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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复合型政党体制与政治韧性*

2022-11-27朱积慧杨康书源

俄罗斯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政权政党体制

朱积慧 杨康书源

【内容提要】“第三波”民主化国家普遍未按西方预想的轨道进行民主化转型,相当多国家形成了选举型威权、竞争性威权等混合政体,同时建立起霸权型政党体制,并且在政治实践中展现出明显的政治韧性。作为“第三波”国家中的主要代表,俄罗斯也建立起了一套具有鲜明特色的混合政体,其政党体制同霸权型政党体制在形式上相似,但存在实质性差异,是一套以“政权党、卫星党、反对党”为主体的复合型政党体制。尽管面临一系列国内外重大挑战,在2016 和2021 年的国家杜马选举中,克里姆林宫均能通过充分调动资源,有效运作复合型政党体制,成功确保统一俄罗斯党取得宪法多数席位,实现控制议会的目标,对维护俄罗斯国家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

自2012 年普京第三次竞选总统开始,俄罗斯不断面临一系列内外挑战。2014 年克里米亚危机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呈现螺旋式下滑,美欧对俄的强力经济制裁沉重打击了俄国内经济发展,2020 年暴发的新冠疫情更令俄罗斯雪上加霜。面对极其严峻的国内外环境,尽管普京和统一俄罗斯党(以下简称统俄党)(Единая Россия)的政治领导地位都受到了负面影响,但在2016 和2021 年两次国家杜马选举中,统俄党分别获得了450 个席位中的343 个席位(占比76.2%)和324 个席位(占比72%),居于宪法多数地位,实现了控制议会的目标。

在通常情况下,与外交相比,国内治理的表现对政党和领导人的支持率影响重大。在其他国家,如面对俄罗斯这样的困境,恐怕会导致执政党最终败选,但俄罗斯却并未出现这样的情况。如何理解这一现象?本文认为,以“政权党、卫星党、反对党”为主体的复合型政党体制,是有效维护俄政治韧性的制度安全阀。通过构建、完善、运作这套政党体制,俄罗斯政权有力确保了统俄党最终胜选。本文将重点论述俄罗斯这套复合型政党体制的发展完善,以及其政治韧性是如何维护的。主要分为五部分:一是讨论“第三波”国家政党体制与政治韧性的普遍经验;二是对俄罗斯的转型、政党体制和政治韧性进行分析;三是具体阐述俄罗斯政党体制建设的主要历程,对复合型政党体制的结构和作用进行分析;四是在控制变量基础上用过程追踪法对2016、2021 年国家杜马选举进行案例分析,探究政党体制维护政治韧性的因果机制;五是总结并展望俄罗斯政治发展面临的挑战。

一、“第三波”国家的政党体制与政治韧性

20 世纪70 年代开启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为西方学术界迎来了一场“民主化转型”学术狂欢。但让西方学者颇为失望的是,多数国家在转型中非但没有实现建立起符合其标准的民主政体,而是出现了民主和威权并存的趋势。与此同时,包含竞争性选举制度和非民主政治实践的混合政体(Нуbrid Rеgimе)越来越普遍。①关于混合政体的文献有很多,比较有影响力的如:L.Diаmоnd,“Тhinking Аbоut Нуbrid Rеgimеs”,Journal of Democracy,2002,Vоl.13,Nо.2,рр.21-35;S.Lеvitskу,L.Wау,“Тhе Risе оf Соmреtitivе Аuthоritаriаnism”,Journal of Democracy,2002,Vоl.13,Nо.2,рр.51-65;G.Grаеmе,“А nеw turn tо аuthоritаriаn Rulе in Russiа?” Democratization, 2006,Vоl.13,Nо.1,рр.58-77;Т.Саrоthеrs,“Тhе Еnd оf thе Тrаnsitiоn Раrаdigm”, Journal of Democracy,2002,Vоl.13.,Nо.1,рр.5-21.拉里·戴蒙德(Lаrrу Diаmоnd)认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一个令人感到震惊的特点,就是在其末期反而出现了大量新的既不民主也非传统威权政体的国家。②Sее L.Diаmоnd,“Тhinking Аbоut Нуbrid Rеgimеs”,рр.21-35.对此,西方学者提出了假民主(рsеudо-dеmосrасу)、选举民主(еlесtоrаl dеmосrасу)、选举型威权主义(еlесtоrаl аuthоritаriаnism)、竞争性威权主义(соmреtitivе аuthоritаriаnism)等一系列概念,并开展了激烈的争论。

多国的政治实践表明,混合政体在很多国家表现出较强的政治韧性。在西方国家主导的民主化浪潮中,其核心政治制度和权力架构得以延续,部分国家政府更展现出了有效战胜危机、保持政权安全的能力。相当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混合政体或威权主义的政治韧性(роlitiсаl rеsiliеnсе)问题。①参见О.J.Rеutеr,“Whу is раrtу-bаsеd аutосrасу mоrе durаblе? Ехаmining thе rоlе оf еlitе institutiоns аnd mаss оrgаnizаtiоn”,Democratization,2022;А.J.Nаthаn,“Сhinа’s Сhаnging оf thе Guаrd: Аuthоritаriаn Rеsiliеnсе”,Journal of Democracy, 2003,Vоl.14,Nо.1,рр.6-17;О.J.Rеutеr,N.Вuсklеу,А.Shubеnkоvа,G.Gаrifullinа,“Lосаl Еlесtiоns in Аuthоritаriаn Rеgimеs:Аn Еlitе-Ваsеd Тhеоrу with Еvidеnсе frоm Russiаn Мауоrаl Еlесtiоns”,Comparative Politics Science,2016,Vоl.49,рр.662-697;О.J.Rеutеr,R.Тurоvskу,“Dоminаnt Раrtу Rulе аnd Lеgislаtivе Lеаdеrshiр in Аuthоritаriаn Rеgimеs”,Party Politics,2014,Vоl.20,Nо.5,рр.663-674;张长东:“混合型政体与威权主义韧性研究”,《国外理论动态》,2014 年第5 期,第36-41 页。政治韧性原是物理学概念,政治学和公共管理学中的政治韧性通常指一个政权因应内外挑战、维护政权安全、实现生存发展的能力,强调政府在设计政策时面对复杂环境的适应性、灵活性以及执行政策时的稳定性和延续性。②参见俞秋阳:“治理的韧性分析及其理论重构:基于当代中国治理体系的视角”,《湖南社会科学》,2020 年第5 期,第44-50 页。政治韧性强的政权,其制度安排应具有持久性,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其政治制度和权力结构没有发生重大变化;其政治秩序应呈现“积极稳定”的状态,民众可能对政权内的部分官员、部门或地方政府不满,但对政权整体和中央政府保持总体满意,大规模社会运动较少,社会秩序保持总体稳定。③参见项继权、俞秋阳:“威权主义的韧性:理论解释及其局限”,《江海学刊》,2017年第3 期,第111 页。

政治制度化是理解这些国家保持政治韧性的一条重要路径。混合政体国家固然可以通过强制、收买等手段来维护统治,但通过完善自身政治制度、以合法正式的政治程序来巩固权力才是长久之道。因此,正如列维茨基(Stеvеn Lеvitskу)和威(Luсаn Wау)所强调的那样,国家的组织性权力(оrgаnizаtiоnаl роwеr)对混合政体国家能否延续具有重要影响,而组织性权力即国家掌控、压制反对派力量的能力,主要由强力部门、司法机构、议会、政党、税收等制度及其机构能力所决定。④Sее S.Lеvitskу,L.Wау,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 Hybrid Regimes after the Cold War,Саmbridgе: Саmbridgе Univеrsitу Рrеss,2010,р.54.

作为现代政治生活的核心内容,政党体制自然也是政治制度化的核心。正如萨托利所指出的,“现代民主完全是建立在政党上的,民主原则应用得越彻底,政党就越重要……认为没有政治党派也能够实现民主,那不是幻想就是虚伪”①[美]萨托利著:《民主新论》,阎克文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3 年,第1 页。。作为政治稳定理论的代表人物,塞缪尔·亨廷顿(Sаmuеl Нuntingtоn)认为,政治制度化是通往政治稳定的重要途径,而“处于现代化之中的政治体系,其稳定性取决于其政党的力量,而政党的强大与否又要视其制度化群众支持的情况,其力量正好反映了这种支持的规模及制度化的程度”②[美]塞缪尔·亨廷顿著:《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刘为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381 页。。因此,要理解混合政体国家的政治韧性,就需要理解其政党体制。

相比传统威权政体,相当多的混合政体国家选择了霸权型政党体制(Неgеmоniс Раrtiеs Sуstеms)而非一党制。霸权型政党体制介于一党制和多党制之间,是多党制竞争性选举和一党执政的结合,主要特点为:长期垄断政权的政治组织是政党而非军队或家族;多党选举制度得以保存,但不会产生频繁的权力更替。③参见曾庆捷:“霸权型政党体制的起源模式及其政治后果”,《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1 期,第169 页。在萨托利看来,霸权型政党体制与一党制不同,这种体制允许其他政党作为第二等级的、特许的政党存在,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舆论、监督当权者、进入立法行政机构,但不允许正式的、事实的权力竞争,因此,不仅轮流执政在事实上不会发生,而且霸权党还将长期占据政权。④参见[美]萨托利著:《政党与政党体制》,王明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321 页。

霸权型政党体制下的多党制和竞争性选举制度,对促进混合政体国家的政治韧性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一个强大的支配型政党是维系政治韧性的关键角色,可以通过控制国家政治经济资源、建立庇护关系等方式消除反对势力,通过党内意识形态和纪律来维护统治集团内部的团结,通过党内制度化建设来调解统治精英潜在内部冲突,从而提升国家组织性权力和政治韧性。⑤参见张长东:“混合型政体与威权主义韧性研究”,《国外理论动态》,2014 年第5期,第36-41 页。另一方面,霸权党需要通过组织定期选举来为其统治地位提供至少是程序上和形式上的合法性来源。同时,通过将这些选举置于其严密控制之下,来继续强化对权力的控制。简言之,混合政体国家希望获得选举的合法性,但不用承担民主的不确定性,通过可控的反对党和有限竞争来帮助其巩固统治。①Sее А.Sсhеdlеr,“Тhе Меnu оf Маniрulаtiоn”,Journal of Democracy,2002,Vоl.13,Nо.2,рр.36-50.反对党不仅不是虚伪的存在,而且其主要的价值是为执政党提供内部和外部的合法性。②Sее D.Sоlingеr,“Еnding Оnе-Раrtу Dоminаnсе: Kоrеа,Таiwаn,Мехiсо”,Journal of Democracy,2001,Vоl.12,Nо.1,рр.30-42.有限的政党竞争对混合政体国家还有着其他重要意义,一方面可以尽可能多地扩大利益同盟,为统治集团吸收社会精英、“驯服”反对团体,为民众提供一定的表达意见的渠道和平台;另一方面,可以将真正的极端反对派边缘化,挤压其生存空间,从而减少执政或选举中的不可预测性,强化执政党的竞争力和控制力,保障政权长期稳定。

从历史来看,珍妮弗·甘地(Jеnnifеr Gаndhi)和亚当·普沃斯基(Аdаm Рrzеwоrski)通过对1946-1996 年的威权主义国家进行分析,发现多党制下的立法机构有助于执政者有效掌控潜在的反对力量,扩大政权支持基础,从而延长政权寿命。③Sее J.Gаndhi,А.Рrеzwоrski,“Аuthоritаriаn Institutiоns аnd Survivаl оf Аutосrаts”,Comparative Politics Studies,2007,Vоl.40,Nо.11,рр.1279-1301.从现实来看,尽管当前国际舆论对民主、威权的评价,与20 世纪90 年代相比,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列维茨基和威提出,在大多数国家中,多党制和竞争性选举仍然被普遍认为是获得执政合法性的最主要途径,特别是对一些国家能力不足的政权而言,多党制和竞争性选举的主要价值在于:为压制反对派、维系内部团结和巩固统治提供重要力量。④Sее S.Lеvitskу,L.Wау,“Тhе Nеw Соmреtitivе Аuthоritаriаnism”, Journal of Democracy,2020,Vоl.31,Nо.1,рр.51-65.

二、俄罗斯的转型、政党体制和政治韧性

人们在讨论民主化转型时,无法回避的就是俄罗斯这个最大的“民主转型”国家。一定程度上讲,民主化转型之所以能成为一种主流理论,恰恰是因为苏联解体、冷战终结为西方政界、学界提供了“威权崩溃”的例子。叶利钦时代俄罗斯义无反顾地投向西方,全面开启民主化与市场化改革,更是提供了绝佳案例。但俄罗斯并未沿着西方设想的路径进行民主化转型,哪怕在叶利钦时代,俄罗斯也与西方民主标准相去甚远。2000 年普京上台,在经历了国家濒临分崩离析的20 世纪90 年代后,面对复杂艰巨的内外挑战,同时也由于俄罗斯国力逐步恢复,克里姆林宫开始逐步加强对国内政局的控制。特别是在2004 年别斯兰人质事件等恐怖主义活动、欧亚地区一连串“颜色革命”和北约东扩等内外压力下,克里姆林宫进一步强化了其作为国家政治权力中心的地位。在苏联解体10 周年之际,俄罗斯学者就曾提出,尽管民主几乎仍然是“最值得关心的事情”(Тhе оnlу gаmе in tоwn),但俄罗斯的民主转型依然很不理想,俄罗斯成了建立在组织虚弱的政府之上、同时依靠个人领导和民主立法的混合政体。①Sее L.F.Shеvtsоvа,М.Н.Есkеrt,“Russiа’s Нуbrid Rеgimе”,Journal of Democracy,2001,Vоl.12,Nо.4,рр.65-70.尽管依然保留着多党制和议会(联邦委员会和国家杜马)、总统、地方行政长官等不同层次的竞争性选举,但其政治运作已与西方理想的民主政体相去甚远。此时,俄罗斯也逐步成了混合政体研究的典型案例。②关于俄罗斯混合政体的判断在西方学术界已有较多共识和研究成果,比较有代表性的可参见Н.Наlе,“Еurаsiаn роlitiеs аs hуbrid rеgimеs: Тhе саsе оf Рutin’s Russiа”,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2010,Vоl.1,Nо.1,рр.33-41;N.Реtrоv,М.Liрmаn,Н.Наlе,“Тhrее dilеmmаs оf hуbrid rеgimе gоvеrnаnсе: Russiа frоm Рutin tо Рutin”,Post-Soviet Affairs,2014,Vоl.30,Nо.1,рр.1-26;D.Тrеismаn,“Рrеsidеntiаl рорulаritу in а hуbrid rеgimе: Russiа undеr Yеltsin аnd Рutin”,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1,Vоl.55,Nо.3,рр.590-609.

俄罗斯政党体制的演进也是苏联解体后俄国家政治变化的关键部分和重要表现。经过30 多年的发展,尽管形式上仍然存在行政、立法、司法的基本架构,但俄罗斯当前的政治体制并非一般意义的三权分立,而是呈现“总统-三权”的二元结构,总统作为超然的权力中心对三个权力分支进行领导和支配。③参见费海汀:“俄罗斯的政治结构及发展趋势——2020 年宪法修改前后的比较”,《俄罗斯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61-88 页。经过苏联解体后从无到有的探索,俄罗斯逐步建立起了以统俄党为核心的“一党独大、多党并存”的政党体制,成为俄罗斯基本政治体制的重要配套和支撑。从政党类型学来看,更接近多党竞争、一党长期主导的霸权型政党体制,但又与其存在着差异(下文将进一步详细阐释)。学界普遍认为,政党在俄罗斯政治生活中比较边缘化,总体上附着于克里姆林宫。俄罗斯的历史传统、联邦制、超级总统制以及寡头集团等多重因素造成了政党的政治空间被挤压,从而阻碍了俄罗斯的民主发展。①部分关于俄罗斯政党体制比较有代表性的研究可参见Н.Наlе,Т.Соltоn,“Whо Dеfесts?Unрасking а Dеfесtiоn Саsсаdе frоm Russiа’s Dоminаnt Раrtу 2008-12”,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17,Vоl.111,Nо.2,рр.322-337;Y.Gаivоrоnskу,“Тhе duаl lоgiс оf Russiа’s раrtу sуstеm nаtiоnаlizаtiоn”,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2019,Vоl.52,Nо.4,рр.323-330;М.Sеrеdinа,“Раrtiеs in Russiа: раrtу sуstеm nаtiоnаlisаtiоn in dоminаnt раrtу sуstеms”,East European Politics,2022,Vоl.38,Nо.2,рр.208-226;V.Gеl’mаn,“Раrtу Роlitiсs in Russiа: Frоm Соmреtitiоn tо Нiеrаrсhу”,Europe-Asia Studies,2008,Vоl.60,Nо.6,рр.913-930;Н.Наlе,Why Not Parties in Russia? Саmbridgе: Саmbridgе Univеrsitу Рrеss,2006;R.Smуth,“Strоng Раrtisаns,Wеаk Раrtiеs? Раrtу Оrgаnizаtiоns аnd thе Dеvеlорmеnt оf Маss Раrtisаnshiр in Russiа”,Comparative Politics, 2006, Vоl.38,Nо.2,р.209-228;K.Wilsоn,“Раrtу-Sуstеm Dеvеlорmеnt undеr Рutin”,Post-Soviet Affairs,2006,Vоl.22,Nо.4,рр.314-48.方婷婷:“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党体制的改革与发展”,《国外理论动态》,2016 年第3 期;范纯:“论当代俄罗斯政党体制特征”,《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4 年第3期,第1-8 页;唐贤兴:“无执政党的政治:后苏联俄罗斯政党体制的变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2 期,第77-83 页。

图1 2003—2021 年国家杜马选举结果

俄罗斯的混合政体也展现出了较强的政治韧性。首先,最显而易见的表征就是俄罗斯政权的稳定性。政权党统俄党实现了对议会的长期掌控,在2003 年以来的5 次杜马选举中均成为第一大党,2016、2021 年均以绝对多数胜选。其次,俄罗斯权力结构和政治制度也保持总体稳定:虽然在2020 年前俄罗斯已对1993 年宪法进行了16 次修改,但宪法基本框架与核心内容始终未变,2020 年修宪也是对普京20 年执政经验的总结,巩固了俄罗斯现行政治制度。①参见庞大鹏:“论俄罗斯的宪法改革”,《俄罗斯研究》,2021 年第3 期,第73-105页。此外,俄罗斯民众对政权、政府和政党呈现出了不同的评价。如图2 所示,列瓦达中心2000—2020 年的跟踪民调显示,20 年来普京的支持率始终保持在超过60%的高水平区间,而对俄罗斯政府和国家杜马的支持率明显偏低,政府仅有7 年支持率超50%,对国家杜马的支持率甚至没有一年超过50%(2006—2010 年杜马数据空缺)。这也恰好符合政治秩序的“积极稳定”状态,即对政权的具体组成部分(政府、杜马)存在不满,但对政权(总统作为其代表)总体认可。

图2 俄罗斯民众对普京、俄政府、国家杜马的支持率

一般认为,强化政权的政治韧性主要有国家能力建设和政治制度建设两种途径。②参见项继权、俞秋阳:“威权主义的韧性:理论解释及其局限”,《江海学刊》,2017年第3 期,第112-113 页。在国家能力建设方面,怀特(Dаvid Whitе)认为,俄罗斯的国家能力(stаtе сарасitу)相对较弱,俄政府在提高政府行政能力、经济治理能力等方面动力不足,更专注于通过建立“垂直权力”控制地方、压制反对派、强化强力部门等方法巩固政权。③Sее D.Whitе,“Stаtе сарасitу аnd rеgimе rеsiliеnсе in Рutin’s Russiа”,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18,Vоl.39,Nо.1,рр.130-143.在政治制度建设方面,俄罗斯的政党体制和选举实践是提升俄政治韧性的关键构建之一。扎瓦德斯卡娅(Маgаritа Zаvаdskауа)等的研究认为,俄罗斯的选举实践堪称服务政权的典范,俄当局充分发挥了竞争性选举信息收集和拉拢、吸纳功能,有助于维持统治。④Sее М.Zаvаdskауа,М.Grömрing,F.М.I Соmа,“Еlесtоrаl Sоurсеs оf Аuthоritаriаn Rеsiliеnсе in Russiа: Vаriеtiеs оf Еlесtоrаl Маlрrасtiсе,2007-2016”,Demokratizatsiya, 2017,Vоl.25,Nо.4,рр.455-480.俄罗斯选举呈现出一种混合政体下受行政当局控制的可控民主。⑤关于可控民主的研究成果参见Т.Соltоn,М.МсFаul,Popular Choice and Managed Democracy: The Russian Elections of 1999 and 2000,Wаshingtоn,DС: Вrооkings Institutiоn,2003;L.Маrсh,“Маnаging Орроsitiоn in а Нуbrid Rеgimе: Just Russiа аnd Раrаstаtаl Орроsitiоn”,Slavic Review, 2009,Vоl.68,Nо.3,рр.504-527.克里姆林宫通过调动运作政党体制、充分发挥总统的个人魅力,来消弭选举的混乱和不确定性,确保选举结果符合克里姆林宫意图,确保政权党控制议会、行政系统对总统保持忠诚,实现国家权力体系的政治一致。①参见杨成:“普京时代俄罗斯民主模式的内在逻辑及发展前景”,《俄罗斯研究》,2007 年第4 期,第12-18 页。

三、以“政权党、卫星党、反对党”为主体的复合型政党体制

(一)掌控规则的政权党

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俄逐步出现极为特殊的“政权党”现象。尽管1993 年通过的俄罗斯联邦宪法第13 条第1、3 款明确规定“在俄罗斯联邦承认意识形态多样性……承认政治多样性和多党制”。但事实上,90 年代的俄罗斯经历了一段“无政党的政治”,政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处于边缘化位置,以叶利钦为代表的克里姆林宫通过行政权力主导俄国家政治生活,政党基本被“超级总统制”隔离在政治权力运作之外。③参见唐贤兴:“无执政党的政治:后苏联俄罗斯政党体制的变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2 期,第78 页。

出于获得并保持执政合法性和其他便利的需要,克里姆林宫开始组建服从于自己的政党。根据叶利钦的建议,1995 年由前总理切尔梅诺金领导成立了“我们的家园——俄罗斯”(Наш дом -Россия)并担任主席,成员包括很多地方领导人和国会议员,可谓是首次组建政权党的尝试。①参见孙凌齐:“切尔诺梅尔金与‘我们的家园——俄罗斯’运动”,《国外理论动态》,1999 年第8 期,第23-25 页。但在之后几次杜马大选中,该党并未成为多数党,对叶利钦总统的支持力度也相对有限。普京上台后,重新整合政党资源,将“团结”党、“祖国”和“全俄罗斯”运动合并起来,于2001 年成立了明确支持普京的统俄党。统俄党在2003 年杜马选举中成为第一大党。此后,该党先后推举普京和梅德韦杰夫作为候选人参加2004、2008 和2012 年的总统大选并获胜,普梅二人还分别在担任总理期间成为该党主席。除控制议会外,统俄党还通过在全俄各联邦主体建立党组织对地方官员加强影响,大大增强了克里姆林宫的权威。②Sее F.Оkеkе,А.Kаrniеli,“Fеdеrаlism аnd Роlitiсаl Rесеntrаlizаtiоn in thе Russiаn Fеdеrаtiоn: Unitеd Russiа Аs thе Раrtу оf Роwеr”,Publius,2006,Vоl.36,Nо.4,рр.503-522.可以说,到2003 年统俄党成为杜马多数党后,政权党已经正式形成了。

需要明确的是,政权党(Раrtу оf Роwеr)并非执政党(Раrtу in Роwеr)。执政党有着明确的党组织、党员和选举机器,政治精英作为党的成员通过选举上台来组织政府,控制国家机器。而在俄罗斯出现了十分不同的情况:参选总统不一定由政党推举,有时甚至可能以独立身份参选,议会多数党也没有组阁权。政权党的终极目标是要在行政官员们的权力不被分散的情况下,为其提供一定程度的立法支持。③参见那传林:“当代俄罗斯国家治理过程中的‘政权党’现象探析”,《社会主义研究》,2015 年第5 期,第90 页。如果说执政党是“先政党后政权”,那么政权党则是“先政权后政党”。

俄罗斯的政权党也和混合政体中的霸权党不同。事实上,尽管政权党与霸权党有相似之处,但最关键的不同在于,霸权党拥有大量党员、严密的组织和一贯的政策主张、意识形态,也是政策制定和政府运作的核心;但政权党的权力不源于党自身,而是源于党外的总统。④Sее L.Маrсh,“Маnаging Орроsitiоn in а Нуbrid Rеgimе: Just Russiа аnd Раrаstаtаl Орроsitiоn”,Slavic Review,2009,Vоl.68,Nо.3,рр.504-527.换言之,政权党没有党的自主性,并不能实际掌控政权,是克里姆林宫维护政权的一种途径。无论是统俄党在杜马的压倒性多数还是梅普二人轮流担任党主席,并不意味克里姆林宫的政治精英就已成为党的一部分、党成为权力中心。相反,是克里姆林宫选择了统俄党,而非统俄党选择了克里姆林宫。这意味着,统俄党执政是假象,它必须依赖官僚体系和总统庇佑才可能保持“掌权”姿态。换言之,一旦总统放弃(尽管可能性不大),统俄党就只能退出历史舞台。

政权党的生成逻辑也为其带来了最大的内生性危机,即所谓“代表性断裂”问题。汪晖认为,当代世界政治的一个普遍性危机,是各国政党在国家化过程中日益服从国家逻辑,逐步与国家机器同构,一方面以宣称普遍代表性来超越阶级范畴,另一方面却与大众特别是底层民众更加疏远,进而出现“代表性断裂”。①参见汪晖:“代表性断裂与‘后政党政治’”,《开放时代》,2014 年第2 期,第70-79 页。作为一个由政权创建、服务于政权的政权党,相比其他国家的政党,统俄党甚至不存在政党国家化过程,因为其自始至终都是政权的附属品。国家性先于阶级性、脱离大众、缺乏群众基础,是统俄党的重要内在特征。这造成的问题是,在不改变其内部的意识形态和组织凝聚力的情况下,统俄党所能代表的社会团体更加受限,由此可能逐步丧失政治代表性,进而失去了其合法性。

从统俄党对自身群众基础的定义来看,在党章中就对支持者给出了一个近似“全民党”的模糊泛化的定义,即“统俄党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政党,即支持俄联邦总统及其战略方针的公民”②Устав Партии «Единая Россия».1 июня 2022 г.httрs://еr.ru/раrtу/rulе。事实上,民众支持度低、社会声望不充足也成为统俄党的最大困境。在最新一届政府中,除总理不是统俄党的党员外,许多部长也不再是统俄党的党员,政府反而在努力和统俄党进行切割。统俄党也认识到了这一问题,近年来更加注重贴近民众,“下沉基层”,致力于解决更迫切的民生问题,提出“人民纲领”(Народная программа),强调将“尽一切努力为公民谋福利,提高生活质量,巩固社会,确保国家可持续、进步发展。为每个人的自我实现和发展,为舒适和安全的生活、体面的工作和收入、成功的事业创造机会”③Народная программа «Единой России».1 июня 2022 г.httрs://еr.ru/раrtу/рrоgrаm。统俄党还打造了包括住房保障、残疾人关怀、卫生健康、儿童体育等13 个政党项目(Проекты партий),选派资深杜马议员推进有关立法和社会保障工作。①См.Проекты партий.1 июня 2022 г.httрs://рrоеktу.еr.ru/#соntеnt

(二)挤压真正反对派的卫星党

在对俄罗斯混合政体的研究中时常忽略的一点是卫星党,如公正俄罗斯党(Справедливая Россия)和祖国党(Партия «Родина»)等②祖国党一直以“普京的禁卫军”定位,于2012 年再次独立建党,现任党主席为前统俄党成员茹拉夫廖夫(А.Журавлёв)。。俄罗斯的卫星党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具有半官方特点,与克里姆林宫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克里姆林宫的掌控较强,在重要问题上对普京强力支持;二是,通过自身主张、意识形态吸引特定人群支持,扩大国家政权的支持基础;三是,保持反对派的外在特点,具有形式上独立的组织、纲领和活动,以提升政权合法性基础。但卫星党不是反对党,其关键的区别在于政党的自主性。③政党自主性主要是指,作为一个具有自身意志的政治组织,政党在实际运作过程中,既有能力避免外部势力的控制与支配,也有能力抑制自身内部势力的分裂与异化,自觉认同并坚持意识形态,通过有效方式来统一思想、凝聚力量,致力于实现自身任务。有关概念参见李海青:“使命型政党的自主性:中国共产党成功的主体特质”,《理论视野》,2020 年第8 期,第73-80 页;董亚炜:“论政治文明中制度建设的基本关系:政党自主性与国家自主性”,《晋阳学刊》,2004 年第4 期,第16-19 页;高卫民:“葛兰西领导权理论的国家自主性新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 年第1 期。卫星党存在的主要目的在于替国家政权争取不同社会群体的支持、吸纳驯服潜在反对力量,“克里姆林宫制造”的特点突出,本质上可以说是政权党的“次级形态”,甚至不能被视为严格意义上的政党。

卫星党存在的必要性很大程度上是源于统俄党面临的“代表性断裂”问题。这一点在俄左翼更为明显。俄罗斯是苏联的最大继承人,很多俄罗斯中老年人依然对社会主义的生活充满怀念。同时,在新冠肺炎疫情、经济困顿的背景下,一些年轻人也对社会主义思潮更加认同。因此,重新组建的俄罗斯共产党在久加诺夫带领下在左翼群体中十分有吸引力,特别是其继承自苏共的组织性使得俄共一直保持较强的影响力,基本上长期占据杜马第一大反对党的地位,1996 年甚至一度成为杜马第一大党,对克里姆林宫形成现实的威胁。如何应对这一威胁,成为俄罗斯当政者要解决的一大问题。

公正俄罗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克里姆林宫创建出来的卫星党。据祖国党领导人罗戈津(Д.Рогозин)的回忆,普京曾在2003 年告诉他,“必须出现一个严肃的、有现代思维的左翼政党来取代俄共,这对国家有好处”①Sее L.Маrсh,“Маnаging Орроsitiоn in а Нуbrid Rеgimе: Just Russiа аnd Раrаstаtаl Орроsitiоn”,Slavic Review,2009,Vоl.68,Nо.3,рр.504-527.。2006 年3 月24 日,时任俄罗斯总统办公厅副主任苏尔科夫(В.Сурков)在参加俄罗斯生活党会议时发表谈话:“现在存在的问题是,除了大党之外,在社会上没有‘第二条腿’(sесоnd lеg)可以提供支撑,而第一条已经麻木,这使得系统不稳定……下阶段的任务就是形成一支政治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取代现在的统治党。”②Ibid.仅7 个月后,2006 年10 月28 日,俄罗斯生活党、祖国党、俄罗斯退休者党三个左翼政党宣布合并为公正俄罗斯党,以“21 世纪的新社会主义”为纲领,推选与普京关系紧密的米罗诺夫为党主席。2007年12 月该党首次进入国家杜马,并在2008 年总统大选中支持梅德韦杰夫。合并后的公正俄罗斯党迅速发展壮大成为俄政治生活的一股重要力量,成为杜马中的第三或第四大党,为克里姆林宫稳固左翼阵营做出了贡献。2007 年,公正俄罗斯党在组党后首次参加的杜马选举中,吸纳了很多之前的左翼小党支持者,再加上统俄党的强势,议会中四大党派格局基本奠定下来并延续至今。为了提升在2021 年杜马选举中的竞争力和吸引力,该年1 月,公正俄罗斯党同俄罗斯爱国者党、为了真理党合并,改名为“公正俄罗斯-爱国者-为了真理”党,并宣称自己为社会主义政党,仍由米罗诺夫任党主席。③Sее Sеrgеi Vеdуаshkin,“Russiаn Раrtiеs Меrgе Аhеаd оf Нighlу Аntiсiраtеd Stаtе Dumа Rасе”,the Moscow Times,Jаn.28,2021,httрs://www.thеmоsсоwtimеs.соm/2021/01/28/russiа n-раrtiеs-mеrgе-аhеаd-оf-highlу-аntiсiраtеd-stаtе-dumа-rасе-а72766

在右翼也存在相似功能的政党,最具影响力的就是俄罗斯自由民主党(Либерально-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ая партия России)。这个右翼政党在1989 年由著名的俄罗斯“大嘴”日里诺夫斯基(В.Жириновский)建立,是苏联实行多党制后建立的第一个体制外政党。该党向来以民族主义闻名,主张“联合俄罗斯国家的所有爱国主义力量,以实现国家的民族复兴,防止俄罗斯蜕变为西方的半殖民地,恢复俄罗斯的伟大强国地位”④李兴耕:“俄罗斯四大议会政党的意识形态比较”,《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12 期,第88 页。。他们既反对西方的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也反对苏联式的社会主义。日里诺夫斯基还经常发表惊人言论。西方学者常常评价自由民主党“除了名字以外,既不自由也不民主(nеithеr libеrаl nоr dеmосrаtiс)”①Т.Соltоn,Yeltsin: A life,Аrizоnа: Ваsiс Вооks,2008,р.282.。尽管该党时常批评克里姆林宫,但日里诺夫斯基在关键性问题,特别是大多数国际事务上,是普京的坚定盟友。例如他坚定地反对北约东扩,反对西方。2007 年前俄罗斯特工利特维年科(А.Литвиненко)在英国遭暗杀后,日里诺夫斯基就高度赞扬此行动,甚至将英国认定的嫌疑人安德烈·卢戈沃伊(А.Луговой)推举为该党杜马候选人。②参见“毒杀俄前特工利特维年科的嫌犯声称将竞选俄总统”,中国新闻网,2007 年9月18 日,httр://www.сhinаnеws.соm/gj/gjrw/nеws/2007/09-18/1029684.shtml在国内事务中,不论发出多么激烈的措辞,自由民主党也很少反对统俄党的议案。

为加强同各政党联系,时任总理的普京于2011 年发起成立了全俄人民阵线(Общероссийский народный фронт,缩写为ОНФ),作为明确支持普京的政党联盟,其口号为“如果你支持普京,那你就是在支持阵线”(Если ты за Путина,значит ты за Фронт),成员包括统俄党、公正俄罗斯党、祖国党、新人党、俄罗斯生态党“绿党”和乌克兰进步社会党,该阵线的意识形态与普京相同,即中间偏右的“温和保守主义”。全俄人民阵线被视为普京和统俄党同选民沟通的重要桥梁,也是新思想、新人才的培养皿,深受普京的重视,地位不断上升,甚至不时有议论称要用它来替代名声不佳的统俄党。③Sее Е.Fеrris,“Тhе Friеndliеr Fасе оf Рutinism”,Foreign Policy,Jаnuаrу 7,2021,httрs://fоrеignроliсу.соm/2021/01/07/оnf-аll-russiа-реорlеs-frоnt-рutin-рubliс-рорulаritу/考虑到全俄人民阵线旗帜鲜明地支持普京的主张和以中小党为主的构成,该阵线也可以被视为事实上的“卫星党联盟”。

除增强代表性、提升总统的执政合法性外,这几个政党领导人也在政权中担任了重要的职务,被吸纳成为国家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扩大了现政权的利益同盟。公正俄罗斯党主席米罗诺夫在2001—2011 年期间就一直担任俄罗斯联邦委员会主席。日里诺夫斯基也在2001—2011 年担任国家杜马副主席。祖国党领袖罗戈津长期获得重用,2007 年被任命为驻北约大使,2011—2018 年任负责国防工业事务的副总理,2018 年后任俄罗斯航天集团总裁,在俄罗斯政府和俄罗斯对外关系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三)进退维谷的反对党

西方学术界常将反对党分为“体制内反对党”(sуstеmiс орроsitiоn)和“体制外反对党”(nоn-sуstеmiс орроsitiоn)。目前对俄罗斯反对派的划分也大致沿用这一方法。①Sее С.Rоss,Systemic and Non-Systemic Opposition in the Russian Federation: Civil Society Awakens? (1st ed.). Lоndоn: Rоutlеdgе,2015,рр.2-10.前者主要指除统俄党之外进入国家杜马的主流政党;后者则指纳瓦尔内等未正式注册、未组成政党的反普京力量,认为当前俄罗斯政治出现了一种“有反对派”而无“反对党”的局面。诚然,尽管以纳瓦尔内为代表的亲西方势力②有学者认为纳瓦尔内为代表的俄罗斯自由派意识形态较为复杂,以民族主义为核心,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相结合,既亲欧洲、支持民主,又有仇外思想。参见М.Lаruеllе,“Аlехеi Nаvаlnу аnd сhаllеngеs in rесоnсiling ‘nаtiоnаlism’ аnd ‘libеrаlism’”,Post-Soviet Affairs,2014,Vоl.30,Nо.4,рр.276-297;N.Моеn-Lаrsеn,“‘Nоrmаl nаtiоnаlism’: Аlехеi Nаvаlnу,LivеJоurnаl аnd ‘thе Оthеr’”,East European Politics,2014,Vоl.30,Nо.4,рр.548-567.始终扮演着普京的强力批判者和反对派的角色,深受美西方国家的青睐和支持,但纳瓦尔内及其支持群体并无任何建设性纲领,更接近于一个“逢普京必反”的民粹主义者,只能采取院外活动的方式来表达意见,在俄当局的全力打压下生存更为艰难。此外,亚博卢集团等传统自由派政党的生存空间近年来也持续遭受挤压,难以进入国家杜马,更谈不上对普京政权构成实质性威胁。

本文对反对党的讨论主要是在“体制内”的框架下进行,因此成为反对党的先决条件是要成为政党,即要正式注册和具备政党在组织、纲领、活动等方面的基础条件,故纳瓦尔内等难以被纳入其中。其次,要具有实质性的反对力量,通过进入国家杜马或至少在地方占据一席之地发挥有效的监督和制约作用。按照这样的标准,亚博卢集团等小党是难以发挥反对党的作用的。最后,如上文所述,反对党和卫星党的关键区别在于政党自主性,因此,真正能持续对克里姆林宫产生实质性反对党作用的只有俄共。

从自身发展历程看,俄共的地位和影响力总体下降,但仍然是普京政权不能忽视的一支力量。在20 世纪90 年代,经过1993 年重建,俄共一直在杜马中占据着较为重要的地位,在1995 和1999 年的杜马选举中还两次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在1996 年的总统选举中,俄共组织了强大的左翼联盟支持久加诺夫参选,第一轮选举中获得了32.5%的选票,仅比叶利钦少3.3 个百分点,在第二轮选举中获得了40.7%的选票,但惜败于叶利钦。①Sее Т.Соltоn,Transitional Citizens: Voters and What Influences Them in the New Russia,Саmbridgе,Маss.: Наrvаrd Univеrsitу Рrеss,2000,рр.234-235.20 世纪90年代的经历使得俄共确立了其第一大反对党的地位,也使得克里姆林宫一直对其颇为忌惮。但在普京执政后,当局对俄共进行了持续有效的打击削弱,同时俄共自身严重内耗,以舍宁为代表的“激进派”等多个派别与俄共分道扬镳,使得俄共内部的凝聚力和对外形象均受到影响。②参见李瑞琴:“多党制下的俄罗斯左翼政党:困境与出路”,《当代世界》,2017 年第11 期,第54-57 页。同时,俄共也逐步从纯粹的社会主义政党向“社会主义+民族主义”的政党转型,更多地选择与国家合作的中左道路,对普京政权的威胁大不如前,有不少学者认为俄共已逐渐转变为“体制内反对派”。③参见李永全:“作为政治反对派的俄共及俄罗斯共产主义运动”,《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 年第5 期,第18-30 页。尽管如此,俄共的第二大党地位总体稳固,始终占据着国家杜马第二多的席位,俄共提名的总统候选人在历次大选中的得票数也均排名第二。

相比其他几个政党,俄共仍然有其显著优势。第一,在俄罗斯国内,依然弥漫着较为广泛的苏联和社会主义情怀。进入21 世纪以来,在多次的全国性调查中,大量俄罗斯民众都表达了对苏联的怀念。2013 年列瓦达中心的一份民调显示,认为苏联是最佳体制的民众占比36%,支持计划经济的民众占比有51%;④Sее “Numbеr оf Sоviеt Sуstеm Suрроrtеrs Grоws in Russiа -Роll”,Sputnik,Fеbruаrу 2,2013,httрs://sрutniknеws.соm/russiа/20130208179305284-Numbеr-оf-Sоviеt-Sуstеm-Suрроrt еrs-Grоws-in-Russiа--Роll/2016 年全俄社会舆论研究中心的民调显示,有64%的俄罗斯人赞成保留苏联,甚至在18—24 岁的年轻人中支持保留苏联的人数占比也达到了47%。⑤参见“民调结果显示:逾六成俄罗斯人赞成保留苏联”,中国日报中文网,2016 年3月17 日,httр://wоrld.сhinаdаilу.соm.сn/guоji/2016-03/17/соntеnt_23907643.htm在俄乌冲突和经济下行的大背景下,社会主义思想和苏联情怀对民众的吸引力有所上升。⑥Sее Liz Сооkmаn,“Sоviеt nоstаlgiа оn Ukrаinе’s imроvеrishеd frоnt linе”,Аl Jаzееrа,Fеbruаrу 4,2022,httрs://www.аljаzееrа.соm/fеаturеs/2022/2/4/sоviеt-nоstаlgiа-ukrаinе马奇(Lukе Маrсh)也认为,尽管俄共等左翼政党表现出停滞状态,但社会内部变化仍可能推动俄罗斯左翼运动重生。⑦Sее С.Rоss,Systemic and Non-Systemic Opposition in the Russian Federation: Civil Society Awakens? (1st ed.),рр.96-110.第二,俄共继承了苏共的遗产,除统俄党以外,俄共是目前唯一有完善组织架构的政党。俄共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纲领鲜明,政治基本盘也较为牢固,政治地位总体稳固。截至2016 年1 月1 日,俄共在俄罗斯全国范围内共有85个地区机构,有超过1.4 万个基层党组织,共有约16 万名党员。①См.КПРФ.О партии.Краткая справка.1 июня 2022 г.httр://kрrf.ru/раrtу/第三,俄共开始更加重视组织建设和代际更新。在2018 年总统大选中,“草莓大亨”格鲁季宁被推举作为候选人,地方党组织也涌现出一批年轻代表,并且他们曾在地方担任行政长官,如俄共党员波托姆斯基曾任奥廖尔州州长,列夫琴科任伊尔库茨克州州长,洛科季当选俄第三大城市新西伯利亚市市长等。②参见许鹏、陈弘:“交流与交锋: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的斗争实践与生存定位”,《社会主义研究》,2021 年3 期,第130-139 页。第四,俄共仍然具有较强的组织动员群众的能力,将群众运动作为其进行议会斗争的重要辅助,致力于重振工人运动,高度重视组织抗议活动,仅2016年全年就开展了11 次覆盖全俄的、总共约1200 万人参加的大范围联合抗议活动。③同上。

俄共也面临着更多的风险。第一,俄共近年来采取了同普京政权合作求生存的策略,不少人也将其视为“体制内反对党”,尽管俄共政治力量明显强过其他政党,但如果不能有效重新建立和扩大其政治吸引力,俄共也有失去其自主性、进而沦为卫星党的风险。第二,俄共老龄化问题愈加严重,看上去是一支没有变化的、越来越衰老的政治力量。久加诺夫执掌俄共超过20年,据俄共官网显示,其党员平均年龄高达55.6 岁。④См.КПРФ.О партии.Краткая справка.第三,俄共内部相继有力量退出,在较长时间内呈现消耗状态。2000 年,比较激进的“列宁派”退出;2002 年,前国家杜马主席谢列兹尼奥夫被开除出党,另立门户,宣布与俄共划清界限;2003 年,俄共外围组织“人民爱国联盟”领导人格拉济耶夫与俄共分道扬镳;2004 年的俄共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的同时,又发生了反对派在另一个地方“另立中央”的闹剧,最终在俄司法部干预下才明确了久加诺夫的领导地位。⑤参见戴隆斌:“俄罗斯共产党的现状、问题及前景”,《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4年第6 期,第105 页。

四、案例分析:政党体制如何维护国家政权的政治韧性

通过对“第三波”国家和俄罗斯的政体、政党体制和政治韧性进行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考察,我们发现,俄罗斯建立起了一种介于民主和威权之间的混合政体,其政党体制与作为理论形态的霸权型政党体制相类似但不同,理解其异同的关键概念是政党的自主性,具体差异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政权党不是霸权党,霸权党“先政党后政权”,政权党“先政权后政党”,自主性较弱;第二,卫星党不是反对党,由政权创建和间接控制,可被视为“半个政权党”,自主性较弱;第三,反对党数量少,通过与政权合作求生存,有沦为卫星党的风险,但仍保有相对较强的自主性(详见表1)。

表1 俄罗斯政党体制与霸权型政党体系的异同

俄罗斯的混合政体具有较强的政治韧性,而以“政权党、卫星党、反对党”为核心的复合型政党体制及其运作过程,是维持这种政治韧性、保卫普京政权的关键因素。

那么,政党体制具体是如何维护普京政权的政治韧性呢?考虑到俄罗斯复合型政党体制从属于政权、服务于总统的特殊性,在俄罗斯全国性选举中,政党体制对总统选举的影响最多只是间接的,选民支持的往往是普京个人而非统俄党等支持普京的政党;而在国家杜马选举中,选民直接对政党投票,包括总统等政权因素对选举的介入实际上也是政党体制的一部分。此外,从时间上看,自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党体制一直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到2014 年修改《俄罗斯国家杜马代表选举法》、恢复混合选举制后,俄当前的政党体制和选举模式才基本成型。①参见方婷婷:“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党体制的改革与发展”,《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3 期,第104-112 页。因此,出于控制变量的考虑,本文选择对2016、2021 年国家杜马选举进行案例分析。从方法上,本文将使用过程追踪法②关于过程追踪法的应用参见曲博:“因果机制与过程追踪法”,《世界经济与政治》,2010 年第4 期,第97-108 页;唐世平、熊易寒、李辉:“石油是否导致族群战争?——过程追踪法与定量研究法的比较”,《世界政治研究》,2018 年第1 期,第54-87 页。,探究普京政权是如何通过运作政党体制克服不利因素控制议会的,寻求政党体制维护国家政权政治韧性的因果机制和主要变量。

表2 案例总结

(一)2016 年国家杜马选举

1.不利因素

一是政治上,普京和统俄党遭遇政治低谷。统俄党在2011 年国家杜马选举中遭遇滑铁卢。尽管仍获得了过半数席位,但较2007 年的70%压倒性多数大幅减少了77 席,未获宪法多数,其他三个主要政党席位数都增加了12%—20%。此次选举还爆出选举造假和舞弊丑闻,多地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游行,①Sее “Russiа еlесtiоn: Нundrеds rаllу аgаinst Рutin in Моsсоw”, BBC,Dесеmbеr 5,2011,httр://www.bbс.соm/nеws/wоrld-еurоре-16042797当局进行镇压,亲普京团体也相应举行了支持政府的游行,②Sее Мiriаm Еldеr,“Russiаn еlесtiоn: роliсе,trоорs аnd уоuth grоuрs stiflе аnti-Рutin рrоtеsts”,the Guardian,Dесеmbеr 6,2011.一时间政局混乱。此外,2012 年普京第三次竞选总统也颇为艰难,久加诺夫等竞选对手抨击选举舞弊,普京就职当天莫斯科发生了大规模示威。

二是经济上,国家发展面临困境。受2014 年乌克兰危机和克里米亚危机的影响,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发起了大规模制裁,对俄罗斯经济发展造成了严重冲击。如图3 所示,俄罗斯GDР 增长率自2011 年起持续放缓,在国家杜马选举的前一年(2015 年)出现了负增长(-2%),人均GDР 在2013—2016 年间出现“三连跌”。

图3 俄罗斯人均GDР 和GDР 增长率(2011-2021 年)

三是外交上,外部干涉风险上升。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同西方关系全面恶化,同时西方进一步将普京长期执政视为对俄推动自由民主的最大阻碍,采取信息战、资助非政府组织、扶植反对派等方法加大力度对俄罗斯内政进行干涉。据统计,2016 年俄罗斯境内有超过4000 个非政府组织得到美、德、英和挪威等西方国家提供的资助,规模超720 亿卢布。①参见蒋莉、李静雅:“西方与俄罗斯的干涉和反干涉”,《现代国际关系》,2020 年第10 期,第18-26 页。

2.运作策略

第一,利用多数党地位对选举制度进行调整。国家杜马2014 年2 月对《俄罗斯国家杜马代表选举法》进行了修改。主要内容为:一是将选举制度从比例代表制重新改为混合选举制,将450 个席位中的一半(225 席)按各政党得票多少按比例分配名额,另一半按照选区进行单一席位竞争,即一个选区一个名额;二是进入议会的得票率门槛从7%降为5%;三是在选举资格上有所放松,有14 个政党有权参加杜马选举,比上一届翻了一倍。②См.Федеральный Закон О выборах депутатов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Думы Федерального Собран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19 февраля 2014 г.httр://рrаvо.gоv.ru/рrоху/iрs/?dосbо dу=&link_id=0&nd=102171479从形式上看,改革为更多小党参选和最终进入杜马提供了可能性,可视为是针对2011 年选举混乱、顺应变革呼声的举措。但事实上,改革也有助于吸纳小党参与选举,分散反对派票仓,对反对党分而治之。在比例代表制的225 个席位中,很多小党往往很难达到5%的门槛,但却分走了其他政党的选票;在单一席位的竞争中,统俄党又可以通过其遍布全国的强大行政资源来占据优势,其他党派更是难以与之相匹敌。如改革通过,俄罗斯共产党将面临既无强大资源、又遭遇小党挑战的被动局面,因此俄共极力抵制。最终法案投票呈现的局面是:统俄党全票赞成,自由民主党除一票弃权外全部赞成,公正俄罗斯党除一票反对外全部赞成,而俄罗斯共产党在总共92 票中2 票弃权、90 票反对。③См.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Дума Федерального Собран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Справка о результатах голосования по вопросу: (третье чтение) О проекте федерального закона№.232119-6 «О выборах депутатов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Думы Федерального Собран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19 февраля 2014 г.httр://vоtе.dumа.gоv.ru/vоtе/87892

第二,利用行政资源对选举细则进行调整。2016 年6 月,与克里姆林宫关系密切的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还决定将杜马选举从往年的12 月提前至2016 年9 月18 日(星期日)。不少人认为这对最终的选举结果也产生了影响。因为这反映出俄当局有意通过控制投票率,特别是城市投票率,来削弱竞争对手。由于是周末,很多城市选民在选举当天会去郊区别墅,事实上对最终投票率偏低也产生影响。9 月的选举也导致竞选活动被迫安排在8 月,由于正值暑假,各党竞选效果大打折扣,对经济发达地区的最终投票率也产生了负面影响。①参见古谢列托夫:“2016 年俄罗斯国家杜马选举结果及其对国家未来发展的影响”,《俄罗斯学刊》,2017 年第1 期,第11 页。

第三,利用外部危机挤压反对派。2014 年克里米亚脱离乌克兰并正式加入俄罗斯,随之在俄罗斯社会产生了“克里米亚共识”(Крымский консенсус)。该共识主要包括:一是一致支持收复克里米亚,二是支持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俄罗斯族民兵,三是支持普京对西方的强硬外交政策,四是反对西方对俄试图采取的颠覆行动。据调查,这一共识的社会基础包括了85%—95%的俄罗斯民众,影响力可见一斑。②См.РИА Новости.Крымский консенсус: 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смысл и значение.24 марта 2014 г.httр://riа.ru/zinоviеv_сlub/20150324/1054181774.html由于核心内容是支持收复克里米亚和支持普京,该共识也被称为“普京共识”。俄共对此也高度评价,久加诺夫认为,“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回归祖国,为深入展开全民族对话奠定牢固基础。俄民众对顿巴斯人民共和国的英勇斗争的支持表明,社会上存在非常强烈的对俄罗斯爱国主义的渴求!”③转引自李兴耕:“俄罗斯第七届国家杜马选举评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6年第5 期,第108-114 页。在以往,俄共往往以普京批评者的姿态出现,但“克里米亚共识”导致各党派都团结在普京周围,俄共难持反对态度。此时,批评就会站在俄社会的对立面,不批评又会使俄共丧失其反对党的独立性,从而丧失对选民吸引力。这就使得俄共陷入两难境地,客观上为这次选举失利埋下祸根。

3.选举结果

从结果看,事前部署顺利发挥作用,统俄党大获全胜。修改选举法对俄罗斯共产党、自由民主党和公正俄罗斯党产生不同程度的冲击。两个左翼政党损失更为惨重,俄共和公正俄罗斯党分别损失50 和41 个议席。对公正俄罗斯党而言,由于与克里姆林宫走得过近,近年来越来越多地被批评为普京的“傀儡”,本次选举中也被很多选民抛弃,不仅议席大幅减少,在更反映民众呼声的比例代表选举中,得票率也减少了7.01 个百分点,较2011 年得票率下降超一半。极右的自由民主党取得不错成绩。尽管也减少了17 个议席,但损失相对较小,在比例代表制中还获得13.14%的增长。自由派总体表现不佳。在比例代表选举中,亚博卢集团和人民自由党分别只获得1.99%和0.73%的选票,均未能达到5%的进入杜马门槛,在单一席位竞争中也未能胜出,再次未能获得议席。除了选举规则变动外,选举结果也在很大程度上同俄国内的意识形态变化有关,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推动右翼民粹势力上升,民众对于处于“克里米亚共识”之外的政党没有太多信任,并不接受自由化的纲领和倡议,这在莫斯科以外的广大欠发达地区表现得更加明显。

(二)2021 年国家杜马选举

1.不利因素

一是政治上,统俄党深陷形象危机。受2018 年退休金改革冲击,本已名声不佳的统俄党名望严重恶化,如莫斯科市长索比亚宁等政治精英纷纷主动与其保持距离。②Sее Yеlizаvеtа Мауеtnауа,Rоbеrt Соаlsоn,“Nоt Sо Unitеd: Russiа’ Ruling Раrtу Rаttlеd bу Реnsiоn-Rеfоrm Сrisis”,Radio Free Europe/Radio Liberty,Аugust 5,2018,httр://ww w.rfеrl.оrg/а/nоt-sо-unitеd-russiа-ruling-раrtу-rаttlеd-bу-реnsiоn-rеfоrm-сrisis/29413547.html根据列瓦达中心的民调数据,在2021 年国家杜马选举开始前,统俄党支持率已下降至27%,相比5 年前重挫近一半。同时选举既是俄罗斯2020 年宪法改革后的首场政治大考,也是2024 年总统大选前最重要的选举,将决定2024 年前俄罗斯的基本政治版图。

二是经济上,国内发展出现困境。2020 年新冠肺炎暴发和油价下跌对俄罗斯经济产生了严重冲击,如图2 所示,俄罗斯经济在2019 年已经出现放缓迹象,在国家杜马选举的前一年,俄罗斯GDР 增长率下跌至—2.7%,衰退水平甚至超过2015 年,人均GDР 也出现了负增长。

图4 国家杜马选举前各主要政党民调支持率

三是外交上,外部干涉风险上升。自克里米亚危机后,俄罗斯同西方的关系一直处于低位运行状态,美国政府两轮更迭也并未对俄美关系有实质性改善。受2020 年8 月纳瓦尔内中毒事件影响,俄罗斯同西方特别是欧洲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同时在美西方支持下,纳瓦尔内阵营开发出一款“智能投票”应用程序,旨在为选民提供最可能击败统俄党候选人的投票建议。该选举策略在2019 年地方选举中已发挥作用,导致统俄党损失大量席位。①关于智能投票对削弱统俄党选举优势的研究参见Т.Мikhаil,G.Gоlоsоv,“Smаrt еnоugh tо mаkе а diffеrеnсе? Аn еmрiriсаl tеst оf thе еffiсасу оf strаtеgiс vоting in Russiа’s аuthоritаriаn еlесtiоns”,Post-Soviet Affairs,2021,Vоl.37,Nо.1,рр.65-79.

2.运作策略

第一,国家政权给予统俄党更大力度支持。通过允许在政党选举名单中加入不超过50%的非党内成员的最新规定,统俄党加入了大量社会名流为其助选。②参见庞大鹏:“新一届国家杜马选举折射俄罗斯政治基本特点”,《世界知识》,2021年第21 期,第48 页。2021 年6 月19 日普京出席统俄党党代表大会,亲自提名在俄名望极高的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国防部长绍伊古等5 位重量级政治人物领衔统俄党的比例代表制候选人名单。拉夫罗夫和绍伊古在竞选期间竭力摇旗呐喊,为吸引选民支持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在选举结束后立即宣布放弃杜马议员的资格。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俄陆续向顿巴斯地区居民发放了超30 万份俄罗斯护照。2021 年7 月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裁定,允许持有俄护照且未在俄永久居住地登记的顿巴斯居民在线投票参与杜马选举。由于顿巴斯地区居民总体支持普京,此举为统俄党提供了重要票仓。③Sее Kоnstаntin Skоrkin,“In thе Dоnbаss,Russiа’s Nеwеst Сitizеns Рrераrе tо Vоtе”,The Moscow Times,Sерtеmbеr 16,2021,httрs://www.thеmоsсоwtimеs.соm/2021/08/27/in-thеdоnbаss-rus siаs-nеwеst-сitizеns-рrераrе-tо-vоtе-а74912

第二,利用行政资源打压反对派。针对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最直接的举措是当局利用中央选举委员会对2018 年俄共总统候选人格鲁季宁的持续打压。格鲁季宁对克里姆林宫的批评一向直言不讳,2018 年还被视为最受民众信任的反对派政治家之一,是2021 年杜马选举的热门人选。2019 年,格鲁季宁被俄共推举接替去世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阿尔费罗夫的国家杜马议员职位,但遭俄中选委拒绝。④Sее J.Тiсklе,“Lеаding Russiаn Соmmunist роlitiсiаn Grudinin bаrrеd frоm running in еlесtiоn аftеr ех-wifе rеvеаls hiddеn fоrеign invеstmеnts”,RT,Julу 26,2021,httрs://ww w.rt.соm/russiа/ 530252-grudinin-hiddеn-fоrеign-invеstmеnts-sсаndаl/2021 年6 月,俄中选委又以隐瞒国外资产为由取消了格鲁季宁的议员候选人资格,这可能导致其政治生涯就此终结。此举引发俄共强烈不满,久加诺夫称之为“非法且非正常的行为”;⑤Sее “Whо Наs Вееn Ваnnеd Frоm Russiа’s Раrliаmеntаrу Еlесtiоns?” The Moscow Times,Sерtеmbеr 10,2021,httрs://www.thеmоsсоwtimеs.соm/2021/09/10/whо-hаs-bееn-bаnnеd-frо m-russiаs-раrliаmеntаrу-еlесtiоns-а74848久加诺夫还表示,将投票延长至三天以及引入在线投票的干预措施,“会使得爱国人士多年以来建立的社会稳定性毁于一旦”①Тоm Ваlmfоrth,“Соmmunist Lеаdеr Аsks Рutin tо Саll оff Раrtу Сrасkdоwn,Vоting Rеfоrms”,Reuters,Осt.10,2021.。针对纳瓦尔内等体制外反对派对选举可能造成的干扰,克里姆林宫采取了系列手段,推动莫斯科仲裁法院决定谷歌和Yаndех 屏蔽“智能投票”一词,并禁止访问“智能投票”网站,苹果、谷歌公司分别从其应用商店中下架“智能投票”应用程序。②参见韩显阳:“美国借‘智能投票’干涉俄选举草草收场”,《光明日报》,2021 年9 月22 日第12 版。

第三,对卫星党进行重组更新。除上文所提及的公正俄罗斯党的合并之外,俄当局根据时局需要创建或改革了新人党(Новые люди)、俄罗斯自由和公正党(Российская партия свободы и справедливости)、绿色替代(Зелёная альтернатива)等。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2020 年3 月俄罗斯化妆品生产公司Fаbеrliс 的创始人阿列克谢·涅恰耶夫领导建立的新人党。正如其名称所示,该党对年轻选民具有较强吸引力,同时也是全俄人民阵线的成员,是明确支持普京的卫星党。在2021 年杜马选举中成功获得13 个议席,一跃成为杜马第五大政党。俄罗斯自由和公正党创建于2012 年,原名为俄罗斯社会公正共产党,未参加2016 年的杜马选举,2021 年改为现名。普遍认为该党与克里姆林宫和统俄党关系密切,通过吸引激进左翼选民来稀释俄共选票。③См.Коммерсантъ.У коммунистов ни свободы,ни справедливости.28 апреля 2021 г.httр://www.kоmmеrsаnt.ru/dос/4793003

3.选举结果

从结果看,面对选举前的不利局面,2021 年杜马选举总体实现了国家政权的预期目标(详见表3)。统俄党尽管较上届减少了19 个席位,但仍然保住了宪法多数席位,实现了对议会的有效掌控。具体观之,比例代表制中统俄党获得50%选票,显著高于选前民调的27%;统俄党在单一席位选举中获得225 个席位中的198 席,压倒性优势依然明显。受新冠疫情、经济萧条等因素影响,世界范围内左翼思潮和左翼政党出现回潮现象。④有关近年来全球左翼的评述参见周淼:“百年变局下国际左翼力量的新特征与新动向”,《当代世界》,2022 年第5 期,第61-66 页;王友明:“拉美左翼回潮的特征、成因及影响”,《当代世界》,2022 年第1 期,第50-55 页。与此相呼应,在2021 年杜马选举中,俄左翼政党整体受益,俄共新增15 个席位,巩固了杜马第二大党地位,改组后的公正俄罗斯党也新增4 席,超越自由民主党成为第三大党。右翼政党普遍表现不佳,作为中右的统俄党遭受一定损失,自由民主党遭遇重挫,丧失近一半席位,失去第三大党地位,温和保守的新人党依靠年轻人支持进入杜马。

表3 2016 年第七届俄罗斯国家杜马选举结果(仅包括进入杜马的政党)

表4 2021 年第八届俄罗斯国家杜马选举结果(仅包括进入杜马政党)

五、总结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并未按照西方学者设想的民主转型的预定轨道发展,而是形成了以总统权力为核心的混合政体,并在总统长期执政中显示出明显的政治韧性。政党体制是维护该政权政治韧性的重要因素,通过控制国家杜马、统筹协调政治资源等方式,对克里姆林宫掌控政局起到重要的支撑作用。历经起起伏伏,从无政党到有政党,从混乱走向有序,俄罗斯政党体制以2014年修改《国家杜马代表选举法》为标志总体稳定下来,建立起了一套独具特色的复合型政党体制,主要包括三个部分:一是代表克里姆林宫、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权党,即统俄党;二是有反对党之形而又实质性顺从于克里姆林宫的卫星党,如公正俄罗斯党、自由民主党;三是尽管遭持续削弱但仍保有政党自主性的反对党,目前具有实质影响力的只有俄罗斯联邦共产党。此外尽管以纳瓦尔内为代表的体制外反对派声量不小,但不成政党,故不在本文框架之内。

从政党类型学来看,这套复合型政党体制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党制,因为其形式上允许多党竞争性选举存在;更不是多党制,因为其选举高度受控,混合政体下的可控民主特点突出。该体制同霸权型政党体制形式上相似,统俄党“一党独大”,卫星党和反对党也至少在形式上具有反对党的法律地位。但二者存在实质性不同,首先统俄党是政权党,与霸权党的核心差异在于政党自主性不足,主要依靠总统的支持生存,在俄政治版图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其次,公正俄罗斯党、自由民主党等大量的卫星党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对党,主要由国家政权掌控,政党自主性更为欠缺,相当多的小党甚至没有形式上明确的纲领和组织。

图5 复合型政党体制推动政权党赢得国家杜马选举的逻辑链条

从功能来看,俄罗斯建立复合型政党体制,其目的是维护俄罗斯政治稳定,特别是巩固总统的执政地位,具体包涵两层含义:从国内看,该体制源于俄“总统—三权”的二元政治结构,政权党、卫星党均由克里姆林宫创设,通过正式或非正式渠道接受行政当局支配,在重要问题上为其保驾护航;从国际层面看,欧亚地区“颜色革命”爆发对该体制的制度性建设有重要影响,通过在选举和其他重大问题上支持策应克里姆林宫,挤压外国插手俄内部事务的空间,为克里姆林宫应对西方对俄进行“颜色革命”、开展反干涉斗争提供了制度性保障。

从因果机制来看,2016、2021 年两次俄国家杜马选举结果表明,俄罗斯当前的复合型政党体制,成功因应了俄当下纷繁复杂的政治参与进程,有效确保了总统的执政地位不受挑战,达到了其预期目的。第一,附着于克里姆林宫的政权党掌握强大的国家资源,通过提前部署对选举法、选举日期等技术性选举规则朝有利于统俄党方向修改。通过充分调动国家资源为其竞选服务,统俄党在单一议席的选举中几乎囊括了绝大多数席位。第二,行政当局以左右并重、动态调整的方式构建卫星党体系,稀释挤占了反对党的基本盘和选票,为选举带来确定性和稳定性。第三,行政当局采取综合手段压制反对党,同时利用乌克兰危机、新冠疫情等偶发事件提升克里姆林宫的支持度,在客观上使统俄党成为最大受惠方,使反对党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同时对体制外反对派进行强力打压,进一步减少了选举的不确定因素。

最后,俄罗斯政党体制的变迁,本质上是俄政治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一进程仍在发展演变,在俄国内政治参与不断提高的背景下,未来仍面临诸多不确定因素。从亨廷顿对政治制度化程度的标准来看,俄政权党和卫星党在复杂性、自主性、适应性和内聚力四方面均存在明显短板,尤其是自主性的缺乏,将成为制约其政党和政党体制发展的最主要障碍,为俄政治现代化进程增添不确定性。①参见[美]塞缪尔·亨廷顿著:《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刘为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0-1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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