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在文化学视角下的中西古典小说对比研究 *
2022-11-25李锐
李 锐
(1.安徽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0;2.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210000)
和中国文化传统体系中不存在人格神的宗教相对应,西方世界更多地受基督教文的化影响,更为关注生命个体的灵魂安宁,期盼神的救赎[1]。即中国人没有将上帝作为自己的主宰,也没有背负沉重的原罪包袱,对于生命的慰藉和期盼更多地在于个人的奋斗与追求,因此,中国人不看重天国来世,而看重现世今生,不注重灵魂的救赎,而关注自我的自省自悟。这就造成东西方人在思维方式和处事态度上存在较大的差异,由此,形成了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两种具有明显差异的东西文化心理[2]。
一、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的界说
(一)现世自悟的辨义
从儒家文化语境的视角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现世自悟更多依靠的是人心,孟子曾说,仁,人心也,义,人路[3]。首先,仁爱是每个生命个体应该具有的,而义是生命个体前行的指引。仁心外现首先体现为人我相通之心,求仁者必须从善爱人,尽己之心而从善,力求孝悌忠恕。其次,仁的内显是精神人格之心,做有道德修养之人是人心内在的一种品质,它超越了人我之心的相通,体现为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4]。最后,人心之本性为善,仁义礼智四种善端是人心所固有的。
从道家文化语境的视角看,其也强调人心现世自悟是生命个体内心的一种修养,但道家修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回归自然。老子倡导一种自然无为、返璞归真的自然素朴之性,这便是无为、无知、无欲的清净理想。以清心来培育自身的悟性,增加体悟自然之道的智慧,这同样是道德修养上的自觉。从老子的虚静无为到庄子的心斋、坐忘,道家的虚静无为之心同儒家的仁义之心,实际是生命个体现世自悟的两种途径,皆为人生所固有[5]。
从佛教文化语境的视角看,心性的戒欲是进入涅槃之境的重要途径,这也是佛教修心的基本要求。在禅定禅思中开启生命的智慧成为佛教立教之本,明心见性、修心顿悟是人心自悟的本宗。总的来说,现世的人心自悟体现了中国儒释道文化依靠不同途径来实现自我超越过程,这是中国人加强自我心性修养的不同行为选择方式,也是通过自悟来实现自我升华的过程。
(二)神的救赎的内涵
和中国人不同的是,西方传统文化中,更为关注的是生命个体在精神领域的思辨,他们也更看重人之生命个体的灵魂。为此,需要从西方宗教和哲学的文化传统视角,考察灵魂不朽和灵魂救赎的渊源和衍化发展历程。关于灵魂不朽主要来自于古希腊哲学和中世纪基督教的灵魂观念,希腊早期的毕达哥拉斯哲学就指出生命个体的灵魂是个不朽的东西。柏拉图更是坚信灵魂不灭,并先于生命肉体存在,不朽的灵魂具有理性能力。纯洁的灵魂是不可见的且充满着智慧,肉体的死亡意味着灵魂的解脱,柏拉图认为灵魂的去处或者天堂,或者地狱。奥古斯丁的基督教哲学则认为灵魂是永生的,他坚信理性是人的灵魂理解事物本质的一种能力,他还提出上帝造物,生命的灵魂与肉体都是上帝的杰作,纯洁的灵魂具有原罪,灵魂的死亡也要顺从上帝,灵魂的不朽在于上帝的恩典,上帝要么赦免灵魂的罪恶让其复活,实现永生或不朽,要么就是让罪恶过多的灵魂在地狱里遭受更为严厉的处罚。
对于基督教徒来说,神的拯救包括称义和成圣两大部分,称义就是宽恕,成圣便是基督教获得的重生。因此作为基督教徒来说信仰是称义和成圣的唯一条件。世俗信仰的灵魂拯救是在对上帝保持忠诚信仰的基础上获得上帝的赦免的,此种拯救是现实中生命个体脱离邪恶,获得人性与神性的有机结合,拯救的终极目的是要让人虔诚地面对神,让神的生命进入人的生命之中。通过上述介绍,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方传统文化从哲学层面和神学层面都在强调神性的救赎。柏拉图指出人最大的善行是探寻真理,塑造灵魂,只有通过思维上反省,才能不断获得智慧,让自己的灵魂变得不朽。而奥古斯丁将灵魂救赎更多地建立在基督教基础之上,因此宗教信仰与哲学理性思维的融合成为灵魂拯救的两大重要途径。
二、中西古典小说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的文化心理审视
植根于传统儒释道文化的现世自悟,与发源于古希腊—基督教文化的神性救赎,长期积淀于东西方人的心灵深处,深深影响了东西文学创作者,造就了不同的创作思维和创作倾向。中国古典小说创作兴起于汉唐,直到明代才盛极一时。明清小说关注世道人心与追求人心超然脱俗的倾向,统摄着善与美的文艺创作追求,这里面既包含了作者对社会伦理道德和人生哲理的探寻,也渗透着人心自悟的文化心理影响。西方古典小说自文艺复兴初期兴起,在18世纪之后进入繁荣发展阶段。在宗教信仰文化的影响下,神性灵魂救赎在小说中得到广泛地体现,和中国古典小说关注世道人心不同,西方古典小说更多地展示深刻的灵魂剖析和灵魂的净化,具有很强的忏悔意识和思辨传统,常以人性的忏悔救赎来设定故事情节,反映人物内心精神所经历的神性洗礼。
(一)中国古典小说现世自悟的文化心理论析
汉代之前,中国小说地位始终卑下,被称为道听途说的小道之说,离经史子集的大道之理有着较大距离。魏晋南北朝期间,受佛道思想的影响,记录神灵鬼怪的志怪小说和以记载人物奇闻异事的志人小说开始盛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干宝的《搜神记》和刘义庆的《世语新说》。志怪志人小说其中包含有大量惩恶扬善和彰显人物个性率性自然的内容,在善恶报应、因果轮回、修仙悟道中很好地体现出儒释道思想的融合,即在关注世道人心的同时,也开始展示人物觉悟自醒与自然率性的心之本然。
唐传奇的题材开始向爱情、侠义扩展,从个体生命和人物情感变化的视角来引发惩恶扬善的审美情趣,如《霍小玉传》中就充满对小玉真挚情感的颂扬,对李益背信弃义的谴责。宋元话本小说将劝善、明是非等人生哲理蕴藏于生动有趣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中,富有明显的道德内涵,是现世自悟悟世道人心与表露自然真性之人心观念小说通俗化的呈现。从志怪志人小说和唐传奇的扬善到宋元话本的劝善,中国古典小说始终重视人心的关怀。
创作于儒释道三教合一鼎盛时期的神魔小说《西游记》更多展示了人心之蒙昧与人心自悟的融合。其中悟空作为人心的幻想,沟通着天地人的关系,西天取经没有各路神仙相助,悟空师徒是不可能斩妖除魔,完成取经使命的;师徒四人均将去西天取真经作为共同的理想追求,显示出师徒四人的同心协力,体现为一种“人和”;取经队伍中四人性格皆不相同,尽管存有矛盾和摩擦,但师徒众人相携相助,体现的是一种寻求天地人和的人心理念。
中国古典的小说衍化发展始终没有脱离劝善惩恶的价值理念,随着明清小说的发展,这种通过文学反映和教化人心的功能越来越受到重视。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以警世和醒世为题,强调对世道人心的干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写出了功名富贵对人心的扭曲,提示世人要能超越功名的束缚,注重人之自然本性的和谐。小说《红楼梦》以一个无材补天的顽石幻化于人间,体悟家族兴衰和世代炎凉,阐释了儒释道语境下的人心复杂内涵,从而在出世与入世矛盾的人心自悟中表达了对人类善良天性和生存价值的真切关怀。
(二)西方古典小说神的救赎的文化心理考察
灵魂拯救和神的救赎在西方古典小说中的呈现是复杂多样的。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的《十日谈》虽以评判教会腐朽为根本,但其中蕴含着大量灵魂救赎的思想。雨果的《悲惨世界》书写了仁爱光环下主人公灵魂的忏悔救赎以及人性净化的过程,探讨道德改造、消除人性罪恶的良方。狄更斯的《双城记》,以爱的名义渲染灵魂救赎的途径,即无私的、神圣的爱与宗教信仰的伟大。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作为一部展示叛逆精神与基督教文化碰撞的小说,体现出的是人性之爱与神性之爱的对抗和融合。《巴黎圣母院》、《呼啸山庄》、《包法利夫人》等小说都是通过描写人物灵魂堕落与毁灭,折射出一种对于神性拯救的心理期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则更侧重于通过主人公的人生思辨,阐明人只有通过苦难的磨砺才可获得神的救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安德烈、列文都是在探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感悟到灵魂拯救的重要价值。而小说《复活》中,托尔斯泰更是形象地描述了聂赫留朵夫堕落、忏悔、赎罪,克服自我兽性,通过神的救赎,拯救自我的灵魂的人性复归历程。总之,自文艺复兴以后,西方的信仰世界存在着两种神性救赎观念,一种是回归基督教灵魂救赎世界,一种是相信灵魂的拯救,既要依靠自我,也需依靠天主。后者集中体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小说作品中,即强调主人公思辨性的自我反省与忏悔意识。
三、中西古典小说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意识的文学性认知
(一)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意识具有的审美价值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仁义忠孝、扬善惩恶、修身正心所体现的更多的是一种现世人心之悟,这是一种对人的现实生命存在和生命价值意义的探寻。此种人心具有不朽的无限性与超越性,强调的是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它把人放在社会关系的整个链条中,从家庭血缘的孝悌之道开始,延伸到家族、集体、民族,由家庭亲友间的人伦遵从到对国家民族的尽责尽忠,无论是立德、立功还是立言,都是依靠生命个体的觉悟和努力,无需通过上帝神灵的启示与救赎。现世人心自悟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的重要方面,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始终存在着人心的道德要求和对自悟的实践尝试。在古典小说中,显露人心向善之本性以及惩治丑恶,弘扬社会正义与匡扶忠义道德,彰显生命个性真情实感,这些无不体现了对个体社会生存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追求。
西方古典小说更多是在西方宗教文化下来完成灵魂的神性救赎,即从人性的罪恶出发,依靠对上帝的信仰,在神的启示下,惩治人性之恶,克制欲望,将生命个体从不完善的状态下拯救起来,消除罪恶,让个体获得灵魂的安宁,从而进入至善至爱的崇高人生境界。神的拯救为西方古典小说的创作者提供了一个超越世俗法则的审美境界,在寻求生命个体灵魂救赎、探索人生价值的追问中,更多地显示出神圣的审美尺度。可以说,灵魂的神性拯救是贯穿西方古典小说的一个重要的传统文化母题,它是由西方社会宗教文化土壤所培植的,并得到社会大众的广泛认可。在这一母题下,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和叙述话语等都体现出不少超越尘世的神性意象、超验意境和神思冥想。这也就不难理解很多西方小说中的人物诸多心理和行为动机的根源,如众多人物临终前迫不及待地忏悔一生的罪孽,希望得到神的拯救。或是凭借人物自身对上帝的信仰和敬畏,自我获得救赎脱离罪恶,过上宁静幸福的生活。而作家们也愿意通过上帝的信仰和爱的力量将人们从苦难和心灵的苦痛折磨中拯救出来,获得灵魂幸福的真谛,达到对人性的超越,这是一种典型上帝在场的终极关怀。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没有上帝的存在和神性救赎,那些有罪的人是无法获得精神上的自救或他救的。
受神的救赎意识所主导的西方古典小说与以现世自悟观念为主导的中国古典小说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中,皆呈现出对人类存在价值的终极探索和终极关怀,即指向神圣崇高、至善至美的精神境界。所不同的在于西方古典小说中的人文关怀更多指向超越尘世的神性救赎,而中国古典小说的人文关怀则落在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和生命和谐的体悟认知,两者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中,实现着各自的审美理想。
(二)现世自悟与神的救赎间的同一性与差异性
无论是以中国的现世人心自悟还是西方的灵魂神性救赎,都是通过净化心灵,来完善人性,实现生命的自我超越的。西方古典小说中很多主人公都是通过自我的自省忏悔,在上帝面前彻底净化自己的灵魂,将灵魂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如《悲惨世界》中冉·阿让在神的面前看到自己灵魂丑陋和魔鬼的一面时,他开始不断忏悔赎罪,感恩向善,这便是其灵魂净化的开始,他用后半生的善行义举和终身的忏悔来赎回前半生犯下的罪孽,从而使自己的灵魂得到现实的拯救。而托尔斯泰笔下诸多小说人物,都是在自我的反省和神的指引下,使自己的灵魂趋于完善的。而在现世人心自悟的东方思维模式中,人心为善的本性,顺应天地之道的立人之道更多地体现为一种社会伦理规范的自觉遵守。在现实人生、社会群体中加强自我修养,完善人性和人格,也是一个净化心灵的过程。因此,能够发现中西古典小说在注重人类心灵净化的目的上存在高度一致性。
不同之处恰恰在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基础是以社会群体为本位的,即人心是社会群体共通之心,导向的是人、社会、自然的和谐关系,强调的是生命个体在社会中所应承担的各种伦理义务,把个体自我的利益融入大众群体的共同利益之中,从而成就人心的完美。这样一来,中国古典小说关注点就更多地聚焦于人物的言行举止,而非人物的内在心理活动和行为动机。在以群体为本位的中国文化传统中,生命个体只有在社会整体背景下呈现,才是具有生命价值的个体。而西方文化是以个体为本位的,生命个体始终存在于神的关照下。正是因为西方文化关注灵魂不朽,强调个体灵魂的神性拯救,所以在西方古典小说中,作家更注重人物形象的心理描写,而小说主人公往往是在追寻上帝中反省自我,并超越自我的。此外,在灵魂的神性拯救这一文化心理机制的引导下,西方古典小说中人物的人性之恶使得人无力自救,而必须要靠上帝的神性救赎。而中国文化中“人心”具有自觉自悟的本性,因此,中国人讲的是正心修身,强调自身修养的重要性。这些观念反映在古典小说中,就会表现为基于道德自律的理想人格的塑造,对一些罪恶邪人的描写主要还是为了惩戒。中国古典小说的中重心依然还是在强调小说的社会教化功能的基础上关注群体社会中生命个体的命运,而西方古典小说是在重视生命个体的发展历程的基础上反映现实。
总之,将中西古典小说置放于现世人心自悟和灵魂的神性拯救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下进行比较,存在文学审美认知上的独特性。不同宗教文化背景对小说创作思想、人物塑造的制约,存在着一定的共通性和差异性。正是基于这样的理性认识,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在基督教文化影响下,西方古典小说具有更多忏悔和救赎的文化现象,更多地重视人物细腻深刻的内心剖析。而中国古典小说深受现世自悟文化心理的影响,更侧重于理想社会人格的塑造和以求善为根本对世道人心的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