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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的有机总体观及其当代意蕴

2022-11-25张秀华朱雅楠

理论探讨 2022年1期
关键词:辩证法自然界恩格斯

◎张秀华,王 玉,朱雅楠

中国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8

随着对恩格斯思想研究的不断拓展,恩格斯自然辩证法逐渐走出被误解的尴尬处境,但只是从“三大规律”的视角来理解“自然辩证法”还是不够的。因此,尚有必要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的现代唯物主义新哲学观,依循实践的观点和实践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回到恩格斯对黑格尔自然哲学与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改造那里,在有机的总体观下阐释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及建立在自然辩证法之上的自然观、科学观和历史观,才能避免精神内在与物质外在、自然与历史、科学思维与理论思维的对立。因此,本文将紧紧围绕自然、社会与思维辩证法的统一,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的统一,自然科学、历史科学与理论科学的统一,阐明什么是有机总体的辩证法、有机总体的自然观和有机总体的科学观,进而从不同面向展示恩格斯有机的总体观,并进一步说明这种有机的总体观下种种判断对于建构生态文明的当代意蕴和价值。

一、有机的总体性辩证法:自然、社会、思维辩证法的统一

恩格斯在总结自然科学发展基础上批判改造了黑格尔仅仅在思维领域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和总体观,确立了唯物辩证法的新形态,把作为思维规律的辩证法扩展到自然界与社会历史领域,将总体性辩证法覆盖自然、社会和思维等三个领域,并使得自然、社会与思维的辩证法有机统一起来,彰显出其新总体观的特征。

辩证法的三大规律最早由黑格尔以思辨的形式确立起来,以唯心主义的方式当作单纯的思维规律而予以阐发,并将其运用于自然界与社会历史中,让世界去适应一种思想体系,即把历史逻辑化,而没能看到这种思维体系只是人类思维一个特定阶段的产物。在恩格斯看来,黑格尔的错误就在于把这些规律作为思维规律强加于自然界和社会历史,认为在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出现之前就存在一种精神的东西,即绝对观念,而不是从自然界发展中抽象出来的,因而是颠倒的辩证法,“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正像在他的体系中的所有其他分支中一样,一切真实的联系都是颠倒的”[1]879。

恩格斯总结了19世纪以来自然科学的发展,形成以细胞学说、能量转化与进化论为根基的新的辩证法与有机论总体观,与马克思一同从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哲学中拯救出革命的辩证法,并加以唯物主义的改造,确立了唯物辩证法的新形态。在《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在清理黑格尔辩证法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关系时明确指出:“……这种意识形态上的颠倒是应该消除的。我们重新唯物地把我们头脑中的概念看做现实事物的反映,而不是把现实事物看做绝对概念的某一阶段的反映。这样,辩证法就归结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这两个系列的规律在本质上是同一的,但是在表现上是不同的,这是因为人的头脑可以自觉地应用这些规律……这样,概念的辩证法本身就变成只是现实世界的辩证运动的自觉的反映,从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就被倒转过来了,或者宁可说,不是用头立地而是重新用脚立地了。”[2]250因此,辩证法不再是现成的原则体系,而是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历史中抽象出来的思维方法。恩格斯就这样恢复了黑格尔体系哲学革命的方面。

同时,继承黑格尔对以往静态、直观地考察对象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批判,恩格斯赋予概念辩证法以自然界与社会历史的客观基础,凸显普遍联系与永恒发展作为其辩证法的两大特征。他联系性地阐明了自然界的总体性与系统性特征,反对机械分割、彼此对立的思维形式。事物的存在不是各自孤立的,任何事物与其他事物之间,以及事物内部的各要素之间都存在一定的联系,构成一幅不可分割、内在关联的有机画卷。恩格斯强调,发展性是对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运动性与过程性的说明,反对孤立静止、一成不变的思维方式,运动是物质的存在形式,不存在不运动的物质,宇宙天体中物体的机械运动、化学物质的变化分解与结合作用等都是运动的具体表现,静止与平衡只是相对的。“整个自然界……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逝中,处于不断的流动中,处于不息的运动和变化中”[1]856。事物的普遍联系与永恒发展也是互相促进、有机统一的,联系中渗透着发展,发展中彰显着联系,没有事物之间的彼此作用与普遍联系就没有事物之间的运动变化与永恒发展。从空间上看,事物之间以及事物内部之间的普遍联系构成了相互统一的整体;从时间上看,每一事物都要经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前后相继的历史“除了永恒变化着的、永恒运动着的物质及其运动和变化的规律外,再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1]864。从整体上看,不同系统、不同层次的事物之间也存在纷繁复杂的联系与永恒发展的历史,形成互相交错的统一整体。联系与发展揭示了物质世界是以有机总体性与生成性为特征的相互联系、运动变化的整体。

进而,恩格斯不仅将总体性辩证法保持在思维领域,而且拓展到外部世界——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并把人类社会看成自然界的延续和组成部分,为思维运动规律、主观概念的辩证法确立客观的、外部世界的现实基础。“将辩证思维即主观辩证法、概念辩证法建立在自然界运动的规律——自然辩证法基础上,回到唯物主义的立场,创立了自然领域的唯物辩证法”[3]。辩证法的三大规律不只是孤立的内在的思维规律,还是外部自然界与社会历史自身运动的规律,前者正是对后者的反映。从而,在自然、社会和思维等三者之间建立整体的有机联系,凸显出有机论的总体观,并使自然辩证法、社会历史辩证法与思维辩证法内在地统一起来。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总结辩证法规律时指出,辩证法的规律就是从自然界以及人类社会的历史中概括出来的。辩证法的规律不是别的,正是历史发展的两个方面(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和思维本身的最一般规律。思维领域内的辩证法体现为主观辩证法,是对客观世界的运动与变化的思维反映,即辩证的思维。社会历史与自然领域的辩证法体现为客观辩证法,是关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相互联系与不断发展的过程的总结,而主观辩证法是这一过程在思维中的反映,以自觉反映的形式表现出来,主观辩证法与客观辩证法虽然以不同的形式呈现,但是二者之间并不对立,辩证法的规律无论是对于客观世界还是对于主观世界都是普遍有效的。历史的辩证法不同于自然界的盲目、无意识的运动,是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参与的结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预期,在社会中进行一定的实践活动,构成了社会历史的合力,但整个社会历史活动的方向和趋势是不以单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因而也体现出一种客观性与必然性。“在自然界里,正是那些在历史上支配着似乎是偶然事变的辩证运动规律,也在无数错综复杂的变化中发生作用;这些规律也同样地贯穿于人类思维的发展史中,它们逐渐被思维着的人所意识到”[1]386。辩证法既适用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也适用于思维领域,“思维规律和自然规律,只要它们被正确地认识,必然是相互一致的”[1]927。主观的思维与客观的世界遵循的是同一规律,客观辩证法决定主观辩证法,主观辩证法的发展影响对客观辩证法的把握,它们之间是彼此渗透有机统一的。这就使恩格斯的总体观超出概念的总体和思维运动,而将外部世界(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及其运动、变化与发展过程也作为总体来把握。

恩格斯确认,自然界、人类社会和思维领域都服从辩证法的规律。就是说,思维领域的概念辩证法与自然、历史领域的客观辩证法(包括自然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是一致的。因为有了人和人的实践活动,自然史与社会史便统一于人的实践活动和历史科学中,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与人类史之间就彼此依托,自然辩证法与社会历史辩证法在人类实践的基础上得以统一。在这个意义上,自然辩证法内蕴着劳动辩证法、实践辩证法、历史辩证法,而历史的辩证法总是以自然辩证法为前提的。可见,在总体观下恩格斯的唯物辩证法覆盖了自然、社会和思维等三个领域,而且后者以前两者为基础,进而,完成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

正是在这种有机、过程的总体观下,恩格斯将自然、社会和思维的辩证法统一起来,让主观概念的辩证法建立在客观辩证法基础之上,在总体性辩证法下完成了自然、社会与思维之间的有机统一。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把马克思的辩证法封闭在社会历史领域,认为辩证法只在社会历史领域内才是有效的,而否认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并造成马克思恩格斯之间辩证法的对立,这显然是成问题的。

二、有机、过程的自然观: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的统一

如同在历史科学的基础上确立唯物辩证的历史观,将思辨的历史哲学驱逐出历史领域那样,恩格斯阐发了建立在自然科学发展基础之上唯物辩证的自然观,将纯思辨的自然哲学驱逐出自然领域,赋予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在内的物质世界或现实世界以过程性与有机性,世界不再是既存事物的集合,而是过程的集合,处于普遍联系与变化发展的过程中。

自19世纪50年代开始,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从搜集材料转向理论建构。恩格斯以自然科学重大发现作为其自然观的理论基础,运用辩证法重新审视人与客观自然、人类史与自然史、思维发展与科学技术进步的相互依存关系问题。在《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自然辩证法》等文献中,恩格斯系统阐发了他的有机、过程的自然观。恩格斯指出:“由于这三大发现和自然科学的其他巨大进步,我们现在不仅能够说明自然界中各个领域内的过程之间的联系,而且总的说来也能说明各个领域之间的联系了,这样,我们就能够依靠经验自然科学本身所提供的事实,以近乎系统的形式描绘出一幅自然界联系的清晰图画。”[2]252整个客观世界被看作一个各部分互相联系的系统,各个领域之间普遍联系并永恒发展,具体表现为地球的演化历史,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低等动植物到人类等一系列动态发展的过程,将这些客观世界各种现象、事物与人类的实践活动放置到具有总体性的整体与过程中进行理性思维。在历史的维度上整体地观察自然界和人的关系,在唯物辩证法的总体观下将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有机统一起来。他批判传统的自然观和机械的宇宙论,“那时,自然界根本不被看做某种历史地发展着的、在时间上具有自己的历史的东西;人们注意的仅仅是自然界在空间的广延性”[1]844。机械论自然观把机械运动看作物体的唯一运动形式,将人与自然的历史维度割裂开,丧失了其整体性和历史性,同时也导致自然研究陷入孤立与非历史的状态。恩格斯拒斥这种僵死的、不变的自然观,强调自然界中的万物不仅在空间上并存共在共生,而且在时间上有生有灭处于变化与发展进程中。

人们在探索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不断寻求突破,就需要有益于其发展的辩证法作为理论支撑。自然科学和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都遵循辩证法的基本规律,科学技术进步推动人类对客观自然和人类社会的认识不断深入,在唯物主义基础上坚持辩证法为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奠定基础,而这一认识的获得也是一个不断生成、发展的有机过程。在有机过程的总体观下自然辩证法强调世界的统一性,客观物质世界不再是静态的,而是有机、有序、有空间、有时间的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体系,真正实现从个体实体研究到有机过程研究的思维方式的变革,形成总体性、过程性、历史性的新理论范式,并使其基于实践。

恩格斯重视古希腊哲学的总体理论思想在自然中的体现。他认为,“在希腊人那里——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进步到对自然界进行解剖、分析——自然界还被当做整体、从总体上来进行观察”[1]876。进而,恩格斯批判僵硬地将人独立于自然之外的考察,主张整个自然界是永恒流动和动态发展的,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系,具有有机总体性。这也就保证了在历史的逻辑和实践辩证法维度下,进一步深化对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之有机统一问题的讨论,他不仅摆脱了机械形而上学和社会历史缺场的宇宙论的禁锢,而且终结了孤立的自然领域抽象思辨的自然哲学和社会历史领域的思辨历史哲学。

人不是被动地作为自然界的附属物,从无机物发展到有机物再到人和人类社会这个历史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人的实践。现实的人之生产劳动实现人与自然的相互联系,不断建构起属我世界——人类社会,并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使自然得以延续。依赖于自然的人之有目的性的生产劳动使人将自身与动物区分开来,人不只是为延续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不像其他低等动物本能地适应与屈服自然,而是能够对自然进行革命的实践,即根据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实现对自然的改变,最终将自然环境的改善和自我需求统一起来。“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1]997-998。

恩格斯认为,人类社会是人与自然在相互依存、协调发展的基础上实现了本质的统一,社会存在于自然界中,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从人类的角度来理解自然界,也是从自然的角度来观察人类发展。人与自然之间通过劳动实践相互交融与有机共生,人是自然界中具有自我意识的自然存在物,自然界则不仅为人类社会提供物质资料以维持生命,还是人类意识活动的源泉,作为人的审美对象和精神食粮。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指认,一切人类生存并“创造历史”的第一前提是必须能够生活。“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4]158。建立在历史辩证法、唯物辩证法基础上的自然辩证法,首先肯定在自然界、人类社会的物质世界中存在不依赖于人类的意志而存在并且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必然规律,同时,这种客观必然规律必须通过社会实践反映在人类思维中。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实践是对象性的活动,不是孤立的存在,人的实践包括劳动和社会的交往,是一个对象化的历史过程。人类通过生产实践对自然界进行改造的过程中,现实的自然界不再是传统形而上学以思维方式把握的抽象自然,而是有人参与的社会历史中的自然,自然辩证法的对象也不是与人无关的抽象自然,而是人类通过感性实践活动所改造的人化的自然。自然界的现实价值性与人类历史发展相互关联,自在自然在人的对象性的生产实践中展开自身的历史进程,正是在人与自然的交互作用中,创造了自然史、人类史。显然,在恩格斯有机过程的总体观下的自然观是建立在人类生产劳动基础上的,从而确认人类史与自然史、“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自然”的辩证统一,探求人与自然的和解何以可能。

恩格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在《自然辩证法》中格外强调理论思维要考察的不应是单向度的,而是有关对自然界和人类发展规律的认识,不断重申人类生存与发展需要自然界作为基础,总体性的历史表现为“自然的历史”与“社会的历史”的总和,社会的历史作为自然史的一部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历史“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4]146。因此,恩格斯有机总体的自然观不再局限于自然领域,同时也关注自然中的人类社会生产方式和历史发展规律,明确自然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虽然在研究对象和思维特征方面不同,但它们并不是孤立或是对立的,而是内在相关、相互联系的。恩格斯在审视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运用自然辩证法阐述自然,将“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自然”有机统一起来。

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中,恩格斯以总体性历史观的视角,从分析客观自然界运动发展规律转向阐释自然史与社会史的相互作用,通过运用辩证法,绘出人类社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发展图景。自然科学和人类社会发展一样,都是与工艺技术发展和人的思想解放密切相关的,自然史不是独立于人类历史发展的存在。恩格斯不是用机械论自然观的解释方式来解读人类历史,辩证法虽然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自然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自然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都不存在割裂,二者是互依互存与有机统一的。丢失了自然辩证法的历史辩证法,无法展现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物质性前提,将会走向唯心主义历史观;丢失了历史辩证法的自然辩证法,人类消极反映周遭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可能沉沦于资本主义制度“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只有将自然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作为前提性原则,才能实现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之统一、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自然之统一,整体诠释恩格斯辩证法的双重维度。

恩格斯在晚年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书信中,更深一步将自然辩证法应用于社会发展领域,把人类社会历史看作一个有机总体,对社会历史发展进行了唯物辩证的整体性阐释,关注人类中多因素的合力作用,以历史合力论来处理现实社会发展中的材料和思维,批判对社会发展的历史哲学的机械片面解读方式,辩证地论证人、自然和社会等三者的有机共生、整体发展的关系问题,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所具有的总体性理论视野,是基于自然时空中人类生产实践发展的整体性分析。

三、有机的科学观:自然科学、历史科学与理论科学的统一

能量守恒定律、生物进化论、细胞学说等三大发现均在19世纪得以问世,同时,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等学科研究成果层出不穷。在此背景下,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打破了之前传统哲学与自然科学以及各门科学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重新构建了总体性的有机科学观——大科学观,体现了自然辩证法的科学技术学特征,也使今天自然辩证法向科学技术学的转变成为可能,实现了自然科学、历史科学与理论科学以及各类实证科学的统一,整体地把握思维与客观实在、哲学与科学的辩证关系。

自然辩证法基于人的实践过程,通过提炼、总结最新的自然科学成果,实现对一般自然规律的揭示。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对我们来说,除了以地球为中心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气象学等等,不可能有别的,而这些科学并不因为说它们是只适用于地球的并且因而只是相对的就损失了什么。”[1]935因为“真无限性已经被黑格尔正确地设置在充实了的空间和时间中,设置在自然过程和历史中。整个自然界也融解在历史中了。而历史和自然史所以不同,仅仅在于前者是有自我意识的机体的发展过程……我们的自然科学的极限,直到今天仍然是我们的宇宙,而在我们的宇宙以外的无限多的宇宙,是我们认识自然界所用不着的”[1]940-941。

《自然辩证法》大篇幅地描述自然科学的发展,人类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人类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客观世界,需要自然科学的辅助。通过研究自然科学发展来审视自然界、人类社会与理论思维的发展规律,分析人类从感性思维转化为理性思维的发生机制,讨论人与自然科学的关系问题,本质上也是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科学研究的发展与理论思维的发展在有机过程的总体进程中互动互释互鉴,现代自然科学对辩证唯物主义的自然观起到检验的作用,“自然界是检验辩证法的试金石……现代自然科学为这种检验提供了极其丰富的、与日俱增的材料,并从而证明了,自然界的一切归根到底是辩证地而不是形而上学地发生的”[1]397。同样,自然科学的发展也推动着与之相适应的理论思维的不断革新,从主客二元对立的笛卡尔到统一于绝对精神的黑格尔,将思维与存在对立,把包括自然在内的一切事物和存有都理性化,无限扩大主体人的意识的力量,人为地把人和自然对立起来,客体自然成为人类的奴仆;再到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的自然观,直观地考察自然、看待现实世界和感性,无视人的主观能动性,也必然会忽视科学技术对于人认识自然的作用。

然而,理论思维的发展不是靠纯形而上学的逻辑运演,而是应该有科学技术支撑的人的实践、工业生产的现实基础,在人类不断探索和改造自然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推进,“不仅涉及科学、技术与哲学的关系,而且包含科学、技术与宗教,科学、技术与政治,科学、技术与经济等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5]。

尽管自然科学与理论科学各自研究的重点领域不同,但这决不意味着二者在辩证法上的对立,基于人与自然、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统一,自然科学与理论科学是不可分割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关于《神灵世界中的自然研究》一文中得出结论:之所以使自然科学走向神秘主义的原因不是过度发展自然哲学理论,而是在自然科学的发展中,忽视了一切理论、怀疑思维[1]889。经验主义者蔑视理论思维就导致自然科学研究走向现代唯灵论。他们认为,只要不理会思维,甚至辱骂思维就可以脱离思维,但实际上他们离开思维会寸步难行。恩格斯认为,他们一方面受与科学发展不相适应的哲学思维的限制;另一方面,为缺乏总体性与辩证性的片面思维所指导,这样的思维会限制自然科学的进一步发展。

所以,恩格斯意识到现今的任务是使自然科学研究者从传统形而上学思维向辩证思维复归。他指出,现今的主要任务是促使自然科学研究实现从形而上学思维向辩证思维的转化,“自然科学家们自己就感觉到,这种杂乱无章多么严重地左右着他们,并且现今流行的所谓哲学又决不可能使他们找到出路。在这里,既然没有别的出路,既然无法找到明晰思路,也就只好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从形而上学思维向辩证思维复归”[1]876。恩格斯特别强调说明,理论思维是一种历史的产物,不同的时代下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内容,思维的科学“和其他各门科学一样,是一种历史的科学,是关于人的思维的历史发展的科学”[1]873-874。思维规律的理论不是如“永恒真理”般一成不变地存在。“对于现今的自然科学来说,辩证法恰好是最重要的思维形式,因为只有辩证法才为自然界中出现的发展过程,为各种普遍的联系,为一个研究领域向另一个研究领域过渡提供类比,从而提供说明方法”[1]874。

于是,恩格斯强调科学思维与理论思维的结合,科学研究需要理论思维,科学家应自觉接受通晓思维的历史及其成就的理论思维的支配,而哲学同时要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改变自身的形式,并且恩格斯给出了能促进自然科学发展的理论思维形态。如果说18世纪自然科学是“搜集材料的科学”,对应的是机械的自然观和思辨的自然哲学,那么随着19世纪“整理材料的科学”的到来,在哲学领域内必然响起形而上学的丧钟。恩格斯认为,自然科学是从“搜集材料的科学”发展起来的,是“关于既成事物的科学”,由于深入研究的需要,自然科学逐步分门别类,形成了孤立、片面、机械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1]395-400。伴随人类社会生产实践的不断发展,自然科学研究转变为“整理材料的科学”,逐步成为关注其有机过程性、历史性,关注事物发生发展及内在联系的科学,开始使用有机总体的视野考察自然的科学,那么就要求与之相适应的辩证思维方式来不断推动科学的发展。科学、技术是人的对象化力量的体现,在推动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上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同时,恩格斯还指出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的辩证思维对于自然科学发展的推动作用。他在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同时,赞同并肯定“自然界自在地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6]这一观点,“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1]398。“说真理只作为体系才是现实的……这乃是绝对即精神这句话所要表达的观念”[7]。这里,黑格尔关注到自然科学在研究客观自然界时缺失对自然本质的追问,使得自然科学发展呈现出独立原子式,体现为零碎知识的拼凑,未能形成总体性知识体系,这就导致自然科学脱离了哲学的精神内涵。所以,想要全面、历史地把握客观自然,需要有机总体的科学观作为理论指导。

恩格斯在吸收黑格尔辩证法与整体性思想的基础上,也意识到其存在的局限性在于“唯心主义的出发点和不顾事实而任意编造体系”[1]878。因此,恩格斯在肯定黑格尔辩证法是自然科学家由形而上学思维向辩证思维复归的有益哲学形态的同时,指出必须要改造它,“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879。恩格斯认为,黑格尔辩证法不仅适用于理论思维领域,还同样可以作用于客观世界和人类社会领域,这就需要人的反思活动以自然科学的研究作为证明。思维规律与自然规律、历史规律之所以一致,在于思维和意识归根结底是人脑的产物,而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与生存环境密不可分的,所以思维与意识也是自然界的产物,它并不是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相矛盾的,而是相互适应有机共存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以微积分中所运用的无限和位阶为例,说明客观自然对这一切想象的量都提供了样本。“我们的几何学是从空间关系出发,我们的算术和代数学是从数量出发,这些数量是同我们的地球上的各种关系相适应的,就是说,是同力学称之为质量的物体大小相适应的,这些质量是出现在地球上并由人使之运动的”[1]979。这也就说明恩格斯认为无论思维规律、自然规律还是历史规律之所以成为规律,必须以人的经验为基础,即得到人类实践活动的验证。

恩格斯有机总体的大科学观打破了自然科学的门类界限,创立了互相联系与动态发展的整体性自然辩证法思维方式,这是在以人的实践为基础的唯物史观的基础上产生的。因此,恩格斯说,“我们的主观思维和客观世界遵循同一些规律,因而两者的结果最终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支配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这个事实是我们理论思维的不以意识为转移的和无条件的前提”[1]977。他认为,自然规律是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历史规律是历史科学的研究对象,社会实践是科学研究的基础,哲学是对思维规律的研究。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明确了科学研究的对象与客观规律是统一的。同时,科学研究无论是自然、历史还是理论研究都离不开人的生产实践,在此基础上,传统哲学随之转换为理论科学。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直面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理论科学在对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的概括、总结、反思中,透过主观、片面的现象,发现客观、总体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恩格斯的思维科学转向实现了“哲学的科学化”,为逐渐成熟的自然科学和历史科学提供理论基础,对科学理论一体化的发展进程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四、人与自然的和谐:有机总体观的逻辑蕴涵和实践指向

恩格斯基于其辩证法的有机总体观在如何理解人及其赖以生存发展的外部世界、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作出许多发人深省的判断和论述。无论是其理论旨趣,还是其逻辑自身,都指向人与自然的和解何以可能。

其一,我们属于自然界并存在于其中。人与自然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不能孤立地考察任何一方。从自然界的角度考察人类发展也就是以人类历史的视角考察自然,人类不可能站在自然界之外来审视自身。“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支配作用,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998。自然界对人是客观性与先在性的存在,人的发展离不开自然界并且需要遵循自然界的内在规律。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阐释了自然界发展的辩证规律,从无机物分化至不同形态有机物的规律,人类的产生、发展也遵循自然界的规律,但他并没有跳入自然主义历史观的陷阱,而是在唯物辩证法视角下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作为部分存在于自然整体之中并作用于整体,推动其不断发展,二者在本质上是相互交融、有机共生的整体。人类是生物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高等哺乳动物中的一种,是自然界中的一部分,是宇宙的精神存在。自然界为人类生存提供无机基础,为生产实践提供劳动对象,为人类社会提供精神食粮。人类与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一样,在自然界的滋养下才能繁衍生息,人类也是自然的现实存在物。正如马克思所说:“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4]55-56与马克思的判断一样,在恩格斯的有机总体观那里,人在源于、依赖自然的同时,也改变自然、创造人化的自然。

其二,人在适应和改变环境的生产劳动中得以生成自身。就是说,劳动、造物与成人休戚相关,人们是“做以成人”[8]。因为“人是唯一能够挣脱纯粹动物状态的动物——他的正常状态是一种同他的意识相适应的状态,是需要他自己来创造的状态”[1]845。人类与动物被动地适应自然界截然不同,动物往往只能直观索取自然界的物质资源来维持自己的生存,一旦自然界出现资源匮乏、自然灾害等情况,动物只能通过迁徙、弱肉强食等方式改变生存现状,甚至会出现食不果腹直至死亡的境况,而人类能够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通过实践劳动获取自身生存发展的物质资源和创造适合自身生存的有益自然环境。自然界不是一成不变、始终如一的存在物,而是在人类实践的过程中不断发展并呈现出新的样态。恩格斯认为,在人与自然相互合作、共同发展的过程中,人自身和人类社会的发展都受到自然界内在规律的制约与限制,但人与自然不是敌对的关系,人类通过劳动实践改造自然界,不再仅仅是被动地适应自然界,而随着人类不断尝试突破其制约与限制,劳动生产方式也不断改进。同时,人类在改造自然界的劳作活动中,也改变着自身,即人自身的智力、思维水平得到锻炼与提升,进而不断改变着生产力基础上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考察自然界内在演变规律的过程中,也探讨了人类思维的发展历史,理论思维不是一成不变的,伴随着人根据自身的需求和目的改造客观自然界而发展。“人离开狭义的动物越远,就越是有意识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未能预见的作用、未能控制的力量对这一历史的影响就越小,历史的结果和预定的目的就越加符合”[1]859。就如前文所说,客观辩证法是主观辩证法的现实基础。人类根据自己的意愿和目的改造自然,而生产实践的发展,新工具的不断出现又意味着人对自然的作用范围拓展和影响程度加深,自然也不断反作用于人自身,在这个过程中人类逐渐感受到和认识到其自身和自然界的一体性。从而证明,人们有能力从事不愧于人的生产活动,并不断成就自身。

其三,不单纯是劳动创造财富,自然界与劳动一起构成财富的来源。随着19世纪英国古典经济学逐渐走向成熟,政治经济学家认为劳动是财富产生的唯一源泉和一切商品价值的尺度,商品的价值取决于生产商品所需的劳动时间,劳动把人与自然置于次要地位,完全忽视了自然基础和劳动者之间的关系问题,片面地将自然看作人类劳动的附属物,进一步形成了人类社会发展与自然界隔绝的思维方式。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中,不断强调人类实践与自然界发展变化的内在统一。人类在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中实现自身发展,劳动实践成为人与自然关系的中介,自然界在人类劳动的参与中成为财富的源泉。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因为有手的专门化、劳动工具的掌握、劳动的分工,具备了超越其他生物的能力,从采集渔猎到农耕畜牧再到机器生产,人与自然的关系经历不同的历史阶段,每一阶段都有当时鲜明特征的生产力。原始社会人类劳动创造的财富主要表现为从自然界索取现成的物质资料以满足人类繁衍生息。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生产活动领域逐渐拓展,人们依据自然内在规律创造适合生产的条件,人类不再只是依赖自然界提供的现成食物,逐渐从纯自然性生产到使用工具辅助性生产,从蒸汽机到化工业,从索取物质资料到制造人工商品等实现对自然的超越,但这不意味着可以漠视和抛弃自然支撑。恩格斯从自然界中人的劳动生产审视产品价值,从整体性的维度阐释劳动和自然界在一起构成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为人类劳动生产提供资料,劳动把物质材料转变为财富,自然界同劳动一样是财富的源泉。

其四,凭借劳动支配自然界的人不要陶醉于人类对自然的胜利,对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得到耕地,毁灭了森林,但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而成为不毛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水分的积聚中心和贮藏库”[1]998。恩格斯通过实例深刻分析人类发展历史上一味追求物质财富与经济利益的行为,揭示自然界对人类焚林而猎的行为发出的警告。机械地割裂自然的整体性,片面静态地认知人与自然的关系,将自然的部分和过程孤立起来,撇开部分间有机性的联系去考察和开发自然界,势必会出现人类社会发展与自然界发展相悖的情况,以至于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因此,他告诫人们,我们改造自然界绝不能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一样,不能置身于自然之外认识自然。人们的实践也不应只关注短期利益而忽视长远发展;否则,得到的后果往往与我们最初的目的相悖。人类对自然的全部支配力量之所以比其他一切生物强,就是人类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也只有运用历史的、总体的思维方式考察人类和自然的辩证否定过程,才能整体地把握人与自然的有机关系。

面对二元对立思维方式所导致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冲突以及现代性的种种“急难”,在后疫情时代重新理解和考察恩格斯上述有机论的总体观及其相关的重要论断至关重要。环境危机、病毒蔓延等一系列生态问题,需要作为自然中万物之灵的人类进行反思;多样化的生物样态和稳定的生态环境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必要基础,我们必须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辩证地把自然界看作普遍联系的整体,正确看待人与自然在地球这个有机系统中的地位,如人类与自然界命运息息相关,人类关切自然的发展就是关怀自己,破坏自然就是伤害人类自身,大自然一直处于不断生成、演进的有机过程中,人与自然之间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统一整体等。这些与上述论断都是恩格斯有机总体观给我们留下的思想财富。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们,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有能力选择和改变生产和生活方式,辩证地认识和利用自然界的本性,尊重和遵循自然规律,从而做到使我们的生产不愧于人的生产——如马克思所说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才能解放人、解放自然,实现二者的共生共荣,获得“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4]24,促进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

无疑,这些基于历史的过程的有机总体观的判断,无不有助于批驳马克思辩证法与恩格斯辩证法的对立说,为自然辩证法正名。总体性辩证法所蕴含的整体性、系统性思维有助于帮助人类更准确地把握科学技术发展方向,努力提升公民的科学精神与工匠精神境界,自觉规范参天尽物的人类实践活动,并在有机总体观下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推动全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切实确立人与自然共同体的意识,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与可持续发展,促进旨在维持总体生态系统的平衡,实现人类社会系统与自然系统的良性循环的生态文明建设。为此,我们必须改变以往那种片面追求效率与效益,甚至以破坏生态环境和牺牲公众利益为代价的工业和农业生产模式。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经济组织都应在全球视野和世界历史的眼光下,在新一轮产业革命和技术革命中,自觉推动各类产业向以伦理和他者优先为原则的生产范式转换,在创新发展中融合科学精神与工匠精神,从而使造物的生产实践在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提升生产主体和劳动者的科学文化素质以及关切自然、关怀消费者的伦理责任意识与审美、道德境界。实际上,唯有如此,生产者或劳动者才能将“成物”与“成己”统一起来,实现外在尺度与内在尺度统一,在让一切存在者是其所是的同时,赢获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并建构起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以及生产组织间、民族国家间的良性互动和交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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