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戈尔丁《黑暗昭昭》中的残障意蕴*
2022-11-25师姝慧
任 冰 师姝慧
(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40)
0.引言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经过十余年的沉寂与酝酿推出其扛鼎之作《黑暗昭昭》(Darkness Visible,1979)。评论界认为其一如既往用现实主义风格观照世事来展现人类的普遍精神面貌,泰格(Tiger)认为小说“全景式、多声部展现了英国当代社会的状况”(转引自沈雁2014:157),博伊德(S.J.Boyd)也指出这部小说“对现代世界的谴责是很明确的”(同上),克洛福德(Paul Crawford)更是认为“在《黑暗昭昭》中,戈尔丁记录了后现代英格兰的不确定性、破碎分离、失去中心、离心、肤浅和败坏”(同上)。基于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性思考,戈尔丁拓展其社会关注维度,将目光转向残障人群,以残疾、受损的麦蒂(Matty)为叙事重心,引导读者再次审视、反思战后英国社会的动荡与人类精神危机。小说一经出版即打消了公众对戈尔丁文学才尽的疑虑,证明了其无可撼动的文学大师地位。《黑暗昭昭》中,戈尔丁塑造了二战伦敦战场上凭空降世的男孩麦蒂,严重残损的他随时间推移贯穿了整部小说。
残障研究(Disability Studies)学者米歇尔(David T.Mitchell)和辛德(Sharon L.Snyder)认为,在文学叙事中,残疾可以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一个基本动力(Mitchell & Snyder 2000:47),如在《白鲸》(Moby Dick,1851)中,亚哈(Ahab)船长正是因为被白鲸咬掉一条腿致残而开始了他疯狂的复仇之旅。同样,《黑暗昭昭》中麦蒂的伤残亦可看作小说发展的推手,他被战火损毁的容貌和语言系统引导读者挖掘一个意识形态规训下偏隘、残障的客观社会。残障作为一种物质文化现象,是社会特有的文化产物,更是宏观社会的一个表征维度。因而,小说中主体残损和客观残障映射的是外部社会巨变,两者共同构成了一个探寻战后畸变、堕落社会的引子。林顿(Simi Linton)曾说残障研究是“一面棱镜,从中折射出对社会和人类经验更广阔的理解”(Linton 1998:118)。在对《黑暗昭昭》的多维度研究中,始终缺少残障这面观照经验世界的明镜。因而,本文试图透过伤残主体麦蒂,挖掘社会的残障特质,进而将视角深入到破损的现代社会,丰富戈尔丁对现当代社会批判与思考的人文主义内涵。
1.视觉世界的残障生成
小说中,主人公麦蒂作为在二战伦敦战场上凭空出现的“怪物”,巨大的火势造成了他的严重烧伤,他“左侧的头发全部烧光,另一侧的头发则萎缩成胡椒粒般的黑点”(戈尔丁2015:9;以下此书引文仅标注页码)。尽管得到救治,但“左耳只剩下可怕的一小片”(11),“左侧的烧伤使他的肌肉发生了萎缩,而且年龄的增长并未使之恢复,所以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的脑袋右侧还长有头发,左侧则是一片骇人的白色,似乎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孩子”(15)。戈尔丁用细致的笔调勾勒出一个战火中饱受创伤的人物形象,重度烧伤造成了麦蒂的外形与面容损毁和扭曲,他成为医学话语模式下的残疾人。
身体健全—残缺的二元定义长久以来处于医学领域的独控之下,物质身体由此被框限在正常—残疾的对立阵营。在共同体保护机制的运作下,残疾人被污名化以巩固、强化话语主体维护的积极形象。然而,残障研究学者推翻了上述残疾定义的传统“医学模式”,进行了一场意义深远的身体变革。残障研究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受民权运动和女性主义运动的影响,它同样控诉主流文化霸权对身体的单一衡量范式。不同于医学话语将残疾界定为身体和智力上的缺损(Siebers 2011:4),残障研究学者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视域,提出了残疾定义的“社会模式”(social model)。他们认为,残障是个体身体在与社会和物理环境互动下产生的一种社会环境现象,而非身体不健全或病态的指称(Adams,Reiss & Serlin 2015:2)。也就是说,个体的身体缺损或不同只不过是身体多样性的外在表征,但人们对这种“异常”主体的贬斥、远离才真正建构起了一个残障环境,将这类群体视为文化他者置于其中,使其无法发声、不被看见、寸步难行。
由此看来,小说中麦蒂的形貌损毁只是在物质层面改变了他本来的面貌,而其周遭的环境才真正架构起了他残障主体和社会他者的弱势地位。大火中获救致残的麦蒂被送往烧伤医院救治,“大人们前来逗逗他,安慰他,但是没有妇女将他没有烧伤的一侧搂在怀里”(15),由此他开始被动地囿于残障化的狭窄境地。在孤儿学校,“他跛着脚,阴阳脸,半秃的脑袋上飘动着几绺黑色头发几乎遮不住那恐怖的耳朵,所有这些使他成为别人取笑的天然对象”(17)。对麦蒂不加掩饰的嫌弃和嘲讽的背后是大众在主流文化的熏陶下对异质存在的接受无能,他们倾向于远离非我族类的“他者”,并将这种异类因素封闭在一个被主流文化隔绝的密闭空间。本质上,对这种异质因素的衡量标准是建立在自我主体之上的一种意识形态霸权。如在孤儿学校,“有两个男生特别讨厌麦蒂的超凡脱俗,因为他们自己俗不可耐。他们用直接而简单的方式对他的身体缺陷进行戏弄”(18)。莱纳德·戴维斯(Lennard J.Davis)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规范的世界”(1995:23),正是这种隐匿着话语权威的主流规范界定并规训着人们的认知与行为。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1977)中也曾指出“规范导致了各种个体差异的显现”(2019:198),进而打破了一种形式上的平等。在孩子们的成长认知体系中,偏离自我主体即为背离主体范式,使主客体呈现敌对关系。而小说中极为讽刺的是,麦蒂“不善绘画,但却充满激情”(17),“在课堂上,他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解”(18)。在一个充满着恶的世界,好就是原罪,就是不被接受的越轨行径。麦蒂因其容貌损毁,遂在与他人交往和社会互动中被挤压至残障境地以消解其乖离主体想象与期待可能带来的潜在威胁。最终,校长把麦蒂硬塞进了五金店“这个古老与现代交错混杂的场所,一个在整体上与社会现实较少关联的地方”(41)做工,无论是社会维度还是空间维度都将麦蒂困于无人问津的真空地带。
既然残障环境是人为建构起来的社会现象,那么其又是怎样由集体在物质世界具体推动生成的呢?戈夫曼(Erving Goffman)认为,在对他人施加污名的过程中,是我们的视觉将他人的所谓“污点”凸显出来的(1963:48)。同样,戴维斯也认为残疾人是在经过视觉化处理后被视为残疾人的(Davis 1995:12)。也就是说,人们依靠眼睛捕捉到对方的缺损或异样,进而施以或厌恶、或逃避的目光,由此将对方置于对立面并贴上残疾的标签。如小说中麦蒂与校长交谈时,“校长本能地闭上眼睛,然后又强迫自己睁开,一直睁大眼睛,脸部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22)。而佩迪格里(Pedigree)老师则发现,“他可以用柜子的线条将他一分为二,这样就只能看见他那或多或少未被烧伤的半边脸了”(23)。在此意义下,个体借助视觉系统对目标对象进行判别,在意识形态的驱动下划分主客体及其内蕴的话语权力,为客体打上残疾的烙印并堂而皇之地建构一个残障环境去施加暴力与压迫,进而深化这种权力关系。显然,视觉功能在残障化过程中起着主导甚或是决定性作用。小说中视觉功能的这种核心作用的在场与缺席对比极为鲜明地显露于麦蒂在澳大利亚一间书店打工时,书店店主斯威特(Sweet)先生“太近视、太马虎,因而不理解麦蒂脸部残疾的影响”(53),但他的夫人“并不近视,也不马虎,所以她看见麦蒂时,就知道为什么顾客不像从前那样光顾书店了”(53)。斯威特先生自身的弱视消解了视觉的辨识功能,进而难以承担起对客体的分化作用,但斯威特夫人的视觉在场却有效地成为标画残障的重要载体。这种视觉的在场与缺席的结果对比再次印证了残障意义框架内视觉的重要地位。
视觉功能驱动下于社会文化层面人为建构的残障环境消弭了麦蒂的主体地位,最终催发了他的自我否定及异化,他“成了一个黑衣人,沉默寡言,不近他人”(54),甚至“在别人能看见他的地方,他从来不脱下帽子,以避免别人看见他的真容”(56)。从烧伤医院到孤儿学校,从五金店到澳大利亚这片远土,麦蒂移位于形态各异的残障环境中,始终囿于身体表象带来的隔绝与壁垒。战场中致残后走进大众社会的麦蒂是庞大的残疾群体的缩影,他们被迫承受着视觉暴力带来的“社会性死亡”(social death)(Longmore 2003:246)。无论是他们的身体伤残还是置身的残障环境都是非主体意愿的结果,施暴是瞬时性的,但其造成的创伤却是时间难以弥合的。
2.语言世界的残障推演
战火不仅改变了麦蒂的外部身体表象,更是因身体残毁造成了内部语言系统的损坏。小说中,“大人们试图通过语言同他进行交流,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13),因为他“语言的通道似乎阻断了”(同上)。语言作为表意符码,麦蒂的“失声”实际上切断了与外部世界信息传递的重要载体。因而,麦蒂遭遇的残障环境不单来自视觉世界的肉体形毁,亦由语言世界的多层面话语失效积极搭建而成。
残障研究中,存在着这样一类特殊的目标群体——聋哑人。他们的特殊在于拒绝被类归为残疾人范畴,而是坚持视自身只是如其他种族、国别语言般的次语言群体,因为他们拥有与可听群体同样的文化、语言和群体构成(Davis 1995:xiv)。除社会文化因素外,他们拒绝被类归的理由还在于,他们可以使用肢体语言和书面文字来进行有效的人际沟通与交往,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也曾说过“书写和手势都是等同于言语的手语形式”(转引自Davis 1995:59)。话语、肢体语言、书面文字共同架构起了人类世界的完整信息网格。但值得注意的是,声音、肢体和文字三者中的单一维度亦可支撑起信息的世界,三者并非缺一不可,本质上是一种替代关系。聋哑群体正是基于这一经验事实来阐发自身的健全与平等。然而纵观小说,麦蒂在语言世界的处处碰壁及由此造成的后果,使其在以上三个层面均丧失了有效、准确的信息解码能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聋哑人”。
首先在话语层面,麦蒂因语言系统的损毁而造成对话语内涵的延异,对他人的语言反应极为缓慢,甚至是说话时伴随着痛苦的表情,因而人们“只能通过超越语言概念的方式来接近他”(13)。小说中戈尔丁正是借助于麦蒂的这种话语理解错位设置了“向以东抛鞋”这一《圣经》典故以推动小说叙事。在孤儿学校,麦蒂错把佩迪格里先生具有嘲讽意味的话“我们遇到了一个大活宝”(25)误解成是对他真心实意地表达喜爱,后因嫉妒同学亨德森(Henderson)同样得到了佩迪格里先生的喜爱而将鞋丢向站在边缘的亨德森,并使其坠楼而亡。麦蒂的话语解码仅搁置在表层意义,对话语深层结构中的情感倾向无法感知,由此造成话语信息的歪曲与误读。最终因此事佩迪格里先生入狱,麦蒂离开了孤儿学校。离开学校后麦蒂愈发倾向于沉默,因为他感知到在他身上话语的表意力量极其微弱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倒不如用沉默“进入一个静谧的另类空间”(48),他可以在“他的内心无声而漫无目的地大喊着”(50),他不必惧怕言语带给自己和他人的伤害。最终,麦蒂彻底放弃了言语,在声音层面割裂了与信息世界连结的绳索。戈尔丁用麦蒂的言语失效影射现代社会人类言语沟通的断层,人与人似乎处于不同的思考维度,难以进行有效的信息传达,话语变为废弃的符码。在一个信息混乱无序的时代,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语更具力量。
其次在肢体言说层面上,麦蒂不仅被消解了表意能力,更是进而被剥夺了人性。麦蒂远走澳大利亚荒漠,饥渴难耐,幸而遇到一位土著人,但是语言不通阻碍了二人的交流,土著人只是“猛烈地挥舞着长矛”(66),“口里说着土著语言”(66)。既然言语沟通阻塞,麦蒂只好诉诸身体呈“十”字躺下,但这一肢体形态却被误解为“钉耶稣在十字架”的《圣经》寓意,于是土著人刺伤了麦蒂的手脚同时刺向麦蒂的裆部使他几近被阉割。塔塔林(Maria Truchan-Tataryn)在分析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1931)中的智障儿班吉(Benjy)时曾提出“语言的缺失暗示思想的缺失,最终是一种人性的缺失”(2005:166)。麦蒂在语言世界里的频频失败涵指他同样在伦理层面被剥夺了人性并被降格为动物。随后麦蒂被兽医救治则正面揭露了他的这种动物属性。麦蒂被土著人刺伤后奄奄一息,被一名路过的兽医发现,在兽医眼中,他“像一头动物一样等待着,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68),搬运麦蒂时,“仿佛麦蒂成了一匹马”(68),并认为麦蒂的伤仿佛是“跟袋鼠走了十个回合”造成的,他甚至对麦蒂说“你很幸运,我是兽医。如果你是一头公牛,我要说,这个人的活做得不干净”(68)。兽医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冷漠地审视伤残的麦蒂,此时的麦蒂与待救的动物别无二致,只是一只被“阉割的公牛”(69)和“可怜的小狗仔”(69)。在动物世界,肢体语言是重要的信息载体,被剥夺了肢体语言的麦蒂在此意义上甚至沦落为最次等的动物,而这是他身体伤残的产物。在主流话语霸权和健全范式下,“有残疾就意味着成为动物,成为他者的一部分”(Davis 1995:40),实际上赋予麦蒂身上的动物性内涵作为对他去人性化的手段从小说开篇即有暗示。在伦敦的大火中,熟知大火中各种假象的消防员模糊看到远处走来的麦蒂,“他强烈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只耗子,但最后却可能发现是一条狗”(7)。而后,面对自己的重度烧伤,麦蒂用“动物般的耐心承受着这一切”(14)。孤儿学校的学生也嘲讽他为“我们的类人猿朋友”(23)。麦蒂从被大火损毁之初就被剥夺了人性,动物性伴随着他伤残的始终,这本质上是为话语霸权建构一个残障环境而披上公正的外衣。拉森(S.A.Larson)认为通过对残疾人的动物化和去人性化处理,可以有效避免心理上的负罪感和羞耻心理,进而为虐待、忽视和边缘化这些残疾人提供一个正当的理由(Larson 2014)。小说中麦蒂遭受的各种不公正对待都是以他的去人性化为基本出发点,正因为麦蒂不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那么对他的任何随意处置都不会侵害到人应有的尊严和权利,借将麦蒂动物化树立话语主体和客体的分界与对立,进而巩固主体的权力地位。
如果说声音和肢体语言是人与动物共有的信息传递媒介,那么书面文字则是人类经教化后独有的高等沟通能力。尽管麦蒂在孤儿学校时“能背诵大半部《旧约圣经》和小半部《新约圣经》”(18),但他对《圣经》的理解却只浮于表面,不能参透隐含在文字背后的意义。甚至行走于澳洲旷野中迷路时,他想的是“尽管《圣经》中随处可见荒野和沙漠,但它从未提到过澳洲内陆的水井和加油站”(64)。麦蒂成了文字的傀儡,只会机械式地按照文字的表面意思行事,一旦没有文字发出的明确指示,他也就丧失主体分辨力和能动性,所以在面对两个不同版本的《圣经》时,麦蒂自然也就不具备对内容的区别与辨别真假的能力。既然“残疾不仅可以指向个体的残损,而且可以作为社会崩析的能指”(Mitchell & Snyder 2000:47),那么麦蒂的这种文字缺失能力事实上指向的是现代社会人们丧失的阅读能力和理解能力。在麦蒂看来,图书中的文字不过是“人类喋喋不休的物理复制”和“僵化语言的完整储藏室”(48),文字不再具有现实内涵和信息价值。同样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不会用普通的方式说话。他们捧出美丽的白纸,上面有字,或者捧出整本整本的书来,速度比你在电视里看到的报纸印刷还快”(97)。文字和印刷术原本在很大程度上模糊和降低了知识获取的边界,促使人人均有机会成为信息和知识的掌握者,但是在信息大量轰炸的年代,人们拒绝摄入文字背后的深层含义,速度和数量比内容消化更为重要。小说中书店作为文字书写的资料库,无人光顾,图书低价出售却无人购买,这些更是进一步指向了现代社会人们对视觉功能和思维能力的一种弃用,人们倾向于成为思想上的目盲者。
小说中在三个表意维度丧失语言系统功能的麦蒂直指现代无序世界中人们沟通的壁垒与断裂,语言不再具有表意实践的现实能力与意义,这些“日常语言失去了人际交流的功能,反而在人与人之间竖起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人被囚禁在孤独的存在之中”(沈雁2014:181)。以书写“精神隔绝”见长的美国南方作家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在《没有指针的钟》(Clock without Hands,1961)中写道:“理解与同情的断裂,实际上是一种死亡的形式”(McCullers 2008:34)。人类社会呈集聚式群居模态,是彼此间的沟通加强了联系与合作,而一旦语言系统出现障碍,人何尝不是已处于死亡状态中呢?
3.现实世界的残障图景
在麦蒂身上,戈尔丁借视觉与语言双重批判清晰地将矛头指向了外部残障社会,亦是一个早已蕴藏着多重危机的现代社会。英国著名批评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曾言“文学文本总是隐喻性的,因为当我们解释它时,我们将它作为对世界的一个总的比喻”(转引自李维屏2017:272)。如果说人们习惯于用健全的身体作为一个理想世界的所指,那么浴火而生的麦蒂则用其伤残的躯体隐喻了一个残损破败的战后世界。在小说开篇,“大火的咆哮声,轰炸机飞离时的呼啸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隆声——这一切之外,落在断垣残壁中的延时炸弹,则冷不丁地发生爆炸,时而在废墟中划过一道闪电,时而在封堵的瓦砾中发出沉闷的轰响”(3-4)。整个伦敦城的繁华与秩序荡然无存,曾经是世界工业化大都市的样貌湮灭在战火之中,宛若“当年的庞贝城”(5)。戈尔丁将一个“没有和平与希望……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紧紧跟着”(转引自阮炜1998:167)的弥尔顿式地狱投射到被战火摧毁的现实世界。而后,在小说叙事的三十年间,飞机的轰鸣声和重型卡车的运输声时常出现在各种场景中,战争的硝烟已经熄灭,但暴力与动乱却从未停止。阿多诺(Theodor Adorno)流亡美国期间曾写下《最低限度的道德——对受损生活的反思》(Minima Moralia:Reflexionen Aus Dex Beschadigten Leben,1951)用以总结他对经验世界的批判性思考。在他看来,“我们对生活的看法已经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掩盖了生活已经不复存在的事实”(阿多诺2020:1)。20世纪的英国处于危机四伏的发展进程中,而第二次世界大战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一切寄托于美好世界的虚幻与想象,揭露了这种意识形态的欺骗性,将一个满目疮痍的残损社会赤裸裸呈现于大众眼前,“一个充斥着冷战的阴影、核试验、恐怖主义、无因暴力、性放纵、经济衰退、道德沦丧、信仰缺失以及‘表征’危机的世界”(沈雁2014:183)压制着人们的生存。麦蒂是危机年代众人的缩影,他的窘困状况的致因与其说源自其自身的生理受损,倒不如指向一个破损、残障世界对个体的侵害更为贴切。
既然戈尔丁架构起了一个破损、畸变、怪诞的外部世界,那么他对人性恶的观照就十分引人深思。在一个堕落的现代社会,是人的本性就如此邪恶,还是外部催发、深化了这种恶呢?斯坦诺普(Stanhope)双胞胎姐妹外貌美丽但内心邪恶:姐姐苏菲(Sophy)十岁时便因嫉妒妹妹托妮(Toni)分享了她的父爱而有了“类似于杀了托妮的内心想法”(117),她的脑后有一条黑暗的隧道,在那里她“渴望成为一个怪诞的人”(139),长大后的她靠性和成为妓女来寻找刺激,更是加入了犯罪团伙主导策划作案;而妹妹托妮看似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却潜藏着恶的本性,十一岁时就完美策划让父亲撞见其情人的奸情(很可能也是托妮安排的),阻止了 父亲的再婚,之后更是辍学失踪,被发现时已加入了国际犯罪组织。戈尔丁用两姐妹的外在—内心作美丽—丑陋的对位书写,鲜明的对比凸显了二者身上的矛盾特质,讽刺意味十足地批判了人类固有恶的属性。而她们居住在马厩中则喻示她们已丧失人性,沦为了没有羞耻与善恶之分的动物。斯坦诺普姐妹一定程度上是《蝇王》(Lord of the Flies,1951)中本性邪恶的孩子们的再现,她们同样在孩童时期就初露邪恶的种子,随时间推移而生根发芽。但是这种恶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加剧,与外部联系越是紧密,她们作恶就越为残暴与放纵。这在人道主义者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看来是“人类在一个社会环境中难以舒适、满意地生活的内在无力体现”(转引自Golding & Baker 1982:134)。换句话说,人性恶可通过后天教化与规训来压制,但是在一个崩析无序的社会,人们只能通过爆发来刺激自我保护机制的生成以抗衡潜藏的外部伤害。归根结底,社会的残损是人性恶的催化剂,斯坦诺普姐妹如麦蒂一般成为了残障世界的受害者。
在这样一个扭曲残损的反乌托邦式现实世界,麦蒂的伤残不仅是外部的影射,亦可作一种抗议堕落的外部环境的阐释,因为在文学叙事中,“残疾不仅可以作为人物的显著特征,更是一种巧妙的隐喻手段”(Mitchell & Snyder 2000:47)。小说中,麦蒂险被土著人阉割这一情节设置极富隐喻内涵。20世纪60年代,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1928)被解禁,“性解放”运动由此开始,在避孕药可随意获得与使用的背景下,过于自由的性活动成为人们追逐的潮流,苏菲也正是“分享着避孕药带来的自由”(158)而用性消遣寂寞。在如此性开放的社会语境下,麦蒂实际上已因身体形毁而被象征性阉割,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开始流下了成人的眼泪,本性感受到了深深的伤害”(51)。因而,麦蒂被土著人刺伤裆部指向的是一种对性和欲望的弃绝,在一个性过于自由甚至泛滥的年代,唯有彻底断绝任何可能性,才能从根源上隔绝社会带给个体的种种潜在伤害。与此同时,性解放运动的浪潮下,同性恋群体也发出了集体抗议,但戈尔丁似乎对这一反传统行为颇有微词,借助麦蒂的被阉割表达不满。小说中佩迪格里先生因亨德森的死亡事件替麦蒂被抓入狱时,麦蒂告诉自己“你伤害了你唯一的朋友;你必须贡献出婚姻、性、爱”(52)。佩迪格里先生有着同性恋倾向,出狱后的他屡次试图接近男孩子,因而“他也一次又一次成了监狱的常客”(83),人们痛恨他,认为应该“要阉了他”(287)。某种程度上,麦蒂的阉割行为可视为代受惩罚,被附上了一层赎罪的意味。在现代社会,无论是性意识还是性倾向都打破了固有的价值观念和审美传统,在转变思维方式和扩展包容性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社会的无序和混乱,戈尔丁借小说的实然性在所处时代的社会语境维度发出对集体意识形态的批判性话语。
意识形态作为权力运作机制规训人们的认知和行为方式的手段,它总是要依附某种社会表征以达到对个体的规范化操控。语言正是其可搭载的有力工具。米歇尔和辛德认为,身体内在的无力和多变可看作是对秩序和理性的拒绝服从,因而残疾就可被视为是对文化上“强制正态”(enforce normalcy)的野蛮抗争(Mitchell & Snyder 2000:48)。那么麦蒂丧失语言能力就不单意指身体内部系统的损毁,更是对意识文化规训的拒绝与不服从。正如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用失控的身体表达对现存秩序的挑战(Thomson 2017:38)。戈尔丁用麦蒂的语言系统失效表达对语言的弃绝,亦是对语言背后意识形态灌输和介入的屏蔽,是对社会规范和崩裂的理性世界的无声反抗。
在西方文学史上,文艺复兴和浪漫主义时期都曾将精神错乱看作是在一个疯癫失智的世界中个体头脑清醒的表现(Gilman 2015:116)。到了戈尔丁的文学世界,他用现实主义的笔触雕琢了一个凋零、破败、怪诞的现代世界以及其中踽踽独行的畸零人,他借笔下的人物之口说出“我们都发疯了,该死的整个人类都发疯了。我们被包裹在幻觉、错觉和困惑之中,误以为我们周围的隔膜是可以看透的,我们所有人都发疯了,禁锢在孤寂的世界中”(310)。麦蒂残损的身体在此意义上被赋予了双重隐喻内涵,既是破败社会的象征,又是对社会抗议的有力工具,由受伤的主体发出对外界振聋发聩的呐喊。
4.结语
戈尔丁精心设置的麦蒂这个残疾人物形象集战争、创伤、伤残、人性于一身,在战争的阴影下行走于与世隔绝的“残障社会”,不仅透射出个体的生存困境,更是藉人物的伤残将矛头指向千疮百孔的现代社会。在一个追求速度与效率的工业化社会中,任何暂时滞后的行为都会被视作是一种残缺的表现(Adams et al.2015:6),这种对伤残的狭隘认知已严重僵化了人们的思维模式,阻碍人们用更包容与多元的态度去审视一个发展中的多变世界。事实上,“伤残”与“异常”不过是共同体保护机制的产物,通过标识身体的畛域达到对权力的巩固。因而人们应该打破主体期待与想象的衡量规范,接受身体的多样性和可变性。人们更应借此审视、反思现代社会的矛盾与发展,在批判的基础上用发展的眼光修补创伤的世界,构建一个和谐、包容、多元的人类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