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
2022-11-26向本贵
向本贵
一
“别老是噘着一张嘴,脸也板得像是谁欠了你多少钱。是你自己求我带你去栗树垭,不是我哄着骗着你去的。”
郑成安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下了国道,那条鸡肠子一样的简易公路特别难走,坑坑洼洼,弯弯扭扭,时不时车轮下面就是悬崖峭壁。
“这路,怎么这么难走!”
刘东生嘀咕着。要不是怕老婆再被那一伙搞推销的人给骗了,他决不会跟着郑成安去那个叫栗树垭的村子买什么原生态茶花蜜。
“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多么难走。”郑成安从口袋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刘东生,立马又缩了回来。他记起刘东生是不抽烟的,转而问道:“退休半年了,在家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什么都没做。”六月退休之后,刘东生做的事情就是时刻提防着老婆把钱送给那些专门向退休老人推销保健产品的家伙。
昨天,老婆又被几个搞推销的中年女人灌了迷魂汤,要买什么女神蜂蜜,说包治妇科百病,价钱便宜,疗效了得。三个疗程,六瓶,才五千多块钱。
眼看退休工资卡里攒下的一点钱又要遭殃,他说,买什么女神蜂蜜,不如买乡下人挑来街上卖的蜂蜜。腊月,正是乡下取蜂蜜的季节,纯天然,纯野生,无污染。再说,乡下的蜂蜜绝不会要几百块钱一斤吧?老婆这才勉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了一阵儿,说:“你自己去一趟栗树垭吧,乡下人挑来街上卖的蜂蜜我不要,郑成安弄来的茶花蜜我也不要。”
昨天下午郑成安从栗树垭村回来,又站在单位小区的大门前叫喊了一阵儿,还群发了短信。老婆一定是看到了有关栗树垭的茶花蜜也能治病的短信。这一年来,在栗树垭村扶贫的郑成安每次回来,总要站在单位小区的大门口,对着进进出出的人诉说栗树垭村有多穷,栗树垭村的农民有多苦,其他地方的农民早就奔跑在小康路上,栗树垭村的农民还在为温饱问题发愁。呼吁大家伸出援手,哪怕是一件旧衣服,半袋大米,都是一份爱心。当然,他不仅仅只是杜鹃啼血般地呼喊,还把栗树垭村的农副产品弄下山来卖。小车的后备箱里,春天有茶叶,夏天有瓜果蔬菜,秋天冬天就更加丰富,红薯、花生、板栗、蜂蜜、雪花梨,甚至用梧桐叶包的苞谷粑粑也在他的推销之列。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是肯响应的,捐钱捐粮,翻箱倒柜把一些旧衣物拿出来给他,当然,也会从他那里买一点土特产。但日子长了,就把他的叫喊当做耳边风了,甚至怀疑他去栗树垭村扶贫仅仅就是向人们要些旧衣旧被送上山去,再就是弄些瓜果蔬菜下山来卖。甚至还有人说他不愿意和当地的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想着法子往家里跑。
刘东生看了郑成安一眼,问道:“一年的扶贫时间不是到了吗,还往栗树垭跑什么?前天去了,昨天去了,今天还要去?”
郑成安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奈:“不去不行,一些事情没有办完,周局长那里交不了差。”
“这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郑成安似乎很生气:“全村那么多贫困户,要解决他们眼前的生活困难,还要让他们摘掉贫困的帽子,跟着时代的脚步走上小康路,容易吗?一不留神,老贫困户的问题没解决,新的贫困户又出现了。你以为这一年我在栗树垭晃着膀子玩啊,看风景啊,呼吸新鲜空气啊,吃农家乐啊?”郑成安又开始唠叨个没完,“上面大会小会,强调的是全民动员,打好扶贫攻坚战,可我们单位从领导到群众,好像扶贫攻坚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栗树垭村能不能摘掉贫穷的帽子,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真的让我很生气。”
刘东生有点恼:“你要的扶贫资金,单位没给?你要的旧衣旧被,大家没捐?年初要不是周局长说我年纪大了,拦着我,那天我也是一定要跟着周局长送你去栗树垭的。你三天两头用小车拖着瓜果蔬菜到单位来卖,单位才多少人?当饭吃也吃不完啊!人们背后怎么说你你没听见,我给你做个传达吧,都怀疑你这一年是不是真正走进扶贫村里的贫困人家了,有没有为他们实实在在解决问题。”
刘东生退休前是单位的人事股长,不管人们背后怎么说,他是要公平公正地评价郑成安的,得出的结论就三个字:不靠谱。家里的条件就那个样,女儿读书要钱,老娘在偏远的乡下要赡养,但郑成安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总是穿着西装,脖子上结着领带,脚上的皮鞋擦得锃光发亮,头发打的发胶蚊子都站不稳脚。几年前,他还借钱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小车,除了八小时上班,谁都见不着他的影儿。后来,人们就传他外面有个相好,是个开小餐馆的乡下女人,买辆二手小车,去农村给那个乡下女人的小餐馆采购土鸡土狗野菜什么的全是他的事。
“这一年在栗树垭扶贫,给刘卉的餐馆买土鸡土狗野菜的事情怎么办?”刘东生眼睛盯着郑成安,心里不由得有点好笑,扶一年贫,也没认真在栗树垭待几天,居然把自己弄成了个农民样了,脸面晒得黝黑,头发老长也不剪,皮鞋没鼻子没眼,衣服上还有许多尘土。
郑成安拧着眉头,正要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唱起歌来。掏出手机,他眉眼就笑成一朵大菊花了:“好好好,行行行,你办事,我放心。”郑成安脑壳点得像是鸡啄米,“一个寒假,挣两千多块钱,再挣点加班费,明年上学期的学费就差不多了。”
接完电话,郑成安又拨了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拨给谁,刚才的那个喜悦劲儿又增加了几分,只是,话里却透着巴结和讨好,连腰也不由得弯下去三分:“辛苦你了啊,感谢你啊。有一句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向栗树垭村的困难群众伸出援手,也是要胜造七级浮屠的。我先走一步,去村里准备准备,你后面来。行行行,我一定替你把路途中的燃油费弄到手,不会让你老人家吃亏的。”
二
二十公里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郑成安指了指前面的村子说:“到了。”
苍黄的天空下,一面大大的山垭,山上有许多梯田,早就收割完了,只剩下一些干枯的谷草垛儿。梯田的上面,是满山遍野的梨林,落了叶,光秃秃的树枝被腊月的寒风抽绞得呜呜作响。梨林的旁边,则是高高矮矮的木屋,似乎也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村口站着许多人,他们面前除了堆满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还有许多箩筐。箩筐里全是梨,比超市卖的梨要大得多,光鲜得多,透着金黄色,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入秋之后,郑成安常常在单位大门口摆的就是这种雪花梨,他说栗树垭村满山遍野栽的都是雪花梨树,是前些年的扶贫工作队弄去的扶贫项目。栗树垭村没有树木,没有矿产,土地贫瘠,农民一年忙活到头,也就弄个肚圆,要不是一些年轻人外出打工,只怕吃盐的钱都是个问题。扶贫项目选得不错,雪花梨年年大丰收,却是苦了后面去栗树垭村扶贫的工作队,到了收梨的季节,就急得跳脚,整个村子到处堆的是梨,却变不成钱,各家各户的经济收入仍然上不去,脱贫摘帽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跳下车,郑成安就被人们给围住了。
“别着急,买梨的车后面就来。”郑成安那张忧愁的脸,转眼就堆起笑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支一支地给大家散烟,“我们一块上的路,我的小车跑得快。”
“几辆车?”
“一辆。”
“一辆车能装多少?”
“别着急,我还在想办法啊。”
“各家少说也有几千斤梨,三天两天才来一辆车,能卖多少?再说,你一年扶贫的时间已经到了,这就要拍屁股走人,梨不烂掉往溪沟里倒,还能怎么办?”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瞅了刘东生一眼,过后就冲着郑成安忿忿地说,“梨不卖掉,那个表没法填了。”
现在,轮到郑成安着急了:“表不填好,我回去怎么交代?赵主任,你可别跟我开玩笑。”
刘东生当然知道郑成安要填什么表。年初县里召开扶贫工作动员大会时,县里领导就交代过,每个下乡扶贫的工作队员,年底回来的时候,扶贫点的工作、贫困户的摘帽脱贫,都要在那一摞表格里体现出来,县里要作为依据,给有扶贫任务的单位打分考评。特别今年是脱贫致富的关键年,郑成安拿不到那一摞表格,真的要急出尿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来了!”人们全都扛着挑着向路口奔去。刘东生才看见,那边路口开过来一辆货车。开车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腰间挂着一个牛皮挎包,跳下车就骂起来:“什么鬼路,一不小心就摔下悬崖去了。”
郑成安一边掏出一包王中王香烟往他口袋里塞,一边说:“路是难走了些,但也没你王老板说得那么严重。这一年来,我进进出出跑了多少个来回,也没掉悬崖下面去。做生意,不就是为了多赚钱吗?跑一个来回,挣的钱不少啊!”
“原来说的那个价不行,还得往下压一压。”
“价钱原本就低,还要压?”郑成安脸色有些发黄,指着站在一旁的一群老人,低声下气道,“看看他们吧,都七老八十了,从梨树开花,到雪花梨挂果,施肥,锄草,打药,套袋,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劳累,才盼到雪花梨上市的这一天。再压价,银行的贷款都还不清了。”
“不压价也行,我不要了。”王老板脸色一变,“嫌价钱低了,你们自己把梨弄到城里去卖高价啊。”
村主任赵前听到这话,脸就绿了,眼睛直喷火。大前年,眼看着大家的梨卖不出去要烂掉,他组织了几个人,租了一辆大货车,自己把梨拖到城里去卖,大街上吆喝了十来天,梨是卖完了,得的钱才够几个人吃饭住宿和汽车的运费。
郑成安连忙把赵前往一旁拖,嘀咕了老大一阵儿,过来又对王老板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达成了协议,价钱往下压一点,但压得不多。王老板板着脸说:“看你郑干部的面子,再来两趟,一趟都不会多的。”
赵前忙拿了秤来,安排人过秤,上车。王老板一边算账付款,一边叫嚷着装车要轻点,梨碰烂了,卖不出去,他就亏大了。
不多会儿,王老板又大声喊起来:“不能再装了,不然路上真的会翻车的。”人们却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满满当当装了一车。
还有一些梨没有装完,人们就又围着郑成安吵起来。郑成安的脸红一块,白一块,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说:“剩下的梨,全装我的车上去,我买了。”
郑成安把小车的车门和后备箱全打开:“找根绳子来缠一缠,后备箱能多装下几袋。”
见地上的梨全都装上车,郑成安那张苦着的脸才又堆起笑来,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付给卖梨的人,一边对赵前说:“王老板明天后天都会来的,你要安排好。明天是哪些人卖梨,后天又是哪些人卖梨,今天卖了梨的人明天后天又送梨来,还不干架!”
赵前却黑着脸骂了一句脏话:“价钱压得低,还要补贴跑路的油钱,爱来不来。”
郑成安无奈地说:“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把各家各户的梨全都卖掉,挣得一个钱是一个钱。”
赵前还在一个劲地抱怨:“昨天中午你走的时候说下午有车来,大家站在这里等到天黑也没见车的影子。你的老娘被骂惨了你知道不知道?”
郑成安两手一摊:“我老娘也一样住在偏远落后的乡下,隔了千重山万重山,怎么骂她也听不见。”
开始的时候,刘东生还站在一旁看热闹,后来,心里就有些隐隐作痛,还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多好的雪花梨,在市面上卖得多贵,居然被那个王老板把价钱压得比萝卜白菜都不如。看看这些站在瑟瑟寒风里望眼欲穿等着卖梨的老人们,压价的话也说得出口!
心肝上没得血的家伙,路上真的要翻下崖坎去的。刘东生在心里骂,问郑成安道:“我的茶花蜜呢?”
郑成安正跟赵前头碰头地说着什么,没好气地道:“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别像那个王老板,黑着良心占便宜。”
赵前对郑成安说:“去我家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昨天就和邹根生说好了的,今天中午去他家吃饭。”
“今天腊八节,怎么说也得弄点好的吃吧?去邹家,只有粥喝。”赵前看了一眼刘东生,“还带了客人来。”
郑成安说:“我们单位人事股老股长,退休在家没事,来乡下买点茶花蜜。”过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递给赵前道:“麻烦你做做工作,说说好话,让大家把那个表给填了,我这一年的扶贫,才算是圆满地画上句号。”
“你圆满地画上句号,走了,梨摆在地里没有卖出去,贫困户摘帽脱贫不过是表格上的一句空话,你的良心过得去?”赵前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又堆起讨好的笑来,“要不,腊月的这些日子你还来几趟吧,每次带一个买梨的老板来也好啊。我慢慢给大家做工作,一定让你拿着填好的表格回去。”
郑成安无可奈何地说:“没拿到那摞表格,能不来吗?”说着把手里的钱塞进了赵前的口袋。
太阳已经无精打采地过了头顶。看赵前跟一群卖梨的老人离开,郑成安才带着刘东生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往村子旁边的一户人家走去。老远,他们就看见那栋木屋前蹲着一个人,正对着村口的小路张望,面前还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郑成安对刘东生说:“等你的。”
“谁呀,等我做什么?”
“邹根生。我昨天给他打过电话了,要他准备一些茶花蜜。”
郑成安大声地对邹根生说:“天冷,蹲在外面还不冻出病来!”
“赵前叔通知我,今天有买梨的车来,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没力气扛梨啊。”邹根生急得要哭了。
“明天还有车来。”
“明天来车,不会买我家的梨,村里有规定,轮着谁是谁。”
郑成安却不再答他的话,问道:“要你准备的蜂蜜,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昨天夜里刚从蜂箱里取的新鲜蜂蜜。”
“那就好。”郑成安对刘东生说,“这是栗树垭村的特困户,我的重点扶贫对象。”
邹根生却带着抱怨的口气说:“还重点对象呢,梨卖不出去,银行的贷款没法还清不说,我的病又犯了,还等着卖梨的钱去医院看病呢。你是帮我把大病医保办下来了,可每次看病,自己还得交一部分钱啊。”
邹根生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却瘦得不成形了,还喘气,话说得急了,脸就变成了青紫色。
邹根生的老娘正在喂猪,手里提着一只大潲桶,蹒跚着往旁边的猪圈走去。一头大肥猪跟在老人的后面嗷嗷地叫着。
“娘,郑干部来了,在我们家吃中午饭。”
老人没有做声,只是抬起头来看了郑成安和刘东生一眼,把猪潲水倒进猪食槽里,转身进灶屋去了。老大一阵儿,她才从灶屋出来,把一碗酸菜和一个煎鸡蛋饼摆在桌子上,过后,又去灶屋端了两碗稀饭出来,带着几分歉意地说:“我们家一年四季吃的都是稀饭,怠慢两位干部了啊。”
“我早就对赵前叔说过,不要给我家派饭。别人家里即便没鱼没肉,饭却是清清爽爽的吧。我这身体,吃不下硬饭的啊。”邹根生一边说,一边拿筷子把煎鸡蛋往郑成安和刘东生碗里夹。
郑成安对刘东生笑道:“今天腊八节,本该喝腊八粥的嘛。”
刘东生想起自己老娘在世的时候,每年的腊月初八必定是要做腊八粥的。前一天就把红枣桂圆黑豆芝麻冰糖之类的东西准备好,一大早用温火慢慢地熬,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会把熬好的粥端上桌,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喝一口,透心的香甜。
他对着碗里看了看,没有红枣,没有大豆,更没有桂圆芝麻之类。也许是见多来了一个人,老人又忙着在熬稀饭的锅里加了些大米,许多米粒没有熬到火候,一粒一粒在稀粥里面荡漾。郑成安似乎看出刘东生犹豫的样子,说:“喝啊,下午了,还不饿?”自己端起粥碗,吸溜了一大口,还舔了舔嘴唇,做出十分享受的样子。
刘东生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清汤寡水的白粥喝进嘴里,似乎还有一股猪潲水的味儿,悄悄瞅一眼坐在对面的郑成安,正就着煎鸡蛋和盐水酸菜,吸溜吸溜喝得欢呢。
“这腊八粥真好喝。”郑成安喝完粥,还用舌头把碗沿的汤汤水水全都舔进嘴里,才抬起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邹根生。
邹根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喝粥,还要钱啊?”过后喃喃道,“我们家过年也就这个样,还过什么腊八节。”
“当然要给钱的,这是规矩。”郑成安说,“这腊八粥好喝,一是用大山里的山泉水熬出来的,口味不一样;二是城里人熬腊八粥添了许多佐料,没这粥纯正。这粥看起来顺眼,喝起来可口。”
“你是找理由安慰我。一碗无滋无味的白粥,给钱也不该这么多。”
郑成安把钱塞进邹根生的口袋,道:“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过几年,等女儿大学毕业,日子会好起来的。”
刘东生的碗里只剩下一口粥了,但他突然就放慢了速度,脑壳里面在急速地打着转,自己该给邹根生多少钱。在城里,一碗这样的白粥,最多不过五块钱。他一仰脖子,把碗里的粥灌进喉咙里,也掏出二百块钱,递了过去。邹根生怎么都不肯接:“扶贫,也不是这么扶的吧?这不让人指胸戳背骂我!”
郑成安也说:“刘股你就不要给钱了。转回去几年,邹根生家不是这个样子,再过几年,邹根生家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邹根生站起身,去房里提了一只塑料壶出来,说:“这是给你准备的蜂蜜,不知道你看得上看不上。”说着从塑料壶里倒了一点蜂蜜出来,让刘东生尝,“看得上就买,看不上就算了。”
郑成安在一旁说:“你知道山里人腊月取的蜂蜜为什么叫茶花蜜吗?九月油茶果成熟,十月油茶树开花为来年育果做准备,也为蜜蜂提供了采蜜的机会。万木霜天,独此一花芬芳,你说茶花蜜金贵不金贵?”
一缕芳香扑鼻而来,含在嘴里,如脂如液,透心的甜,刘东生好不高兴,连连说:“这些我全要了。”
“很贵的啊。”邹根生报价的时候,有些不怎么理直气壮,“以前,指望的是雪花梨挂果上市,卖个好价钱,手头宽裕了,特困户的帽子也就摘掉了。现在却是看着成堆的雪花梨卖不出去,烂掉。家里就靠着养猪喂鸡和几箱蜜蜂了。”
“再贵也比市面上的蜂蜜要便宜得多。”刘东生掏出一摞红色的票子,也没清点,全给了他,问道,“已经放寒假了,你女儿没回来?”
“前天回来了,在家打个转,就走了。郑干部给她找了个事情做,工资开得不低,过年加班还有奖金。”邹根生把多余的钱退还给刘东生,就进房去了。
郑成安对刘东生说:“以前,邹根生家的条件在栗树垭村算得上最好的了,老娘除了带孙女,还喂猪喂鸡,邹根生和他老婆在城里打工,每年有几万块钱的收入。不曾想,才打了几年工,邹根生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胸闷,透不过气,脸色青紫,浑身乏力。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得了职业病。他在一家化工厂打工,想多挣钱,在污染严重的化冶车间做活,防护措施跟不上。人家老板知道进了化冶车间就逃不脱有这么一天,签合同的时候做了手脚,给了点钱,便打发了他。回来没多久,他女人就影子一样消失了。一家的重担全落在邹根生老娘的肩头。因病致贫,邹家也就加入到栗树垭村特困户的行列。女儿邹菊花六月高中毕业,考上了重点大学,原本是不准备上学的,要去城里打工,我把她拦了回来。家里有个大学生,就像是摸着黑走夜路,走得再久,总会有天亮的时候。”郑成安对着从房里出来的邹根生笑了笑,道,“我和你家邹菊花说好了,往后不管是寒假暑假,回来还去那里打工,上学时家里就不用给她多少钱了。”
刘东生从他的话语里已经猜出了几分,问道:“你把她送刘卉那里去了?”
“不送她那里,还能送哪里?”
“刘卉是个好人。能伸手帮扶一把,当然好啊。”刘东生说着,又把手里的几张钞票塞进了邹根生的口袋,“这钱,是给你女儿邹菊花的,你不要拒绝,还要替我转告她一句话:寒门学子,志存高远。”
邹根生的鼻子有些发酸:“那就谢谢你了。这句话,我一定会转告给她的。”
刘东生问:“你女人离家出走,你就没找?”
“找了,没找着。不过我也想通了,找不着也罢,跟着我,这辈子有吃不尽的苦,熬不到头的穷日子。”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淌落下来,挂在清癯的脸上。
郑成安劝他说:“千万不要悲观失望,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腊月的这些日子,我还会来栗树垭。当然还要带买梨的老板来。”
邹根生听他这样说,脸上的忧愁松动了些:“村里的群众都说,这一年,真的辛苦你了,操心田地里的生产,操心雪花梨的病虫防治,帮着特困户制定脱贫致富规划,村里伍原和周长怡的危房改造好了,十八户困难户的小额无息扶贫贷款到位了,我的大病医保也批下来了……这些,我们都记在心里啊,你真要走了,都舍不得啊。”
要在以前,郑成安听到这样的话,必定会高兴得得意忘形,还会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趁机把自己狠狠地夸奖一番。今天,他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喃喃说:“各家各户的堂屋里还摆着许多梨没有卖出去啊,走也走得不安心。”
三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赵前才从那边村路上匆匆走来,把几张红色的钞票重又退给了郑成安,说:“都说你郑成安在栗树垭一年,尽心尽力了,还是别为难你。不过都说了这样一句话,扶贫攻坚,重要的是看实效,仅仅往这样的表格里面填写数字是不行的。”
郑成安的脸有些发红,伸过手,但他没有接那一摞填好的表格,而是推了回去:“这些表格暂时替我保管着,栗树垭村的梨什么时候卖完,我什么时候来取。”他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腊月的这些日子,我不回单位了,请假,一心一意给你们卖梨。”
赵前开始还有些发怔,后来,就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了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小心地把表格揣进口袋,脚步铿锵地走了:“我这就去造一个卖梨的花名册,张贴在村委会的会议室,轮着谁是谁,不用争争吵吵,郑干部说了,梨不卖完他不走。”
赵前离去后,郑成安问还怔在那里的邹根生:“你家的梨摆在哪里?我还要买一袋,带回去送朋友。”
邹根生推开堂屋门,指了指,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说:“真要把这些梨全卖掉,加上卖猪的钱,卖蜂蜜的钱,我家的收入还真就达到脱贫摘帽的那个标准了。”
刘东生看见半个堂屋全是梨,透着好看的金黄色,说:“我也买一袋。”他不敢与邹根生那双忧郁与希望混杂的目光对视,就把口袋里的零票全都掏了出来,塞在邹根生的手上,扛着一袋梨匆匆走了。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晚霞在西边的天际流连,山野吹来的风却是刺骨地寒冷。两人手忙脚乱地将梨用绳子捆在小车后备箱的外面。只是,小车刚刚翻过村前一道小坡,就熄火了。郑成安打开车头的盖子,鼓捣了一阵,过后,将小车后备箱的绳子解开,把里面的梨全都扛到路旁的一棵树下,说:“还真不能把车给压坏。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晚上我们还不被活活冻死!”
刘东生问:“明天来栗树垭的时候再带回去?”
“明天来,不同样还得买梨吗?王老板明天来的时候对他说一声,有不要钱的梨送他,大货车压得哭他也是要弄回去的。”
“填好的表你又退了回去,刚才说的那话,是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梨摆在大家的堂屋里烂掉,我却揣着一大串估算出来的数字回去报喜,心肝上真的没血了啊。”
刘东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喃喃道:“不下来走走,还真的不知道这里是这般情况。这一年,真的苦了你。”
“苦算什么?主要是操心,是着急,是同情!”
“不仅仅是这些,还有经济上承受的压力。一碗白粥就两百,那点下乡补助,不过是杯水车薪。”
“说实话,农民就是纯朴,善良,不掏钱他们也不会说我小气。可是,我过意不去。”
“工资卡被你老婆拿着,就连逢年过节单位发的福利呀,奖金呀,你老婆也要撸去,钱从哪里来?总不能向刘卉伸手吧。”
“你还真的说对了,现在,我是经常伸手向刘卉要钱了。当然,她发了,帮帮我也不是问题。”郑成安对刘东生做了一个怪样,看不出是得意,还是无奈。
四
小车吱吱嘎嘎慢慢地走,天黑老大一阵才进城。只是,小车没有开往回家的路,而是往一条五彩的大街开去了,急得刘东生大声地叫喊起来:“这么晚了,还去刘卉那里呀!”
“买了这么多梨回家,我那婆娘还不又要跟我干架。”
“几大袋梨,刘卉吃得了?”
郑成安再没做声,眼睛盯着前方,小车似乎也跑得快了许多,来到大街的十字路口,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刘卉的餐馆不在这里啊。”刘东生记得,前些年单位的人议论郑成安跟那个名叫刘卉的乡下女人不清不白的时候,他去过刘卉的乡菜馆,在大街那头的一条破烂小巷子里。也就是那次见到刘卉,他才放下心来,即便郑成安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刘卉那衣着打扮,那言谈举止,那干净的眼神告诉他,决不可能跟郑成安有什么事情。
“人家早就搬到这里来了。”郑成安说。
抬起头来,刘东生就看见街旁一家餐馆的大门上面霓虹闪烁,”刘卉乡菜馆“五个大字赫然入目。正在乡菜馆忙活的刘卉见到那辆满身尘土的小车开过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脸笑容地迎出来说:“终于有人愿意陪着你去栗树垭啦!”
郑成安迫不及待地道:“中午才喝了半碗粥,饿得肚皮贴背心了,快给我们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刘卉扫了眼一楼满满当当吃饭喝酒的食客,把两人带到二楼转角处一间小包厢里,然后大声地叫了声邹菊花。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女孩匆匆地跑上楼来。
“要你伍杰叔炒两个好菜送来,要快点,你郑伯伯和刘伯伯饿了。”刘卉笑着道,“扶贫,还真是全心全意呀,这么晚了,才从山上下来。”
郑成安的脸上早就堆满了笑:“又给你带了几袋雪花梨来,送人也好,自己吃也好,不要钱。”
“邹菊花家的?”刘卉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不要以为把人家女儿弄来这里做一个寒假的活儿,就像是给了人家多大的恩情,拿了人家的梨,还不给钱。知道吗?邹菊花昨天夜里做梦都在说她爹病了没钱买药的话。”
郑成安说:“我忍心拿了人家的梨不给钱吗?买的!”
刘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你给了钱,我怎么好白要你的梨。”
郑成安也不推让,把钱揣进口袋,脸上的笑容又增加了几分,说:“邹菊花家的茶花蜜可好了,蜜蜂放养在屋后半山上的油茶林里,纯天然,纯野生,养颜除皱,还能治病。刘股长今天就是专门去栗树垭买茶花蜜的,你也买点来喝吧。”
刘卉就又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不就是要我掏钱买她家的蜂蜜吗?还说了一大堆的好来,像个游走江湖的骗子。”扭过头,又对刘东生道:“你让郑干部自己说,我们认识八年,他从我这里弄去多少钱了。开始说要送女儿读书,后来说要赡养乡下年迈的老娘,现在倒好,推销扶贫村的农副产品不说,还把扶贫村的人送到这里来做活儿,工钱还不能低。”
刘东生的脸上也堆起笑来,说:“郑成安经常在我面前唠叨一句话,你刘老板是个好人,人好心好。”
“刘股长也学会夸人了啊。”刘卉扭过头,对郑成安道,“你明天还得去一趟栗树垭。刚才邹菊花说她家喂养的一头大肥猪要卖掉,明年的春耕生产和梨园的培管,就靠着那头猪了。你去把她家的猪杀了,留一点家里过年,剩下的全弄到乡菜馆来。”说着又从口袋掏了两张红票子递给他,“买猪的钱,我自己跟邹菊花结算,这是你跑路的路费,够了吧?”
“够了,感谢你再一次扶贫。”郑成安站起身,对着刘卉深深地鞠了一躬,“要是我们县评选扶贫爱心人士,我第一个推荐你。”
上完菜,刘卉带着邹菊花离开后,刘东生有几分感慨地对郑成安说:“单位一些人说你和刘卉不清不白,我说没有的事,人家刘卉不是那样的人。但你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呀,只一会儿,她就连着掏了几次钱给你,眉头都没有拧一拧。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你上班,她开餐馆,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怎么她这样尽心尽力帮着你?”
“八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去菜市场买菜,看见几个卖菜的女人围着刘卉骂,还有一个女人把脏水往她身上泼。那时刘卉刚从乡下来城里不久,哪敢跟她们争斗?想走又走不脱,急得差点掉泪。是我把市场管委会的工作人员叫来,才知道刘卉去菜市场买菜,说好了价钱,几个卖菜的贩子突然又变了卦,抬高菜价,刘卉不给,她们就恼羞成怒了。刘卉的男人伍杰炒得一手好菜,夫妻俩笑脸待客,老少无欺,餐馆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帮忙跑跑腿,去乡下买点土鸡土狗腊肉野菜什么的。当然是要给我开工钱的。你说我能不把这机会抓住吗?农村的老娘每月还鼓着眼等着我寄生活费呢。我买了辆二手车,就是为了去乡下方便;穿那一身行头,也是不想让人家小看了我。这一年去栗树垭扶贫,每次从山里回来,小车后备箱里装的全是特困户家里喂养的鸡呀鸭呀,甚至连红薯苞谷都往她这里送。除了食客吃,剩下的就在餐馆门前摆个小摊子卖。你去看看餐馆后面的那间杂屋吧,堆满了我送来的瓜果蔬菜。”
刘东生的脸有些发红,心也微微颤抖。那阵子,自己也是极力主张郑成安去栗树垭扶贫的,还在周局长面前谏言,这一年,让小郑在栗树垭多吃些苦头。这时他有几分自责地说:“明天,我送一袋梨给在市里做电商的女儿,让她想办法把业务拓宽,做做栗树垭的雪花梨生意。我还要去一趟市电视台,我的一个老同学在那里做副台长,让他给栗树垭的雪花梨做个免费广告。栗树垭的雪花梨滞销,路不好走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宣传不够,藏在深山人未识。电商与本地市场双管齐下,一天销售两车梨应该问题不大。一月两月,也就销售得差不多了。”想了想,他又说道:“等会儿回去,我就去找周局长,发动大家,先把邹根生家里的梨解决掉,让他们家安心过一个春节。”
郑成安紧紧地抓住刘东生的手说:“我在这里先代表栗树垭村的群众向你表示感谢!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一个安心觉了。”
“仅仅卖掉各家各户堂屋里堆放的梨还不够。我要交代我女儿,联合几家电商,组一个团队,跟栗树垭村签订长期合同,每年去栗树垭收梨,向全国各地销售。栗树垭的雪花梨个大,品相好,还好吃,不愁没钱赚,双赢的好事情嘛。”
郑成安眼里雾蒙蒙的,他动情地说:“真要说动了你女儿伸出援手帮扶栗树垭,我就对周局长说,明年还在栗树垭待一年。明年没有扶贫任务了,但上面出台了乡村振兴的重大战略决策。趁这机会,一定要让栗树垭的群众真正走出贫困,过上有吃有穿有钱用的富裕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