“辩”字双辛
2022-12-01张艺栌林灵儿中国人民大学
文/张艺栌 林灵儿(中国人民大学)
又是一个身心俱疲的凌晨,陆喧轻轻推开宿舍的门,房间里灯已经熄了,舍友们也都已经安然入睡。“那个想法又一次涌入我大脑:我不想再打辩论了。”
陆喧作为反方一辩立论陈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两年以来,像这样想要逃离辩论场的瞬间不计其数。而每当她纠结是否要从此退出时,陆喧总是会回想起自己心中最初的那个关于辩论的乌托邦。
见山还是山
在最初选择踏入辩论场时,陆喧期待的辩论是一个探求真理的试炼场。正所谓“真理越辩越明”,许多像她这样的校园辩手,正是带着对探寻真知的期许,走上了辩论之路。
但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渐渐开始怀疑,对辩手与观众来说,辩论究竟在强化理解,还是在强化偏见?
在辩论场上最鲜明的就是态度。态度成为时刻悬在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辩手们每一句话的起点和落点。捍卫其辩题,是每一名辩手在场上的全部目的与职责所在。
小Q形容持方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时,无奈地说:“我感觉我就像辩论机器里面的螺丝钉,一场场模辩就是在不断重复一些观点,把自己变得跟那个观点合二为一。渐渐地,我感觉自己跟那个观点的关系变成了它是主人,我是奴隶,我要为它服务。”辩论的规则决定着在辩论场上,立场先于一切,个人的主体性受到限制,辩手要做的和能做的只是“托举”。
在备赛过程中,立场的浸润是贯穿始终的。在为期一周左右的时间里,辩手们搜集资料,阅读论文,查找数据和研究。这样一个大量输入的过程,不同于平时的学习与科研,“知识不再是中性的,它只分为‘论证我的’‘论证对方的’和‘都不能论证的’这几种。知识的有效性,甚至真假是由持方和态度决定的。”也就是说,在持方的滤镜下,单纯的输入过程变成了挑选知识、择取数据和筛选事实。
当辩手看到与自己持方相反的论据时,即使他认同对方的论据,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如何驳斥、如何站在己方的立场上进行防守,这使辩论沦为一个单向度的过程。当辩手戴上立场的“眼镜”去审视信息时,就很难再像公正的听众一样,从真正中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起初见山是山,以为辩论就是两方吵架;后来见山不是山,相信二元对立反而能消弭偏见;最后见山还是山,这里没有那个二元之外的真正的桃源。”陆喧对朋友如是说。
辩论围绕真理“翩跹起舞”
1.人大世界杯夺冠现场(图片由“RUC纵横辩论社”提供)
2.麋鹿与朋友的辩论稿,其上的批注密密麻麻(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或许在辩论的创设之初,人们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无论真理在哪,台上的双方辩手都不会拥有代表真理的权利。因为辩论就是这样一个挑选和片面呈现的过程,它的目的本就不在于通过比赛输赢的评判,为世界划定一刀切的普世判准。
在土豆心中,辩论的价值就在于帮助人们看到硬币的两面:“为现在的我们提供一个坐而论道的机会,在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上寻求一个温和的回答。”每一个话题就像是一枚硬币。在一场场比赛里,一枚枚不同的硬币飞速旋转,它们的两面被清晰地呈现,进而被细致地审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硬币的两面反复流转,辩手、评委和观众的思维以不同的方式聚焦于此。在这样一个高能量场域里,正反两面的观点间发生的融合与碰撞,恰恰孕育出无限可能。
所以,真理到底在哪里?或许在辩手心里,或许在台下的观众眼里,或许在这场比赛中所有人的思维的总和里。虽然辩论不会直接抵达真理,但在直面种种偏见的过程中,辩论正围绕着真理“翩跹起舞”。
“只缘身在此山中”
没有哪一个竞技辩手能说自己完全不在乎比赛的输赢。但当输赢的导向过强,对技术的追求就开始倾轧辩论的初衷。
辩手们踏入辩场时期待的畅所欲言、激扬文字、各抒己见、一较高下,在现实中却被相似的出论模式、限定的时间、固定的话术所取代。在经过高强度的技巧训练后,橙子失望地发现,辩论的本质只是在锻炼一种让自己显得很有道理,让对手显得很没道理的技术而已。“所有的表现都是为了让评委觉得你们的论点更coherent(自洽且合乎逻辑的),你们拆了对方的论,而不是真的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对于辩手来说,打磨语言的剑锋,让它更锐利地刺进对方的漏洞,更一往无前地向前挺进——这本身是一件很酷的事。但如果只剩下磨刀的动作,而且让人不断地去磨、不断地去练,只能在辩论的框架中抒发局限的观点,打磨语言的意义也在悄悄流失。对于观众来说,期待的是思想启迪和妙语连珠,但在大多数校园辩论赛中,看到的却是技术范式支撑起的攻防与战场。
随着辩手的“剑术”逐渐纯熟,往往会陷入“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茫境地,难以再找到属于自己的“剑气”。许多人选择收剑入鞘、拂袖而退,但也有人依旧持剑而立,坚定地守望着、追寻着心中的剑道。
辩字双辛,十年一剑
麋鹿在迷茫时,也曾把自己在辩论中感觉到的无意义归咎于规则和技术。但后来她发现,“只要我想说也确实有东西可说,那我总还是能在场上讲出来”。
她认为,辩论其实没有捂住你的嘴,说这句话不准讲,它只是以一种良药苦口的方式告诉你,这句话不能以这种方式去讲。当辩手们被迫精进技术、磨练表达,以一种更高效的方式把观点表达出来的时候,无论是辩手自己对这个观点本身的理解,还是它传达给观众的效果,都得到了升华。麋鹿笑了笑说:“辩字双辛,本就是十年一剑。”
陆喧也表示:“如果没有时间限制,就没有了剑拔弩张中急中生智的灵光乍现;如果没有纯熟的技巧,或许也会辜负那些值得被精炼表达的优秀观点;如果没有为胜利所做的统筹谋划,也就难以展现出层层递进或诱敌深入的酣畅淋漓。”
“去说你真正想说的,表达你想表达的,用你喜欢的形式达到你想达到的目的,我觉得这才是辩论最让我喜欢的地方。”卡尔也因此而选择了留下。
辩论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没人能替千万辩手作统一的回答,但陆喧终于决定留下来了。在今年迎新结束后的一个晚上,看见一批新的辩手走上他们的辩论之路,她在日记本上写下:“无论未来我看这山还是不是山,这里总归有八千里雪,我曾见过它们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