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评选韩愈古文发微
2022-11-24吴敏潘务正
吴敏,潘务正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 241000)
《唐宋八家文读本》(以下简称《读本》)中,沈德潜以韩愈文章为首,选录韩文数量最多、范围最广,对韩文的评点也深刻展现了评选家的笔力。从《读本》选录八家文数量来看,全书共30卷,380篇;韩文入选6卷,94篇,占据近1/4的总体篇幅,大幅领先其他七家文章。从《读本》的选录范围来看,涉及韩文文体的范围最广,包括论说、表状、书序、传记、碑文、墓志铭等,基本涵盖了韩文的创作文类。《读本》对韩文“优中选优”,做到了数量适中而质量又上乘;同时还在选录文章数量和文体范围上对八家文章做了隐形的横向比较,肯定了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地位。
1 文体辨析
1.1 明析体类
《读本》中,沈德潜对韩文文体的认识基本无出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林云铭《韩文起》3家选本,但虽无“迥别”,仍有“微殊”,“微殊”处更见不同。《读本》各卷文体各有侧重点。卷一14篇文章偏向论著类,包括原、对问、颂、说、读某、解、别7种文体,其中大部分都属于传统论辩类,适合阐发道理。卷二10篇文章偏向奏议类,收录表、状、议、论、辨、叙、释7种文体,便于对时政事件发表见解。与茅、储两家选本不同的是,《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宋八大家类选》都是将表、状等奏疏文体单列一类,而沈德潜却将论、辨、叙、释等传统论辩文同归为一卷。从排列布局上看,沈德潜也并未把这些文章做承接上卷、均匀篇幅的处理。他评论《讳辩》“层层诘辩”,评《张中丞传后叙》“全用议论”等,可见选入卷二的文章有一个“议论”的标准,并未完全从纯文体的角度考虑,文体之上还有一个文章的标准。
《读本》卷三18篇韩文全收序类,卷四21篇均录序体,与其他选本的归类基本一致。可见《读本》各卷文章的文体都具有相近性,既有就近归类处,也有集中聚集处,形成一个有机的分类整体。
《读本》卷五、卷六选文的文体分布与茅、储两家选本有所不同。卷五主要偏向传志类,除了选录5篇传体文章、3篇记体文章外,还加入了8篇碑志文。茅坤处理这3类文体时,称选录“记传十二首”“碑及墓志碣铭五十二首”[1],将传、记合为一卷,而碑志与墓志、碣铭归为一类,把记述生者之文和哀祭死者之文分开。而储欣的分类打破了生死之文的界限,“曰序曰引曰记为类三”,即把记体文章归入序记类,“曰传曰碑曰志曰铭曰墓表为类五”[2],即把传体文章与碑志归到一处。沈德潜的归类与储欣有相似之处,他的8篇碑文中甚至有5篇属于庙碑。王兆芳《文体通释》有言,“碑者,竖石也。古宫、庙、庠序之庭碑以石,丽牲,识日景”,庙碑自古时庭碑演变而来,立碑庙前,享祭祀香火,与传记文章一样,有“铭记功德”、传于后世的功效。《读本》将记、传、碑归为一卷,更有利于宣扬儒家忠君孝亲的正统观念,鼓舞后世学子通过仕途道路获得入世的成功。《读本》卷六则为哀祭类,包括10篇铭文、5篇祭文。沈德潜文体分类的一大特色便在于将碑文、志铭分卷处理。《曾子固文集》有云,“碑表立于墓上,志铭则埋圹中,此志铭与碑表之异制也”[3]。即碑表树于墓前,供后人观看,侧重示人、传世的功用;墓铭埋于墓中,常伴逝者,侧重表达悼念、哀祭的情感,在功能和情感上与“祭奠之楷,宜恭且哀”的祭文更加靠近。
1.2 选文论体
沈德潜选录韩文的一大创新处在于不收赋类,使得《读本》的文体筛选极具严密性。
一方面,他认为散文与赋有所区别,“赋为古诗之流,主文谲谏,卒归于正。然既为韵语,则与散文体自别”[4]。沈德潜根据是否用“韵语”的标准,不仅不收赋体,凡箴、哀辞等文也一律不选。而此类文章其他诸家多有选入,如茅坤收入哀辞文,储欣设词章类,林云铭单列赋类等。其实沈氏所言的文、赋不同体早有渊源,刘勰在《文心雕龙》曰“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5],提出“文笔”论,将有韵、无韵作为二者区分的标准;昭明太子编《昭明文选》,《序》曰,“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6],进一步将诗赋与文相区分。可以看出沈德潜对文体的细致考察和对选文的严格把关。
另一方面,《读本》文体归类又极具灵活性,沈德潜既继承传统划分方法,又融入自己分类的创新意识。正如陈澹然所说,“实则传、志、碑、铭、叙、记,不逾纪述;议、辨、解、说,不出论策之中。故此数者,各取以从其类,而不敢纷。即此,而经世之道得矣”[7]。而在沈德潜《读本》中,论著不出阐理,奏议不出议事,传志不出记功,哀祭不出伤悼,因而“论”“辩”“叙”“释”可附于奏疏后,碑文可归于“传”“记”卷,墓志铭、祭文可录为一处。这是沈氏在细辨文体的基础上,灵活穿梭各类文体的表现。
综上所述,相较于茅坤、马其昶对韩文的选编,沈德潜细致划分文体的同时,还有一个大类归总的意识;相较于储欣、林云铭从纯文体的角度出发,沈德潜以文体为门限的同时,还有一个“文章先行”的标准,发于文体而又不时时拘于文体,兼顾内容、笔法、篇幅等,多方考量,使得选文的严密性与归类的灵活性并存。并能在评选时看清体裁背后的实质,继承清代以来文体划分“复归其简”的风气,把诸多关联文类复归一卷,使得历史悠久的韩文不断被发掘,仍然生机盎然、绵延不绝。
2 选目特征
2.1 浩然正气,含蓄隽永
《读本》虽然是在茅、储两家选本的基础上选录韩文,但观其选目,沈德潜增删韩文仍有自己的标准。
一是沈德潜选录文章注重浩然之气。《读本》凡例中声明,“若昌黎《与于襄阳书》《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与陈给事书》《代张籍与李浙东书》之类,又因其摧挫浩然之气,当分别观之”。尤其对韩愈《三上宰相书》,诸家选本的态度各不相同。储欣3篇全部收录,茅坤收录其二。沈德潜收录首篇,并且在点评中认为,“二篇陈情以感之”“三篇直辞以折之”,即二篇情感太过,三篇文采不足,都远离儒者作文的“中正”气质,自然不符合“浩然之气”的标准。沈氏注重“浩然之气”的另一个表现还在于收录中正的道统文章,如选入《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宋八大家类选》均未收录的《爱直赠李君房别》一文。其文末表明了韩愈的传道志向,沈德潜评论“恐天下不能行其道”,可见他对文章道统的重视。
二是沈德潜选录文章注重含蓄隽永。他在凡例中表明,“文不嫌于熟,然太熟而薄,则不能味美于回”“嫌其熟,实嫌其薄也”,即认为文章表述不能太直白,含蓄中正才能“味美于回”。沈德潜着重删去了其他选本偏重收录的一些书信文章,很大原因也在于不符合“含蓄隽永”的标准。如茅坤、储欣都收入的《上考功崔虞部书》《与于襄阳书》《与陈给事书》《代张籍与李浙东书》《与少室李拾遗书》《答窦秀才书》等,而沈德潜均未收录。这与书体文章的性质有关。清王兆芳《文体通释》曰:“书者,著也,著文简牍,以通语也。主于著写事情,拟用晤语。”韩愈的某些书信符合“通语”“写事”的特征,语言却难免流于直白,未达到沈氏选录的“含蓄”“味美”的标准。并且“含蓄”也并非提倡文章曲折弯绕,而是最终归宿到“味美于回”的表达效果上。如《读本》收录的一篇《郓州溪堂诗序》,茅、储两家亦未选录。沈德潜用了“古峭”“镂心雕肝”的评语;林云铭作评语为“杨升庵以为文颇近质,未知绚烂之极,一种至理也”[8]。即不仅“含蓄”可以达到“回味”的效果,质朴的语言亦能带来反复回味的功用,而并不是单纯提倡浅显或直白的文章语言。
2.2 “道”“用”两合,作史志古
从选录韩文各类文体的文章数量和排列顺序来看,诸家各有其同与不同。其中,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凡例中表示,“昌黎之奇,于碑志尤为巉削”,录入韩愈碑志文数量达52篇。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则对排列文章文体顺序更为关注,认为“奏疏第一”“论著第二”,书状、序记、传志、词章紧随其后,按照文章的功用程度排列各类文体。《唐宋八大家类选》表示,“闲要之,序如韩,记如柳,尽变极妍,神施鬼设,独步千古已”,因而在选录数量上,又以论著、书状、序记3类文章为先。
基于茅、储两家选本选录而来的《唐宋八家文读本》,沈德潜在文体的排列顺序上,优先论著、奏议两类文章;在各类文章数量的把握上,以书、序两类文章为高。如沈氏在凡例中所说,“第上书、表奏、劄子,学者他日拜献之具”,“韩、欧、王、苏诸大篇选择增入”,可见对文章实用功能的重视。而其对奏议、书序这类实用性文章的重视又有别于茅、储二家。梅蓝予认为,“储欣之分类着眼于文章之功用,而且列应用性文章于文学性文章之前。再则所分各类但言经世济国,毫不涉及儒家道义,大有强调文章实用性之意”[9]。而沈德潜将论著类文章列为韩文全卷之首,附奏议等诸类文章于其后,是重新将文学性文章复归实用性文章之前,重新重视起文章的道统地位。明代茅坤曾高举“明道”的大旗,在《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大批文章“为举业而设”。沈德潜的《读本》无疑是对两家选本中“实用”和“明道”标准的融合统一,既置道统为文章首要标准,重拾儒家道义原则,又合理重视实用类文体的选录,为学者日后举业、拜献打好基础。
此外,在《读本》选录的韩文中,还有一类碑志文,既不是排列顺序靠前,也不是选录数量最多,但沈德潜却在选录中对它多有偏向,“碑版、墓表、墓志,特备作史者搜讨采择者,不可讲求于平日”,“志古者宜究心焉”。沈德潜在茅坤选录52篇碑志文的基础上,只删去了《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铭》一文,其余悉数收录。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全册只收录了5篇碑志文章,倡导文章的落脚点应落在“实用”“利今”上。沈德潜的“作史”“志古”,实际上反映了他“宗经”的古文观念,他在《答华苑祥书》中表明,“六经四子,吾之宗旨也”,“归于道,则文章之本立矣”[10]。在《读本》中点评韩愈《答李翊书》曰:“作文根柢,则云约六经之旨而成。”“宗经”既是沈德潜选文的内在标准,也是他对茅坤等诸家选本中“明道”宗旨的另一重阐述;亦是主张从古文入手治今文,对储欣“以古文为时文”观念加以继承和发展。
3 评点价值
3.1 务去陈言,言从气盛
从“言”与“声”入手评论,其他选本早有涉及。明代茅坤在点评中甚至提出了“昌黎本色”一词,认为韩愈奉行“陈言务去”使得多处行文“穿凿生割”。而沈德潜则对“昌黎本色”有更为客观的看法。
首先,沈德潜《读本》评点中,从未出现“昌黎本色”一词。“本色”一词本身就有很大探讨空间,他指事物的本来面目,把用字生僻作为韩文的一大本色,未免有失偏颇。沈氏在评论《送李愿归盘古序》一文时,用了“疏宕本色”一词。“疏宕”也就是强调“声调抑扬顿挫,文气流畅奔放”,即沈德潜把“言”与“声”合作为韩文的本色特征,从未承认用字生僻、行文生割等与韩文本色之间的关系。
其次,沈德潜对韩文“陈言务去”的正反面特征有较为客观的评价。一方面,他从不避讳韩文用字生僻的特点。他在《曹成王碑》中批评道,“遣词炼字,割削生新,令人口吻俱辣”,直接道出昌黎用字的缺点;另一方面,他对韩文“陈言务去”有细致的思量,并不像茅坤那样一概否定。如对《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的炼字持肯定态度,“志铭字必生新,字必独造,可云‘陈言务去’”。对《曹成王碑》中的过度炼字也做了深度思考,“若有可以汰损增加,则非高文”。可见沈德潜认识到了炼字的积极意义,接受可以“生新”、符合“文从字顺”的炼字文章。更深入者,《贞曜先生墓志铭》中有点评,“句削字炼,此公极用意文”;《郓州溪堂诗序》“字字镂心雕肝而出”。即沈德潜认为炼字炼句是韩公在作文上倾注心力的表现,也即刘勰所说的“文之用心”者,真正从创作角度发掘韩愈作文的“文心”。
最后,不认同茅坤“昌黎本色”一说的还有清代林云铭。据姜云鹏研究,林云铭在《韩文起》中提出“自然”一说来反驳茅坤的“本色”说,“当然韩文的‘自然’,并非是其空无依傍,独成机衧。恰恰相反,韩文字字皆有来历”[11]。与林云铭“自然”一说相似的是沈德潜提出“气盛”的作文神境。沈德潜认为评韩文尤其不能外于“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一点,这一论断是在韩愈《答李翊书》的基础上发出的——“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可见在沈德潜“言”与“声”合的论断上,还有一个“气盛”的前提,三者和谐统一,形成沈氏所说的韩文“神境”,大有从根本上反驳茅坤“割裂”论说的意向。
3.2 《史记》笔法,推崇创新
沈德潜在《读本》凡例第一条便指出,“昌黎出入孟子,陶溶司马子长”。在点评中便对韩文的“善转”笔法给予了较多关注。他在《与孟尚书书》一文中点评道,“忽扬忽抑,忽抑忽扬,笔下有生龙虎气。太史公后,不多见此种文”,道出韩文“善转”笔法是继承太史公而来。首先,沈德潜对韩文“善转”特点用了丰富的点评词汇。一“顺”一“逆”、一“扬”一“抑”、一“提”一“顿”、一“起”一“落”、一“擒”一“纵”、一“反”一“回”、一“驰”一“骤”都在“转”的范围,“跌”“折”“变”“顿挫”“蜿蜒曲折”等评语频繁出现。沈德潜更是钟爱“波澜”一类的评点词汇。他在《应科目时与人书》一文中评道,“韩文善转,故涛头蹴涌,人比于潮”,揭出文极转变之后,带来的波澜起伏的效果。其次,沈德潜认为韩文在“转”之上,还有一个“气”的前提。他在《与孟尚书书》中夹批道:“一气旋掣,不能乙断”,“千回百转,只以一气行之”。即沈德潜推崇的“善转”文章,不仅要熟练穿梭于各种技法之间,还要于转折处承接自然,达到“一气行之”的效果。最后,沈德潜尤其欣赏韩文的修辞立诚、不隐所短。这实际上也是源于史家实录精神,班固曾肯定过《史记》的实录笔法,“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12]。韩愈则积极将这种史笔运用到文章写作当中,沈德潜所推崇的“论文语,至当切要”,便是由此而来。他点评中的“修辞立诚”包括两方面。一是,韩愈作文不隐心事,大方承认儒者私心。他评论昌黎《上宰相书》“心事如青天白日”,《与汝州卢郎中论荐侯喜状》“古人用心,光明正大如此”。二是,不隐其恶、客观公正。他评论《贞曜先生墓志铭》“东野诗无一字犹人,公之铭恰与相配”,评论《柳子厚墓志铭》“‘勇于为人’下不隐所短,其长乃见”。表现出对时文通篇赞扬文字的不满,在评点中为时文树立榜样。
在沈德潜看来,韩文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对《史记》的超越。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读本》对韩文和汉文的隐形比较。化晓方曾分析过朱熹对韩文与汉文的评价,“他尤其提到了汉文的力量,他说‘韩文不如汉文’”[13]。沈德潜《读本》点评涉及二者时,也都是“尤近西京”“直逼西京”“弘我西京”类似的表述,隐形中呈现的是韩文对汉文的继承和弘扬,尚未实现超越。而在对比韩文与《史记》的关系时,沈德潜明确在《释言》点评中表示,“慷慨激昂,过于子长矣”;评论《故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中张彻就死骂众一段,“中一段凛凛有生气,何减太史公”;评价《蓝田县丞厅壁记》中丞与吏交接公务一段,“叙事何减《史》《汉》”,体现出了由内而外的欣赏之态,即对于超越的欣赏,也对创新的欣赏。这不仅体现了沈德潜治古文的深厚功底和敏锐目光,也是在鼓励学文者能“自树立”,积极追求文法、观点、风格上的创新。
4 结语
相较于茅坤、储欣等评选家,沈德潜与作者韩愈在身份、经历甚至人生观上具有相当大的相似性。因而沈德潜评选时能从昌黎儒者身份出发,道出昌黎文章中的儒者文心;能站在为人臣的立场上,从仕途的实践出发,真正理解韩愈为官的诸多境遇。赖山阳在《唐宋八家文读本》增评本中评论道:“沈评可谓得昌黎之心于千载下也。如此观文,始不负古人矣。”沈德潜评选韩愈文章,可谓是老名士评真儒者,功在一朝,利在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