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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荣散文创作解码

2022-11-27

安康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本质散文外婆

李 锐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李汉荣的散文创作量大质优。称其量大,是因为他迄今为止已经创作出诗歌约3000首,散文随笔1000多篇,中短篇小说30余篇,这在我国当代作家中比较罕见。称其质优,是因为刊发其散文的刊物都是国内文学类名刊,如《人民文学》 《人民日报》 《诗刊》 《小说月报》 《青春》 《散文》《散文百家》 《星星》等,还被选入全国统编语文教材和各类教科书。如发表于1995年第六期《散文》月刊的《山中访友》,入选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2001年审定通过、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初中语文课本,2007年后又编入全国通用教材六年级语文上册,并作为开卷之作;发表于《人民日报》2002年7月6日第八版的《外婆的手纹》,入选上海市语文教科书八年级下册;发表于《散文》2000年第二期的《与天地精神往来》,入选山东省高中语文教科书(鲁教版)第三册;发表于《文苑·经典美文》2013年第十二期的《感念祖先》,入选学者王建庄编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这些散文作品作为学习范文,滋润着数以亿计的大中小学生,堪称经典。

李汉荣的文学成就是如何取得的?如果说李汉荣散文创作是一个编码过程,那么他是如何编码的,其中又有什么秘密?这是众多文学爱好者所关心的问题。本文拟取艺术品建造亦即平常所说的创作视角,以求尽可能全面地梳理出李汉荣创作的心路历程,从而揭示出李汉荣艺术世界编码的奥秘。

李汉荣在出版散文专辑时,曾按照专辑的题材进行了分类。比如《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集结了写河流的散文[1],《动物记》集结了写鸟兽虫鱼的散文[2],《植物记》集结了写草木花叶的散文[3],《万物有情》集结了写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鸟兽草木、老街古道和对于岁月历史的领悟等散文[4]。而在出版散文选集时,他也曾按照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进行分类,如《李汉荣散文选集》具体分为“老屋”“过去的田园”“动物的眼睛”“南山”“感念祖先”和“心说”[5]。

李汉荣的分类显然首先考虑的是编选意图和读者阅读的方便,而自己所熟悉的经验世界和成长环境当然也会在其中起作用。这给我们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但要清晰地揭示其创作的心路历程,还需要按照解码的研究目的进行新的分类。

按照芭芭拉·明托女士在《金字塔原理》中提出的“相互独立,完全穷尽”分类原则[6],所分出的类型既要各部分之间相互独立,又要穷尽所有部分。作为散文家的李汉荣,面对的是自然、社会和文化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进行诗性遨游,而在做诗性遨游时,还要面对作为社会文化存在的自身。于是,李汉荣散文创作就形成了四个题材类型:在天地自然万物中做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简括为“描述自然”的散文;在亲人乡邻和民众交往中做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简括为“描述社会”的散文;在典籍、遗迹中做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简括为“描述文化”的散文;在解析自身中进行精神遨游的散文,可简括为“描述心事”的散文。

一、描述心事的散文

哲学人类学家米夏埃尔·兰德曼曾说过:“人作为文化的创造物是社会的,人作为文化创造者是个体的。”[7]这就使得我们更清晰地明确了,存在着生活中的李汉荣和进行着散文写作的李汉荣。前者是社会中的李汉荣这个人,他是文化的存在,后者是感受天地万物人情世态,进入创作状态时的李汉荣,此时他就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化创造者。对李汉荣散文创作进行解码,自然关注的是这个作为“文化创造者”的李汉荣。这个文化创造者在其描述心事的散文中得到了突出表现。

在《李汉荣散文选集》中,汉荣在“心说”的一级标题下,收录了《我丢失的月光》 《对身体的感受和理解》 《生命中柔软的部分》 《手》 《感恩》 《黑夜里的文字》 《河床》 《生病》 《泪水使我们想起身体里有一个海》 《回声》 《对孩子说》《心说》 《静夜思》 《我们为什么活着》 《星空》和《渴望》16篇散文。笔者在阅读李汉荣散文集《万物有情》后,认为李汉荣在“时光长安”的一级标题下所列的《黑夜孕育灵魂》 《对一次雪崩的想象》 《今夜的泪水》和《那时,梦里也在作诗——回忆20世纪80年代一段短暂的时光》,亦可列入描述心事的散文类型里。从这些描述心事的散文里,我们可以析出李汉荣作为文化创造者所具有的心路历程。

首先,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化创造者,李汉荣具有鲜明的反思意识,懂得不能让自己混迹于常人的那种充满欲望的、追求物质占有的世界中去,他必须与喧嚣的尘世保持距离。

在《对身体的感受和理解》里,作者以“牛奶下肚,将转化成什么”为话题,解剖自己,反思自己。一杯牛奶下肚后,“我”祈求奶牛原谅,为我们身体竟是“埋葬无辜生灵的墓场”而忏悔,进而思考着“我和牛的关系,和草的关系”。既然牛奶和万物养育了我,我该让它“转化为高尚的思想和纯洁的情感”,而对那奶牛,那草场,那河流,那无边的自然,“我应该深深地感恩”[5]250。

作者还以“身体的社会学”[5]248为话题,表达出不混迹于常人社会的态度。“我从你的身体里读到了整个社会。”第一人称的“我”显然就是进入了创作阶段的李汉荣,也就是作为文化创造者的李汉荣。第二人称的“你”,结合上下文来看,既有头上戴着假发的“你”、脖子上系着金利来领带的“你”,也有手指上戴着戒指的“你”、腋下悄悄藏着法兰西香水液体的“你”,显然是常人的符号。而“我”的态度是,“在假的头发下面,希望那颗头还是真的,那头脑里的思想还是真的,那脸上的表情还是真的”;“从你挂满品牌的身体缝隙,寻找不到曾贴上商标的灵魂和感情,哪怕只是一瞥纯真的目光”;“从你闪光的手,我看见生存的含金量正在升高,我看见河流里那些沉默已久的金子终于越来越多地停泊在一些机械手中”;从隐隐嗅到的法兰西芳香的气息中,“我惊讶地球正在加速缩小,缩小成我们的身体”。“我”当下能做的事情只能是保持疏离。

其次,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化创造者,李汉荣善于由身边的感性事物说起,去追问、理解、把握存在的本质。

在《我们为什么活着》里,作者由洁白的雪联想并反思自己的不洁和浑浊,由一棵树撑起一片绿荫,一棵小草以卑微的绿色丰富季节的内涵,一只飞鸟提升着大地的视线,一条鱼、一粒萤火、一颗流星也都在尽自己的天命,而人活着有何价值?由此作者开始了向存在本体的追问。

值得注意的是,李汉荣的追问驱除了所有金钱地位名誉、所有外加的障碍物,而只是作为一个存在者去追问,去感受,去把握,这样可以直抵存在本质。他从自己肉身以及维护着这肉身的存在条件出发,发现这一切皆为大自然的恩赐和同胞们劳动的成果,“没有一件是我自己创造的”。整个天地日月、自然万物,皆以自己的运动方式,供养着人类,有大美而不言;所有同胞都以自己的劳动成果让他人活得滋润;所以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以真诚的感恩去回报大自然的恩泽,以加倍的创造去回报同胞们的创造”[5]283。

除了追问,李汉荣还以体验、感受和理解的方式切入生存本体。在《手》里,他可以仔细地阅读手纹,觉得就是在阅读天文,“宇宙万象,无穷无尽,轮回不已,多少悲壮,多少惨烈,全都在不可知的无限时空里进行着,一切皆必然,又时时有偶然的介入,而使命运有了惊人的情节和动人的细节”[5]258。在《我的身体也流动起来》里,他躺在水边,调动全部身心去感知体验波涛、石头、沙子、水面的天光云影,“在流动的时刻,我理解了神的秘密及存在的秘密:奇迹后面套着更多的奇迹”,“而我永是奔流,奔流,直到我注入大海”[5]252。

再次,作为一个文化创造者,散文家李汉荣要对“诗”,准确地说应当是美文学的性质进行重新界定,他要冲出对存在本质的曲解和遮蔽,寻找到直指存在本质的话语方式。

在《对一次雪崩的想象》里,李汉荣想象着自己在攀登神圣雪山,“在靠近天空的地方,我看见了灵魂真正的形象:他从无限里找到充沛的乳汁,一点点喂养自己,一点点升华自己,一点点建筑自己,直到把大量的寒冷、大量的蔚蓝、大量的洁白、大量的绝望,以及从绝望里提炼的类似希望的东西,还有鹰的骸骨、一部分来历不明的陨石所造成的深度创伤,都收藏在自己身上”[4]263-264。这是一个在天宇下静静站立着聆听天籁的“赤子”。

此时此刻新的文学观念油然而生:“诗不只是一种修辞,诗是黑暗中的灯火,是速朽的生命里,那被永恒召唤和提炼的瞬间。”[4]264由此出发,美文的写作者能做什么?他必须恪守自己的使命,记录这永恒的瞬间:“那环绕于我的身心内外的无限广袤的宇宙,曾持久地迷醉和召唤我的灵魂;无垠的空间,永恒的时间,深邃的星空,沸腾的人世,曾经如潮水一样奔流于我的内心,并灌溉了我的内心。我的灵魂是那么渴望与永恒同在,那么渴望成为永恒的替身,成为永恒的回声”[4]267。而要实现此目的,美文的写作者必须净化语言,“清除母语上面堆积堆叠的锈斑和污垢,使其澄明、纯粹,恢复其弹性和张力,使之重新拥有指涉心灵、揭示存在的能力”[8]。

在《回声》里,李汉荣描述了他对这种语言的本真体验。“我”一人在山道上行走,在陡峭的山势中间看到有一片温柔的河谷,河谷里有个放羊人,大约六十岁左右了,在扯起嗓子大喊“哎,王喜娃——”,后面的“娃”字拖得很长,越来越低越来越柔和,像是慢慢地被森林和山色吸收了。“我”好奇地问谁是王喜娃?放羊人说,我就是王喜娃,真名叫王大刚。“我”问,你为何自己叫自己?放羊人说,“整天除了羊和我说话,再没几个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喊叫我。我就自己喊叫自己一声,这样一开头,山好像也记起我了,就一齐喊叫我了。你想,漫山遍野的沟沟峁峁枝枝叶叶花花草草虫虫鸟鸟都在喊叫我了,这不是很好玩吗,我老汉就不孤独了。”[5]272就是放羊人王喜娃一个“哎——”,群山都欢呼起来,其多么澄明,多么纯粹,又多么有张力!

二、描述文化的散文

就像学术研究需要旁证一样,随着李汉荣逐步领悟了存在的本质、确立了美文学观念和美文写作使命,其内心深处不免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渴望着寻求支持,尤其是需要得到传统文化文学经典的佐证。李汉荣是根据自己对存在的领悟和新确立的美文学观念阐释古代文化经典,从而形成一种新的视域、新的见解、新的散文,同时也带给读者新的启迪。

在《李汉荣散文选集》里,在“感念祖先”的一级标题下收录了《水边的孔子》 《诗与药》 《孤独与创造》 《对中医的一知半解》;在《万物有情》里,收录有《走进诗佛》 《点亮灵魂的灯》;在《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里,收录了《听河流讲授孟子的美学和精神现象学》;在《动物记》里,收录了《李贺与唐朝的那头驴》;在《点亮灵魂的灯:李汉荣散文精读》里,收录有《老子的智慧——重读〈道德经〉》《李白——梦游的孩子》《千古诗圣赤子心——读〈杜甫全集〉》。

李汉荣对古代文化文学经典的解读经历了三个阶段:

首先,系统阅读古代典籍。从李汉荣散文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老子、孔子、李白、杜甫、王维的作品和相关评介做了系统阅读。在《走进诗佛》里,重点分析了王维一些作品;在《李白——梦游的孩子》里,汉荣自己说:“我通读了《李太白集》里的千余首诗,我对李白有一个不容商量的印象:李白哥哥,他就是一个大孩子,一生都没有长大的好哥哥”[9]30;在《千古诗圣赤子心——读〈杜甫全集〉》里,从标题到正文,都强调了“读《杜甫全集》”“我通读了《杜甫全集》”[9]39。

其次,由于古代贤哲有各自看问题的视域,所以必须放弃搜求客观的文本本义的路径,而全力以赴地寻找那“被永恒召唤和提炼的瞬间”。因此,在李汉荣对经典的解读中,很难看到对文本原意的系统考释,而能看到的是瞬间领悟。在《听河流讲授孟子的美学和精神现象学》里,最集中最典型地表现了这一心路历程。此时,孟子已经幻化为河流,在表达这“被永恒召唤的瞬间”:

河水说:“充实之谓美,美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

河风翻译:“使那些美好的品德充满他全身便是美;不但充满而且闪耀出光辉,便是大;大而又能感化万物便是圣;圣而达到出神入化不可测度的高深境界,便是神。”

李汉荣信心十足地说,“这是可能的。这条古老的河边,曾走过沉思的古圣先贤,波光里,收藏有那渐去渐远的圣哲背影。”[1]185-186

再次,李汉荣坚持按照存在本质解读古代文化经典,在同古代经典的对话中,检验着、佐证着“天地日月、自然万物,皆以自己的运动方式运行”的存在本质,在不断扩大的视域中,与老子、孔子、李白、杜甫、王维等贤哲渐渐融合在一起。于是,一个个全新的视域出现了,梦游的孩子李白走出来了,诗圣杜甫走出来了,诗佛王维走出来了,骑驴写诗的李贺也走出来了,变得如此鲜活。

这既是历史情境的还原,也是李汉荣的现实感悟,合二为一。比如在《老子的智慧——重读〈道德经〉》中写道:

老子的那颗心,是多么的清澈,多么的纯真,又是多么的深邃。当心灵不带任何杂念和杂质,清澈到透亮的时候,心灵才可能完全澄明,完全敞开,达到表里俱清澈,肝胆皆冰雪的赤子状态。而单纯到极致就是丰富,透明到极致就是幽深。这时候,心灵就像清澈的秋水,心灵不仅显现出心灵自身的秘密,也映照出整个宇宙的倒影和幻象。[9]11

同样的境界在上文提到的《对一次雪崩的想象》中也出现过:

背对时代,面朝时间,我一步步离开那个用黄金与污秽堆积的荒原,我一点点剥离自己,洗刷自己,告别自己,我一点点打听自己、找寻自己回收自己。终于,在远方,我看见了久已不见的照彻暗夜的白光,看见了仍在向宇宙深处跋涉的精神巨人。……天宇敞开,圣歌响起,烛光燃亮。终于,我看见了世界的初雪。[4]261

三、描述社会的散文

对李汉荣来说,他在散文随笔写作中获得了自由。他在面对社会中的人和物时,能从描写对象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细节、一个物件里,捕捉住那折射出生存本质的瞬间。

在《李汉荣散文选集》里“老屋”的一级标题下,收录有《父亲和他用过的农具》 《外婆的手纹》 《一碗清水》 《母亲的信仰》 《黑夜里的那双手》 《花轿故事》;在《万物有情里》里“月光落在月光上”一级标题下,收录有《转身》 《尊严》《头发》 《忆忠顺》 《感念祖先》 《乡村穷人》。

李汉荣对于社会中人和物的感知与领会的心路历程如下:

首先,凭借着自己对于存在本质的理解,去感知身边的万事万物。李汉荣提出了“灵眼”的概念,“睁开灵眼,灵眼看万物,万物皆灵”[5]9。这个灵眼,其实就是汉荣对于存在本质和宇宙永恒运动的体悟。有此做基础,他对身边事物的感知自然就达到了心中有光明万物皆灿烂的境地,就像禅宗所说的“心中有佛,万物皆佛”那样一种境界。

在《转身》里,作者写了北京火车站、秦岭深山和汉中南大街的三次擦肩而过的偶遇。火车站人多,“我不小心踩了右边一个小伙子”,对方则转过来一张文雅谦和的脸说:“我挡着你了。”秦岭深处,遇到一个头上插了几朵野花,手里拿着一束菖蒲,好看的脸上满是羞涩,浑身上下洋溢着纯真的自然气息的女孩。“我停下来给她让路,然后静静地看她远去。”汉中南大街,“我”遇到一个衣服褴褛的中年乞丐,触动并唤醒了“我们冬眠的良知”,转身回家拿出去年穿过的防寒服,走出来已经找不到他了。最后在丁字街看到一个老年乞丐,便把防寒服披在他的身上[4]2-5。三个擦肩而过的人,都触发了李汉荣的“灵眼”,都成了他的散文创作的素材。

其次,“灵眼”发现了素材,还需要去领会把握。那怎么去领会把握呢?李汉荣说:“万物都是不可知的无限时空的密码和象征,任何一个物都不只是它自己,它来自永恒又归于永恒,人只是与它匆匆相遇,彼此交换一瞥眼神,又匆匆分手融入大化。”[5]9显然,这身边的事物都与无限时空的那个永恒相关联,必须依赖于他对存在本质的感悟和体验。于是,在《转身》里他领会到了“转身就是永别”,“旭日一转身变成了落日,青丝一转身变成了白发,爱情一转身变成了婚姻,诗一转身变成了散文”,世间所有事物一转身都融入了天地宇宙的大化中。

在《父亲和他用过的农具》“井绳”一节里,写父亲一辈子都月夜挑水,每天都要用那全长三米的井绳,但却乐此不疲。三米井绳如何连接起了月亮与水井?如果撇开家里每天都要用水的功利目的,父亲的快乐应当来源于融入天地日月的体验,来自日常生活的审美,亦是瞬间达到了永恒:“他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微笑着低下头来,就看见在井水了等着出水的月亮。我父亲就把月亮打捞上来。两个水桶里,盛着两个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亲挑着月亮,仔细看,就会发现是两个月亮抬着父亲,一闪一闪在地上行走”[5]8-9。

在《外婆的手纹》里,主要写外婆的针线活好,周围的人都夸她手艺好。汉荣的感知是“即便在那些打了补丁的岁月里,外婆依然坚持着她朴素的美学,她以她心目中的样式缝补着生活”。那这朴素的美学是什么呢?汉荣将心比心地领会到:外婆的艺术灵感来自大自然,鸟飞燕呢,云起云飞,都让她停下手中的活去聆听去凝视,“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都收拢起来”。

再次,有了领会把握,接下来就需要考虑如何用语言来表现,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在遮天蔽日的话语垃圾里,它必须突围,它必须找到那个唯一属于自己的句子,才能说出内心的深渊和高地。……当我们终于读到一个令人耳目一新、触及心灵的充满新意的句子,我们应该知道:这是从词语的密林里、从语言的沙场上冲杀出来的勇士。”[5]4李汉荣用比喻性的文学话语,描述了他如何用语言来表现的心路历程。其实,这就是海德格尔说的“这里要紧的是关注本质性的东西”,诗人必须遵循这个“归本”的尺度:“人之能够作诗,始终只是按照这样一个尺度,即,人的本质如何归本于那种本身喜好人、因而需要人之本质的东西”[10]214。

现在的关键点,是李汉荣如何在描述社会的散文中把自己对生存本质的体悟用语词表达出来。

在《一碗清水》中,外婆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却成了地主婆。生存的孤独与痛苦深不可测,于是她吊死在一棵桐子树上。记忆中的外婆爱干净、爱照镜子、爱美。外婆的梳妆台和红木梳子被造反派作为地主生活方式的罪证抄走了,供革命群众参观批判,外婆只能是对着一碗水整理自己的头发。汉荣写道:“我看见水里走出同一个外婆,安慰着水外面的外婆。我看见外婆大滴大滴的泪水掉下来,打碎了虚幻的水面。……一个痛苦的人只有在一碗清水里寻找自己。她一次次在清水了埋葬自己又救出自己。当整个世界都在驱赶她,她只能逃到这一点点水里。对着虚幻的水,她目送自己迅速老去。”[5]20-21在描写外婆用一碗清水整理头发的文字中,汉荣让被遮蔽了的存在本质和生存意义显现出来。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在自行揭露中恰恰让自行遮蔽着的东西显现出来”[10]210,因而使平易的语言变得极富张力。

四、描述自然的散文

自然界是人的生存须臾不可离开的,更重要的是,李汉荣对于存在本质和生存价值的追问是从大自然中的一棵树、一棵小草、一只飞鸟、一条鱼、一粒萤火、一颗流星都在尽自己的天命开始的,最终领悟到人能活着皆是大自然恩赐和同胞们劳动成果养育的结果。一旦明晰了自然与存在的本质关系后,描述自然对李汉荣来说,就成了感恩行为,创作也变得游刃有余。

自然界是李汉荣散文创作的重要素材来源,也是他散文创作中篇数最多的类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为他出版了《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 《植物记》和《动物记》三本散文专辑,除此而外,《李汉荣散文选集》和《万物有情》里,都有很大比重的描述自然的散文。

李汉荣感恩自然的心路历程同样离不开感知、领会和表达。关键是要揭示出相较于描述社会的散文,他描述自然的散文有何不同。

首先,李汉荣以对待恩人的态度去感知大自然,视自然界的山水花鸟草木虫鱼为朋友。这在被收入全国全日制语文通用教材的《山中访友》里有生动的表现:

走进这片树林,每一株树都是我的知己,向我打着青翠的手势。有许多鸟唤我的名字,有许多露珠与我交换眼神。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着一面明镜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浑浊吗?你好,溪流妹妹!你吟着一首小诗,是要我与你唱和吗?你好!白云大嫂!月亮的好女儿,天空的好护士,你洁白的身影,让憔悴的天空返老还童,露出湛蓝的笑容。[5]199-200

其次,李汉荣以膜拜的态度去领会大自然,视大自然中的万物为存在本质的感性存在。这在《泉》里有生动的描述:

走在山路上,渴了,就跪在泉面前,双手掬起泉水,饮下这清冽的馈赠。跪下,你必须跪下,像婴儿匍匐在母亲的怀里,你饥渴的手和嘴唇,才能触到和掬起这伏在低处的清流。这就是说,必须谦卑的心,谦卑的姿势,才能触到这同样谦卑地隐于岩石和草木后面的心灵的源泉[1]53。

再次,以礼赞的态度把自然景象召唤到词语中,就像海德格尔在《人,诗意地栖居》里所说的,“诗人召唤着天空景象的所有光辉及其运行轨道和气流的一切声响,把这一切召唤入歌唱词语之中,并使所召唤的东西在其中闪光和鸣响”[10]210。这在《月光下的探访》里有鲜活的表现:

今夜风清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显得格外端庄妩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泻,那是月辉在茂密青草上汇聚摇曳,安静、又似乎有声有色,斜斜着涌动不已,其实却一动未动,这层出不穷的天上的雪啊。

我惊叹这小小生灵的伟大自律精神,我想鸟的灵魂里一定深藏着我们不能知晓的智慧。[5]170-171

五、结语

掌握了存在的本质,又从古代文化经典中找到佐证,李汉荣的散文创作便进入自由状态。写社会,擦肩而过的人、实诚的朋友、直系亲属,都有显现生存本质的诗意瞬间;写自然,日月星辰、高山河流、鸟兽草木,都变成了朋友向他走来,向他致意。当这一切被唤进入李汉荣的语言世界后,一篇篇直抵存在本质、令人感动的散文佳作就建构成了。这就是李汉荣散文创作的心路历程,这个心路历程实际上也是李汉荣散文创作思想发展演进的历程,它是逻辑的,也是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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