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声
——萨义德后殖民主义视阈下的胡赛尼小说
2022-11-27宋嘉珊
宋嘉珊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一部文学作品在问世之后,经过多长时间可以成为经典?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Khaled Hosseini)的处女作《追风筝的人》(The Kite Runner) 只用了两年。2005年,奇特拉·迪瓦卡鲁尼(Chitra Divakaruni)等人在主编《发现加利福尼亚:21世纪故事集》时,就把该小说收录在这本跨越百年历史的故事集中[1]92。此外,它蝉联亚马逊畅销书排行榜长达131周之久,堪称近年来国际文坛一大黑马,同时也为胡赛尼赢得了联合国人道主义奖项。2007年,胡赛尼推出的第二部以阿富汗为主题的小说《灿烂千阳》 (A Thousand Splendid Suns) 亦大获成功,连续49周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胡赛尼一跃成为广受认同的成熟作家[2]。而且他的这两部小说不仅是流行作品,十余年来也受到许多学者的关注,2007年即有专门研究胡赛尼其人其作的专著[1]92。
20世纪70年代末,后殖民主义学术思潮异军突起,随后传播至第三世界国家[3],对文学批评产生了重大影响。胡赛尼作为融合了东西方文明的移民作家,本身就与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 等后殖民主义批评家有着相似的经历,“出生在东方,在西方国家获得高等教育后便定居在西方,并在西方世界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4]15,其作品中更是有许多符合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因素。中外许多学者关注到了这一突出特征,聚焦后殖民主义批评理论与胡赛尼作品的联系,认为其重新构建了阿富汗的国家形象,避免了西方文化霸权对阿富汗的丑化[1]92-93。胡赛尼极为细腻地描摹了阿富汗的人文风情,一改当地战火纷飞、贫穷落后的刻板印象,增进了西方人对阿富汗的了解,但以萨义德的后殖民理论关照其作时,会发现阿富汗风情背后所蕴含的仍是美式文化内核。
一、后殖民主义与爱德华·萨义德
在分析文本之前,首先要简要了解后殖民主义和萨义德之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内涵。后殖民主义是一种影响深远的文化批评理论,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在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发展至兴盛状态[5]246。后殖民主义的兴起和内核与二战之后世界范围内的一系列民族解放运动息息相关。二战后,殖民地国家逐渐独立,以旧有殖民帝国为代表的殖民主义走向消亡。在这一背景下,后殖民主义开始对旧的殖民主义进行批判和反思。这一理论流派颇受解构主义影响,他们的基本批判策略是解构的,把解构的范围扩大到了“东方/西方、宗主国/殖民地、第一世界/第三世界”[5]258等关系上。
一般认为巴勒斯坦批评家爱德华·萨义德于1978年发表的《东方学》 (Orientalism) 是后殖民主义的奠基之作[5]258。Orientalism一词在国内被译为东方学或东方主义。萨义德的后殖民理论主要围绕东方学展开。萨义德认为东方学有三层含义,一是有关东方的学术研究;二是一种默认东西方存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三是一种话语,是18世纪晚期以来“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6]。而东方学作为一种话语,实际上是欧洲文化霸权的产物。在这里萨义德用到了“文化霸权”一词,这一概念可上溯至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葛兰西第一次明确诠释何为文化霸权。他认为,“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即‘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即使牢牢地掌握了政权,也必须继续以往的‘领导’”[7],其中“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即指文化霸权。在葛兰西看来,统治阶级通过“同意”机制,使被统治者认同和接受统治阶级制定的价值准则,从而控制市民社会。这一论述给萨义德以启示,他将这一分析统治与被统治阶级的概念运用到东西方关系之上,指出东方主义是西方霸权意识形态的客观存在,东方主义的实质就是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支配。在《东方学》的补充篇《文化与帝国主义》中,他进一步结合小说等西方文化作品对文化和帝国主义的关系做出了进一步探讨,认为两者存在共谋,文化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保持一致,最后推动西方文化霸权成为现实。
萨义德不仅发现东方主义中存在文化霸权,也在思考如何抵抗东方主义。他认为东方学的答案并不是西方学[5]263,而赞同把自己的思想概括为“多元文化主义”[5]263。他也进一步提出了“混杂文化”等三种文化抵抗模式,本文第三节会具体谈到这一点。
二、小说中的文化霸权元素
本节基于文化霸权的观点,主要围绕萨义德对东方主义话语的解构展开。就葛兰西和萨义德对文化霸权的诠释而言,文化霸权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西方对东方的文化渗透,二是东方对西方文化霸权的认同。但值得注意的是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有扩大化、普遍化的嫌疑[4]43-44,“西方的东方主义”被限定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东方主义”更加合适。在胡赛尼的两部小说中,西方主要以美国为代表,偶尔也会出现澳大利亚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踪影。总体来说,胡赛尼对美国的描述充满溢美之辞,在他的笔下,美国是自由与幸福的乐土,是给阿富汗人民带来希望的灯塔。
(一)美式生活方式
由于美国在当时有经济优势,在胡赛尼的小说中美国商品成为富裕的象征。两部小说多次提到“美国货”,无论是《追风筝的人》里爸爸送给主人公阿米尔的自行车,还是《灿烂千阳》中两位女主人公玛丽雅姆和莱拉的丈夫拉希德从黑市买回家的电视机,都可以归结为“在阿富汗,拥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国货,都是财富的象征”[8]69。阿米尔重返阿富汗时,司机法里德也说,阿米尔的父亲会开美国车,请朋友宴饮,吹嘘他们在欧美的游历。可见在阿富汗平民眼中,上流社会的日常就应与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息息相关。上至富翁,下至穷人,阿富汗人的这一印象并不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强加给他们的,而是受到了西方占据文化霸权的影响。当然,人们可以说这是因为美国商品品质优良、具有品牌效应,可当时处于黄金发展时期的欧洲难道就无法产出“欧洲货”吗?冷战的另一极苏联就没有苏联品牌吗?
同时美国电影也大行其道,渗透进阿富汗人的文化生活之中。两部小说都有主人公想去看美国电影的情节。阿富汗的电影院并不只上映美国电影,也有印度电影、伊朗电影的存在,但令阿米尔等人着迷、提到“看了十三遍”的只有美国电影[8]26。而玛丽雅姆虽然没有实现看电影的梦想,但作者却赋予《木偶奇遇记》这部电影特殊的意义:对她而言,这象征着爸爸扎里勒及其家人接受她的存在。
在小说中,西方生活方式的影响对象不分富裕阶级和底层贫民。有人会质疑,胡赛尼在书中描写了阿富汗的这一现象,并不代表他本人赞成西方生活方式渗透进阿富汗的家家户户;但纵观全书,作者笔下的西方生活方式均以正面形象出现,其具有现实主义性质的描写富有感情色彩。西方是“天堂般的地方”[8]271,“在美国,你可以走进杂货店,随意选购十五或者二十种不同的麦片。羔羊肉永远是新鲜的,牛奶永远是冰冻的,有大量的水果,自来水很干净。每个家庭都有电视,每个电视都有遥控器,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安装卫星接收器,能看到超过五百个电视台”[8]256。用“美国货”、看美国电影、美国式消费固然可以视为阿富汗现代化的象征,但也应该思考一个问题:东方的现代化过程一定要以西方模式为样本吗?胡赛尼的确成功重塑了阿富汗及其民众的形象,其中无意蕴含着的、随处可见的西方踪影却也值得深思。
(二)亲美的政治观念
除了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也是西方进行文化渗透的重要一环[4]66。胡赛尼的两部小说有一个很有趣的共同点:阿富汗人在政治观念上亲美不亲苏。这离不开美国对阿富汗的政治观渗透。例如,像拉希德这样对政治津津乐道的平民收听的电台是以宣传美国意识形态为主的美国之音。面对这一文化攻势,阿富汗人是如何反应的呢?可以从阿米尔爸爸窥见一斑,到美国后他拒绝俄裔医生的治疗,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真正的男人……美国这个鲁莽的救世主,英国,还有以色列”[8]121。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阿富汗人仇苏和苏联当年入侵阿富汗有很大关系,但小说中也透露阿富汗自苏联入侵后持续的圣战、内战背后其实少不了美国的插手。在对阿富汗战乱描写更为丰富的《灿烂千阳》中,胡赛尼写道,“美国总统里根开始给圣战组织输送‘毒刺’防空导弹”[9]116,“中央情报局在八十年代给了他很多枪,支持他抗击苏联人。苏联人走了,但枪还在他手里啊,现在他把枪口对准一些像你父母这样的无辜百姓”[9]215。后者虽然是拉希德用以笼络莱拉、吹嘘自己富有见识的话,却能暗示读者阿富汗陷入战乱的原因之复杂性。而结合胡赛尼的生平和访谈来看[10]9-11,他虽然是阿富汗裔,但首先是美国人,具有亲美的政治观在所难免。
此外,阿富汗人在战争年代的逃难选择也多能折射出文化霸权的色彩。小说中均涉及“去美国”的情节,实际上只有富人才去得起美国这样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只美国,在《追风筝的人》阿塞夫的父母即前往澳大利亚),其次的会留在邻国巴基斯坦,最底层的平民或无逃亡意识,或无财力可负担。在阿米尔的叙述中,美国是爸爸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莱拉的爸爸则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想去靠海的加州。诸如此类的细节无疑升华了前文提到的美国货是财富的象征这一观点,美国成为战乱时期阿富汗人所追求的自由、富裕的终点站。
三、小说中的混杂文化和文化身份
剖析完两部作品所体现的西方文化霸权,还可以用萨义德提出的文化抵抗模式从另一角度解读胡赛尼其人其作。在揭露西方文化霸权之后,萨义德思考东方如何实现非殖民化。对此,他提出了三种文化抵抗模式,即“混杂文化”“对位阅读”和“反叙述”模式。通过“混杂文化”模式以及其中包括的“流动的文化身份”这两个观点,可以得出胡赛尼的文化身份定位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的结论。
(一)混杂在美国文化中的阿富汗文化
萨义德认为,一切文化都彼此渲染、相互借鉴,应以依赖和共享的态度对待文化,而非归属和占有[11]。然而结合这一理论来审视胡赛尼的作品时,就会发现萨义德所倡导的混杂文化很难在小说中实现。可以考虑如下问题:混杂是把东方文化混杂进西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混杂进东方文化?混杂文化理论强调各文化之间的平等共处,但在目前东西方经济、政治、军事等实力失衡的情况下,混杂依然避免不了东西方文化间的不平等地位。就胡赛尼而言,他其实是把阿富汗文化混杂进了美国文化,正如上文所述,他的作品虽然可以用于批判东方主义,但他首先是美国人。《追风筝的人》可以证明这一点。早在2004年,就有学者指出,该书不能被简单归为阿富汗文本,而是面向世界读者、有关阿富汗的美国成长小说[1]92。笔者赞同这一观点。阿米尔生于阿富汗、童年长于阿富汗,但他人生的品格锻造时期是在美国加州完成的,美国在物理空间上隔绝了他的过去,对他来说“美国是河流,奔腾前进,往事无人提起”,他“拥抱美国”[8]132,最后的救赎之路也始于加州,归于加州。相比处女作,《灿烂千阳》在这一点上有所进步,后文会详加分析。
混杂的不平等集中体现在胡赛尼对价值观的处理上。小说主要彰显了很多美国价值观,而非在阿富汗价值观中融入美式特色。首先需要明确美国价值观的内容。简而言之,美国价值观的核心内容包括个体主义、自由、民主、天赋使命观、个人奋斗等等[12]105-110。在小说中,阿米尔从犹豫到排除万难,重返满目疮痍的故国,以一对一决斗的方式直面宿敌阿塞夫,救出好友之子索拉博,战胜心魔;莱拉深深影响了玛丽雅姆的女性观念,不仅自己成功逃离限制妇女自由的塔利班阿富汗,更是在女性权利这一问题上见证了玛丽雅姆从无意识走向有意识的蜕变;这些情节更符合美国人喜闻乐见的个人英雄主义。而自由民主的观念,也体现在阿富汗裔于美国社区的生活中。相比第一代移民,年轻人在学业、婚姻等问题的选择上更多地受到了自由民主观念的熏陶。阿米尔选择了有私奔“前科”的索拉雅;索拉雅虽然仍面临阿富汗裔社群之中的流言蜚语,但至少不必像她的对照组——两部小说均提到在塔利班统治下,通奸妇女要公开受石刑——那样惨遭丧命。后来他们面临生育问题时,作者更是借索拉雅之父塔赫里将军之口表达出美国人的自由观念,将军说:“现在,如果你们是美国人,这不成问题。这里的人们为了爱情结合,家族和祖辈根本不起作用。他们收养孩子也是这样的,只要婴儿健康,每个人都很高兴。但我们是阿富汗人,我的孩子”[8]182。另外,受立国之初的文化传统影响,美国人自认是守护世界的使者、上帝的选民[12]106;对此,小说直陈“美国人是慷慨的民族。他们会用钱和食物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直到他们能够自立”[9]155。莱拉重返喀布尔时,也以她的视角写出喀布尔如何在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帮助下焕然一新。通过个人奋斗从而获得更好生活的美国梦也无处不在。阿米尔在美国接受高等教育,在家道中落的情况下依然能按照个人兴趣特长主修英文,最后凭借写作获得物质上的成功;索拉雅在对女性更为宽容的美国重获新生;塔里克几经辗转终于在巴基斯坦安顿下来,重归宁静,找回爱情;甚至连远离体力劳动许久的阿米尔爸爸在移民美国之后,面对久违的贫穷境地,也说“在阿富汗,我有工作;在美国,我有工作”[8]126,拒绝接济,最终靠辛勤和智慧供阿米尔读书。这些人物有的变成美国人,有的留在阿富汗从未抵达彼岸,但他们的言行或多或少都具有美国价值观的成分。
(二)没有回归个体的文化身份
基于“混杂文化”模式,萨义德还提出要构建流动的文化身份。东西方文化相互混杂,人们的文化身份也不会一成不变。流动的文化身份强调两点:第一要解除民族、国家等集体身份的束缚,回归个体自由的身份;第二文化身份具有混杂性。上文分析了第二点,指出混杂在小说中难以实现,其实就第一点来看,胡赛尼笔下的人物也没有摆脱国家和民族身份的框架。在家园与第二故乡之间,他们并非摇摆不定或左右逢源,而是最终选择将自己的文化身份定位在西方美国。在后殖民语境下,文化身份不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而是“我会成为谁”[13]。小说里阿米尔“成为谁”的过程反映出以他为代表的年轻一代阿富汗裔移民在西方的文化身份。上文提到,阿米尔说过他“会拥抱美国”。他到美国之后逐渐在物质和精神上独立,再也不是喀布尔时期想千方百计赢得爸爸关注的怯懦儿子,而是选择做自己。阿富汗瑰丽的文化和怡人的风景虽然令他魂牵梦萦,但在行事上增添了许多美国色彩之后,他已认同自己是美国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结尾阿米尔带着索拉博在加州东湾的阿富汗裔新年活动上放风筝。塔利班曾禁止人们在喀布尔放风筝,而在美阿富汗人如今使这一风俗重现加州,并不意味着他们在美国的土地上划出一片独立的文化保留区,而代表阿富汗裔已融入美国文化之中,成为其一分子。
阿米尔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文化立场,是因为他的成长经历在起作用。阿米尔在喀布尔度过童年,但是他自青少年起即生活在美国,亦在美国完成高等教育、展开事业。可以说,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美国文化烙印。这与老一辈不同,像塔赫里将军、阿米尔爸爸等人移民时心智业已成熟,对世界的认识深受阿富汗文化影响,所以才会类似有爸爸开支票被要求看身份证时感到愤怒;将军无法接受领养孩子等反应第一代移民难以或较慢地融入美国社会的情节。除了年少的缘故,阿米尔也的确受到了美国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帮助。他既亲身证明到了靠写作成功的可能性;也受惠于物理空间的隔绝,遥远的距离让他能回避创伤记忆,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并在同胞的鼓舞下重返阿富汗,完成自我的救赎。值得关注的是胡赛尼本人与阿米尔移民美国的经历十分相似,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胡赛尼的文化立场也受到其成长经历的影响。
四、胡赛尼的转型与内化
综上所述,《追风筝的人》和《灿烂千阳》这两部小说体现出了西方文化霸权对阿富汗的文化渗透,阿富汗人对其的文化认同,以及萨义德理论视角下失败的“混杂文化”模式和不流动的文化身份。胡赛尼的作品写的虽是阿富汗题材,然而其实质仍然是美式话语。
诚然,胡赛尼在《灿烂千阳》中已对东方主义做出了新的回应,一部分摆脱了东方主义的影响,他的进步的确应被承认。首先第一节提到,该作对阿富汗战乱描写更为丰富,胡赛尼已意识到阿富汗持续的圣战和内战背后都有美国的干预,例如承认美方参与提供内战军火:“中央情报局在八十年代给了他很多枪,支持他抗击苏联人”[9]215。其次小说人物对苏联不再一味仇视,而对其在阿富汗的所作所为做出了辩证评价。前文提到,在《追风筝的人》中阿富汗人十分痛恨苏联人,苏联意识形态在小说中一直作为负面形象出现。这恰好契合了冷战期间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较量,其中阿富汗作为角力场登上历史舞台。而在《灿烂千阳》中,虽然有以莱拉妈妈为代表的爱国者角色体现出阿富汗亲美的一面,但作者也肯定了苏联给阿富汗带来的积极影响。莱拉爸爸曾偷偷告诉莱拉:“在这个国家,女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辛苦,莱拉,但现在,她们也许更自由了,比以前拥有更多的权利……现在是阿富汗妇女的好年代。”[9]140其次作者对如何重建阿富汗这一问题有了新的思考。在《追风筝的人》中,阿富汗人更多寄希望于西方国家的帮助;而在《灿烂千阳》中,胡赛尼意识到更重要的是依靠阿富汗人民自己的力量。这一观点集中体现在莱拉重返喀布尔上。莱拉在巴基斯坦避难时,塔里克对美国向阿富汗宣战不以为意,莱拉却很愤怒,她说,“不会太糟糕?人们死去?女人、孩子、老人?房子再次被毁掉?这还不算太糟糕”[9]390。从这里可以看出,莱拉的文化身份定位在阿富汗,深刻意识到自己是阿富汗人,所以她重返、定居喀布尔,参与到阿富汗的重建之中去。
然而胡赛尼的这一转型其实依然混杂着对美国价值观的内化,显得犹豫和迟疑。第一,两部小说无论如何描写两种意识形态的形象,无论是否正视苏联,始终都贯穿着美国是世界秩序的维护者这一价值观念。胡赛尼虽然借莱拉之口提出了自己对阿富汗重建问题的解决方案,但在小说的结尾,重建后的阿富汗仍然处处为美国的身影所萦绕,军阀重回喀布尔任职暗示着美国当局对阿富汗政局的渗透和操控,影院公映的是美式大片《泰坦尼克号》,孩子想起的时髦名字是《超人》里的“克拉克”,文化渗透和文化霸权认同仍在继续。总而言之,结尾所畅想的重建之路依然是他站在西方立场上提出的办法,和近代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独立自主之路有根本区别。因此虽然小说上至人文民俗,下至地理环境,自始至终都以阿富汗风情为基础,但这种建立在西方秩序之上的风情最终只能成为小说的点缀,而非作品之魂。第二,他的阶级背景决定了他与莱拉在重建阿富汗一事上的根本性不同,他虽然意识到阿富汗应该靠自己的力量重建,却依然是看客身份。莱拉之所以对阿富汗文化身份有强烈的归属感,是因为除了短暂的避难岁月,其余时间她一直没有离开过阿富汗,而且住在贫穷的平民区,属于阿富汗社会的底层普通人,是阿富汗广大平民的一分子。胡赛尼则不同,他长于外交官之家,经济上较为富裕,是阿富汗政府被颠覆之前的有产统治阶级,在国外定居的时间也远比莱拉长,苏联入侵阿富汗之际其父就在巴黎申请举家避难美国。他虽然关心阿富汗的重建,也曾担任联合国亲善大使重回阿富汗,但在重建的具体实施上仍旧是阿富汗社会的“他者”,一名来自西方发达社会的使者,而非留下来重建祖国的阿富汗人。这一点恰如当地司机法里德对阿米尔的质问:阿富汗需要你们时,你们不在。
提及胡赛尼的作品,人们会想到它们游走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以重建阿富汗形象和西方文化霸权展开直接对话。从胡赛尼创作阿富汗题材作品的初心来看[10]9-11,这点毋庸置疑。但在品读文本时不应受这一印象的影响,而应深入字里行间,具体分析作家是否兑现了他的初心,是否实现了和西方文化霸权的较量。遗憾的是这两部小说瑜中带瑕,并没有完全摆脱西方文化霸权的影响。假如说《追风筝的人》是往西方文化中添加了阿富汗元素,让西方先熟悉阿富汗,那么《灿烂千阳》则有着力图深入阿富汗民族,以阿富汗人视角写阿富汗民族文学的野心;然而可惜的是胡赛尼站在美国立场上很难做到客观书写阿富汗历史,虽有点睛之笔,但亦能看出他在转型过程中的犹豫与挣扎。从这一点来看,人们可以在胡赛尼的后续作品中继续关注他是否在处理东方主义这一问题上有新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