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白间杂”的创作特点分析柳永的身份焦虑 *
2022-11-25万宇翔吴雨平
万宇翔,吴雨平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柳永(约987年—约1058年)是北宋初期词坛婉约派代表人物。他的创作虽多着墨市井风光与都市生活并多用俗词俚语,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非凡的才情与浪漫文思。因此,从语言与内容上看,柳词展现出融汇雅句与俗语、融合浪漫文情与世俗题材的“文白间杂”的特点。但实际上,“文白间杂”的创作特点并非是柳永的刻意炫技抑或是标新立异,而是其在白衣身份下彰显自我文人才华的唯一方式。这一创作特点既蕴藏着柳永作为白衣对受宋代士大夫认可的文人身份的委婉渴望,又展现出柳永徘徊于白衣身份与理想中的文人身份时无限焦虑。
一、“文白间杂”的语义阐释
在讨论柳词“文白间杂”的创作特点前,我们首先对“文白间杂”这一词进行字面构词法的分析。从语言学的角度来分析,“文白间杂”这一词语的中心语为“文白”。“间杂”起修饰作用,表示“文白”相互交织的具体状态。从而可知,“文白间杂”这一词的重点在于“文白”,意指“文”与“白”的交织。
那么,这一词中“文”与“白”具体的含义是什么呢?接下来,我们对“文白间杂”这一词进行学理的分析。“文”在古代汉语中意义丰富。其本意指“刻画的交错的花纹”。《说文·文部》中云:“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1]1824段注:“‘错’当作‘道’,‘道画’者,这道之画也。由此可知,“文”的最初含义为“刻画的交错的花纹”。随后,在此层面上,“文”的字义通过认知隐喻进一步扩大,其指有交错花纹特征的事物,并进一步发展为指称事物的外在形态,即“象”。如天文、地文、水文等等。《庄子·应帝王》“乡吾示之以地文”[2]272中“文”即为此意。
“文”的第二层含义指“人文”,即人类之文。其包括文学辞章、礼乐教化等等。与本义相比,“文”的第二层含义已脱离事物的外在,而进入人类的精神领域。其所指的的对象也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产物。如《文心雕龙·原道》中云:“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3]5并且,作为“人文”的“文”随着时代的发展进而指道义。如“文以载道”中“文”便是此意。
“文”的第三层含义指“文字”。这一层含义由“文”的本义“花纹”衍生而出。并且,随着历史与文化的发展,“花纹”之“文”逐渐由“纹”字取代,而“文”字的“文字、文章”义则独立出来成为主要含义,进而发展出“文学”“文风”“文采”“文情”“文理”等一系列含义。
而“文白间杂”的“文”的含义由第三层衍生出来。其指的是柳词的“文采”和“文情”。柳词以其斐然的“文采”感染着读者,如苏轼称赞其词句“不减唐人高处”;黄裳言其乐章“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其作品中散落的雅句犹如珍珠点缀全词,在寥寥几语中展现出“白衣卿相”的深厚文力。同时,柳永的“文情”在于其发真情,写真意。其词作中奔涌恣肆的浓情爱语道出一位浪子词人心中的风花雪月,并展现出与传统士大夫的虚拟、做作出的“情语”完全不同的浪漫情志。因此,“斐然文采”与“浪漫文情”构成了“文白间杂”一词中“文”的主要含义。
“白”的含义较之于“文”则略为简单。“白”在古代汉语中的基本义为“白色”。随着认知隐喻进一步扩大,“白”进而衍生出“纯净”“明亮”“清楚”“真诚”等含义。而“文白间杂”中的“白”则指柳词“浅白”的特征。在题材上,柳词多着墨儿女私情、市井风月、都市景观;在情感上,柳永多写儿女柔情、羁旅情思;在用词上,柳词多用俗词俚语。柳永的创作不仅贴近古代市民阶层的生活,而且更容易为广大市民所理解与体会。“浅白”是其区别于文人士大夫词的最主要的特征。也正因此,柳永在大大拓展词的题材领域的同时,也打破了词坛“尚雅”的风气和文学专为士大夫阶层服务的刻板印象,使得市民阶层能够在词中看到自己的生活、体会到相同的情感。柳词“浅白”的特点使之千古为世人所传唱。
由此可见,柳词“文”指其作品的文学性,而“白”指其作品题材、创作手法等方面的世俗性。与此同时,柳词中的“文”与“白”并非孤立存在,还是展现出相互交融的特点。柳永用富有文采的语言描绘市井生活与人间风月,以“文”写“白”,既展现出作者深厚文学功力,又使得作品不至于俗不可读。同时,柳永以“白”为主,在淋漓尽致的铺叙中用华美词句点缀作品,以“文”衬“白”,使得作品既满足了市民阶层的喜好,又在一定程度上陶冶人心。这一“文白间杂”的特点给予了柳词别样的韵味。
二、“文白间杂”下的柳词世界
柳词“文白间杂”特点首先表现在其作品中雅句与俗语的交织融汇。这使得读者很难界定柳永在创作中究竟是以俗词为主,还是以雅句为当行。如其名篇《八声甘州》中既有被苏轼称赞“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的“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又有明显的俗语“争”、“恁”等字的出现。据梁丽芳统计,柳词中的副词“恁”出现了58次,“争”出现了36次,“处”出现20多次,“怎”10多次;语尾“得”字出现49次,“成”字20多次,“了”字10多次。[4]65除此以外,在柳词中,自家、伊家、阿谁、就中、而今、准拟、经年价、些子事、日许时、怎生向、好生地、端的、无端、等俗语也随处可见。然而,柳词中俯仰皆是的俗语并不能遮蔽其雅句的光彩。如其“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被贺裳评为“自是古今俊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被王国维先生欣赏并化用为做学问的境界。柳词中的雅句出现的频率虽不如俗词俚语多,但也不能被忽视。正是这些存在的雅句洗脱了柳词过重的“世俗气”,既使柳永的作品重新获得了文学美感,又让柳永以文学家的身份永远活在中国文学史上。“雅句与俗语的融汇”展现出的“文白间杂”的特点使得柳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阆苑奇葩”并为雅俗所共赏,也使得柳词至今依旧饱有情趣。
其次,柳永对市井百姓的简单生活、热恋男女的风月情思、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观等世俗题材极具浪漫格调的描绘也使其作品展现出“文白间杂”的特点。迈克尔·费伯指出:“浪漫主义的典型特征是重视情感,尤其是与理性相对、作为我们道德和社会生活基础的同感与同情。”[5]18。柳永词作中并无高高在上、伟大光辉的家国题材,也不抒发深刻厚重、力透纸背的忧国忧民情感,而是更多关注市井生活与世俗情感。其创作虽多着墨勾栏瓦舍、男女风月之类俗世俗情,但却用最真挚的感情、浪漫的笔触加以描摹,从而展现出一位远离庙堂、身处俗世的文人对生活最细腻的观察与最浪漫的情致。在浪漫笔触与俗世题材的结合中,我们并未感受到唐五代与同时代词人的“造情”,而是借柳永之眼,看到了俗世生活中的情趣与诗意。如《玉蝴蝶·是处小街斜巷》中仅一瞥则暗许寸心的无限情思;又如《望海潮·东南形胜》中江山如画的无尽美景。浪漫文情与世俗题材的融合使得柳永的作品真正做到了“雅俗并举”。其“浅白”与“真实”的特点使之仿佛成为了一面镜子,真实印照出北宋民间的生活景象与人间的风月情感。
“雅句与俗语的融汇”与“浪漫文情与世俗作品的融合”构成了柳词“文白间杂”特点的主要方面。在这一特点的影响下,柳词既展现出非凡的文学性,同时亦深入市民之心,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座别样的高峰。
三、 “文”与“白”交织之因
柳永作为一位寄居烟花柳巷,专写俗词艳曲的通俗曲词作家,本可以俗词成名,但为何在作品中坚持表现文学性?就其原因,还在于柳永本人对自我身份的焦虑。
“身份焦虑”理论由英国学者阿兰·德波顿于2004年出版的论著《身份的焦虑》中首次提出。在书中,阿兰·德波顿将“身份焦虑”定义为“身份的焦虑是一种担忧。担忧我们处在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险中,从而被夺取尊严和尊重。”[6]6柳永正是时刻被这一焦虑折磨的文人。
中国古代十分重视个体的身份与地位。对读书人而言,“科举入仕”不仅是成功的典范,更是由原先平民身份一越而成士大夫身份的不二途径。在此社会价值观的影响下,金榜题名是当时文人士子朝斯夕斯孜孜焉梦寐以求的目标,中举或落第都是他们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深刻记忆。然而不幸的是,柳永一生屡试不第。如此不堪的经历使得才高气傲的柳永陷入了“身份焦虑”进而愤然投身俗词的创作。柳永曾言:“吾奉旨填词。”更在《鹤冲天·黄金榜上》中直言:“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然而笔者看来,柳永的“自抛自弃”固然可以说是一种对科举失意的反抗,但更多包含着一种失落的自嘲,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感的宣泄,一种士大夫身份无法寻得的焦虑。无论是社会价值观的长期影响还是柳氏家族的自幼文化熏陶,柳永本人都不可能轻易地放下乃至放弃文人和读书人的身份完全投身烟花柳巷做一个白丁。柳永年轻时即写下《劝学篇》并言:“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如此直白的论断足见柳永对科举“逆天改命”的功效不仅清楚,“劝学”二字更表现出其对科举抱有的无限热情。并且,柳永在科举失利的短暂悲伤中回复后,填写的《如鱼水·帝里疏散》“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中依旧表现出壮志终将得酬的信心。同样,在柳永晚年终于进士及第后,其词《柳初新·东郊向晓星杓亚》又展现出无尽的欣喜激动。可见,柳永一生不仅挂念、渴望功名,而且始终无法放下自己作为“文士”的身份。倘若柳永真如《鹤冲天》中所写那般抛弃浮名,何故落榜后再燃信心,晚年对中举如此激动。薛瑞生也曾指出:“看似豪迈爽朗,实则自我解嘲,以排解内心苦闷耳。”[7]149柳永对功名的渴求和对士大夫身份的渴望贯穿其一生。然而屡试不第的现实一次次打破了柳永的愿景。于是“身份焦虑”在柳永身上得以产生。在“身份焦虑”的影响下,柳永的创作虽写“浅白”的俗词但也必然要运用雅句,从而使其词展现出“文白间杂”的特点。这既是其向世人彰显自我才华、表露自我文士身份的方式,更是“身份焦虑”下柳永唯一的出路。他急切地需要这一方式向世人展现尽管其流落民间,但依旧有做卿相的才学,同时让其与民间真正的“白衣”划清界线。总之,柳永绝不可能放下文士身份安心做一名民间通俗词曲创作者。“文白间杂”是柳永对功名和文士身份最后的执着。
并且,我们要注意到,柳词的“俗”在根源上并不是其本身特点的反映,而是其所处时代的特点的反映。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文化。作家生活在时代之中,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气息的感染,从而创作出具有时代特征的作品。柳永生活的时期正值北宋初年经济繁荣,河清海晏。城市经济此时蓬勃发展,勾栏瓦舍等娱乐场所兴起,市民的享乐意识膨胀。宋初是一个浮华享乐的时代,举国上下都在追逐感官享受与风月闲情,尤其在首都汴京更是一片歌舞升平。孟元老在《梦华录序》中记载:“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衔,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衝,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8]1浮华享乐的时代正需要一位作家对其进行广泛且精细的记录,此时柳永“应运而生”。可以说,柳词的“俗”正是因其真实地刻画着所处“俗世”,但这并非其本色。
可见,作家本人的“身份焦虑”思想与浮华享乐的时代背景导致了柳词“文白间杂”的创作特点。其中,时代的影响是次要原因,而作家本人的“身份焦虑”则是主要原因。在这两点的影响下,柳词展现出有别于同时代词作的崭新色彩,也给予了读者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
四、从柳永管窥宋代读书人的“身份焦虑”
回顾中国历史,我们会发觉宋代读书人总有一种天然的“焦虑”,即何日中状元?自唐开始,中国统治者就将科举作为普通读书人获得士大夫身份的主要途径。在当时社会身份等级制度森严的情况下,中举就是一次身份极大的蜕变,以致产生了“进士豋科换凡骨”的说法。在统治者制定的社会制度中,中举后的读书人仿佛就获得了由皇室亲授的“豁免权”,如其税负获得了减免,官府无权对其动刑等等。因此,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无不幻想“金榜题名日”,幻想自我平民身份有朝一日能得以摆脱。但中国古代科举的复杂性使得大量读书人名落孙山,甚至名士苏洵、欧阳修等人都曾饱饮过科场失利的苦果。在强烈“进士豋科换凡骨”的愿望与难以中举的现实的拉扯中,中国古代读书人的“焦虑”油然而生。此时,作为“读书人”的基础身份俨然成为了一种“诅咒”。并且,这种“诅咒”所带来的焦虑是双方面的,既表现在其落榜时,又充斥着其读书的岁月。柳永作为一个读书人,其“身份焦虑”在其走上读书求仕道路时就是既定的了。
造成这一心理的原因也是双方面的。这既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儒学家庭教育,又源于古代社会“进士豋科换凡骨”价值观对读书人的普遍引导。首先就儒学家庭教育背景而言,中国宋代读书人自小深受儒家思想的系统训练,养成功名用世之志。柳永就是鲜活的例子。正如宋代王禹偁在《柳府君墓碣铭》中记载:“王审知据福州,以公(柳崇)补沙县丞……以行义著于州里,以兢严治于闺门……诸子诸妇女,勤修礼法……其身训子有如此者。”[9]596在如此家风影响下,不仅是柳永,中国古代所有读书人必然一生都会时刻对读书进仕饱含热情。其次,随着时代的发展,读书人读书的目的已然在官府的宣传下走向功利化。传统读书修身养性的终极目的被世俗社会淡化,最终走向“进士豋科换凡骨”的现实目的。社会上虽然存在如林逋般坚持“读书初心”之人,但固然是凤毛麟角。如宋代社会曾流传“有官便有妻,有妻便有钱,有钱便有田”的谚语。而统治者将官职的获取途径以及做官之后的美好生活与读书粗暴地关联,使得读书的目的转变为求得世俗的一官半职,进而获得士大夫的高贵身份与美好前景。又如宋真宗《劝学诗》中所言:“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10]14这首诗虽为鼓励人们读书、参加科举、入仕为官,但真宗并未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传统的儒家政治理想去鼓励读书人,而是以“千钟粟”“黄金屋”等这些士大夫身份获取后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等现实利益去激发人们博取功名。在如此功利的“进士豋科换凡骨”价值观的影响下,传统读书人自然会向科举这条道路靠拢,从而获得转变自我平民身份的机遇。这两方面原因使得中国古代读书人对士大夫身份始终保有着强烈且执着的追求。但屡试不第的现实强烈地冲击了读书人的理想,使其看到自我与士大夫阶层的在身份上的差距,以及依靠科举从而改变身份这一梦想的遥不可及。在如此的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之中,读书人独有的“身份焦虑”开始显现。
五、总结
柳永词作中所展现出的交织的非凡文采与世俗气息让我们看到了一代才子的复杂心境与坎坷人生,同时也打破了词坛“尚雅”的局面,使词回归了最初在民间的面貌,为词作开辟出一条通俗化的道路。然而,柳永的文人身份使其创作带有天然的文学性与审美性。也正是因此,柳词才不至于完全落入“俗”臼,才能雅句频出。于是,柳词中“文”与“白”相互交织,并在这种交织中获得艺术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