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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纽顿的“面对面”伦理批评理论与实践

2022-11-25

华中学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本雅明维纳斯面容

熊 卉

(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西南昌,330027)

亚当·纽顿一直为国内学者所熟悉的是他在哈佛大学的博士毕业论文——《叙事伦理》(NarrativeEthics, 1995)。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引起了中西方学者对“叙事伦理”的关注。但就笔者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遗憾的是,国内学者对纽顿的推介和引述几乎止步于《叙事伦理》一书,止步于他的“叙事即伦理”(narrative as ethics)的定义,止步于将他在书中提出的叙述伦理(narrational ethics)、再现伦理(representational ethics)和阐释伦理(hermeneutic ethics)运用于文学作品的分析。事实上,纽顿在他后来的研究中,发展了对“叙事伦理”的认识。确切地说,叙事伦理只是构成他的伦理批评的一个组成部分。2004年,纽顿撰写的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面对黑人和犹太人:文学作为20世纪美国的公共空间》(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以下简称《面对》)一书就体现了他对伦理批评理论的发展。在这本书中,他以族裔文学为对象,构建了基于列维纳斯面容理论的“面对面”伦理批评模式。

一、“面对面”伦理批评的理论来源与内涵

对纽顿来说,“面对面”(facing)是一个理论术语,它意味着“伦理批评的可能性”,具体地说,“面对面”有两层内涵,一是“文本之间相互面对”;二是“文本被读者面对,意即文本被阅读并被赋予特征”[1]。除此以外,笔者认为纽顿论述的“面对面”还有一个内涵,即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的面对面。在纽顿的批评体系中,“面对面”一词的根本来源是“面容”(face)。《面对》开篇,纽顿就引述了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中的一句话:“事物是否也有面容?艺术难道不是一个赋予事物面容的活动吗?”[2]他对面容的理解是多维度的,主要吸收了列维纳斯在哲学层面的解读,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社会学层面的定义以及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从文化角度进行的阐释。在列维纳斯的哲学体系中,面容被描述为“一种无限的外在”,“一种他人的不可侵犯和神圣性”[3]。所以西恩·汉德(Sean Hand)认为,“面容以伦理的方式满足了列维纳斯哲学的总体目标,它……从一开始就清楚地和不可置疑地指示了一种绝对的伦理学知识”[4]。戈夫曼认为面容就是“以被认可了的社会特征描绘的自我形象”[5]。泰勒则提出面容即身份,他将身份尤其是种族身份,与在共享的世界中被承认的经历相联系,也就是说,泰勒认为“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人的认可来确定或改变的”[6]。除此之外,纽顿还结合自身的宗教背景对面容的寓言性作出了解释:

“面容”在希伯来语中就是复数形式,它必须包括四个方面,即经文,密西拿(Mishna口头律法),塔木德(Talmud口头律法的评注)和阿加达(Aggadah说教故事)。每一个方面都有它自己的面貌。这也就是说,文本也有自己的面容,当它被看的时候必将回看过去。那么,文本的读者和作者不仅是文本面对面时的第三方,也是文本所面对的他者。因此,同时兼备被看和看的属性的读者和作者就能看到被建构的面容的力量。[7]

纽顿把“面对面”作为审视美国黑人文学和美国犹太文学以及黑人-犹太人关系的批评模式,其本质是一种伦理政治批评,从源头上可以追溯到列维纳斯和本雅明的相关理论。

首先,列维纳斯在他的伦理学思想中提出了“面对面”的原初性,他认为“人总是处于与他人的特定社会性关系中,而不是处于社会之外的旁观者”,因此,“伦理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视见(vision)中的:伦理首先要求人与人之间要直接地面对面”[8]。他者的面容因绝对他者的存在也是绝对的。纽顿认为列维纳斯伦理哲学的内核就是:“召唤的面容,与自我的面容形成不对称关系的面容,裸露在外的面容”[9]。因此,如列维纳斯所说,“在面对面这里,则寓居着伦理关系的和语言的理性特征”[10]。当然,“面对面”并非简单的对应,它是发生在语言内部的。文本呼唤读者,读者做出反应。虽然文本可以保持彼此之间的陌生性,但是文本不能完全代表或是呈现人物。

其次,纽顿“面对面”伦理批评还源自本雅明关于寓言(allegory)的相关论述。本雅明的寓言理论最初出现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一书,本雅明通过对巴罗克悲悼剧中寓言家的角色进行评论而展开论述。他认为寓言不同于象征,“是一种表达方式,正如言语是一种表达,而实际上,书写也是一种表达一样”[11]。悲悼剧中具有忧郁沉思本质的寓言“填充和否定了它们所代表的那个空隙,正如其意图最终并非在于忠实地思考那些尸骨,而背信弃义飞跃到复活的观念一样”[12]。之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描绘了寓言永恒面对着的特征。他把保罗·克利(Paul Klee)的画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喻指历史的天使。在这幅画作中,历史的天使一直凝视着过去,背对未来,“进步”带来的风暴使它无法合上翅膀,因此呈现出永恒地面对着的形象。在本雅明看来,寓言能起到救赎性的作用,它填补了再现人物时的空白。因此,寓言成为历史与物质之间辩证的调节物。本雅明这样的解读给了纽顿以启示,纽顿才得以在构建“面对面”含义的时候借鉴本雅明的思想。他认为,“本雅明文字的核心就是一张永远面对着的面容的形象”[13]。“面对面”表明了面容的比喻与寓言的作用之间的协同作用。寓言是一个思辨的概念,它有两张“面容”:正面的面容和负面的面容。其中,正面面容指的就是寓言的救赎作用,负面面容则是寓言的“取代”(displacement)作用[14]。

在纽顿看来,本雅明的寓言与列维纳斯的伦理是有共通之处的,他们观照的都是一个“被施魅的世界”[15]。列维纳斯也提到,“他人的在场打破了事实之无端的魅幻”[16]。从这个角度来看黑人-犹太人关系,能对它产生一种新的认识。从历史上看,黑人-犹太人关系就像是被各自的形象施了魔法,充满比喻义,他们都沦为各自面容的奴隶。让他们“面对面”,即伦理意义上的面对他者,其目的是解开魔法,化解魔咒。因此,纽顿认为以这种“面对面”的方式来观照美国黑人文学和美国犹太文学的批评模式是伦理的,同时也是寓言式的。他使两个文本面对面,通过一个文本来解读另一个文本,超越文学传统的单一发展模式,解析在美国文化中如何共同想象和批评各自象征性的地位,并且呈现它们之间的差别和联系。这样,两个文本能够“相互折射”,文本之间相互的呼吁与反应也能产生对文本更加深刻的理解。纽顿认为,这样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想象文学的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能呈现从伦理到政治的自我超越的变量,而且黑人文化与犹太文化能更好地融合。

二、黑人文学和犹太文学的“面对面”与伦理政治批评

“面对面”的批评既是伦理的又是寓言式的,纽顿将它运用于美国黑人文学和美国犹太文学的解读。在纽顿看来,美国黑人文学和美国犹太文学各自都对民族身份有根深蒂固的执着,都重复着关于灾难、流放和回归的寓言,因此,当它们在美国文学的公共空间面对面时,象征黑人文化的“闪耀之星”和象征犹太文化的“神圣之光”相碰撞[17],它们不仅能产生一种特别的“呼唤与回应”(call-and-response)的效果,而且还表现出对“承认”(recognition)主题的共同关注。通过他们的“面对面”,纽顿辩证地审视了黑人和犹太人之间的关系,他还进一步论证了关于承认的伦理政治,因此,他的伦理批评实质上是一种伦理政治批评。

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纽顿共选取了四组黑人作家和犹太作家的作品,使它们“面对面”。这四组作品分别是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的《隐身人》(InvisibleMan)和亨利·罗斯(Henry Roth)的《就说是睡着了》(CallItSleep),切斯特·海姆斯(Chester Himes)的《如果他大喊,让他去吧》(IfHeHollersLetHimGo)和索尔·贝娄(Saul Bellow)的《受害者》(TheVictim),大卫·布拉德利(David Bradley)的《昌耐斯维尔事件》(TheChaneysvilleIncident)和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夏洛克行动》(OperationShylock)以及约翰·埃德加·怀德曼(John Edgar Wideman)的三个短篇小说和伯纳德·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的三个短篇小说。针对这些作品的选择,纽顿提出了两个观点。首先,他认为“现代小说演绎了一场去中心化运动,它主要表现为文本是在语言和社会的意识形态变革中形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隐身人》和《就说是睡着了》是代表性的作品。其次,他指出“这些文本都置身于广阔的跨文化范围内”[18]。很显然,纽顿的这些观点是受到巴赫金关于小说语言理论的影响。他提出的“去中心化运动”和巴赫金所说的现代小说的“伽利略式”(Galilean)语言观是一致的。在巴赫金看来,伽利略式的语言是用来指称小说的杂语现象,而小说的杂语现象则表现为话语的解放,具体说来,就是“语言和神话思维的告别,打破将语言和具体事物融为一体。与其它民族的文化语言发生联系,这必将导致语言和意图、思想以及表述的分离”[19]。

纽顿一再强调,让文本“面对面”,尤其是黑人文学和犹太文学“面对面”,并不是要消除它们的差异。让它们进行面对面的对话,产生的对唱效果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这种体验就像是在演奏交响乐时,使用两种不同质的乐器同时进行演奏,二者的结合能产生第三种美妙的声音。以《隐身人》和《就说是睡着了》为例,纽顿并不否认埃里森和罗斯分别是非裔美国作家和犹太裔美国作家的事实。但他认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进行写作的,正如福克纳所说,写《隐身人》的“埃里森在努力摆脱首先作为一名黑人,他首先是一位作家”[20]。虽然,从叙事的形式来说,两个文本几乎没有可比性:《隐身人》以第一人称视角描写成年人的故事,《就说是睡着了》则是以第三人称儿童视角进行叙述。但是,正如纽顿在《叙事伦理》中指出的,“叙述伦理”是指叙述故事时的形式设计,而小说中的声音及视觉形象的选择是包含在讲故事的形式中的。在语言和包括实物、视觉形象和声音在内的物品等符号方面,它们产生了呼应。首先,《隐身人》的开篇第一句话“我是一个隐身人”和《就说是睡着了》的结尾“他闭上了双眼”形成了呼应。其次,两个文本在物品符号方面也有很多相互呼应之处。纽顿通过分析它们如何相互呼应,论证了“黑人-犹太人文学”并非是简单地由一个连字符连接起来的两个对等的主体,论证了他们如何共同关注“承认”这一主题。在纽顿看来,“承认”远不仅是充斥于两本小说中的各种眼神交流,而是发生于充满表达力的景观之中。在小说中,它分别通过祈使句式“call me”和“call it”实现,主人公渴望被作品中和作品外的人看见和听见,因此隐身人不断发出“看着我!看着我!”的呼喊,大卫在被警察电击击晕之后无意识间不断发出“先生,快吹口哨呀!快吹口哨!”[21]的喊声。《就说是睡着了》坚持以生活实物作为符号语言,为小说的语言提供了最丰富的物质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纽顿认为,《就说是睡着了》和写于它之后的《隐身人》也形成了呼应[22]。《就说是睡着了》四个部分都是以实物为标题,它们行使着相同的连接功能,第一部分“图画”(the picture)是一块玉米地,它联系着家族历史、幽会和求爱;第二部分“地下室”(the cellar)联系着恐惧、私会和性;第三部分“煤”(thecoal)连接演讲、污点和净化;第四部分“铁轨”(the rail)连接能量、光和神奇的转变。大卫在渐渐了解这些之后更是对自己的出生充满疑惑,所以当他在橱窗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不断被折断,他表达了对自己能看却看不见的无奈。纽顿指出这种“能看却看不见”是《隐身人》和《就说是睡着了》关于族裔身份和个人身份的问题的表达,即在文化和情感的重负之下自我如何丧失的。《隐身人》中则表现为,如何使自我解脱,如何寻找一个声音,如何彰显个性化[23]。小说集中表现这一主题的是在兄弟会的塔普兄弟(Brother Tarp)给隐身人的一条表链,它成了隐身人希望获得承认的重要标志。文本间的这种呼应表达了主人公对身份流动性的关注,它不仅表现了对民族性固有观念的不满,也表现了对文学历史和文学传统固有观念的不满。

在《叙事伦理》中,纽顿提出“政治问题是与伦理差异和承认密切相连的”[24],因此在《面对》中,他在列维纳斯关于面容的理论的基础上阐述了关于承认的伦理政治。其中,纽顿所理解的“政治”源于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提出的“承认的政治”,是指主体间相互承认时,为强调各自的独特性而不可避免地产生的身份剩余[25]。纽顿还进一步提出,承认的政治是基于这样的假定而存在的:个人所属的集体的历史是对个人自尊不足的修正,但是身份表达不应仅仅表现为个人对文化认同的渴求。在论及政治和伦理的关系时,纽顿还引述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体》中提到的,“民族性是和政治意识息息相关的”[26]。因此,作为民族和群体意识的政治是和伦理直接相关的。纽顿通过海姆斯的《如果他大喊,让他去吧》和贝娄的《受害者》中主人公经历的不同层面的看来表现他们的种族、民族意识:一方面是静态的看,即主人公面相等外形的呈现;另一方面是动态的看,即主人公经历的看与被看。值得注意的是,纽顿对于“看”的理解和列维纳斯关于面容的论述是有区别的。列维纳斯强调面容的直接性,他说:“遇见他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甚至连他的眼睛的颜色都不注意!当我们观察眼睛的颜色时,我们就不是处在和他人的社会关系中了。”[27]在《受害者》中就有一段关于主人公利文撒尔(Leventhal)的面相描写:

利文撒尔的个头很结实,脑袋大大的,鼻子也很大。他的头发是粗粗的黑卷发,在杂乱的眉毛下的双眼黝黑黝黑的,而且按一般成年人的脸来看,显得尤其大……它们似乎彰显了一种对它的力量的冷漠,就像是不想为它们所困,而且这种冷漠还延伸至了其它东西。他并没有不高兴,就是特别的不随和、冷漠。[28]

如引文所述,贝娄通过描写主人公眼睛的颜色引起了读者的注意,这是一双极其冷漠的眼睛,而导致它们冷漠的原因恰恰是小说的伦理内涵。根据列维纳斯关于面容的伦理,“与人的面容相关的话语(speech)和观看(vision)都具有伦理紧迫性,分别表达了请求和命令”[29],这个请求和命令就是列维纳斯那句著名的“汝勿杀”。然而,纽顿则认为在《如果他大喊,让他去吧》和《受害者》中,面容成为种族主义的武器和靶子,他通过引述小说中主人公经历的不一样的看与被看进行了阐释。《受害者》中多次出现犹太主人利文撒尔和他的死对头非犹太人欧比(Allbee)的四目相对:

利文撒尔透过树叶的光冷冷地看着他(欧比),他意识到那个人一直在偷看他。问题是为什么?他这么被监视有多久了?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原因让那个人那么做?那个人回看了他一眼,同样审视着他,很认真也很严肃……由于沙滩上的人群把他俩挤到了一起,在他们彼此目光渐渐逼近时,他在脸上感觉到那个人的呼气,突然间他感到自己是某个怪异疯狂计划的目标。一瞬间,他充满了恐惧。[30]

同样,在《如果他大喊,让他去吧》中,黑人主人公鲍勃·琼斯(Bob Jones)也是不止一次地经历过白人的种种目光:

曼彻斯特的红灯照到我身上,这让我感到温暖。我屡试不爽,每一次我匆忙中总是能被一种交通灯捕捉到……变成绿灯的时候,它照在了马路中间的一对白人夫妻……但当他们抬头发现我们是黑人的时候他们就不紧不慢起来,同时还给我投来冰冷的厌恶的眼神……我坐在车上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过了人行道,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31]

纽顿认为,利文撒尔和鲍勃·琼斯所经历的是“现代文化悲剧:美国黑人和犹太人成为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中具体的主体,被困住,异常愤怒,从本体意义上就是受害者”[32]。小说中表现出的“自我的种族特权和他者的力量之间的张力”正是前文所提到的“身份剩余”的具体表现[33]。因此,纽顿提出,“面容已经转变为看”[34],而看与被看的双方都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种表演,正如《受害者》的叙述者所言,“我认出她(白人女孩)的瞬间我就知道她要表演了,我们都要表演”[35]。这样的表演必然渗透着意识形态等政治因素。纽顿通过这两个文本的“面对面”的解读,挖掘它们对承认主题的共同关注,说明使作品“面对面”的批评不仅仅是一种伦理批评,当面容是由某种种族或宗教特征区分的时候,它就是一种伦理政治批评了。

三、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的面对面:黑人-犹太人关系再审视

在纽顿看来,黑人和犹太人关系不是简单地由一个连字符连接,所以他在《面对》中用“和”字取代了连字符,将“Black-Jewish relations”这一关系表达为“black and jewish relations”。纽顿这么做,是对列维纳斯关于“面对面”是一种不可还原的关系的呼应。虽然,列维纳斯的“面对面”指的是我与他者,纽顿也没有明确在《面对》中说明谁是“我”,谁是“他者”,但他借鉴这一表达用于表现黑人和犹太人之间是一种不可还原的不对称的关系[36]。纽顿不仅通过文本与文本的“面对面”来呈现这一关系,他还使文学文本与真实历史事件“面对面”,进而思考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的关系。他不仅分析了寓言的救赎作用,还论证了寓言的取代作用。

纽顿关于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关系的论述是通过《夏洛克行动》和《昌耐斯维尔事件》两个文本的“面对面”进行。他认为,在文学虚构中,文本中的叙述者在处理历史真实的时候必须面对事实真相,在这一过程中,无论是事还是人都通过自愿的故事叙述者获得了某种救赎。在这两个文本中的主人公除了是小说的叙述者这一身份,还分别担任了小说家和历史学家的身份。除此以外,两本小说中都出现了历史上的真实事件。《昌耐斯维尔》中的“昌耐斯维尔事件”就是美国“地下铁道”运动中13位黑奴出逃后惧怕再次被捕而集体自杀的事件。《夏洛克行动》中第九章出现的庭审案件原型是约翰·德米扬鲁克(John Demjanjuk)因1942年至1943年间在特雷卡布林卡集中营看守犹太人期间犯下的屠杀二万多犹太人的反人道罪行而于1988年在以色列接受审判。在对这两个小说进行并置解读时,确切地说,纽顿是通过一个文本阅读另一个文本,综合以下几个因素:“(1)当小说把历史引入其情节就有了寓言性;(2)当叙述者经历了作者的考验时带来的模仿的回声效果;(3)这两个文本引起的多层面的反射;(4)以及由此带来的承认的不同利害关系”得出结论,这种方式能“产生一个任何小说自身都无法提供的双重的关于承认的故事”[37]。纽顿认为,小说的主人公“罗斯”(Philip Roth)和华盛顿(John Washington)都经历了尼采所说的“历史过剩”,却又都缺乏尼采所论及的“非历史的面纱”,即缺乏一种遗忘的力量。在《夏洛克行动》中,身为小说家的罗斯把对德米扬鲁克审判时的审判词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就是为了表明“历史事件不仅仅是作家罗斯写作的素材,它同样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对美国的犹太政策及离散政策的批判。在《昌耐斯维尔事件》中,布拉德利也借作为历史学家的主人公华盛顿之口表达了对历史的认识:“历史是一长串的暴行……你可以说历史是残暴的,找出他的所作所为的最好方式就是找出他们埋尸体的地方。”[38]

如本雅明所言,救赎是通过寓言的形式完成的。在解读这两本小说的时候,纽顿分别指出了小说中寓言式的人物和物品。其中,在分析《夏洛克行动》中主人公罗斯的表兄阿普特(Apter)存在的意义时,纽顿提出了以下三点:“第一,为了重申文学叙事为那些被时光伤害的人保留了位置……第二……真实的事件勿需纠正想象的过度,但他们会留下痕迹。第三,文学虚构作品缺乏将其控制进入事实的指点,其它虚构可以提供暂时的停泊点。”[39]因此,阿普特就成了本雅明所说的“历史的天使”,彰显了寓言的辩证性:一方面是成人时期的毁灭;另一方面是一种仍受缚于童年的救赎。《夏洛克行动》中华盛顿的父亲留给他的小账本也具有这样的寓言意义,重要的不是它里面的内容,而是它引起了他父亲和他之间身份的转化,以及过去的重负与当下重构之间的转化。但是,“本雅明的历史的天使面对的是灾难,而由黑人-犹太人寓言所协调的黑人-犹太人作品和黑人-犹太人历史则是在相互的面对面带来的想象性的后果”,因此,“历史是由人去面对的,而不是任其悄悄溜走”[40]。

纽顿不仅通过文本与文本的“面对面”表现黑人和犹太人之间是一种不可还原的不对称的关系,他还通过文本内部和真实历史事件中黑人和犹太人的“面对面”,也就是“犹太性和黑人性相互混淆”[41]的情况来论证寓言的“取代”作用。他分别选取了美国犹太作家伯纳德·马拉默德1958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魔桶》(TheMagicBarrel)中的三个短篇:《犹太鸟》(TheJewbird),《天使莱文》(AngelLevine)和《黑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BlackIsMyFavoriteColor)和美国黑人作家约翰·埃德加·怀德曼的三个短篇:《瓦莱达》(Valaida),《发热》(Fever)和《人质》(Hostages)。纽顿借助犹太文化中的魔像(golem)和黑人文化中的柏油娃娃(Tar Baby)对这几个文本展开了寓言式的解读,其目的是为了“探讨作者如何实现他者性?当种族话语被赋予声音之后有什么特殊之处?”[42]在《犹太鸟》《天使莱文》和《黑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这三个短篇故事中,作家笔下的黑人都是犹太人的秘密分享者。巴赫金在论及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关系时说道:“为了看清与我们关系很近的,而且显然是我们很了解的某个人的真实全貌,想一想我们必须从他脸上揭下多少层面罩,这层层面罩是我们对他的反应以及偶然的生活情境在他脸上留下的。”[43]据此,纽顿认为巴赫金的“审美客观性”与列维纳斯对艺术作品的伦理关怀的诉求是相似的,强调了作者的位置:主人公只是拥有说话的潜力;作者则有责任为他们输入表达力。在解读怀德曼的三个短篇故事时,纽顿将作者-主人公关系拓展到作者-主人公-读者的关系。尤其是在解读《人质》时,他引用了列维纳斯晚期哲学思想中的人质比喻,即主体是他者的人质,人质是为他者忍受痛苦,为他者补过赎罪,并为他者负责,而对于公正的要求来自第三方的出现。和列维纳斯的观点一致,纽顿认为在文学批评中的第三方即读者。

在对大卫·马梅特(David Mamet)的电影《杀人拼图》(Homicide)和前美式橄榄球运动员辛普森(O. J. Simpson)杀妻案的审判过程中黑人-犹太人关系的寓言式解读中,纽顿分析了寓言如何发挥它的负面作用——取代。《杀人拼图》有两条故事线,主人公鲍勃·戈尔德(Bob Gold)在追查黑人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中被迫开始调查一位犹太店主被杀身亡的案子。在两个纠缠不清的案子中,戈尔德经历了犹太身份的失去、寻找和再次失去的过程。陷入了身份危机的戈尔德最终在抓捕黑人犯罪嫌疑人兰多夫(Randolph)的过程中释放出所有的仇恨。辛普森案的审判是由黑人和犹太人共同参与的,纽顿尤其关注了在黑人辩护律师科克伦(Johnnie Cochran)的辩词中黑犹关系如何被一方所取代,也就是说,当“非裔美国律师比较美国种族主义和民族的仇犹情绪时,会自动忽略‘犹太’一词及其所有相关的内容”[44]。

纽顿在《面对》一书中提出的“面对面”伦理批评是在借鉴列维纳斯哲学理论、本雅明的寓言理论和巴赫金的小说语言理论的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学批评理论并运用于批评实践中。通过使用文本“面对面”这一策略,纽顿在批评实践中实现了三个层面的“面对面”,分别是文学文本之间的“面对面”,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的“面对面”以及作者、人物与读者的面对面。除了《面对》一书,他还将“面对面”策略用于《叙事伦理》和《在别处:属于不远处》(TheElsewhere:OnBelongingatANearDistance, 2005)两本专著的文学批评实践中。

通过“面对面”的解读,纽顿把列维纳斯伦理学中抽象的“面容”具象化,是为了表明当“面容”由某种种族或宗教来区分时,恰如黑人和犹太人关系中的双方,那么“面对面”的双方就是一种不可还原的不对称关系。当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面对面”时,文学就有了寓言性,也就有了本雅明所说的救赎作用。此外,文学作品是作者赋予作品中人物面容的活动,“面对面”地阅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就是使文学作品之间的面容互相暴露,同时也是读者身份认同的方式和途径。

由是观之,纽顿的“面对面”批评理论有着深刻的伦理思考和政治考量。“面对面”理论能有效阐释文学作品的伦理价值,对文学批评实践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尤为重要的是,纽顿的“面对面”批评理论构建了一种伦理批评的新范式——它将不同语境、不同历史和不同文化的文本并置起来,进行立体的、多维的“面对面”对话,这就丰富了批评的内涵,拓宽了批评的视界。

注释:

[1]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i.

[2] E. Levinas,TotalityandInfinity:AnEssayonExteriority,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

[3] [英] 西恩·汉德:《导读列维纳斯》,王嘉军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2页。

[4] [英] 西恩·汉德:《导读列维纳斯》,王嘉军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3页。

[5] E. Goffman,InteractionRitual:EssaysinFace-to-FaceBehavior,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2, p. 5.

[6]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76.

[7]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57.

[8] [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前言第5页。

[9]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i.

[10] [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87页。

[11] [德] 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

[12] [德] 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194页。

[13]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ii.

[14]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43.

[15]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xiv.

[16] [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7页。

[17] 这两个词分别源于黑人作家杜波依斯的诗 “Bright Sparkles in the Churchyard”和犹太哈西德教派的教义。杜波依斯用“闪耀之星”讲述关于黑人牺牲和救赎的命运,哈西德教派用“神圣之光”喻指犹太人流放途中的希望。参见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1-3.

[18]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0.

[19] M. Bakhtin, M. Holquist ed., “Discourse and the Novel”, inTheDialogicImagination:FourEssays,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1, p. 367.

[20]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0.

[21] R. Ellison,InvisibleMan,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3.

[22]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39.

[23]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 39-40.

[24] A. Z. Newton,NarrativeEthics, 2nde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180.

[25] C. Taylor,MulticulturalismandthePoliticsofRecognition:AnEssay,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86.

[26] B. Anderson,ImaginedCommunities,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87.

[27] [法] 伊曼纽尔·列维纳斯:《伦理与无限:与菲利普·尼莫的对话》,王士盛译,王恒校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49页。

[28] S. Bellow,TheVictim,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7.

[29]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

[30] S. Bellow,TheVictim,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8.

[31] C. Himes,IfHeHollersLetHimGo,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9.

[32]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0.

[33]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1.

[34]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3.

[35] S. Bellow,TheVictim,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4.

[36] 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也讨论了人之间的不对称性,具体可见[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01~203页。

[37]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83.

[38] D. Bradley,TheChaneysvilleIncident,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87.

[39]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98.

[40]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06.

[41]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46.

[42]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13.

[43] M. Bakhtin,ArtandAnswerability:EarlyPhilosophicalEssays, Trans. V. Liapunov, in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19.

[44] A. Z. Newton,FacingBlackandJew:LiteratureasPublicSpaceinTwentieth-centuryAmeric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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