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周易》婚恋卦中的动物形象
2022-11-27王佳钦
王佳钦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周易》的创作并非是一人之力、一家之言,而是社会生活的结晶,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情况。《周易·序卦》言:“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1](P313)“男女”婚恋关系在其中是很重要的一环,上承天地万物,下启社会生活各个环节。因此,在《周易》中有许多关于男女婚恋的卦爻辞,并在其中出现了“鸟”“鱼”“马”和“鹿”四种动物形象。对于这些动物形象的分析,必须结合这些动物的生活习性和当时的社会背景,才能理解它们与婚恋的联系,体会先民的生活状况。
一、《周易》婚恋卦中的动物
只有《周易》内容涉及男女婚恋、国家政治、为人处世等诸多方面,才能将卦爻辞中涉及男女婚恋过程的卦称为“婚恋卦”。据统计,在这些婚恋卦中共有4卦的卦爻辞中提到了“鸟”“鱼”“马”“鹿”这四种动物,分别是《渐》《姤》《屯》和《贲》卦(见表1)。
为行文方便,表1中内容若在下文出现,将不再一一标注出处。
二、婚恋卦中的动物形象分析
《易传》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1](P264)。也就是说,语言和文字不能完全表达要说的意思,但我们可以借助“象”来表意。《易传·系辞上》又说:“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P265)意思是“圣人”看到天下事物纷繁复杂,于是模拟它的形容,用合适的事物进行取象,这就叫做“象”。由此可见,“象”的背后往往有着深层的含义,下文从《周易》婚恋卦中的“鸟”“鱼”“马”和“鹿”形象,分析它们为何会与婚恋产生联系。
(一)“鸟”
《渐》卦里的“鸟”具体表现为“鸿”。在对《渐》卦卦辞里的“女归吉”这三个字的解读时,周振甫先生在《周易译注》中曾言:“女子出嫁吉”“女进到夫家,得居主妇的位子,前去有功。”[1](P200)表明《渐》卦涉及到男女婚恋的问题。
周振甫的《周易译注》中在提到唐代李鼎祚的《周易集解》时说:“虞翻曰:‘鸿,大雁也’”[1](P201)。朱熹曰:“大曰鸿,小曰雁。”[2](P199)由此可见,“鸿”即雁也,它是一种候鸟,有迁徙的传统,每当秋冬时,便会成群结队地从北方飞回南方过冬,等到第二年春天再飞回北方。那么,为何“鸿雁”这一形象会在婚恋卦中出现呢?
首先,《渐》卦是一个婚恋卦,与女子出嫁有关,而“雁”在古代婚礼中有着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仪礼要义》说:“昏礼有六,五礼用雁,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是也。”[3](P58)究其原因,大概有四个:第一,“取其秋去春来,不失时,不失信,象征男女婚嫁,信守不渝”[4](P248)。大雁的迁徙是生存需要,秋去春来,往返于南北之间,年年如此,从未间断,因而它可以作为男女之间婚嫁的信物。第二,“取其‘木落南翔,冰泮北阻’,阴阳往来,妇人从夫之义”[4](P248)。秋天叶落之时,大雁会向南飞,等到北方冰雪融化之时,大雁又会飞回北方,一直追逐着太阳,象征着妻子一直会追随着丈夫,即夫唱妇随之意。第三,“取其飞行时雁阵有序,以喻示人间嫁娶长幼有序不相跨越”[4](P248)。大雁迁徙远飞时呈“一”字或“人”字队形,队伍组织有序严密,由此象征人间嫁娶也是长幼有序不可越位。弟妹不能先于兄姐结婚,这也与当时强调长幼有序的宗法制有异曲同工之妙。第四,“民间俗说,雁失配偶,终生不再成双,取其爱情专一之意”[4](P248)。民间传说大雁实行“一夫一妻制”,一旦失去配偶便不再成双,象征了爱情的专一,符合人们对爱情和婚姻的期待。
从九五爻的“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来看,妻子三年不孕仍未被休弃,从侧面表现出丈夫对这段婚姻的“信守不渝”和对妻子的专一。九三爻的“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描写的是丈夫出征在外,妻子独自一人在家怀孕却流产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妻子也没有选择离开,也从侧面表现了妻子对丈夫的爱和对这段婚姻的坚守。
其次,“鸿雁”往往与思念联系在一起。从它的生活习性来看,鸿雁作为一种候鸟,在人的观念中,它仿佛远游的游子一般,过着不稳定的漂泊生活,每年冬天不得不“背井离乡”,因此,“鸿雁”的形象会与游子思乡、思亲有所关联。从“鸟”的角度来看,“鸿”作为一种鸟类,与中国原始的鸟图腾崇拜相关,《诗经·商颂·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5](P817)。殷商自认为是玄鸟的后代,将玄鸟作为祖先崇拜成为其传统的宗教观念,将鸟图腾化——由现实的具体存在变成了充满神圣意义的神,“鸟”与祖先观念便被联系起来了。在此基础上产生了以咏鸟来寄托怀念祖先、父母、亲人的诗歌,即每当人们思念先人、父母、亲人而咏唱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鸟[6](P7)。
《渐》卦中的“鸿”在此处代表“鸿雁”,象征着美好的爱情和婚姻,也彰显了对亲人、爱人的思念。通过对卦爻辞的分析,“鸿”代表了夫妻间浓浓的思念,展现了一对恩爱夫妻的形象,也从侧面表达出两人对婚姻的坚守和专一。
(二)“鱼”
《姤》卦卦辞曰:“包有鱼,无咎,不利宾”“包无鱼,起凶”[1](P63)。此卦提到了男女关系和嫁娶问题,也属于婚恋卦。
周振甫先生在《周易译注》里将“包有鱼”和“包无鱼”理解为厨房里有鱼和没鱼。然而,闻一多先生提出“鱼”在古代是一种隐喻,它象征的是情侣或者配偶,以烹鱼或吃鱼喻合欢或结配,并以《诗经》为例对这一观点进行佐证。如“匪风发兮,匪车揭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谁能烹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闻一多先生认为“釜鬵”是受鱼之器,象征、隐喻了女性,而烹鱼则代表了女子思念男子、希望与男子成鱼水之欢的意思[7](P2-5)。《周易》与《诗经》都属于先秦文学,两者时代相去不远,因此,在解读《周易》里的一些问题时,《诗经》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诗经·陈风·衡门》说:“包其食鱼,必河之鲂?乞其取妻,必齐之姜?色其食鱼,必河之鲤?乞其娶妻,必宋之子?”[5](P270-271)将“取妻”与“食鱼”相对。有人认为这是一个落魄的贵族子弟在自我安慰,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男子对娶妻的看法,但无论如何,诗中的“鱼”定是与嫁娶相关。《诗经·召南·何彼秾矣》也说:“何彼秘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其钓维何?维丝伊踏。齐侯之子,平王之孙。”[5](P43-45)此处描述了齐侯女儿的美貌和出嫁时的盛况,以钓鱼的鱼绳来比喻男女合婚。
通过对《诗经》的分析可以发现,“鱼”的形象与爱情、婚姻的联系主要来源于古代先民的生殖崇拜传统。从鱼的特性来说,它是一种繁殖能力极强的动物,性成熟年龄小、怀卵量大、胚胎发育时间短,这些因素造就了鱼类强大的繁殖力。同时,原始社会由于物质、医疗等条件的匮乏,人均寿命短、人口少,人口少意味着劳动力也少。因此,为了满足劳作的需求,人们对繁衍十分看重,产生了生殖崇拜。鱼腹多子,先民们认为通过鱼的隐喻可以达到绵延子嗣的目的[8](P23-24)。夏商周时期的人们延续了这一传统,将“鱼”视为多子多福的代表。而古代婚姻对于“传宗接代”的重视程度是不言而喻的,《孟子·离娄上》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9](P115)
对“鱼”的生殖崇拜,使其与子孙繁衍、种族传承连接起来,进而与男女婚姻、爱情产生联系,成为男女婚恋的象征。
(三)“马”
1.《屯》卦
《屯》卦虽然在卦辞中未提及有关婚恋的内容,但在爻辞中却言明了“婚媾”这一主题。周振甫引李镜池《周易通义》说:“这种婚姻是原始社会中的对偶婚”[1](P25)。《屯》卦爻辞中三次提到“乘马班如”,因此“马”的形象在此多次出现。
首先,“马”与婚恋的关系来源于它的实用性。马的形体是四肢长、骨骼坚实、胸廓深广、心肺发达,特别适合奔跑,早在殷商时代,马就开始被人类驯养,成为中国古代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10](P37-39)。《礼记》注释说:“据《仪礼·士昏礼》,古代婚礼有六项主要仪节,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11](P1182)其中的“亲迎”是指新郎亲自到女方家中迎娶新娘,在这过程中作为交通工具的马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其次,“马”与婚恋的关系还可能是因为其象征着男方的财富、地位和实力。马在古代社会作为交通工具并未普及,更多地是在战场上使用。作为交通工具的车马只能出现在上层社会,供诸侯贵族们使用,因此,“马”成为了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在天子制度中,车舆制度至高无上,“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在夏代就设有“车正”一职,有“尊卑上下,各有等级”的乘车标准。《逸礼·王度记》记载:“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12](P24-26)说明古代社会驾马的数量代表了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在婚礼上使用马来迎亲,既显示了男方家庭地位的显赫和经济实力,又表明了男方对婚礼和对女方的重视[10](P37-38)。还有一种可能,殷商西周之际,求婚迎亲时,有大批马队,就如征战一般,可能是出于保护新娘的目的,也可能是出于炫耀武力,向沿途的部落和女方部落表明自己部落的强盛,可能殷周之际,部落之强盛与战马之多少密切相关[13](P3)。
从《屯》卦中可以看出,“马”与婚恋的联系主要是其在婚礼中的作用。作为交通工具的“马”,是迎亲的必备工具;作为地位和财富象征的“马”,是男方迎娶女方的诚意所在,也是男方炫耀自己实力的好机会。
2.《贲》卦
《贲》卦爻辞:“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此处“皤如”解释为“状洁白的样子”[1](P87),人穿着白色的衣服去迎亲,在婚礼中还出现了“白马”。
这种婚俗与“殷商尚白”的传统有关,关于这一点,杜道明在《“殷人尚白”考论》中从祭祀和征战两方面来论证“殷人尚白”的真实性:殷商的祭器“青铜器”原色应是偏白的,祭祀用的牺牲中白色的明显比其他毛色的更受重视、地位也更高,用来占卜的甲骨也是白色的,战旗是白色的,战车也是保持木质的本色即白色,战马也是以白马为尊。殷商人在重大场合都穿白衣,贵族所使用的陶器也是白陶[14](P175-187)。因此,此处的“白马”说明了男方对这场婚事的重视。
(四)“鹿”
《屯》卦作为婚恋卦,其中还出现了“鹿”的动物形象。“即鹿无虞”,男主人公逐鹿、猎鹿,实际上是为了得到鹿皮。鹿皮在古时被作为纳采的吉礼和求爱的信物与爱情、婚姻相关。如《仪礼》记载:“束帛,俪皮。如纳吉礼。”[15](P42)此处的“俪皮”便是鹿皮。又如《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5](P42-43)朱熹《诗集传》认为:“麕,獐也,鹿属,无角。或曰赋也。言美士以白茅包死庙,而诱怀春之女也。或曰赋也,言以朴漱藉死鹿,束以白茅,而诱此如玉之女也。”[16](P16)可见,在当时鹿是被当作向女子求爱的重要信物。
首先,原始先民对鹿的自然崇拜、生殖崇拜是鹿与婚恋产生联系的重要原因之一。古代先民们的宗教文化内涵核心是“求生”和“增殖”,他们往往从原始交感巫术观念出发,以自身的生育繁殖促进万物繁殖,常常将祭祀与性爱相结合。加上鹿以草为食、谨慎细致、性情温顺,天生具有善良、柔美、内敛的气质和一胎一仔的生育特点,因而母鹿常与中国传统女性形成类比关系,极易成为婚嫁和爱情的象征[17](P5-8)。此外,鹿还与一种名贵的中药材有关——鹿茸,即梅花鹿或马鹿的雄鹿未骨化而带茸毛的幼角。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称鹿茸“疗虚劳……泄精溺血”[18](P221),益于补肾壮阳、生精益血、补髓健骨。鹿茸的这种功效,使得鹿与繁殖、繁衍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强化了人们对鹿的生殖崇拜。
其次,“鹿”在古代社会代表着爱情和婚姻,而送鹿肉或鹿皮这种行为则代表着求爱或求婚,鹿与婚恋的这种联系很可能是源于原始先民的生殖崇拜和鹿本身的强健。在原始社会,无论是在狩猎阶段还是畜牧阶段,或是在部落冲突中,善跑者总能占有优势。尤其是在畜牧阶段,畜群的管理与保护都需要强健的双腿,因而善于奔跑的鹿便具备了神的威力,人们向往自己也能像鹿一样可随处迁徙,不受自然条件的限制[19](P1)。同时,鹿角作为鹿身上最坚硬的器官,也是它抗敌最好的武器,危急关头,鹿可以用鹿角刺穿敌人的腹腔,为自己赢得生机。如果男子能猎取到强健的鹿,将其作为求爱的信物或纳采的吉礼,恰恰也证明了这个男子的强壮,更能俘获女子的芳心。因此,鹿与婚恋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更为紧密。
三、婚恋卦动物形象与巫术思维
《周易》中“鸟”“鱼”“马”“鹿”四种动物与爱情、婚姻有着密切的联系,寄寓了先民们对美好爱情和幸福婚姻的向往。但是,事物之间的联系不是凭空而生,在动物形象与婚恋相联系过程中,也暗含了古代先民的思维习惯——巫术思维。
《周易》的创作大概是在巫鬼思想盛行的商周时期,此时巫风盛行,“神本”思想突出,祭祀、占卜的范围极广,从国家大事到生活琐事,巫术思维深入人心,并表现在人们的创作之中。
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在其代表作《金枝》中将“交感巫术”分为两种:一是“顺势巫术”或“模仿巫术”,以“相似律”为基础,即“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二是“接触巫术”,以“接触律”为基础,物体只要一经接触就会产生相互作用,哪怕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这种远距离的相互作用。
前文曾经说过,“鱼”和“鹿”这两种动物与婚恋产生联系的一大缘故是人们的生殖崇拜传统,而生殖崇拜就是交感巫术的一个典型代表。古代先民在生产力水平极低的条件下,对自然产生原始崇拜,常常利用巫术手段以期达到某种目的,这就使得他们往往将自身的生育繁衍与动植物的丰盛富足联系起来[20](P144)。生殖崇拜就是根据交感巫术原理,利用动物的强大生命力和繁殖力,通过联想和模仿,如吃鱼肉、食鹿肉和穿戴鹿皮等等,认为能与这些动物产生联系,获得与之相同的生殖能力。之后,这种生殖崇拜逐渐衍生为婚恋的隐喻和象征。
“鸿”与婚恋的联系主要是源于它的习性特点,这也是交感巫术的表现之一。通过联想,将鸿雁固定的迁徙与男女婚嫁的信守不渝相联系,将鸿雁的逐日迁徙与夫唱妇随相联系,将鸿雁迁徙的队列与婚嫁的长幼有序相联系,将民间传说中鸿雁的“一夫一妻”制与爱情的专一相联系,在求爱和求婚时要用“雁礼”。在古代先民看来,经过捕雁、送雁的行为,人与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动物紧密接触,便能使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圆满幸福。
巫术思维是原始思维的一种,将人与自然通过“巫术”进行连接,体现了古代先民们朴素的心灵状态和直观体悟的生命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