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藩王朱权的杂剧创作
2022-11-27张成全
张成全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170)
朱权(1378-1448),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封宁王,号臞仙,又号涵虚子、丹丘先生。先封宁国,曾被朱棣胁迫参加靖难之役。朱棣即位后,改封南昌,由于永乐忌惮与打压,晚年的朱权只好将心思寄托于道教与文艺,郁郁而终。
朱权长朱有燉一岁,虽属于同龄人,但朱权却是朱有燉的叔辈,叔侄俩都爱好文艺,在文学上都有较高的成就。朱权作杂剧有十二种,据艺芸书舍本《太和正音谱》记载,“丹邱先生”名下十二种杂剧是:《九合诸侯》《肃清瀚海》《卓文君私奔相如》《辩三教》《豫章三害》《瑶天笙鹤》《白日飞升》《冲漠子独步大罗天》《烟花判》《勘妒妇》《杨娭复落娼》《客窗夜话》,现存《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卓文君私奔相如》两种。戏曲论著有《太和正音谱》《务头集韵》《琼林雅韵》等,今存《太和正音谱》。
《太和正音谱》所列12种杂剧应该就是朱权杂剧创作的全部,但并不是按时间先后排列的。姚品文认为他是按照题材的性质以及朱权对题材的认识和评价排列的[1],这种判断是有道理的。他的“杂剧十二科”(1)《太和正音谱》之杂剧十二科:一曰“神仙道化”,二曰“隐居乐道”(又曰“林泉丘壑”),三曰“披袍秉笏”(即“君臣”杂剧),四曰 “忠臣烈士”,五曰“孝义廉节”,六曰“叱奸骂谗”,七曰“逐臣孤子”,八曰“鏺刀赶棒”(即“脱膊”杂剧),九曰“风花雪月”,十曰“悲欢离合”,十一曰“烟花粉黛”(即“花旦”杂剧),十二曰“神头鬼面”(即“神佛”杂剧)。中,以“神仙道化”“隐居乐道”居首,其次是“披袍秉笏” “忠臣烈士”之类,再其次是“悲欢离合”“烟花粉黛”等等,这种次序反映出朱权自己的评价标准和审美情趣。
朱权十二种杂剧,因大多散佚,内容很难一一考实,但《辩三教》《肃清瀚海》《九合诸侯》《豫章三害》应该是反映政治事功的杂剧,现存《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则是神仙道化剧,《卓文君私奔相如》是比较典型的爱情剧,究竟属于“风花雪月”还是“烟花粉黛”则不好确定。
朱权的一生以改封南昌分界,可分为前后两期。这十二种杂剧从内容上考察,可以大致地厘分出其创作年代的断限。《辩三教》《肃清瀚海》《卓文君私奔相如》《九合诸侯》四种为其前期创作。《辩三教》即《周武帝辩三教》,是朱权迎合朱元璋《三教论》主张编撰的,《肃清瀚海》亦即《肃清瀚海平胡传》,是借历史故事颂明初赫赫武功的作品,《九合诸侯》借东周齐桓公姜小白九合诸侯故事,为燕王靖难摇旗呐喊的杂剧。《豫章三害》《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可以认定是后期作品,《勘妒妇》《烟花判》《杨娭复落娼》则不好确定创作年代,至于《客窗夜话》,清汪烜《乐府外集琴谱》有同名曲谱,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联,具体内容与创作年代更不好臆断。
一、雄心壮志与风流俊采
《卓文君私奔相如》叙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风流韵事,全剧四折一楔子,保存完整,是朱权早期作品,题目为“蜀太守扬戈后从,成都令负弩前驱”,正名作“陈皇后千金买赋,卓文君私奔相如”。《太和正音谱》著录,《元曲选目》《宝文堂书目》《也是园书目》《今乐考证》《曲录》皆著录。今存脉望馆抄校于小谷本,又见于《孤本元明杂剧》《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周贻白《明人杂剧选》等。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本事最早见于《史记》,其后野史、笔记、小说、诗歌也多有记述和吟咏,在民间流传都很广。如《汉书》《西京杂记》《异闻集》《绿窗新语》《醉翁谈录》《太平广记》等,《玉台新咏》《乐府诗集》也有司马相如资料。故事本身是:相如久慕文君才色,因此携琴赴宴,以一曲《凤求凰》而打动新寡的文君,二人遂私奔,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后世在流传过程中又增加了相如长门买赋、茂陵婚变、白头苦吟等情节。就诗歌而言,就有大量歌咏文君私奔相如的,或以琴挑为题、或以当垆为题、或以题桥为题等等,仅唐代就有诗二百余首。宋元以后,也成为戏曲的一个常用题材。周密《武林旧事》著录宋官本杂剧《相如文君》,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著录有戏文《司马相如题桥记》,钟嗣成《录鬼簿》著录关汉卿和屈子敬均作有《升仙桥相如题柱》杂剧,元明时期无名氏《司马相如归西蜀》《汉相如四喜俱全记》杂剧,可见文君私奔相如的浪漫爱情故事的影响之大。朱权正是根据之前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历史记录与文学创作写成此剧的。
全剧四折一楔子,剧情如下:因武帝招贤纳士, 蜀郡成都人司马相如辞别父老,赴京城求仕,临别于升仙桥题柱明誓“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路经卓王孙家,闻知其女文君殊色、善诗歌、懂音律,且又新寡,遂生求偶之念。于是至卓家拜访,席间弹《凤求凰》曲以挑文君。文君素慕相如之才,顿生爱慕之心。夜间,相如又以琴心相挑,文君感其情真,遂相携私奔。相如此时家贫如洗,便与文君在临邛开了个酒铺,以卖酒为生,相如涤器,文君当垆。后武帝征聘相如为官,官拜中郎将,相如便携文君荣归故里。相如行经升仙桥,见昔日所题,终遂旧愿。卓王孙见相如荣显,亦赶来庆贺,全家完聚。
《卓文君私奔相如》表现了早期朱权的身份信息和心理特征,此剧第一折借司马相如之口,抒发了身怀绝技却怀才不遇之抑郁不平之气。剧中开首说人司马相如“世习儒学,少有大志,负飘飘凌云之气,昂昂济世之才,读尽五经三史,学成经济文章,但文齐福不齐,贫居独处”“兀的不屈沉煞豪气三千丈”。于是,“负着琴剑,去寻个出身”。
在《混江龙》一曲中,借卞和、吕望、宁戚、傅说、荀卿、颜回、左丘明、苏秦、孔子等古代圣贤之窘境,抒发贤者不遇、贤愚颠倒的现实的不满,并愤愤指出,“到如今屠沽子气昂昂伟矣为卿相”。
【油葫芦】既不能够晓谒枫宸入建章,早难道暮登天子堂,倒做了怀其宝而失其邦。恰便似芙蓉生在秋江上,几时得坠鞭误入平康巷。怎做得登赢洲膝盖儿软,踏翰林脚步儿长。常言道时来木铎也叮当响,时不至呵兰麝也不生香。
和早期相如文君故事相比,朱权对情节的改动有二:一是淡化了献赋荣升、谕蜀建节、长门买赋、茂陵婚变、白头苦吟等情节,着重描写相如穷通变化之命运以及与文君浪漫之爱情;二是司马相如与文君爱情故事被降到了次要的地位,作为相如命运遭际的陪衬。司马相如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汲汲于改变命运的情节,作者往往不吝笔墨、反复渲染。其实这正是作者的夫子自道。
朱权少年得志,禀赋非凡,年纪尚轻时就被封大宁,“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朱权多次会合诸王出塞作战,以善于谋略著称。熟读经史,被服儒雅,很受朱元璋看重。在诸多皇子中,朱元璋独让他撰写《通鉴博论》《汉唐秘史》。
【那咤令】我读周南召南,要安邦定邦。贬太康仲康,立朝纲纪纲。褒周庄鲁庄,教兴王、霸王。道不行鲁圣书,时不合邹柯强,致令得墨子悲伤
【金盏儿】凭着我志轩昂,气飞扬。趁着这禹门三级桃花浪,一天星斗焕文章。夫子四十而不惑,子牙八十遇姬昌。我如今三旬已过,只他何处是行藏?
【余音】收拾庙堂心,吸入江湖量,都做了射斗牛冲霄剑芒。唾手平登翰墨场,谒銮舆直叩明光。更有那定纲常治国的良方,万言策敷陈对圣皇。名标在玉堂,身居着卿相。我若是风云不遂不还乡。
如果结合朱权一生的环境、心情,不难看出此中已融入他个人复杂的心绪和哀叹。夏写时《朱权评传》[2]认定是在建文时期,是极有道理的。剧中开首,司马相如发泄对现实的不满,并期望待时而起:
(外云)古之达人高士,视世态若旁观弈棋,先生何区区欲自弈,为人所观成败乎?(正唱)
【鹊踏枝】你见得差了也呵!一言可以丧其邦,一言可以定其邦。不争都似我袖手旁观,也无那伊尹扶汤。天且假四时有养,君须凭宰辅为匡。
(外云)吾闻君子之为学,期于必达,尚待其时,可以屈则屈,可以伸则伸,屈者所以有待也,伸者所以及时也。虽屈而不毁其节,虽达而不犯其义。可谓能行道矣。(正云)众人以毁形为耻,我以毁义为辱。小人重义,廉士重名。吾重其名,非重利也,各有道焉。
上述曲文表现出对朝政的强烈不满,正符合朱权在建文时的实际心态。他不满朝政混乱,他要做“伊尹扶汤” “要安邦、定邦,贬太康、仲康,立朝纲、纪纲”。据《史记》《竹书纪年》记载:太康,启长子。启病死后继位。因不理民事,去洛水北岸游猎时,被后羿废黜。后羿遂立太康弟仲康为王。仲康在位十三年,权臣后羿专政。仲康不甘心作傀儡,曾派大司马胤侯去征伐义和,试图剪除后羿的党羽,失败,仲康被后羿软禁,终忧闷成病而死。对皇帝软弱的忧虑,对权臣乱政的痛恨,对朝政混乱的担忧,这种心态不可能出现在洪武、永乐时期,而只能出现在建文时期。又曲词中说“不争都似我袖手旁观,也无那伊尹扶汤”,宾白中 “屈者所以有待也,伸者所以及时也”。“我以毁义为辱”“吾重其名,非重利也”,反映出朱权“争与不争”在心里的矛盾。建文元年(1399)七月,靖难兵起,远在大宁的宁王朱权也被迫卷入其中,在兄弟之“义”和君臣大“义”两难选择中,性格较为软弱的朱权选择静观待变,“不毁其节”“不犯其义”,既不主动挑战建文的正统,也与其兄燕王保持一定的距离,静观时变,以求进退,这就是朱权的处世之道。由此看来,此作应写于靖难之初的建文初年为宜。另外,朱权杂剧都带有朱权强烈的自我色彩,《卓文君私奔相如》却没有一点后期创作的道学气,由此可证此作是朱权早期作品。
此剧曲词之中多写历史人物与典故,表现出作者对历史的浓厚兴趣及其熟悉程度,这应与他早年曾经撰写过史书有密切关系。前期戍边藩王的盲目自信,备受宠信的骄矜自得,时不我与的满腹牢骚,都糅合进这一个故事之中,可以说,太过外露的自我表现消解了作为爱情故事本身的精彩。另一方面也看出作者矜才使气的年轻属性。与其说是在演绎爱情故事,不如说是抒发自己壮志得酬的虚幻梦想。艺术上也不是很成熟,矛盾冲突偏于简单化,男女爱情心理刻画远远比不上西厢记,情感描写属于粗线条的。
二、抱道养拙与神仙道化
《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写吕洞宾、张真人奉东华帝君之命度脱冲漠子的故事,这是一部神仙道化剧,是朱权改封南昌后写的。此剧自我色彩很浓,其中主人公皇甫寿实际上是作者自况。第二折冲末上场介绍自己:
贫道复星皇甫名寿,字泰鸿,道号冲漠子,濠梁人也。生于帝乡,长居京辇,为厌流俗,携其眷属,入于此洪崖洞天,抱道养拙,远离尘迹。埋名于白云之野,栖迟于一岩一壑。
这一些都是朱权自道。剧中冲漠子说自己“隐居于匡阜之南,彭蠡之西”,登仙后赐名“丹丘真人”,还说,“愚自幼惧生死之苦,避尊荣之地,以求至道,今三十余年矣!”“忆昔人间四十年,满头风雨受熬煎””“韶华已半”等等,姓名出身居住地甚至年龄等等,都和作者相符,冲漠子就是朱权自己,是朱权的文学化形象。
《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剧情比较简单,写吕洞宾、张真人度化冲漠子,由拴锁心猿意马、斩三尸、渡弱水组成。道教经典及理论,相关术语如炼丹、服丹、婴儿(水银)、姹女(铅)、黄婆(脾)等在剧中也大量出现。表明作者对道家道教的熟悉程度之高,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他的道教信仰。
朱权曾经少年得志,但靖难之役改变了他人生的方向,朱棣夺位后,被改封南昌,受皇帝猜忌,身心受挫,不得自由,故要借戏剧来抒发心中的郁闷之气,表达对现实的不满:
【鹊踏枝】你道是可伤情,你听我细推评。你则待竞利争名,狗苟蝇营。盼功名,恰便是投河般奔井;趋富贵,若饮鸩吞羹。
【寄生草】你道是他贪酒色如蝇竞血,为利名若蛾扑灯。人心毒似蛇蝎性,人情狡似豺狼倖,他都向那是非场矛矢相喧竞。争如我片云孤鹤九霄间,抵多少闲骑宝马敲金镫。
在道教典籍中,人间与仙界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境界。人间是灾难、痛苦、猜忌、死亡等的代名词,仙界则是超脱生死、无牵无挂、逍遥自在美好境界。“人心毒似蛇蝎性,人情狡似豺狼悻”,这句话虽然是形容人间的险恶,但出自一个落寞的藩王之口,使人隐约感受到其中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与心中难言之隐衷。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云:“文皇帝践祚,改封南昌,恃靖难功,颇骄恣,多怨望不逊,晚年深自韬晦。”[3]结合当时的情形,这显然是发泄被朱棣挟持的不满。
改封南昌以后,朱权虽然享受着贵族的优裕生活,但恰像雄鹰之铩羽,早年的宏图大志,朱棣的“中分”之诺,都似一场蝴蝶梦,转首成空。
【平沙奏凯歌】瑶池拜冕旒,一派箫韶奏。抵多少暮登天子堂,今日个列在神仙胄。不强如谈笑觅封侯,一举占鳌头。你往日则怕金榜无名注,到如今青霄有路投。
【折桂令】一篇词上叩穹苍。一片诚心,一瓣真香。诉只诉一世人一世荒唐,一事无成,一计无将。
【收江南】从今后,尽叫他前人田土后人收,一任他一江春水向东流。
现实无法改变,他便转而向道,追求成仙,追求一种快乐自由,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仙界生活。在道教中,寻找心灵的慰藉。
三、朱权杂居之特点
纵观朱权杂剧,可以看出其三方面的特点:
(一)自觉的伦理意识——道德自律
《卓文君私奔相如》剧中加入的院公追文君情节,可能为作者虚构,其他情节均系前代故事所有。朱权在不违背故事整体构架的情况下对一些细节做了剪裁,其中明显掺入了个人的经历及感受。
文君相如夜遁,文君执意要驾车,她说“男尊女卑,理之常也。夫唱妇随,人之道也”。并说“妾为之御,斯乃妇道之宜。虽于仓皇之际,焉敢失其义乎?”卓王孙派院公去追,并嘱咐说“若是文君在车上,相如驾车,便与我捉将回来。若是相如在车上,文君驾车,由他将去罢”,又说“人于逼迫之际,而不失其仪者,亦可谓贤矣!便赶回来,也玷辱老夫,不若着他去了罢!”后院公果见文君驾车,就放二人而去。这个情节并非故事原有,可能是作者杜撰,或根据宋元杂剧演绎,但可以看出,这一情节里卓文君谨守“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伦理规范,恪守妇道,不失其仪,贤淑可嘉。然而不获父命,夤夜私奔,已不合礼教,在此时说出合乎妇德的一番话,实是既悖情又违理的。作者既欣赏文君不守妇道的风流,又回护文君的妇德,这种矛盾实是作者强烈的伦理意识干预的结果。但应该看到,在朱权身上,演绎爱情和宣扬伦理事实上并不矛盾,可以并行不悖。
朱权从小长在深宫,接受的是正统儒家教育,又受明初以儒立国政策影响。早年的朱权就有志于平治天下。他早期作品《辩三教》《九合诸侯》《肃清瀚海》都表现出积极入世的儒家理想,在洪武末所作的《正音谱》序,把北曲“乐府”纳入明朝礼乐文化建设的重要范畴,反映的就是儒家的“平治”精神。姚品文先生认为朱权的“杂剧十二科”就各类题材名称而言,是中性的,不代表作者的思想倾向,然排列次序的先后却有高下之别[1],是极有见地的。朱权把“披袍秉笏、忠臣烈士、孝义廉节、叱奸骂谗、逐臣孤子”等忠孝节义戏列在前面,体现了儒家强烈用世的主体精神,作为一个蕴籍风流的藩王,他既对相如文君的爱情故事欣赏不已,不惜笔墨,详细描写,又出于政治需要,力图将这一风流故事写成“发乎情,止乎礼”道德剧,正是明初礼乐文化建设的自觉表现。
把一个风流故事拉入道德的轨道,这种自觉的道德意识虽然可以认为是朱权作为藩王的自觉行为,但这种道德自律并非藩王所独有。在明初,社会秩序初建时的种种需要,文学中宣扬儒家道德伦理就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既是统治者文化政策的要求,也是作家迎合时代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行为。
(二)喜庆热闹的场面——宫廷剧风格
朱权作为一位藩王,自然有锦衣玉食供奉,写作杂剧只是寄情与自娱而已。他的杂剧展现出宫廷文化的华贵、庄重与典雅。由于朱权的特殊经历,他的杂剧题材多是历史故事和神仙道化剧,还有一些风情故事。剧中弥漫着浓郁悠闲的贵族气质,体现出其贵族化的生活情调和审美意趣。在他的杂剧中,经常使用队舞形式,烘托喜庆、热闹、华丽的气氛,如《卓文君私奔相如》中,第一折众人相送的壮观场面,第四折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时的热烈气氛。即使在后期倍受打击中创作的升仙杂剧《冲漠子独步大罗天》也一样少不了这样的描写。众仙齐聚迎接冲漠子的画面,有各种舞队,鼓乐齐奏,场面热闹。仙境则风景明丽、雍容华贵。作者善于描摹烘托一种氛围热烈、气势恢弘的场面,以显示皇家气象。如第四折,众仙齐迎冲漠子:
【三换小梁州】琳琅仙籁响天球,玉宇初秋,桂花明月挂朱楼。香风透,帘控紫金钩。旌旗剑戟遮前后,坐轩车衮冕珠旒。锦绣裘,金襕袖,玉骢驰骤。门外拥貔貅,龙盘虎踞江山秀,镇皇图永沐天休。物咸亨,人皆寿,万岁乐千秋。满天星斗明如画,玳瑁筵前排列珍馐,弦索搊笙箫奏,众音合凑,宜唱三换小梁州。
琼楼玉宇,衮冕珠旒,玉骢驰骤,金章紫绶,《冲漠子独步大罗天》中的天宫,俨然就是人间皇宫的写照。
《冲漠子独步大罗天》还表现了朱权刻意躲避人间是非的超脱,如第四折中的两只曲子,“【七兄弟】今日驾舟弱流,醉琼浆有黄鹤对舞仙音奏,彩鸾和锦筝搊,铁笛声吹彻江梅瘦”“【梅花酒】呀!花插在鬓头,饮兴方酬,乐以忘忧……”。这是他诗酒欢娱、怡然自得的贵族闲适生活写照。
朱权的杂剧和他的侄子宪王朱有燉杂剧一样,体现了作为藩王的贵族化气质,彰显出宫廷文化的娱乐性、享乐性。他们将贵族气质和生活情趣渗透到作品之中,长于表现贵族生活的华贵、庄重与典雅,也善于描述歌舞升平、饮酒欢娱的奢靡生活。这种现象,既是宗室文学理应有的歌功颂德的要义,又可看作是贵族阶层消闲文学的悠游自在的反映。
(三)传承与创新——规矩谨严
朱权戏剧从题材可分为两类:历史故事剧和神仙道化剧。前期主要是历史故事剧如《肃清瀚海》《卓文君私奔相如》《九合诸侯》等。后期则主要是神仙道化剧,主要有《冲漠子独步大罗天》《淮南王白日飞升》《瑶天笙鹤》。
明代宫廷杂剧内容相对空泛,但排场一般都比较热闹,偏重于以形式取胜。一般是上场人物较多,场面热闹,通过插入各种神仙法术和打斗场面来吸引观众,穿插歌舞表演来增强场上效果,活跃场上气氛,
冯沅君《古剧说汇》考察过元代杂剧的出场人数,他说宋杂剧脚色不过四五人,元杂剧则人数增多,每场从三人到八人、九人的都有,甚至每场十一人、十二人的也有,但不多见[4]。而明宫廷杂剧则不同,上场人物繁多,又是同时登场的人数多达几十人,场面宏大。
剧本形式体制的程式性。明初宫廷戏在宫调使用上,比元杂剧更加简化。一般只用八个宫调,每部杂剧第一折均用仙吕宫,最后一折用双调,第二、三折用正宫、中吕、南吕或越调。朱权杂剧也具有此模式。《卓文君私奔相如》四折分别用仙吕宫、南吕、越调、双调,《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四折分别用了仙吕宫、中吕、正宫、双调。曲牌的组成上,单曲数量明显少于元杂剧,淘汰了元剧中一些不常用的曲牌。全部简省元杂剧的各种尾声曲牌,统称为尾声。末折如果是双调,不用尾声,而以【收江南】【离亭筵】单曲作尾。两个杂剧末折全用双调,用新水令、雁儿落、得胜令、殿前欢、水仙子、折桂令、收江南等等曲子,这些基本上是属于团圆喜庆的曲子。《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剧的主人公被天仙度脱,白日飞升,皆大欢喜。作为神仙度脱剧,照例安排这样的大团圆结局,这种结尾方式符合中国传统的欣赏习惯和美学追求。
但和朱有燉杂剧相比,朱权杂剧还有自己的特点,一是在题材上,朱权十二种杂剧里有历史故事剧、升仙剧和风情故事,却没有庆赏剧。这反映出在迎合政治教化和宫廷娱乐的程度上,朱权比起他的侄子来要弱,可以看出二者所处境遇的不同以及思想境界、审美追求的差异。二是朱权杂剧既具有浓厚的抒情写意的文人剧特质,同时也更多地注重杂剧本身的故事性。其关目安排,情节推进章法谨严,不枝不蔓。如《冲漠子独步大罗天》本为度脱剧,第一折吕洞宾张真人上场点明度化冲漠子;第二折集中写点化冲漠子的步骤:传授《悟真篇》,为其锁住心猿意马,去其酒色财气,逐去三尸之虫;第三折写吕、张扮渔樵再试冲漠子道心。作者把点化冲漠子的步骤这种比较深奥而缺乏趣味的道家秘术集中在一折之中,这种安排很紧凑,不至于冲淡杂剧故事主体的叙述,这与朱权深厚戏剧理论和写剧艺术有密切关系。
朱权杂剧语言清丽,风格高古,大有元人之遗风,近人王季烈在谈到《卓文君私奔相如》时,言其 “皆绝妙俊语,有元人之古朴,而无元人粗野之弊,有明人之工丽,而无明人堆砌之病”[5]。评价甚高。但客观而言,朱权杂剧缺点也很明显。其一,由于朱权学识深厚,尤其在历史知识和道学修养上,不免在剧中矜才炫技,如《卓文君私奔相如》中曲文大量历史人物及典故,《冲漠子独步大罗天》第二折中的道教修炼知识、第四折群仙所唱冲漠子做的十二曲蟾宫词,从一到十,依序排列。要么炫耀广见博识,要么纯粹作游戏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作品的通俗性,也降低了作为舞台剧的演出效果。其二,个别情节尚有芜杂之嫌。如《卓文君私奔相如》第一折父老与相如就出处、功名的论辩,楔子之文君驾车之事,第三折文人李孝先的出场,这些情节游离于故事主体之外,多属赘文,但这正是朱权杂剧文人化带来的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