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柳州诗文风物分类的意蕴探究
2022-11-24贾茜聂小园
贾茜,聂小园
(广西外国语学院,广西南宁 530222)
柳宗元在柳州时期的创作,整体体现出冷峭、孤寂的情怀。柳宗元诗文中呈现出来的柳州风物,也成为带有独特精神意蕴的审美意象。这些风物意象有的至今尚存,有的已然泯灭。但不论是否还能寻迹,都代表着身怀坎壈的柳宗元与柳州的碰撞以及为柳州留下的文化意蕴。
1 山水建筑:羁囚阻隔的愁思
柳宗元在柳州担任刺史时期,创作中所描写的自然山水风物体现出其渴望改变现实、冲破压抑现实的心情。在《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中,他以敏锐的观察力和以清新超然之语将多座山各自独特的状貌一一展现。其一为北有双山并峙之势的“背石山”,突出其高峻的气势;其二为甑山,广与高对比,描绘出其山状扁圆、直上直下、有山顶而无山麓的特点;其三为驾鹤山,写出其气势壮耸,如鹤翘首而立、似鹤展翅欲飞之态;其四为屏幕山,写出其类屏,方正高大之貌;其五为独立不倚的四姥山。柳宗元运用鉴貌之法将所见的每一座山都呈现出其独特的特点,可见其观察的细致入微。
柳宗元对这五座山的描写,虚实结合,给人以丰富的心理想象。如背石山之“崭然”、驾鹤山之“壮耸”、甑山之“下上若一”、屏山之“正方而崇”、四姥山之“独立不倚”,正是含有儒家所谓“仁者乐山”之意。柳宗元还运用了勾连映衬之法来描写所见,如先写背石山之崭,然后再写支川、浔水、龙壁及龙壁下可以做砚的秀石,山而水,水而山,有首尾回环之趣,且“秀”中和了崭然之兀傲,在美感上呈现出一幅和谐的画面感。现实中的山水在柳宗元的诗文中带有一种超越自然现实之态,从现实所见升华到心理想象,再联系柳宗元的身世经历,这不就是柳宗元渴望改变现实、冲破压抑现实的体现吗?
此外,让人值得深思的是柳宗元在永州时期写的《囚山赋》中,他曾把永州的“万山”比作囚禁自己的牢狱。而柳州与永州相比,柳州则更为偏僻偏远,柳州的“万山”将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都囚禁于此。柳诗《登柳州峨山》中,“荒山秋日午”的一个“荒”字体现了“峨山”的荒芜,但却并非因为峨山“荒芜”使他内心感到凄凉,诗句“独上意悠悠”中的“意”则说明柳宗元当时内心隐藏着一种感情才使他内心悲凉。“望乡”不见乡,即使不远处的“融州”将他的视线遮挡住,即使远方的故乡离他迢迢千里,他“悠悠”的思乡之情也一样不会被这些挡住他视线的事物所阻绝。因思乡而内心荒凉使得他无法欣赏峨山上的风景,所以他将峨山称为“荒山”,这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同样的情怀体现在诗歌《岭南江行》中,诗句“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运用写实的手法表现“愁思”。弥漫瘴气的柳江蜿蜒向南流去,融入远处的云烟之中;两岸丛生茂密的黄茆草,绵延数十里,望不到边,黄茆的尽头和云烟的远处一定是大海
了吧。“瘴江”“黄茆”是柳宗元在路途的所见之物,“入云烟”“是海边”是作者由眼前的景物而引起的想象,虚实结合,带给人一种美感的想象。作者诗中写
道黄茆的尽头和云烟的远处是大海,其实这是作者无限的遐想,实际上柳宗元在柳州是看不到大海的,因为柳江必须要与许多的河流汇聚再经过漫长的漂流才注入南海。可想而知,柳宗元渴望改变现实、冲破压抑现实的心情在很多情况下只能通过自己的想象来实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冲破现实的牢笼,飞往自由的天空啊!
再如,柳宗元在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中描述的场景,“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眼前呈现的大荒之阔远而引发了他“海天愁思正茫茫”的情思。柳州无海,但“高楼”与“大荒”连成茫茫一片,远望却不见友人,与友人相见的愿望亦是如同“海”与“天”一样茫茫无望,此处之“海”实为愁思之深远的象征。这就如同他此时心中诉不尽的忧伤与荒凉,命运多舛,何时才是尽头?在空间上,他心中的“海天愁思”无论身在何处从未消失过,就如同那海水一般滔滔不绝,如同天空一般茫茫无尽,唯独“海”与“天”可形容他的“愁思”。在时间上,柳宗元被贬到柳州的日子在悄悄流逝,自己年华已逝,但因思念友人以及因自己本身的不幸而产生的“海天愁思”却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这“海天愁思”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未曾离开过柳宗元。柳宗元被这样的“海天愁思”折磨不禁让人感到凄然!
综上所述,现实的残酷使得柳宗元无论身在青山秀水还是未曾到过的建筑城楼,内心流露的仍然是隐隐的愁思。
2 动物:对险恶处境的恐惧
柳宗元在《岭南江行》中描写了路途中的险恶和他内心的敏感恐惧,他见所未见的奇异景物、闻所未闻的奇异传说,令人印象新奇而深刻。
如诗句“山腹雨晴添象迹”(《岭南江行》)中“象迹”的奇异。关于“象迹”,何焯《义门读书记》引《近峰闻略》一书说“广西象州(今属柳州地区)雨后山中遍成象迹,而实非有象也”[1]。这说明在柳州地区实际上并非真的有大象存在,只是柳宗元初次来到柳州的好奇而已。柳宗元在路途中想着:山腰下过雨会不会在白云中变换出“大象”的影子呢?这体现出柳宗元心里对大象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感到好奇。
而“蛟”大约是唐代已经流传于南方民间的一种传说,在《柳宗元集》引五百家注之一(宋)孙汝听言:“南方池塘沟港中往往有蛟,或于长江内吐涎。人为涎制不得去,遂投江中。”[2]可见,这长蛟的毒涎可致人死地,人听之都胆战心惊,万一遇见简直毫无生存的希望,非常可怕。柳宗元一路南下,对于柳州的偏远蛮荒无所了解,至于有没有“蛟”的存在,只是在传说中听闻一些。所以借助这种奇异恐怖传说,表现他内心既是好奇又是恐惧。诗句“潭心日暖长蛟涎”(《岭南江行》)中的“蛟涎”,无非就是蛟的唾液。雨过天晴,水潭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柳宗元见到此景,由此联想到闪闪发光的水潭里会不会就是那“蛟”的“毒涎”。他的这种猜想充分体现出他内心的恐惧。
此外,柳宗元将又视角转移到江上,描述了江上存在着一种传说能含沙射人影而杀人的虫子,那就是“射工”。“射工巧伺游人影”(《岭南江行》)中的“射工”,人们一般会认为是蜮,古书有记载,其一在《诗经·何人斯》记载“为鬼为蜮,则不可得”[3],其二《洪范·五行传》记载:“蜮,射人者也,生于南越地。”[4]说明了所谓的“射工”生于南越之地,并且是一种含沙射人影以杀人且可怕恐怖的东西。在柳宗元心里,江上还存在着“射工”,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对生命造成极大的威胁,可怕至极。
柳宗元在江上跋涉已久,还联想到“飓母”。诗句“飓母偏惊旅客船”(《岭南江行》)中的“飓母”,这种威力巨大的“飓风”在江上还会掀翻客船,这对柳宗元来说的确是危险重重啊!关于“飓母”,李肇在《唐国史补》言:“南海人言,海风四面而至,名曰飓风,飓风将至,则多虹蜺,名曰飓母。然三五十年始一见。”[5]可见“飓母”的风力之大,且“五十年一见”,则说明了它的罕见,在没有见过“飓风”的中原人眼里,这种东西对于柳宗元来说是可怕至极的。这种“飓母”光是听说都已经胆战心惊,柳宗元万一在途中遇到“飓母”,又怎能与之抗拒。
综上所述,在柳宗元的《岭南江行》中的“象迹”“蛟涎”“射工”“飓母”都带有奇异、稀少、恐怖、可怕的特点,从中含蓄地反映出柳宗元南来途中充满忧惧的复杂心境。除此之外,联系到柳宗元的经历,这些风物更是具有另一种政治处境上的象征蕴意。
3 植物:茫然而凌乱的思绪
屈原《离骚》善以芰荷、芙蓉、薜荔等香草象征芳洁高贵人格,柳诗则继承了这一传统。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中,诗句“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同样出现了“芙蓉”和“薜荔”,但是柳诗中的“芙蓉”和“薜荔”的境遇是在风急雨骤之下,“芙蓉出水”本与风无关联而依然受到了风的“乱飐”;“薜荔”倾覆在墙壁上,雨水本就难以侵蚀墙壁,雨水硬是斜倾于墙壁,可见“风”和“雨”真是“好事之徒”!而此诗句中“芙蓉”和“薜荔”的境遇不就如同柳宗元的境遇一般?“芙蓉出水”受到风的“乱飐”,“薜荔墙”受到密雨的斜倾,这样的境遇就如同柳宗元在政治官场上的遭遇。在当时的政治官场上,柳宗元心知太多奸佞的小人,而像“芙蓉”和“薜荔”一样高洁的官员却无法为国家效力,并且还被人陷害,这样的境况又怎能不让人内心悲凉。他内心茫然而凌乱,唯有借助这“芙蓉”和“薜荔”来寄托这一份无处安放的情感。
同时,这也是柳宗元本想把握自己的命运而在现实面前却无能为力的体现,并且还被一贬再贬的无奈和失意之感萦绕,充满无法发泄的愤懑。柳宗元现实中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只能将内心的情感寄托于“芙蓉”和“薜荔”,让“芙蓉”和“薜荔”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永存,这也是支撑他生活的信仰。
而诗中提到“宦情羁思”,那么能与柳宗元感情“共凄凄”应是与他共志向的人。诗中提到“芙蓉”和“薜荔”,这与古贤屈原有关,那么这与之“共凄凄”的无疑就是屈原了。柳宗元在27岁时就踏上仕途这条路,期间可谓是坎坷至极,首先是“永贞革新”的失败导致他被贬到永州,其次是他被诏回长安,但是仅仅一个月又因奸佞小人的陷害再次被贬到更为偏远蛮荒的柳州。命运多舛,远离家乡,政治理想难以实现,这与古贤屈原大有相似之处,这样的境遇怎能不令他心有不甘。最后是联系他去柳州途中写的“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岭南江行》)、在柳州写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以及“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等诗句,就可体会这句诗所说的“宦情羁思”的蕴意了。
除此之外,在柳宗元的另一首诗《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中,诗句“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中描绘了一幅雨过百花凋落、榕叶洒落于庭院、莺鸟乱啼的凄凉场景。当时的柳州还是所谓“瘴疠之地”,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区,柳宗元身处在殊方绝域、异域情调,目光所及每一物都能触发贬谪之思,勾起怀乡之情,在阳春二月见到不同寻常的如秋之景,那种百花凋落、落叶满庭的景象,自然更令人心意凄迷了。因此这里的“莺”“乱啼”并非是莺本身“乱啼”,而是柳宗元情以物迁、辞因情发、心烦意乱的写照。柳宗元心烦意乱的是本该百花齐放、朝气蓬勃的春天为何就如同秋天一般萧瑟,因为他回想自己的经历就如同这雨的来临将百花和榕叶打落于庭院,凌乱的一切唯独剩下自己,在思绪茫然中而又无可奈何。
4 奇异民风:陌生而哀伤
柳宗元在诗歌中对柳州的奇风异俗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同时也体现了他内心对初到柳州的陌生而哀伤之情。
首先,峒氓的居住环境、穿着打扮、语言对他来说都是极为陌生,诗句“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柳州峒氓》)中“异服殊音”的一个“异”字和一个“殊”字,则说明柳州峒氓穿着的奇异和语言的难懂。这让柳宗元感到非常陌生,这也是他与峒氓不可亲的原因之一。
其次,描写了峒氓“趁虚”的独特风习。在南方,人们去赶集通常说为“趁虚”,这样的叫法与中原地区有很大的差异。而关于南方的“趁虚”则在钱易的《南部新书》有记述:“端州已南,三日一市,谓之趁虚。”[6]可见,当时南方的集市是百姓们购买生活必需品的重要场所,“趁虚”就是聚集于集市来进行物品交换,这在人们的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诗句“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柳州峒氓》)则描述这些峒氓们去赶集时独特的习俗。如:峒氓用“绿荷”打包饭菜在趁虚路途中吃;回来时用“青箬”来包裹盐。此外,柳州峒氓们原始的御寒方式和独特的思想信仰也透过柳诗陌生化的描写保存了下来。如诗句“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柳州峒氓》),村民用自家养的鹅毛缝制被子抵御寒冷,用鸡的骨头来进行占卜、拜水神,祈求丰年。峒氓们朴素的生活、奇特的思想信仰、淳朴的风俗既让柳宗元好奇又感到陌生。
除此之外,柳宗元身在奇风异俗的柳州,语言交流上的困难也在诗中有所体现。他只能借助“翻译们”才能进行公事上的处理,因此柳宗元内心“愁思”纷乱却万般无奈。他也希望自己抛弃了章甫的冠戴而断发文身,成为峒氓中的一员,但现实中不可实现。关于诗中所描述的“章甫”指的是商代儒者经常戴的一种冠,在古代这种冠帽多为知识分子常戴,当时柳宗元就是戴着这种“章甫”,与“文身”的当地人群显然殊异。这些风俗对初次来到柳州的柳宗元来说万分陌生。关于柳宗元在这首诗所体现的情感,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说:“后四句言厉岁逾时,渐安夷俗,窃衣食以全性命,顾终已不召,亦将老为峒氓,无复结绶弹冠之望也。”针对“欲投章甫作文身”句说:“言吾当遂以居夷老矣,岂复计其不可亲乎?”可谓中肯。柳宗元在诗中体现的风俗之奇确实令他感到好奇;而自己身在异乡,对柳州的文化也感到陌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与当地的人们产生隔阂;却又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此地,心怀绝望之伤。但即使身处逆境,他仍未放弃“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的信念,实行了一系列善政,为柳州留下了政治和文学方面的双重遗产。
5 结语
柳州对于政治家的柳宗元而言是为大不幸,但对文学家的柳宗元来讲,却激发了其人文理想与创作才情。研究柳宗元此时期的作品中的风物特点,有益于丰富对柳宗元思想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