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寂静之味

□耿艳菊

邻居刘叔一篮子一篮子地往两栋楼间闲置的一小块空地运泥土。小路狭窄，无法借助推车，只能一筐筐拎土，他气喘吁吁，依然固执地要开辟出一片青郁郁的农人天地。

五十多岁的刘叔是乡下人，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日子越过越好，晚年进了城，城里很不错，但就是不习惯没有泥土相伴，有点郁郁寡欢。他家在四楼，有一回，他到楼下晒被子，一下子被这一小块不起眼儿的空地吸引了。他眼睛发亮，张罗着找土，想要拾掇个小菜园种绿色蔬菜呢。

有了这个目标之后，刘叔整个人的精神风貌都好了，楼道里总能听到他朗朗的笑声和“咚咚”的脚步声。

几个月后，刘叔的小菜园果真有了小菜园的样子，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间，成为了一片青郁郁的别样天地。

我有晨读的习惯，天好的时候，就跑到楼下朗读。这时，总能碰见神清气爽的刘叔，有时笑眯眯地在小菜园里忙活着，偶尔也会对着小菜园发发呆。

一天清晨，我在楼下晨读时拿了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读，要回去吃早饭时，刘叔叫住了我。我看着他，等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忸怩着说：“姑娘，你读的啥书？能借我看下吗？”我把书给了他，可是他拿着不到两秒钟，又还给我了，低声说他不识字，但有一段他听明白了：皇后御前的草长得好，故意留着，让它们沾上露，好让皇后娘娘赏。他说，这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让草们沾上露，给“皇后娘娘”看。刘叔口中的“皇后娘娘”是他的老伴。

我有点吃惊，没想到不善言谈的刘叔还非常有幽默感。

刘叔对我讲，这个时候，乡下老家田里的庄稼正疯长着呢，草也跟着起哄，可是他们不烦，反而心里欢喜，草长得好，庄稼才会好。他和老伴每天天麻麻亮时已经到田里干活了，田里静得很，能听到庄稼叶和草叶上的露珠簌簌落地的声响。当清晨的阳光从稀薄转为浓烈时，他们该回家了。从田里出来，露水湿了鞋袜，甚至半条裤腿都遭了殃，裤子湿溻溻地贴在腿上，他们却不恼，腿凉凉的，心里也清爽得很。

而这时我才发现刘叔青青的小菜园里不仅种菜，还养着来自乡下的草。刘叔说，清晨草上的露珠让他们重温过去乡村清净的日子，觉得自己还是个朴实简单的乡下人。

我在乡村长大，很能理解刘叔的这种心情。乡村那种寂静简单的生活，身在其中，并不觉得有多好，可真离开了，总会令人想念。与泥土、田里的庄稼、草木们打交道，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对它们好，它们也对你好，不由得你不心思简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淡淡的日子，淡淡的四季流年。欲望小，烦恼也少。

最近喜欢上了舒婷的《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我在清晨朗读：“露珠的凝然和滴落，是日月精华，在荷之上，在芝草之间，寂静悠远。”“我们可以放弃宫槐、板桥和马蹄声，但损失不起朝露与夜霜、梦想的绿地和传说中的原始森林。”

空落落的小菜园已经没有了满眼青绿，只有我寂寂的朗读声。刘叔和老伴把城里的房子给了女儿一家，他们早已回乡下了，守着属于他们的天和地。

我在想，刘叔如果听到了我朗读的“露珠的寂静之味”，一定比当时听到的“让草沾上露珠给皇后娘娘赏览”更欢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