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
2022-11-26嘉兴高级中学缪林翔朱大凤
文/嘉兴高级中学 缪林翔 图/朱大凤
“你居然不知道‘文王’顾文涛?神奇!”这是我当时就读的初中校园里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顾文涛,写得一手好文章,诗歌、散文、小说样样精通,人称“文王”。他一身傲骨,遗世独立,待人却休休有容,尤其将我视作最好的兄弟,没有之一。
寻常课间,他总喜欢立于一群围聚在讲台边的同学跟前,挥舞一本印了他作品的新刊,淡黄的圆脸上浮满了得意,高高的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闪着光。同学们往往都失了神,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那新奇的书刊发愣,嘴巴张得比胡桃还圆。
待到上课铃声一响,顾文涛便默契地将杂志递给我,我俩坐回各自的座位。倘若那节课是数学课或科学课,我就全神贯注地听讲;但若那堂课上的是语文课、英语课或思政课,我难免会深深沉醉于他的文字世界,痴心潜游在这位诗人以匠心铸造的海洋里。
每逢周五放学,但凡无琐事缠身,顾文涛便第一个拎起书袋冲向我,挽起我的胳膊就嚷嚷着要玩“飞花令”。我看在多年兄弟的情面上,也只好配合他娱乐一场,他也不曾让我输得太过难堪,大抵是点到为止,便一笑了之,肩并肩走回家。
然而,不知为何,初二下半学期的那段时间,“文王”的名号却忽然被冷落了,像是从仰止的高山坠入深渊的谷底。
有人爆料顾文涛抄袭,说他新近创作的短篇小说神似一位名家的作品。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同学们纷纷返校自习,我在QQ群聊中倏忽得知消息,没有选择隔岸观火地“吃瓜”,而是在第一时间赶到校园,想还顾文涛一个水落石出的清白。
我走到教室门口,却见他正笔直地伫立在讲台前,手举一张写着“原创”两个遒劲大字的白纸,脸色赤如苹果,一脸愤懑:“我,顾文涛,以我的人格保证,这是原创!的确,我是在看完名家作品后写的这篇文章,但它提供的仅仅是灵感!难道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临摹与致敬,也是你们嘲讽我的把柄吗?”
周遭围观的十几个同学听得发怔,场中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是响彻教室的哄堂大笑。他们有的笑出鼻涕,有的笑得面目狰狞,有的甚至装腔作势地发出“呜呜”的起哄声。此情此景,像极了《三体·黑暗森林》中人类对罗辑的群嘲场面,一度令顾文涛陷入窘境。
“哈哈,提供的是最完整的灵感嘛?”
“写的都是什么?抄袭还拒不承认呢!”
……
“够了!”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竭尽全力地嘶吼一声,让整个沸沸扬扬的教室霎时静如死水,再无半点躁动。
沉寂中,我一时有些仓皇慌乱,面对数十道齐刷刷射向自己的异样目光,手足无措。顾文涛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方才红得发紫的脸也缓和了许多,眼中泛起一丝感激的光泽。
“那什么……”在顾文涛目光的鼓舞下,我支支吾吾地为他辩驳,“大刘的《三体》不也……自称是对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嘛!一般来说,作者自由利用另一部作品反映的那些主题、题材、观点、思想,再进行新的创作,在法律上是允许的……我们要学会区分抄袭与合理利用,对吧?”
“说得好!”顾文涛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模仿一个开头算什么抄袭?要知道,我发表的文章,比那个爆料者一年吃下的西瓜还多,他要是能懂文学界的行规,我的书都白读了!”
撂下狠话,顾文涛稍稍收敛了怒气,径直从一群面露讥笑的看客中挤出来,一手牵起我,一同离开了这个喧嚣之地。
当时我心中依旧十分忐忑,回望了一眼教室内的景况——那些同学无一不跑到窗台边,冲着愈行愈远的我们做起鬼脸。从侧面看过去,他们的模样仿佛在笑。
“盲目跟风,什么都没有改变!”顾文涛愤然抱怨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我下楼,去外面散步赏景。
从那以后,我和顾文涛便彻底被班级孤立了。
由于心境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顾文涛整个人变得内敛起来,仿若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他在遭受众人奚落的同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某些“值得信任”的朋友袒露心声。所幸的是,我似乎永远在他超额信任的范围之内,并已完全融入他的学习生活。
平日里做理科题时,他碰到难解的题目,冥思苦想良久,假若毫无头绪,便会赶到我身旁俯身请教。在我讲题时,他必然认真倾听每一个要点,从未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每当我讲完题,他总不忘礼貌地说一声“谢谢”。这些虽是小事,但我仍能深刻地感受到,他并不像某些人描述的那样狂妄自傲、自命清高。
某个周五,放学铃声一响,我飞速地收拾好书包,想早些回家做完作业。俶尔,一只温热的手掌贴在了我的后背,下意识回首,顾文涛站在身后,脸上却没有往日的笑容,而是灌满了铅灰似的肃穆。
“走,去市区最高的山上,咱去爬山。”顾文涛不动声色地说。
“啥?爬山?”我一头雾水。
“回头你就知道原因了,走吧。”
就这样,我们去了白云山。一路上我们只有三言两语的交流,此外始终保持着缄默。不知爬了多久,一晃眼才发现,我们已然靠近山顶。
“来,一鼓作气,我们就快到啦。”迎着扑面而来的清风,上山时执意要帮我背书包的顾文涛喘着粗气说道。
趁其不备,我一把从顾文涛手里夺过他的书袋,说道:“也该让我帮你分担一些,不要总一个人扛。”
顾文涛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一心登山。须臾,我俩肩并肩地爬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座方圆十几米的小寺院,我们没有进去观望,只是坐在寺院门前的台阶上休憩。此时夕阳已颓,在深蓝天幕的边缘,最后一缕红霞在黑夜中弥散殆尽,绵延的山包上仍泛着一圈微弱的绯红色光晕,微风缱绻,城市在星光笼罩中亮起万家灯火,几幢大楼的霓虹被一群荧黄的房屋簇拥着,宛如几束绽放于萤火虫群落的花枝。
“来!”我正沉迷于景致间,顾文涛忽然站了起来,“今天是海子的忌日,我们得好好纪念这位杰出的诗人。”
我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头。只见他提起书袋,从中掏出一瓶陈年老白干。二话不说,他右手举起那瓶白酒,左手使劲一拧甩开瓶盖,大步流星地走到迎风的垭口,伸长手臂将整瓶白酒倾倒下去——那透明液体悉数坠入深谷,化成一道稍纵即逝的熠熠银光。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情由心生之际,顾文涛豪兴勃发,面朝这座群山怀抱的小城,吟诵起北岛的《回答》,紧接着是聂鲁达的《如果白昼落进……》和雨果的《当一切入睡》,最后是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缓缓起身,挪动双腿走到他身边,脑中忽而闪过一行诗,久久无法抹去。待他朗诵完诗歌,我便将那行诗轻声念出:“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听闻此诗,顾文涛怔了一下,转过身注视着我,目光中有一丝隐隐的感动莹莹闪烁。
“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他接上下一句。
“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我欣慰地将诗补完,眼里有一种湿热在涌动。
“海子的诗,真好。”顾文涛意味深长地感叹着,举右手竖起大拇指,与我对视三秒,而后我们一齐仰首,凝望着熠熠燃烧的星空穹顶,恰巧发现一颗划过深霄的流星。
那一夜,晚饭是他用攒了半年的稿费请的。在摆着小火锅的饭桌上,他罕见地高谈阔论起来,讲柳宗元,谈文天祥,从欧阳江河讲到格非,从雷平阳论到余华,这些文人逸事他如数家珍,信手拈来。我惊叹于他的阅读面之广泛,也震撼于他口若悬河的伶俐口才。
只可惜,好景不长,初三上半学期开学初,他就转学了。其父亲在省城做生意破产,他要随父母回到老家,并在那里完成学业。
临别前,他为我留下了一首精致的短诗:
海对风的嘱托
海洋忠诉着信念坚定的谶言——
哦,自西南倾吐而来的喧哗晚风
今夜请你彻悟地将帆船桅灯点亮
好让水手在风暴停息时眷恋梦乡
送他到校门口时,已是薄暮之际。我站在保安室边上,冲他释怀坦率地笑了,就像他曾经对我笑的那样,淳朴、本真、自然。
“不懂你的人只知道你的容易,真正懂你的人却知道你的不容易。”说话时,我的气流随腹腔徐徐吐出,声音却难免有些哽咽。
“嗯,我明白了,站得更高,不是为了让世人看到你,而是为了让你能看到整个世界。”他走到父亲开来的二手小轿车边上,用一句清醒的哲言答复了我的笑颜。
“生命总是因为活出了难度而精彩,这种生命让权贵、名利、世俗都黯然失色,让中庸、苟且、妥协都无所遁形。”远远地,他用一段真理般的感悟之言,擦燃了我眸中涌流的点点星光。
“兄弟,珍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文王’!”
“哥们儿,后会有期!”
黄昏、紫霞渐渐淡去,青黛渲染的星海之下,我和顾文涛久久拥抱,晚风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满,很慢,亦很长……
世间太苍茫,回首梦匆匆,不知何时能再与他相见。
初三一整年,我过得忙忙碌碌,咬牙拼完中考,考上重高,开启更为忙碌的高中生活——从此,顾文涛只是手机里一位不常用联系人,也是贴在卧室壁间的一首楷书小诗。似曾听人说,他没有考上理想的高中,但他还在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