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琪瑶:考古是透物见人的远行
2022-12-01王新伟周莹莹
文/王新伟(本刊特约记者) 周莹莹
2021年12月,北京大学“学生年度人物·2021”揭晓,考古文博学院2019级博士生吴琪瑶榜上有名。在学校3月10日发布的微信公众号上,一张吴琪瑶头戴草帽、身穿黄色风雨衣,趴在露天土坑里的照片,让看惯三星堆遗址发掘现场电视转播的人议论:“考古发掘不都是在高大上的玻璃房,也有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做法?”
2022年7月,在“北京大学2022年优秀中学生考古暑期课堂”开课仪式上,吴琪瑶作为带队老师代表发言:“考古最引人入胜的不是恒温恒湿的工作方舱,而是用眼睛、双手和脚步去发现历史,以‘透物见人,重建古史’的学科担当讲好中华文明的动人故事。”
考古不是为了挖宝
2017年9月,刚读大三的吴琪瑶和60余位同学跟随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孙庆伟教授来到陕西周原遗址,开始为期4个月的田野考古实习。
周原遗址是三千多年前周文化的发祥地,位于陕西八百里秦川西部的宝鸡扶风、岐山一带。这里不仅是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的米粮川,在《诗经·大雅·绵》中流传着“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赞美,而且还在考古发掘中发现了铸铜、制骨、制陶、制玉等多个手工作坊。现已出土了震惊世界的甲骨卜辞和大量带铭文的青铜器,特别是青铜器的历史之长、数量之多,世所罕见。
实习期间,吴琪瑶发掘了两个“探方”。探方是把发掘区划分为若干个方格,分配给考古工作者发掘的作业区,周原遗址此次发掘选用了边长5米的正方形探方。吴琪瑶的第一个探方位于发掘区边缘,她指导民工挖开表土层后,仅发现了几个被严重破坏的浅灰坑。第一次参加考古发掘的吴琪瑶蹲在土里找了半天,只拣出几枚小陶片。仅一墙之隔的探方里,其他同学每天成筐地抬出陶片,同学们笑称这是考古发掘的“贫富悬殊”。
“沉住气!”吴琪瑶给自己打气,“考古发掘就像开盲盒,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现什么。”发掘到最后一个灰坑底部时,吴琪瑶在靠近探方隔梁的地方发现了几块又小又软的小骨头,觉得是常见的小动物骨骼,便用手铲往隔梁里捅了两下,又看见几块小骨头,连续挖下去竟越来越多。当看到几块薄薄的、穹隆状的骨骼时,吴琪瑶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人的头骨,前面几块小骨头是人的脊椎骨。打掉隔梁后,吴琪瑶跪在地上花了三天时间清理出一副完整的幼儿侧身骨架。
第二个探方中发现了发掘区内墓口面积第三大的墓葬。根据以往的经验,墓葬面积越大,说明墓主人地位较高,越可能出土价值高的文物。墓葬将近7米深,吴琪瑶带领民工每天向下发掘一小段填土,几天后的一次除土中,竟发现了一个圆圆的、人腰粗的盗洞。从剖面上看,这个盗洞紧贴墓主人头部的墓壁垂直向下打,精准地拐进墓室。
吴琪瑶的心瞬间跌到谷底:这个“盲盒”又空了!她很快冷静下来:“考古发掘不是为了挖宝,不论是否发现珍贵的文物,都要尽一切可能用科学方法从遗迹中提取充足的历史信息。这一方面是考古工作的要求,一方面也是对心性的历练。”
正是田野考古实习的经历和体会,让吴琪瑶获得了坚定考古初心、坚守考古道路的动力和勇气。
发掘进入到墓室后,已是周原的深秋,遗址上刮起阵阵寒风。7米深的墓葬,从底部到口部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需要用加长的竹梯进出。每天早晨,竹梯上结满了霜,有些恐高的吴琪瑶只好小心翼翼壮着胆子往下走。发掘快要结束了,吴琪瑶发现墓室除了棺椁板灰和几块朽骨外,被盗得空空如也,一件完整器物都没有留下。
发掘的最后一天下了大雪,整个发掘区都在赶工。吴琪瑶在墓坑里除着土,痴痴地看着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墓葬的二层台上,“忽然感到远古和当下有了一点奇妙的联结”。她喊来一位民工师傅打掉墓葬二层台,惊喜就发生在平平无奇的最后一步:在墓主头部的盗洞和二层台土叠压着的位置,清理出一连串的小玉片和小玉石,拼缀出一个玉璜残片。吴琪瑶一阵喜悦:“这是4个月的田野发掘中,最值得铭记的幸福时刻。”
1.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2.收藏的北大考古的杂志
“田野考古发掘就是这样,我们一方面在与遗迹现象的反复纠缠中体会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心性的真实含义,一方面又时常对‘下一刻’的到来充满好奇,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找到了对待学术、对待生活的态度。”
发掘期间,吴琪瑶还与同伴深入周原的大自然和村庄,拍摄山川、日出和星空,采访了解乡村风俗,记录考古队生活日常,他们对周原当地婚丧风俗的调查获得了当地媒体的关注和转发。“这是我本科阶段第一次完整的从事宣传工作经历。我不仅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奥秘,更在走进乡村社区的实践中对考古工作的社会价值和意义有了感悟和思考。”
考古在周原,更是生活在周原,成长在周原。实习结束前,当时的发掘领队、吴琪瑶研究生阶段的导师孙庆伟教授在她的书籍扉页写下:“非好学深思者,不足以究古史,琪瑶同学勉之。”吴琪瑶坦言,后来自己在《五帝本纪》中又一次读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一句时,更能感受到老师的殷切期望。
正是田野考古实习的经历和体会,让吴琪瑶获得了坚定考古初心,坚守考古道路的动力和勇气。
让考古透“物”见“人”
2018年4月7日是个星期六,“建康与襄阳:南朝地域文化的交错”学术工作坊在武汉举办。会期一天,吴琪瑶和两位同学听说后,星期五下午一下课便坐高铁赶到武汉,第二天听了一天的会,星期天一早又赶回北京参加下午的期中考试。
时光回到2017年3月,还在读大二的吴琪瑶带领两位同学成立了自己任组长的本科生科研小组,共同开展长江中下游地区南朝画像砖的整理与研究。参加这次研讨会所花的经费,路费由本科生科研经费报销,两晚的住宿费则全部自理。
“自己花些钱值!”吴琪瑶认为,研讨会主题是关于南朝都城建康(今南京)和军事重镇襄阳的文化交融问题,与自己科研小组的南朝画像砖课题异曲同工,特别是能目睹历史学、考古学、文学、美术史等多学科20多位专家碰撞学术火花,十分难得。
画像砖起源于战国时期,是用手工拍印或用木模压印而成的图像砖,从秦汉到魏晋南北朝,多用于墓室壁画。1960年4月,南京西善桥宮山北麓南朝高等级墓葬中,出土了《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七贤是魏末晋初7位洒脱不羁之士,而荣启期则是春秋时期知足自乐的隐士。这幅砖画分布在墓室南北两壁,各由近300块画像砖拼嵌成长2.4米、高0.88米的壁画,成为中国考古发现中时间最早、品相最好的大型人物画像砖实物,如今存放在南京博物院。
在选题之初,指导老师委婉地告诉吴琪瑶和同伴,做画像砖研究要有解读图像及背后历史内涵的能力,这不仅需要考古学知识,还要具备一定的美术史研究基础和历史文献阅读能力,这对本科生而言比较困难。但在吴琪瑶眼里,没有翻不过的山。她带着科研小组仅花了半个月,就利用课余时间详细梳理了长江中下游地区50多座南朝墓葬的画像砖发掘材料,制作了1000多张相关的卡片。他们以每一个墓葬为单位,围绕画像砖墓的形制、布局和画像砖的位置、题材等内容,总结出南朝地区长江中下游地区画像砖的两个模式:代表首都和长江下游的“建康模式”,代表地方和长江中游的“襄阳模式”。
3.宝鸡岐山县周原遗址贺家村2014年出土的“青铜轮牙马车”
4.司马睿建康称帝。此图出自明刊本《东西晋演义》
建康是东吴、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的都城,也是世界上第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斗转星移中形成了以建康为中心的南朝文化。在吴琪瑶小组的研究报告中,“建康模式”指的是长江下游地区以《竹林七贤和荣启期》砖画为代表的大型线刻拼镶砖画系统。南朝时期,长江中下游建康、丹阳等地的高等级墓葬中均出土《竹林七贤和荣启期》砖画,表现出南朝士大夫阶层推崇玄学清谈之风,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寻求精神寄托。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墓葬中“建康模式”的砖画逐渐出现了七贤人物缺失和重复的现象,吴琪瑶认为这表明了这套画像砖粉本影响力的下降。
与此同时,吴琪瑶和两位同学把目光投向地处长江中游的襄阳地区,这里历来是军事重镇,有“天下腰膂”之称。以位于襄阳附近河南邓县学庄墓为代表的画像砖,虽然多是单幅构图,几乎没有多砖组合的大型拼镶砖画,但却出现了浮雕等较高的制作水平。特别是题材种类多姿多彩,既有传统俗世生活的侍者乐舞、武士出行,也有神仙道教的飞仙羽人、千秋万岁、各种祥瑞神兽等,还有儒家孝子图、新兴佛教题材,以及不同信仰在同一画像砖内糅杂融合的景象。这样一种“襄阳模式”的画像砖风格在南朝中晚期成熟辉煌以后,甚至辐射到首都建康附近的长江下游地区。
吴琪瑶回忆,“通过对画像砖形制和图像的梳理总结出不同风格的源流,这只是研究第一步,我们真正想要深入探讨的,是画像砖变迁的历史背景和文化交融的原因。”襄阳地区墓葬画像砖为什么会有“突然勃兴之感”?在老师的引导下,吴琪瑶和同学们认为:一是襄阳地区在南朝时期逐步崛起为地域文化中心,不仅很多文人、大姓流入,而且南朝音乐中《三洲曲》《采桑》等著名的西曲也在襄阳流行。二是南朝刘宋中期,实施了“欲经略中原”战略,这使襄阳的军事地位急剧上升,“文武悉配雍州”,甚至出现了“襄阳为梁武帝龙兴之地”的局面,促使襄阳与建康之间的联系更加频繁。
2018年10月,吴琪瑶带领科研小组总结南朝画像砖的“建康模式”和“襄阳模式”,写成70页的研究报告,被老师推荐为优秀研究成果。
“这是我本科期间的第一次科研经历,虽然后来我的研究兴趣向史前和商周时期转移,但这次经历仍然令我印象深刻。”吴琪瑶表示,“通过这次看起来不太成熟的研究,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考古学‘透物见人’的属性,我们通过对‘物’的分析和总结,最终想要讲述的是‘人’的故事。揭秘物质遗存背后隐藏的社会发展进程才是考古人一以贯之的追求。”
5.三星堆8号祭祀坑考古发掘现场
吴琪瑶希望让更多人认识真实的考古,了解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让考古遗址成为社会共享的文明课堂,让考古梦在更多孩子的心中生根发芽、茁壮生长。
做考古梦的传播者
2014年暑假,还在读高二的吴琪瑶参加了北京大学优秀中学生考古夏令营湖北线。在湖北省博物馆 “大宗维翰:周原青铜器特展”上,她惊奇地发现前来参展的陕西周原地区出土的尊、卣等器物,与湖北随州文峰塔、叶家山等地出土的青铜器在形态上十分相似。年少的吴琪瑶思绪一下飞越数千年,飞到中原地区周王朝与南方古曾国之间盘旋,两地相隔这么远,竟在青铜器上产生奇妙的联结,证明纵有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人群的流动和文化的交融。而这正是考古的魅力所在。
一颗寻根和求真的种子,瞬间落入吴琪瑶的心里,不仅伴她走进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孜孜求索,更在她的手中不断播撒新生命。
2016年春天,读大一的吴琪瑶到河北滦平县金台子小学开展教学实践,她别出心裁地带领小学生体验拓印、造纸、投壶等古代文化;2016年、2018年和2022年,她三次担任北京大学优秀中学生考古暑期课堂志愿者和带队老师,用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对“考古释中华”重要意义的理解,也在对北大考古满怀憧憬的中学生笔记本上写下“天南地北,燕园相见”的约定。
2021年4月,在北京大学团委、考古文博学院的组织下,吴琪瑶策划带领北大各院系50余名师生到“再醒惊天下”的四川三星堆遗址,与参加发掘的北大师生和其他考古单位的同志一起开展联合党团日活动。除了日常行程外,从没学过新闻报道的吴琪瑶还在发掘现场担任起“一号记者”,与“三星堆的北大考古人”深入交流。
她采访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遗址工作站副站长、2006级北大考古毕业生冉宏林,他在2019年与三星堆遗址工作站站长、1980级北大考古校友雷雨一鸣惊人:他们在早先发掘的一、二号祭祀坑附近,又发现了6座祭祀坑。
她还采访了三星堆新一轮发掘中各祭祀坑主要负责人:参与发掘的3号祭祀坑负责人徐斐宏,4号祭祀坑负责人许丹阳,5-7号祭祀坑负责人黎海超、马永超等“80后”“90后”,他们虽然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大学和上海大学派驻人员,但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北大考古毕业生,他们在发掘现场接续传承着北大考古的责任和担当。
她更采访了发掘面积最大的8号祭祀坑的北大师生,他们在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赵昊的带领下,用慢工出细活的精细化方法,每天发掘8小时,在一年中提取象牙300余根、玉器350余件、金器360余件,发现了三星堆目前发现的最大体积的动物造型青铜器“大型青铜立人神兽”,展现古蜀人祭祀场景的“多级人像青铜神坛”,还有虎头虎脑的“虎头龙身青铜像”,它们都是国宝级文物。
吴琪瑶根据采访见闻写成新闻通讯《雄起,三星堆的北大考古人》,发表在北大校报上,很快又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吴琪瑶说,“作为一名考古人去采访另一群考古人,这是非常奇妙的情感体验。我希望以三星堆为契机,通过我的文字让更多人看到北大考古人坚守和传承,让更多人认识真实的考古,了解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让考古遗址成为社会共享的文明课堂,让考古梦在更多孩子的心中生根发芽、茁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