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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之将史,其流一焉
——《文心雕龙》何以影响《史通》

2022-11-24戚良德秦元元

关键词:通通文心雕龙文心

戚良德,秦元元

(山东大学 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济南 250100)

有唐一代,《文心雕龙》之名并不彰显,但其影响却是多方面的,只是“有的明引,有的暗用”而已,“唐代注疏家如孔颖达、李善、吕向、张铣、李周翰等,撰《五经正义》……他们著书立说,无不采取刘勰《文心雕龙》作依据,而干没其名。”①王更生:《隋唐时期的“龙学”》,《文心雕龙研究》第一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5、19页。《文心雕龙》在唐代的巨大影响,典型地体现在著名史学家刘知幾及其《史通》一书。正如蒋祖怡先生所说:“在唐代,受《文心雕龙》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刘知幾的《史通》了。”②蒋祖怡:《〈文心〉与〈史通〉》,《文心雕龙学刊》第三辑,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43页。应该说,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文心雕龙》是文论,《史通》是史学,在刘知幾那里,文史已经分得很清楚,何以一部文论作品会对一部史学著作产生深刻影响?即使《文心雕龙》有《史传》篇,但那也是“论文”中的一篇,又如何成为《史通》之本?宋代黄庭坚早就指出《文心雕龙》与《史通》有着密切关系,他说:“刘勰《文心雕龙》,刘子玄《史通》,此两书曾读否?所论虽未极高,然讥弹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③黄庭坚:《与王立之》,刘琳等校点:《黄庭坚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0页。明人王惟俭对此深信不疑,而谓:“余既注《文心雕龙》毕,因念黄太史有云,论文则《文心雕龙》,评史则《史通》,二书不可不观,实有益于后学,复欲取《史通》注之。”④王惟俭:《〈史通训故〉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7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300页。但如果说《文心雕龙》“大中文病”,自然没有问题,《史通》之作,何以亦“大中文病”?这除了说明黄庭坚心目中的“文”较为宽泛之外,更说明《文心雕龙》所论之“文”,决非后世纯艺术性的“文学”之文,从而《文心雕龙》也就决非一般的谈文论艺之作所可比拟,而是一部有着广泛覆盖面的文化经典。王更生先生指出:“从学术领域上看:它影响范围广阔,无论是经部、史部、子部、集部,尤其集部,更旁涉总集和别集,可以说凡是文学理论的问题,不管是明滋或暗长,总与《文心雕龙》有关系。”①王更生:《隋唐时期的“龙学”》,《文心雕龙研究》第一辑,第25页。其实,既然影响及于四部,也就决非仅仅关乎“文学理论”了,这正是两部书可以密切相关的奥秘之所在。

一、润物无声:《文心雕龙》对《史通》的沾溉

《文心雕龙》对《史通》的具体影响是什么呢?明代胡应麟说:“《史通》之为书,其文刘勰也,而藻绘弗如。”②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76页。清人孙梅亦谓:“《史通》一书,心摹手追者,《文心雕龙》也。观其纵横辨博,固足并雄;而丽藻遒文,犹或未逮。”③孙梅著、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卷三十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44页。他们都认为《史通》在行文写作上取法《文心雕龙》,但文采尚有不足。这似乎意味着,刘知幾所向往的只是刘勰的文章笔法而已。然而,傅振伦先生认为:“《文心》论文笔法,亦即所以言史法也。知幾之书多出于刘勰,故其书亦全模拟之,立意亦多取之也。两氏史学思想,亦多相同。”④傅振伦编:《刘知幾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页,第21页,第21页,第27页。他指出:“《文心雕龙》为文史类之书,然《史传》一篇,则论史之功用、源流利病、史籍得失及撰史态度,实为史评之先河。《史通》一书,即就《文心·史传篇》意推广而成。其全书亦即就彦和《史传篇》‘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术,品酌事例之条’诸义,而详加发挥者。……一论文学,一论史学,并具卓识。”⑤傅振伦编:《刘知幾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页,第21页,第21页,第27页。正因如此,傅先生认为:“《史通》各篇,亦多仿《文心》。”⑥傅振伦编:《刘知幾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 9 6 3年版,第2 2页,第2 1页,第2 1页,第2 7页。他甚至具体列出了两部书篇目之间一一对应的关系:

《文心》《原道》《征圣》诸篇概论文学并及其起源,而《史通》有《六家》之篇。《文心》《宗经》至《书记》诸篇述文章派别,而《史通》有《二体》《杂述》诸篇。《文心》《神思》以下诸篇详治文之方法——文学艺术,而《史通》有《载言》以次三十一篇。《文心》有《体性篇》,而《史通》有《叙事篇》;《文心》有《镕裁篇》,而《史通》有《烦省篇》;《文心》有《时序》《才略》等篇,而《史通》有《言语》《核才》等篇;《文心》有《知音篇》,而《史通》有《鉴识》《探赜》《忤时》诸篇;《文心》有《程器》篇,而《史通》有《直书篇》;《文心》有《序志篇》,而《史通》有《自叙篇》。⑦傅振伦编:《刘知幾年谱》,第21—22页。按:张舜徽先生亦有大致相同的说法,当为沿袭傅先生之说。参见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8—99页。

不仅如此,傅先生还从十七个方面详细列举了《史通》与《文心雕龙》众多说法的相同或一致之处,最后又列举刘知幾甚至沿袭了刘勰的一些错误说法,因而指出:“盖知幾深信勰说,故取之而不疑。知幾熟读勰书,故行文构句,亦因习之而不改。知幾之学多导源于勰,信不诬也。”⑧傅振伦编:《刘知幾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页,第21页,第21页,第27页。如此说来,两书深厚的渊源关系乃是并不多见的。

事实也是,在《文心雕龙》撰成两百年后,第一个认真分析这部文论著作之所以问世的,正是刘知幾。他在《史通》的《自叙》篇中列举了《淮南子》《法言》《论衡》《风俗通》《人物志》《典语》等诸书的著作缘起,在谈到《文心雕龙》产生的必然性时,他说:“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⑨刘知幾:《史通·自叙》,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91页。这里,刘知幾没有很直接地评价《文心雕龙》,但实际上却评价不低。他从文章写作艺术风格的多样性谈到人们对文章认识的偏颇,说明正确而公正的文章和文学理论批评是并不容易产生的,从而说明《文心雕龙》产生的历史必然性,这就给了这部书非同一般的重要历史地位。同时,刘知幾在指出一般的文章批评“识昧圆通”的时候,也就肯定了《文心雕龙》之“圆通”的理论特色。所谓“圆通”,乃是议论通达而不失之过激,观点全面而不失之偏颇;可以说近于刘勰所说的“折衷”之境。《文心雕龙》超出齐梁时代古今文体之争的一个重要特点,正是理论认识上的“圆通”。按照刘知幾的意思,那就是刘勰能够理解文章的“其体非一”,也就是艺术风格的多种多样,能够体验到文章写作的“甘辛殊味”,从而做到理论和批评的公正。应该说,刘知幾主要的着眼点在于《文心雕龙》产生的现实针对性,也就是“家有诋诃,人相掎摭”的文章批评的混乱情形;所谓“圆通”,首先便是较之一般人认识上的更为通达,其与沈约“深得文理”①姚思廉:《梁书》卷五十《文学下》,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修订版,第791页。的评价相比较,是可以互相补充的。

不过,刘知幾对《文心雕龙》的认识不仅更为具体,而且其将《文心雕龙》纳入一系列重要思想论著的产生链条之中,对其产生原因予以认真分析,这种理论上的自觉重视显然是空前的。当然,他的《史通》也正是在这一链条上的重要著作。其云: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②刘知幾:《史通·自叙》,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291—292页。

张舜徽先生就此指出:“上文分举《淮南子》《法言》《论衡》《风俗通》《人物志》《典语》《文心雕龙》诸书既竟,此处又总言固已纳诸胸中,曾无慸芥,以明《史通》之作,乃继诸家而起。综观《史通》全书,大抵勇于纠谬,能言人之所不敢言,与《论衡》为近。而论列史法,扬搉体例,则胎袭于《文心雕龙》者尤多。”③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第98页。

实际上,刘知幾并不讳言自己对《文心雕龙》的倚重,他也是史上第一个大量引用《文心雕龙》,而且数次明确标注刘勰之名及其著作的人。如“昔刘勰有云:‘自卿、渊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向、雄已后,颇引书以助文。’然近史所载,亦多如是。故虽有王平所识,仅通十字;霍光无学,不知一经。而述其言语,必称典诰。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资虚饰者矣。”④刘知幾:《史通·杂说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510页,第519—520页。此处引《才略》之说为据,批评“事资虚饰”之风。又如:“然其撰《甘泉赋》,则云‘鞭宓妃’云云,刘勰《文心》已讥之矣。然则文章小道,无足致嗤。观其《蜀王本纪》,称杜魄化而为鹃,荆尸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谓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⑤刘知幾:《史通·杂说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510页,第519—520页。此处引《夸饰》之语,说明虽“文章小道”,用词不慎尚且被讥笑,何况历史著作?不管刘知幾是否赞成刘勰之论,如此明确地引用,这在历史上是空前的,至少切实说明了《文心雕龙》在唐代的重要影响。

由于《文心雕龙》有《史传》篇,故多以为刘知幾作《史通》必先取法《史传》,这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蒋祖怡先生便谓:“《史通》中论‘史’的观点,基本上本于《文心雕龙·史传篇》。”⑥蒋祖怡:《〈文心〉与〈史通〉》,《文心雕龙学刊》第三辑,第45页。王更生先生也认为:“《文心雕龙·史传》篇,从字数多寡上看,虽仅及《史通》六十分之一,但由内容方面探讨,《史传》篇由史例、史评的阐发,旁推交通,论到著述的目的,和史家著述的观点,无一不和刘知幾《史通》息息相关。”⑦王更生:《隋唐时期的“龙学”》,《文心雕龙研究》第一辑,第18页。刘知幾当然不会忽视《史传》篇,但总体来看,对近十万字的《史通》而言,一千多字的《史传》篇并未成为其根本纲领。当然,更重要的还不是字数问题,从根本上说,作为一部文论著作之一篇的《史传》,并不符合刘知幾作《史通》的总体要求,也就难以承担纲领之任。实际上,刘知幾取法于《史传》篇的内容,决不比其他篇章更为突出。或者说,《史通》真正得之于《文心雕龙》的精髓,并不在《史传》篇。那么,《文心雕龙》之于《史通》的最大影响在哪里呢?笔者认为,主要是隐显两个方面。从隐而不彰的方面说,刘知幾熟读《文心雕龙》,从刘勰的思维方式到文章写作中的遣词造句,刘知幾对其熟悉程度和得心应手,可以说已经臻于化境。上述胡应麟、孙梅之语,皆有一半说得非常正确,那就是所谓“《史通》之为书,其文刘勰也”①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十三,第176页,第176页。,所谓“《史通》一书,心摹手追者,《文心雕龙》也”,所谓“纵横辨博,固足并雄”②孙梅著、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卷三十二,第644页,第644页。也,刘知幾得刘勰为文真传,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但所谓“藻绘弗如”③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十三,第1 7 6页,第1 7 6页。,所谓“丽藻遒文,犹或未逮”④孙梅著、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卷三十二,第6 4 4页,第6 4 4页。,则并非知言了,刘知幾有意为史,在他的心目中,文史的标准判然有别。其云:

自战国已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兹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不其甚邪!⑤刘知幾:《史通·杂说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521页。

所谓“言并文章,句结音韵”,即是说其用语讲究文采和声韵,这对于“叙事”之作而言,是靠不住的。胡应麟所谓“藻绘”者,孙梅所谓“丽藻”者,皆等于刘知幾这里的“文章”,原非史之本分,以文例史,乃不得要领也。

作为文章之师,刘勰对刘知幾的影响可谓“润物细无声”,十分细微而并不彰显,却又无处不在,这就是上述傅振伦先生细辨《史通》与《文心雕龙》的根据所在;实际上,我们很难说《史通》的那些章节一定取法于《文心雕龙》,但又确乎有些影子。即使一些看上去较为明显的引用,如“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确乎来自《文心雕龙·神思》,但实际上,刘知幾用来说明“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的“叙事”之理,所谓“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⑥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71,第167页。,这与刘勰在《神思》的运用已风马牛不相及了。再如刘知幾对“知音”或“知音君子”等词的大量运用,诸如“庶知音君子,详其得失者焉”⑦刘知幾:《史通·邑里》,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45页。、“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⑧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71,第167页。、“适使时无识宝,世缺知音”⑨刘知幾:《史通·鉴识》,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206页,第204页。、“犹冀知音君子,时有观焉”⑩刘知幾:《史通·自叙》,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292页。,等等,其显然取法刘勰,却与刘勰《知音》之意并不等同。至于杂糅《文心雕龙》之句式或文意而用于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样的情况就更多了,如:“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欲求铨核得中,其唯千载一遇乎!”⑪刘知幾:《史通·鉴识》,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2 0 6页,第2 0 4页。短短的几句话中,化用了《物色》“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序志》“唯务折衷”、《知音》“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等句,甚至其“铨核”之语,也化用自刘勰喜欢用的“铨评”“铨配”“铨列”“铨贯”“铨别”等语。由此不难看出,《文心雕龙》对《史通》这种细微而巨大的影响,犹如盐溶于水,虽不能说无迹可求,但一一寻踪,却是并不容易的。

二、文史不二:《史通》取法《文心雕龙》之根本

《文心雕龙》对《史通》最大最明显的影响,并非《史传》篇,而是刘勰对文的基本观念。可以说,正是刘勰的文章观,使得刘知幾找到了史学的安身立命之所,找到了自己可以一显身手的天地。《史通·载文》有云:

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载于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乎楚赋。读者不以吉甫、奚斯为谄,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美,不隐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①刘知幾:《史通·载文》,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23页。

《文心雕龙·史传》有“辞宗丘明,直归南、董”②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页。之语,是要求史书写作要像春秋时期的南史氏和董狐那样秉笔直书,而刘知幾则说文史本为一脉,正因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才可以与南史、董狐并驾齐驱,才可以称得上是“良文直笔”。看起来其化用了刘勰的文句,实则悄悄进行了转换,那就是无论文史,均需实录,善政要载其美,不道应存其恶,这样才能“以察兴亡”,也才能“以化成天下”。实际上,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有所谓“文之将史,其流一焉”。从而,所谓“文之为用,远矣大矣”,这里的“文”乃是与“史”不二的,均为“不虚美、不隐恶”之作。也正是在这里,刘知幾找到了刘勰这位知音。《文心雕龙》开篇即云:“文之为德也,大矣!”又说:“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③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3页,第4页。而刘勰这个“文”,正是“肇自太极”的“人文”,所谓“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④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3页,第4页。,这个“文”里面,正有着“史传”,则所谓“远矣大矣”的“文之为用”,不也正是“史”之为用吗?所以,说起来,刘知幾对刘勰所谓“直归南、董”的悄悄转化,并不违背《文心雕龙》的基本原则。这便是一个论文、一个论史,看起来原本属于两个领域的两部书,却有着密不可分关系的秘密所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刘勰对刘知幾影响最大的是其文章观念。如果没有这样宽泛的文章观念和文体意识,比如像钟嵘《诗品》那样只是论诗(五言诗),那么无论所论如何精彩,都不会成为刘知幾取法的对象。

其实,不用说诗了,即便是文,对刘知幾而言,假如不符合实录的标准,也仍然是无用的。《载文》说:“爰洎中叶,文体大变,树理者多以诡妄为本,饰辞者务以淫丽为宗。譬如女工之有绮縠,音乐之有郑、卫。……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甘泉》《羽猎》,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裨劝奖,有长奸诈,而前后《史》《汉》皆书诸列传,不其谬乎!”⑤刘知幾:《史通·载文》,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23—124页,第124页。饶有趣味的是,刘知幾这里的一些用词,皆取自刘勰,如对“诡妄”“淫丽”的批判,“绮縠”“郑卫”比喻之运用,“繁华失实”“流宕忘返”之语,可以说这些用语本身均秉持刘勰之意,但它们整体要说明的问题则判然有别了。刘知幾要求的是“至如史氏所书,固当以正为主”,是“其理谠而切,其文简而要,足以惩恶劝善,观风察俗者矣”⑥刘知幾:《史通·载文》,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 2 3—1 2 4页,第1 2 4页。,总之是史之“良直”,并从而发挥劝善惩恶、移风易俗之效用。说起来,刘知幾所要求的这些效用,与刘勰的想法亦并不矛盾,甚至所谓“谠而切”“简而要”,也都是刘勰的文意;然而,对文论家的刘勰来说,并没有这么单纯,《文心雕龙》所论,原本有着多重指向和丰富的文意,因而具有相当的复杂性。但刘知幾似乎顾不上这么多,他只想取其所需,而在刘勰建构的理论大厦里,真可谓应有尽有,完全可以“任力耕耨,纵意渔猎”⑦刘勰:《文心雕龙·事类》,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22页。,这便是《文心雕龙》的伟大,当然它又正好遇上了心有灵犀的刘知幾。

那么,刘知幾所要的文章是什么样的呢?其云:

盖山有木,工则度之。况举世文章,岂无其选,但苦作者书之不读耳。至如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张华述箴于女史,张载题铭于剑阁,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字以诫子,刘向、谷永之上疏,晁错、李固之对策,荀伯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以不刊,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古犹今也,何远近之有哉?①刘知幾:《史通·载文》,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27页。

可见,从文体而言,刘知幾并无特别要求,举凡诗赋论铭、箴表疏策,皆有可取,要在“言成轨则,为世龟镜”,也就是于世有用,不尚虚谈,所谓“拨浮华,采贞实”②刘知幾:《史通·载文》,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 2 7页。,只有这样的文章方可“与三代同风”“与《五经》齐列”。当然,刘知幾所说乃所谓“为史而载文”,即选择可以载入史书之“文”,但也正因如此,这个“文”反而格外重要,选择的标准自然也较为严格,于此也就可以看到其重要的文章观念。这个观念既在《文心雕龙》的笼罩之下,又与刘勰的“论文”宗旨并不完全相同。

《文心雕龙》之文章观念对《史通》的笼罩首先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刘勰“文之为德也大矣”的理念,已被刘知幾贯彻到自己的史学观念之中,其所谓“远矣大矣”的“文”正相当于“史”。二是刘勰对晋宋以来“文体解散”③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86页。的批判,成为刘知幾的理论武器,被他巧妙地运用到了史学理论的建树上,那就是其文史之辨。如上所述,在均为“实录”的意义上,“文之将史,其流一焉”,然而,另一个明显的事实,刘知幾无法视而不见,那就是大量的“文”并非“实录”,从而文史也就未必“流一”。对此,他是有着明确意识的,其云:“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其有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几何?”④刘知幾:《史通·核才》,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250页。即是说,文史之所以“较然异辙”,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原因在于“朴散淳销”,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文体解散”,而且也颇类刘勰所谓“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乃至“离本弥甚,将遂讹滥”⑤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86页。,这种过分雕琢修饰之风的盛行,也就意味着质朴淳厚之风的消散。只不过,刘勰说的是整个文风的变化,刘知幾说的却是文史之“异辙”。刘知幾进一步指出: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⑥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80页。

以前的“史”也就是“文”,固然在于其有着淳朴的共同特征,但所谓“文胜质则史”,说明史书要达成自己的目标,仍然离不开文的修饰,所谓“以文叙事”;文史之“异辙”在于,或者过分的修饰,所谓“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者体裁之不清,所谓“体兼赋颂,词类俳优”,以至于形成“文非文,史非史”的状态。这就愈发类似刘勰所谓“文体解散”之弊了,但刘知幾的着眼点仍然在于文史之“异辙”。有趣的是,刘知幾这里用的“刻鹄类鹜”,刘勰也用过,但那是用以论“比”,刘知幾则用以谈“文非文,史非史”的情形,可以说完全不同,但又确实来自《文心雕龙》。这便是典型的彼刘对此刘的影响,刘知幾精熟文心之理且运用之妙,可谓不留痕迹。但总起来看,他接受了刘勰的文章观念,只不过用以谈史学,其之所以可能,原因就在于,在刘勰的观念体系中,文与史确乎是并不矛盾的,《文心雕龙》中原本就有《史传》篇。

三、殊途同归:文史双美的《文心雕龙》与《史通》

于是,不仅刘勰对南朝文风的批判成了刘知幾的理论武器,而且《文心雕龙》大量的文章写作之理,自然也成了《史通》的著述之道,只不过仍然经过了刘知幾的悄悄转换。如谓:“夫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矣。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长卿之飞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①刘知幾:《史通·鉴识》,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205页。显然,刘知幾明确要求不能“雕章缛彩”,只能以“实录”为目标,这和《文心雕龙》所谓“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②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86页。的说法截然不同。然而,所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这与《文心雕龙》对文章的基本要求则是并不矛盾的;所谓“其文直”,与刘勰所谓“直而不野”③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31页。“义直而文婉”④刘勰:《文心雕龙·哀吊》,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81页,第82页。。的要求也是一致的,《史传》原本就赞成“良史之直笔”⑤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01页。;所谓“其事核”,则正是来自刘勰的说法,如“体周而事核”⑥刘勰:《文心雕龙·哀吊》,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81页,第82页。。“事核而言练”⑦刘勰:《文心雕龙·诸子》,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09页。“事核理举”⑧刘勰:《文心雕龙·封禅》,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38页。等。再如:“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⑨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65页,第165页,第168页,第173页。这里的“质而非野”显然即是《明诗》的“直而不野”,所谓“味其滋旨”,亦可视为刘勰“余味日新”⑩刘勰:《文心雕龙·宗经》,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3页。“余味曲包”⑪刘勰:《文心雕龙·隐秀》,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32页。“滋味流于字句”⑫刘勰:《文心雕龙·声律》,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00页。“味之则甘腴”⑬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247页。等说法的化用;至于所谓“怀其德音”,其中的“德音”即来自《文心雕龙》,如“有亏德音”“德音大坏”⑭刘勰:《文心雕龙·谐讔》,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93、94页。“崇让之德音”⑮刘勰:《文心雕龙·书记》,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60页。等。又如:“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然则意复深奥,诰训成义,微显阐幽,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⑯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65页,第165页,第168页,第173页。从用词到文意,可以说皆取自刘勰,如“微显阐幽”之语,便化用“神道阐幽,天命微显”⑰刘勰:《文心雕龙·正纬》,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9页。之说,“婉而成章”之语则来自《比兴》篇。

当然,更重要的不仅是这些文词、文意的袭用,而是关于文章基本美学观的一致。刘勰曾不止一次地引用《尚书》所谓“辞尚体要,不唯好异”⑱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17页。之论,将“辞尚体要”转换为对文章的基本要求,这个“体要”乃是切实而简要之意,既要“简要”,又必须“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⑲刘勰:《文心雕龙·宗经》,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3页。,以最少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意蕴。刘知幾便完全继承了这一文章美学观。他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又说:“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⑳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65页,第165页,第168页,第173页。其承袭刘勰之意,乃是显然可见的。其《叙事》篇又曰:“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况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励精雕饰,传诸讽诵者哉?”㉑㉑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65页,第165页,第168页,第173页。㉒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94页。不仅这里对章句的论述以《文心雕龙》为根据,而且所谓“励精雕饰”,其与刘勰“雕琢其章”㉒㉑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65页,第165页,第168页,第173页。㉒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94页。之论已经完全一致了,这说明从根本上说,刘知幾对文章的用心修饰是并不反对的,不仅不反对,而且其所谓“简约”,乃是经过精心修饰之后的一种境界。其云:“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①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73,第173—174页。这里看起来更为推崇“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的所谓“用晦之道”,但所谓“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这样的语言运用之境,没有精雕细刻的功夫,显然是难以达到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刘知幾这种对“用晦之道”的推崇,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对史书的特别要求,或者说其着眼点已然不是专就史书而言了。纪昀曾指出:“显晦云云,即彦和隐秀之旨。”②纪昀:《史通削繁》卷二,上海:扫叶山房书局,1926年版,第13页。一般的文章写作之道固然可以适用于史书,但即使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对“史传”的要求也毕竟有所不同,所谓“文非泛论,按实而书”,所谓“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③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戚良德辑校:《文心雕龙》,第101页。,等等,对史书而言,“实录”应该是第一位的要求,而“隐秀”应该是比较远的要求了,或者说,它肯定不是史书的当务之急。然而,刘知幾却非常重视这个问题,或者说,很看重“隐秀”的文章境界。《叙事》有云:

昔古文义,务却浮词。……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故览之者初疑其易,而为之者方觉其难,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非其说也。……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④刘知幾:《史通·叙事》,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1 7 3,第1 7 3—1 7 4页。

我们不能不说,刘知幾显然深谙艺术的辩证法,所谓“文如阔略,而语实周赡”,初看之下以为不难,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这样的文章之境乃“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从而能够反映事物的本质,使读者“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也就是达到了一唱三叹之境,令人流连忘返而陶醉其中。然而,这难道是史书的追求吗?或者说,一般的史书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吗?可以说,正是在这里,《史通》与《文心雕龙》殊途同归了,都进入了极高的文章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黄庭坚谓二书“大中文病”,要求后辈要读一读这两部书,乃是颇有道理的。

可以看出,作为体大思精的论文之作,《文心雕龙》所谈大量为文之“术”,当然也会为刘知幾所采择,为他的史论服务。即是说,《文心雕龙》的文章写作之道,自然对《史通》产生了重要影响。不过这种影响,一方面是巨大的,另一方面又仍然带有刘知幾的采择特点。那就是,他大量运用刘勰的思想理论,采择刘勰的用词和文意,但整体上仍然是为了他的史学著作服务;看起来有着《文心雕龙》的外衣,实际上也确实不违背刘勰的意愿,却又与刘勰的整体思路相距甚远。《文心雕龙》对《史通》的影响就是如此微妙,换言之,刘知幾是一个相当高明的学生,他深深懂得老师的价值,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要让《文心雕龙》为他的《史通》服务。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在中华文化史上看到了一部了不起的史学著作,它受到《文心雕龙》一书的影响,却并不是《文心雕龙》的翻版,而是有着自己无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正因如此,黄叔琳评价《史通》一书说:“观其议论,如老吏断狱,难更平反;如夷人嗅金,暗识高下;如神医眼,照垣一方,洞见五藏症结。间有过执己见,以裁量往古,泥定体而少变通,如谓《尚书》为例不纯,史论淡薄无味之类,然其荟萃搜择,钩釽排击,上下数千年,贯穿数万卷,心细而眼明,舌长而笔辣,虽马、班亦有不能自解免者,何况其余书。在文史类中,允与刘彦和之《雕龙》相匹。徐坚谓史氏宜置座右,信也。”⑤黄叔琳:《〈史通训故补〉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79册,第480—481页。纪昀甚至认为:“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学者欲析源流,有刘子玄之书在。”①黄叔琳注、纪昀评:《文心雕龙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55页。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四库总目提要指出,《史通》“贯穿今古,洞悉利病,实非后人之所及”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八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51页。。梁启超亦谓:“自有左丘、司马迁、班固、荀悦、杜佑、司马光、袁枢诸人,然后中国始有史。自有刘知幾、郑樵、章学诚,然后中国始有史学矣。”③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页。就刘知幾《史通》的独特价值而言,这些评价都是正确的;而就《文心雕龙》一书对它的影响而言,则是并不矛盾的。《文心雕龙》的文章观念笼罩《史通》,却并未将其淹没,而是最终成就了文史双美的佳话,这正是中国文论的独特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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