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树故事
2022-11-26王勇军
王勇军
泾河在一头冲出狭长奇幽的仲山大峡谷后,关中平原的怀抱顿时让它静稳了下来。这一马平川的关中道就像六盘山下那平展展、热乎乎的土炕,可以让远离娘家的它在上面展一展腰身了。让不再湍急的水流转头向东吧,也许泾河就是在泾阳的这个大河湾下了决心。就在河湾北岸二三里的地方,有一个老到不知道岁数的村落就是我的家乡。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社树村。
没有像“李家堡”和“张家村”那样的名字简单明了,“社树”这看起来有些文气的词为何能成为村名被沿用下来?作为社树人,很少有人没有被这样问过,同样也很少有人能清楚地回答。未知总会催生人的好奇心,尤其是这个未知还与自己的家乡有关。前不久一个关于三星堆新出土青铜神树的新闻,让自己的好奇心近乎爆表。考古专家在讲到那个神秘瑰奇的神树时,认为它有一种可能叫“社树”。就像突然得知自己的祖上曾出过状元一样,这个论断着实让我惊喜到多次向亲朋转告,在同事面前嘚瑟。那可是中华文化古遗址里出土的稀世珍品,我们村的文化密码难道也要追溯到三千多年以前?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先民们,在起这个名字时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和期许?
不断增多的疑问让我更是茫然,直到有一天余秋雨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那是他对文化含义的看法:“文化是一种养成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它最终成果是集体人格。”是啊,何不另辟蹊径,把对村名的纠结,先暂时改成寻找隐秘在村中的乡风民情和精神传承,也许这样会更现实更容易。
那就把探寻的目光先落在村北那条古老的大渠吧。这条绵延三百多里的大渠修建于两千多年前的秦国,当时叫郑国渠。这常年被用来灌溉农田的清流,像一条温润飘逸的青丝带系在关中腹地。想来不用考证,《汉书》中记载“举臿为云,决渠为雨”,如此宏大的开渠工地上一定有我们村先民的身影。谁让他们就居住在这个伟大工程的旁边,谁让他们连同子孙都将是工程的直接受益者。那时开凿渠道靠的是民工手中的斧凿和流下的血汗。传说在工程最艰险的地方能凿得一斗石块,官家就给一斗铜钱,可见当时施工之不易。越是艰难地创业,越会成就伟大的事业。渠成之后,秦国日益强大直到统一六国,关中也从此有了号称“白菜心”的这片沃野平畴。水美土肥,四季丰年,我们村注定是这“白菜心”上最翠嫩欲滴的一片绿叶。这片绿莹莹、硬铮铮的叶子,是世世代代村民们一镢头一镢头在大渠边挖出来,一个日头一个日头看着成长起来的。
我们村距离郑国渠首也就十来里路。凭着地处大渠上游的优势,只要大渠有水,村里就不愁浇不上地。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句话对于我们这代在农村长大的人是熟悉的,当年经常被用白石灰水刷在村头的土墙上。大渠是灌溉的大动脉,还有很多连通大渠到田间地头的毛细血管,就是规划高低远近有序、修建平整通畅的小水渠。他们像一张张水网一样错落铺开在田野上。村里把常年管理这些小水渠的负责人叫“斗长”。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曾经当过多年的斗长。骑一辆加重的大自行车,尤其是天旱或者春灌冬灌时,家人都已经习惯了他不分昼夜往来穿梭在水渠和地头之间。管好斗上的水是干好公事,种好自家的地是干好私事,记忆里父亲一辈子都在重复干着这两件事情,没有很出色,但是都干得敬业又辛苦。在他眼里这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本分,干得好他觉得心里踏实。踏实的感觉来自对未知的基本预期,就像春种秋能收,栽树可乘凉一样,只要自己吃苦肯干,日子便差不了。这种因果明晰,不受太多干扰的乡村生活状态,让包括父亲在内的村民们很知足。
村民们有句口头禅是“地不哄人”,说的是只要在地里用心务农,老天爷一定会给一碗饭吃。我们村的地因为灌溉方便,经常被周围塬上村子的人称为“大水地”。事实上这样的“大水地”在靠天吃饭的年代,不光是不哄人,用村里的话来说是“更赢人”。比旱地每年多一料收成,亩产也高过旱地几百斤。有了这更能养家糊口的实力,作为一个自然村能有十四个村民小组,三千多村民常年生活在一起就不足为奇了。把自家的姑娘嫁到社树,逃难的人更愿意落户到社树,在村里人的记忆中都曾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20世纪50年代初土改刚结束,一位姓魏的大爷被爷爷收留到了我们家里。他是新中国成立前孤身一人从山东逃难流落到我们村的,以给财东家拉长工为生。新中国成立后,生产队给他分的一间房子后来也塌了。因为年纪快七十岁了身体不好,他不能再下地干活,连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平时就暂住在生产队一间没有门的厂房里。他可怜的境况让爷爷奶奶实在看不下去,就决定接他到我们家里来住。这一住就是十六年,直到“文革”中期老人家去世。这期间他的吃饭穿衣直到养老送终,一直都被像家人一样对待。后来每年清明和除夕到老坟去烧纸的时候,奶奶或者妈妈都会叮咛我,不要忘了给老魏爷烧一些,让他买几件衣服。小说《白鹿原》里长工鹿三被他的东家白嘉轩养老送终,比起白嘉轩的善行,爷爷奶奶的仁厚更让人高看一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估计不识字的爷爷奶奶没有听过这样的古训,但是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做到了,也实实地在村里被传为佳话。爷爷最后无疾寿终,奶奶前年去世时年过百岁,这大概算是老天给他们的福报吧。
在村子的西头有几处老城墙和古建筑的遗址,他们前面都立着刻有文物保护字样的黑色石碑。每每日头落到西山上时,总会看到穿过袅袅炊烟的夕阳,让城墙上厚厚的夯土和老房上高高的屋脊皆有了亮色。那些灰青的瓦当和砖雕在檐口默默地守望着,守望着每天都会从眼前掠过的光影,守望着几百年间曾在这里发生,又慢慢变得模糊的辉煌和艰难。
一个村子为何会有城墙?村子里为何会有“城里人”和“城外人”之分?在很多陈年旧事里都能听到那句“房是招牌地是害”的俗语,这是动荡年代人们对失去财富的无奈和感叹。为了防盗防匪而考虑建城堡来保护安全,是曾经多少代村里人的共识。社树的城堡始建于什么年代已无法考证,但在明清时期不断建设和修缮“卧牛城”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整个城堡保存得还比较完整。城墙外有护城河,姚家祠堂和几处高大的牌楼。城墙上宽能过车,并建有西北东三处城门和城楼,城门上分别题写:“泾水分清”,“仲山毓秀”和“瀛洲揽圣”。城里面有财东富户的深宅大院,还有青石铺道店铺林立的老街和雕梁画栋的花戏楼。元代时村里曾出过驸马,现在记载此事的石碑还立在村中。
村中的富户姚家因为生意做得很大成了秦商重要的一支,他们经营丝绸、茯茶等商品远销到西北边疆及以四川和云贵等地区。听爷爷说,姚家的商队从村里出发,一路翻越秦巴山脉,沿途住宿歇脚的旅店都是他们自家经营的,其商业规模由此可见一斑。村中有一处保存比较完整的明清院落,曾经在民国时期被用作修建泾惠渠的指挥部,后来被命名为中华水利会馆。当年外来逃难和迁徙的人们,在城墙外定居下来,于是“城里人”和“城外人”的称呼便出现了。后来因为破坏和失修,作为分界的城墙大多已经不在了,但这样的说法还一直被沿用。
社树村是一个普通又不平常的关中村子,有着绵延几千年灌溉农业传统,同时又有曾经辉煌的商业文明。农民种地靠的是顺应天时和勤劳本分,做生意靠的是诚信经营和勇于创业。为农和经商造就的两种禀赋就这样在村中你来我往的街巷中互相交织,日出日落的光阴里慢慢融合。在十里八乡的关中道上,社树村社树人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显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气质。
村里人崇仁尚德。据传清末林则徐因禁烟被贬前往新疆,途经陕西时感慨社树这个“关中首善之村”仁义淳善的民风,便为村子题写对联“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对联刻在石头上被保存了下来,被赞颂和期待的民风同样也被传承了下来。2008年汶川地震和2020年新冠疫情中,村里组织捐款活动,从小孩到百岁老人,很多人踊跃参加,场面感人。尊老敬老的表彰大会每年九月九是要召开的,不孝敬老人的家庭被村民多年耻笑看不起也是一定的。村里建有让孤寡老人居住的幸福院已经多年,这在周边也是少有的。村里有一个小食堂,在村上的安排下,工作人员常年坚持每天把做好的饭菜,送到因各种原因无人照料的困难群众家中。善小常为,村人皆赞。
村里人重视文教,那句“就是把裤子卖了也要供你上学”的话从小就经常听到。新中国成立后姚家祠堂变成了村里的第一所小学,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上的学。此后学校一直没有中断过,后来还曾经办过多年的初中,高中以前我的读书之路就没有出过村。村东的刘家和村西的姚家多出文化人,他们传承祖上能书善画的遗风,在书法和绘画等方面成为地方文化名人的不一而足。村里人大多喜好文艺,20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就办过剧团,无需外请,举全村之力就能排出一两部本戏。在村委会旁边高大的戏台前,一声声急如雨点的锣鼓声中,台下的乡亲们一个个坐着小凳子翘首观看,台上的乡亲们粉墨登场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月光下那四四方方的露天剧院中,慷慨激越的秦声秦韵如同天籁,让如醉如痴的村民们随着哼唱,一起悲喜。当年那高高的戏台现在依然在村中伫立,不同的是剧团变成了秦腔自乐班和农民艺术团。不得不提的是,今年村里办起了几个乡村艺术馆,都是有文艺专长的村民在家里自费装修布展,免费让大家参观的。乡村风和意识流被装进画框,一幅幅挂在农家院中的墙上展览,这着实让参观者有些恍惚,不时地捋一捋这是艺术走进乡村?还是乡村中走出的艺术?
村里人重情重义。每一位曾经在村里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每年清明节都有一项集体活动绝不能少。民国十八年关中大年馑后修建泾惠渠的李仪祉先生的陵园,就在我们村北泾惠渠北岸。据说这是先生临终前自己选定的墓址所在。也许先生想着即便是去世以后,还能背靠仲山和北塬,让一渠清流缓缓从脚边流过。村民们吃饱穿暖过日子的场景和唱秦腔的声音,让他能方便看到听到。先生感念村民生计,村民不忘先生功德。每年清明节村里的学校都要组织很多的学生,举着花圈排着队到先生的陵园去祭奠缅怀。去的学生有的年龄还小,也搞不大清楚这样做的意义所在。但是每年社树人都要去祭奠的这件事,已经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了。也许他们还记得陵园大门上那幅正对着村子,由于右任先生书写的对联“殊功早入河渠志,遗宅仍规水竹居”。
村里人能干事创业。和整个秦商的命运差不多,清朝后期村里的富商姚家也走向衰落。但是口口相传的那些商业传奇和财富故事并未在人们的记忆中消散,改革开放让深藏在村人骨子里的创业基因又被彻底激活了。印象里大多数村民干事都争气好强,一心想着往前奔,自家的过活和集体的事情都不例外。这些年待在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大多在城里工作创业,但是这也没耽搁村里一年一个样的发展。在大家的努力下,村子环境干净整洁优美,街道豁亮平整有序,村委会办公楼高大庄重提气,羊奶粉厂全国闻名,中华水利会馆整修一新,乡村旅游初成规模。村子已经成为“陕西省美丽宜居村”,群众生活更加安逸和谐。一位到村调研的领导感慨“在我走过的地方里,社树村不是最富裕的,但我认为,这里村民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
当又一位来参观的朋友问到村名的来由后,再次的尴尬和露怯终于促使我下功夫做了功课。于是一个还不是很清晰的轮廓被勾画了出来:相传在上古时的巨龙,曾带领人们修筑土丘躲避经常泛滥的洪水。句龙死后,因其功绩被人们尊为土神,也称社神。现在词典对“社”的解释就是古代土神和祭祀土神的日子及祭礼。而社树一词的最早出现在《周礼》和《庄子》中,有“今村墅间,多以大树为社树,盖此始也”和“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的记载。当时为了明确各王封地之间的界限,就在封地之间挖下深沟。在沟中挖出的土上栽种树木,树木长大后被称为社树。这种被作为分界线使用的社树,应该不会是成为我们村名的原因。因为我们村离泾河仅二三里地,一般河流作为封地之间的边界是很方便的,不需要再劳神费力靠栽树长成社树来划界。
我们村最大可能是因祭祀而得名。理由是这里农耕条件优越,为了感谢和祈求土神的保佑设立了祭坛。本村和附近的村民会定期聚集到这里来祭祀。传说古时祭坛的中央必有一棵参天大树,我们村的那棵大树也许粗到七八人不能合抱。在其大如盖的绿荫周围,一定经常看到村里老老少少忙来议事,闲下纳凉。有社有树,皆庄严,皆瞩目,遂得其名。
祭祀土地是几千年村民们在自己辛苦劳作之后,怀着祈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愿望,与已知的和想象中的自然界沟通的方式。这是一种质朴的生存本能,也是一种谦卑的敬畏之心。虽然现在那高高的祭坛和大树已然不在,但在面前这一张张质朴憨厚的笑脸上,一句句夹杂着古风古韵的秦音里,一个个让人动容的义举善行中,让我们如此真切感受到了田野里和街巷中涌动着的那股股顽强的生命力和与这片黄土地已深深融为一体和谐壮美的生息图景。“社承厚德,树沐淳风”这八个字作为社树的乡村形象和精神传承,现在印在村里的宣传Logo 上,也深藏在每一段难忘的社树故事之中。
很满足自己听着社树故事长大,讲着社树故事变老的这一路。讲故事的人,终将也会在故事里被讲着。不敢有什么奢望,唯愿身后如若被提及,不是因为愧对过这片深爱着的土地。一树青黄年年依旧,两鬓成霜最念回乡。最舒坦温暖的回乡路是从村口的大渠岸边就下车,背着包在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下步行回家。那不太宽但又太熟悉的路上,可以看身边潺潺流水,闻阵阵泥土清香,听歌声从心头响起:“我家北面是青山,我家门前种良田,一条大渠村边过,水流向东几千年……”倘若要是遇到扛着农具的村民,问一声:“到地里去啊。”他必回一声:“噢,你回来啦!”此时我心头定会一热,然后大声说:“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