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器打制模拟实验的先行者 唐纳德·尤金·克雷布特利
2022-11-27文图曾荣昌仝广
文图/曾荣昌 仝广
人们可以说,在美国石器考古领域,分为前克雷布特利时代和后克雷布特利时代。
——弗朗索瓦·博尔德
1964 年11 月,莱塞济(Les Eyzies)——法国西南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迎来了法国、英国、西班牙、美国、加拿大等国的史前考古学家,包括著名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大师弗朗索瓦·博尔德(Francis Bordes)。一场在考古学史上极为重要,并被学者们津津乐道的石器研讨会就此召开。
在这场会议中,来自美国的唐纳德·尤金·克雷布特利(Donald Eugene Crabtree)凭借精湛的石器打制技术一度成为全场的焦点,他展示的包括压制技术在内的各种石器打制技术使博尔德、雅克·提克西耶(Jacques Tixier)等学者眼前一亮,倍受启发。会议结束后,学者们对于石器打制模拟实验的重要性给予极大的肯定,并将其作为石器研究中一种重要的手段。克雷布特利可以说是开启这一风气的先锋,他的工作深刻影响了同时代及后辈的石器研究者,而他的一生也颇具传奇色彩。
唐纳德·尤金·克雷布特利
痴迷于石器的少年
1912 年6 月8 日,在美国爱达荷州南部的一个普通小镇海本(Heyburn),克雷布特利家族迎来了家中的次子——唐纳德·尤金·克雷布特利。由于父亲的工作经常变动,克雷布特利全家不得不跟着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迁徙流转于爱达荷州中南部不同城镇。
1915 年,三岁的克雷布特利随家人迁至萨蒙镇(Salmon),这是一个有着许多印第安居民的小镇。镇上的印第安人还保留着许多传统的生活习惯,例如制作石器、狩猎动物等。一次偶然的机会,年幼的克雷布特利在镇上玩耍时见到几个印地安人拿着一块石头敲敲打打,到最后普通的石块竟然变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让克雷布特利大为惊叹,并对这门神奇的技艺倍感好奇。此后,他经常围绕在印第安人左右,观察他们制作石器,并向他们询问一些细节。不过,母亲对他的这些行为很不看好,但小克雷布特利总能找到机会去观摩、学习。时间久了,邻居发现隔壁的小男孩似乎对这些石器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遂将自己在小镇附近搜集的一件精美石器送给了他,由此他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件石器。
1917 年,父亲的工作再次发生变动,克雷布特利随家人移居特温福尔斯(Twin Falls),并最终在这里定居。特温福尔斯小镇曾是古印第安人活动的集中区域,在小镇附近保留着许多废弃的印第安人营地,散落着印第安人曾经使用过的工具。小克雷布特利在小镇周围玩耍时偶然间发现了这些废弃的营地遗址,瞬间如获至宝,此后他经常来这里探险,从遗址中搜集精美的箭镞和制作石器时产生的碎屑。每当发现一件石制品时,克雷布特利总是对它的过去充满好奇,想象它是被什么样的人,用怎样的技艺制造的。在一次玩耍中,克雷布特利竟然在铺路的砾石中发现了黑曜石碎块,这是自然界中非常均质的岩石,非常适合打制石器。这一发现使他意识到周围可能还有更多的黑曜石,从此,他便开始有意地搜集这些石器原料。不久后,克雷布特利便开始摸索着制作石器,遗憾的是这些尝试大多以失败告终,但这并未打消他的兴趣,反而使得他对这门远古技艺的兴趣变得更加浓烈,也更有斗志。父母最初认为克雷布特利的这些行为和兴趣有点“不务正业”,想让他放弃这些东西,但尝试过各种劝导和告诫之后,克雷布特利依旧不为所动。父母最终被他的执着和热爱打动,开始支持克拉雷布特利的兴趣,并引导他学习相关的专业知识,例如地质学、古生物学、史前考古学等,提高专业素养,这些学习为克雷布特利以后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崭露头角的石器研究者
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克雷布特利的石器打制技术水平有了显著提高。同时,他在考古学和古生物学方面也积累了大量知识。高中时,克雷布特利就已经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业余考古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甚至经常被邀请去做关于石器打制的现场演示和演讲。然而生活并未一帆风顺,克雷布特利坎坷的一生也逐渐揭开帷幕。
1930 年,时逢美国经济大萧条,克雷布特利一家也未能置身事外,父母经营的生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家里的经济条件大不如前,生活一度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更遑论供养孩子上学。此时,刚刚高中毕业的克雷布特利不得不终止学业选择工作。虽然放弃了学业,但克雷布特利并未停止自己对石器的喜爱。只要一有空闲时间,他便外出搜集和打制石器。在这段时间,克雷布特利见到的石器类型逐渐增多,他的打制技术也变得更加娴熟,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的他不仅仅重现石器的外形,还要复原与古代石器相似的片疤。幸运的是,家中的经济条件在两年后稍有好转,克雷布特利遂辞去工作,继续求学,告别父母只身前往加利福尼亚州的长滩初级学院(Long Beach Junior College)学习考古学、地质学及古生物学。令人沮丧的是,由于身体原因,克雷布特利不得不在大一的时候再次结束学业。离开学校的他决定返回特温福尔斯,在小镇的电力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此时一扇崭新的大门也对克雷布特利打开。
20 世纪30 年代末,克雷布特利结识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查尔斯·坎普(Charles Camp)和鲁本·斯特顿(Ruben Stirton),进入了该校的古脊椎动物实验室工作。期间,克雷布特利又结识了伯克利洛伊博物馆(Lowie Museum)的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路易斯·克鲁伯(Alfred Louis Kroeber)和爱德华·温斯洛·吉福德(Eward Winslow Gifford),并成为博物馆人类学项目的技术人员。这两个工作使克雷布特利能够有更多的机会与专业学者直接交流,从他们身上获得更多石器的专业知识,进而将这些专业理论在实践中不断尝试,打制技术水平也随之水涨船高。
然而,美好的生活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不幸再次降临。1939 年,刚刚在伯克利获得理想工作和学习机会的克雷布特利被诊断出癌症。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不得不舍弃心仪的工作回到特温福尔斯接受治疗。长久的病痛折磨使克雷布特利的身体机能受到严重损害,平时不得不拄拐行动。然而,即便饱受病痛的折磨,行动不便,也未能阻止他对打制石器的热爱。在身体恢复期,克雷布特利充分利用拐杖练习压制法,将其作为康复训练,恢复肌肉的力量,这种兴趣使然的全身心投入在很大程度上让他忽略了身体不适,减缓了病痛。最终,当克雷布特利身体彻底康复时,他的石器压制技术也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恢复后的克雷布特利再次进入学术界从事石器研究的相关工作。1941 年,克雷布特利受美国博物馆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Museums)邀请在俄亥俄州举行的年会上演示石器打制。这次的演示帮助克雷布特利获得进入俄亥俄州历史协会(Ohio Historical Society)新成立的石器实验室(Lithic Laboratory)工作的机会,在那里他开始着手研究美国东部的石制品。与此同时,克雷布特利还被聘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的石器研究顾问,由此开始接触美洲地区著名的克洛维斯(Clovis)和福尔瑟姆(Folsom)遗存。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在戏弄克雷布特利。1941 年底,美国正式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俄亥俄州历史协会的石器实验室关闭,克雷布特利的科研之路再次终止。他本人也被征召入伍,为时代的大潮所裹挟。
克雷布特利石器研究生涯的第一个阶段就此落幕。
学术界之外的刻苦探索者
二战期间,虽然不得已离开自己钟爱的事业,但克雷布特利却因祸得福遇到了自己一生的伴侣——伊芙琳·约瑟芬·梅多斯(Evelyn Josephine Meadows),两人相恋并于1943 年结婚。伊芙琳不仅是克雷布特利的妻子,也是他生活上、工作上和学习上的知己,她对克雷布特利的石器研究事业给予了极大的支持。以至于有学者称:“除非你也了解伊芙琳,否则你不会了解唐·克雷布特利。”
即使在战争期间,克雷布特利也未曾放弃过打制石器。尽管战后做着多份工作,他依旧充分利用工作之余练习打制技术,偶尔也为公众演示石器打制。此外,他还在家中新建了一间空间不大但设施齐全的石器实验室。除了打制石器,他还坚持阅读考古学文献,以便能紧跟学术发展的脚步。闲暇时,克雷布特利和伊芙琳一同探寻史前考古遗存,调查石器原料产地,前往中美洲地区学习当地的古代石器打制技术,而克雷布特利这一阶段所从事的一些工作——如钢铁公司工程师、珠宝修复师等——也为其石器研究提供了新的启示。
从美国走向世界的学者
克雷布特利在莱塞济会议上为与会者演示石器压制技术(1.克雷布特利 2.H.Irwin 3.J.Epstein 4.提克西耶 5.M.Wormington 6.J.-Ph.Rigaud)
1957 年,刚刚毕业于华盛顿大学的小厄尔·赫伯特·斯旺森(Earl Herbert Swanson,Jr.)来到爱达荷州立学院(现爱达荷州立大学)工作。雄心勃勃的斯旺森筹划在爱达荷州开展一个综合性的考古研究项目,但一时间难以找到适合的合作对象。不久后,斯旺森从当地人口中得知了克雷布特利的存在,他立刻意识到这正是自己需要的合作者。1958年,斯旺森前往特温福尔斯拜访克雷布特利,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是克雷布特利研究生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克雷布特利与斯旺森的关系恰如千里马与伯乐,斯旺森不遗余力地帮助克雷布特利,为他在学术界搭建大显身手的舞台。
1962 年,斯旺森联合其他学者在爱达荷州立学院博物馆举办了第一届西部考古学家大会,会议主要讨论了有关尖状器类型的问题。会议是在克雷布特利关于石器打制技术的讨论中开幕的,他向与会者展示了精湛的石器打制技术和详实的技术分析,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同年,克雷布特利因癌症后遗症不得不提前从工作单位退休。不过,这次的波折对此时的克雷布特利似乎是有益的,提前退休让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到石器研究当中去。两年后,克雷布特利开始在爱达荷州立大学的波卡特洛博物馆(Pocatello Museum)担任石器技术研究助理的职务。
1962 年的会议大大激起了学者们对于石器打制技术的兴趣,研究者开始寻求在更广阔的背景下讨论这一问题。为此,美国考古学会(the Society for American Archaeology)和法国波尔多大学(Université de Bordeaux)决定合作举办讨论石器打制技术的国际会议。
1964 年11 月,为期六天的研讨会在莱塞济举行。克雷布特利在斯旺森的帮助下参加会议,会上他用精湛的石器压制技术令与会的考古学家大开眼界。这次会议大大提高了克雷布特利的知名度,确立了他在石器打制模拟实验研究中的领军地位。另外,这次会议也让他和法国学者博尔德、提克西耶相识,三位学者在研究中相互探讨、砥砺,成就了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1967 年,博尔德(居左者,居中者身份不详,居右者为伊芙琳)在克雷布特利家中打制石器
传道授业的良师
在莱塞济会议召开的同年,克雷布特利开始将自己关于石器研究的想法形诸于文章。1964—1975 年,克雷布特利共发表17 篇论文、1 部专著,涉及的主题包括石料的热处理、打制工具及技术、典型石器类型的研究、复制实验和石器功能实验等。
客观说来,克雷布特利发表的论著并不算多,但这丝毫不埋没他在石器打制模拟实验、石器分析研究中所取得的成就和贡献。他的许多工作在当时来说是开创式的,给予其他学者极大启发,大大推动了石器打制模拟实验的开展。克雷布特利在他唯一的专著《石器打制导 论》(An Introduction to Flintworking)中对石器打制技术做了一次综合性的论述,并对相关术语进行规范化,成为当时石器研究的重要参考书目,直到今天依旧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意义。
除公开发表的文章及专著外,克雷布特利还参与拍摄了石器技术的系列纪录片,包括由其担任主角的The Alchemy of Time、Ancient Projectile Points、The Hunter’s Edge、The Flint Worker、The Shadow of Man,以及和博尔德合作拍摄的Early Stone Tools。这些纪录片和石器打制演示乃克雷布特利向公众普及石器研究成果的途径,也是较早的旧石器时代考古的公众考古实践。
克雷布特利打制的福尔瑟姆尖状器
克雷布特利打制的霍霍坎尖状器
从1969 年开始,在斯旺森的帮助下,克雷布特利在爱达荷州立大学开设石器打制学校,由他本人担任授课教师,每年招收学员4—6 名。第一年的课程在克雷布特利的家乡特温福尔斯进行,为期一个月。在学校中,克雷布特利并非简单地教授具体的石器打制技巧,他还给学员们展示一种不同的石器研究视角。石器打制学校共开办了六年,招收了33名学生,其中包括J.Jeffery Flenniken,Bruce Bradley,Ted Goebel 等人。这些学生在此后的研究生涯中,运用石器打制模拟实验的研究手段取得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研究成果,以致于有学者戏称在石器研究领域中形成了一个特色鲜明的“克雷布特利学派”。
克雷布特利和伊芙琳未育有子女,二人将学生视若己出,精心培养,对他们的生活、学习和研究工作提供了莫大帮助,这些学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克雷布特利的精神与事业,延续了他的生命。
老骥伏枥的不懈前行者
在斯旺森的全力支持下,克雷布特利的事业在六七十年代可谓一帆风顺,但命运之神对他的眷顾似乎也只是如此。1975 年,克雷布特利的知己兼伯乐斯旺森去世,他与爱达荷州立大学博物馆的合作关系也随之结束,石器打制学校项目也被迫中止。次年,早前诊断出肺癌的伊芙琳在经过几年的抗争后不幸离世。两位亲近之人的接连离世让克雷布特利悲痛万分,同时他本人也经受着心脏病的困扰。尽管如此,贯穿他一生的无止境探索精神在克雷布特利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甚至把自己作为试验对象,让医生用黑曜岩石叶作手术刀进行心脏手术、他还指导爱达荷大学(University of Idaho)、华盛顿州立大学(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等学校石器研究课程的建设,对学术的传承和发展不遗余力。此外,他始终和公众中的石器打制爱好者保持交流,推广自己的理念。
克雷布特利(居中者)获荣誉博士学位(左为Ruthann Knudson,右为David Rice)
1979 年,在学生和朋友的帮助下,克雷布特利获得了爱达荷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虽然以他在石器研究领域的成就和贡献已是一代大师,但这个学位对坎坷一生的克雷布特利仍具有非凡的意义,是对他始终没有正式接受过大学教育这一遗憾的弥补。
1980 年11 月16 日,克雷布特利于特温福尔斯逝世,享年68 岁。
时至今日,石器打制模拟实验已经成为石器研究中不可缺少的研究手段,在石器时代考古学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石器打制已经演变出不同的流派,在世界各地均能够寻见与之相关的学者,这些学者所擅长的领域也多种多样。若追溯这些石器打制者的师承或学习脉络,或多或少都可以看到克雷布特利的身影,其影响之大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