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父·恋父·审父
——论鲁敏小说中的父女关系
2022-11-24柳应明
柳应明
(盐城工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 盐城 224051)
心理学认为,人的童年(包括少年)经验将对人的一生产生巨大而持久的影响,对艺术创作来说,“童年时期的经验,特别是那些印象深刻的经验往往给艺术家的一生涂上一种特殊的基调和底色,并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艺术家对于创作题材的选择和作品情感或情绪的基调。”[1]94鲁敏从小与父亲的疏离(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父亲对她的漠视与冷淡、父亲后来的婚外情与劳教……正是这些切肤之痛使鲁敏在多篇小说中塑造了不称职的父亲形象——多数情况下父亲是缺位的(如《白围脖》《暗疾》《墙上的父亲》《羽毛》《六人晚餐》《奔月》中的父亲),即使偶尔在场(真实存在),也没有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给予温暖与关爱(如《镜中姐妹》《月下逃逸》中的父亲)。鲁敏小说中的父亲一般是这样的形象:长相清秀,知识分子的身份,因长年在外地工作而发生婚外情,或被劳教,或生病,或意外,早逝。他不光造成了自己一生的悲剧,还使家庭蒙羞,让家人陷入困顿,子女缺少父爱。作为子女(小说中多为女儿),对父亲的感情也不同于常人(尊敬的、仰视的、引为自豪的),而是抱怨、冷淡,甚至鄙视;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又转变为想念或审视……综观鲁敏有关涉及父女关系的小说,父亲的形象是固定的、单一的,因此其父女关系就体现在女儿对父亲的情感态度上,这种情感态度可归纳为怨父、恋父、审父。当然,对于女儿们来讲,这三种情感态度并不一定存在时间上的先后,或是贯穿于某一个女儿成长的全过程,它们与作者的创作理念、人生体悟相关,在不同的女儿身上也表现得各有侧重。
一、怨父
发表于2002年的《白围脖》是鲁敏第一篇涉及父亲的小说,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
小说从父亲的去世开始写起,但女儿忆宁对父亲的死亡并不感到伤心,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父亲突然而至的死讯让忆宁在吃惊、伤心之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倍感屈辱、谣言流传的日子也许从此要画上句号了。”其原因是“从忆宁出生到现在,十五年的时间,除了每年春节二十天左右的探亲假,父亲一直单身在南京工作,忆宁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日子合算起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对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显然不足以建立起纯正的亲情……”。父亲的缺位不仅仅造成了忆宁父爱的缺失,更严重的是造成了家中男性的缺失,从而导致了她畸形的性观念。她无法接受邻家女孩扑向父亲怀里撒娇卖萌的行为,她认为这带有强烈的性意味,非常羞耻。《墙上的父亲》中的父亲死于一次不光彩的偷情事件(“深夜时分”“两张电影票”暗示了这一点),留下母女三人艰难度日。当然父亲在世时,也从未“对母亲示意过爱恋与关心, 或是对两姐妹有过任何亲昵的动作或语言。”父亲的死,促使大女儿王蔷将婚姻当作一桩精心算计的事务,要靠婚姻来拯救家庭:“婚姻的本质,就是一桩精心算计的事物,得‘划算’‘超值’,像在汪洋中搭乘一去不返的舟楫,尽可能装上母亲、妹妹以及更多的东西”。二女儿王薇则在心智上停留于傻乎乎的童年期,除了吃,一无所长,并且养成了小偷小摸的毛病。姐妹俩的心理问题都源于父亲角色的缺失。
父亲的缺失对女儿的影响是不知不觉的,但却是巨大的,正如《盘尼西林》中“我”的感受:“父亲常年不在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背景,但可能正是它,决定了我生活的许多细节与走向,你接下来会知道,背景其实往往也是未来的前景。”有论者说:“缺席的‘父亲’成了想象的诠释之地,欲望的寄托之所。父亲这个在一般意义被认为是联结家庭与外界的纽带,在鲁敏的小说之中同样一般地表现为纽带的断裂,于是生活窘困、不安,精神乃至心理、生理的跳动不安都成了叙事中盘旋不去的支撑。”[2]作为家庭中顶梁柱父亲的缺位,使母亲承担起抚养子女的全部责任,承受着巨大的物质与精神压力,她们必须面对每天的柴米油盐,贫穷、肮脏的生存环境使她们变得世俗、卑微,甚至人格发生扭曲。她们暗中找情人,既是肉体之需,更是想获取物质上的利益。甚至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女儿的婚姻上,希望女儿嫁个金龟婿来拯救家庭。她们恰恰疏忽了对子女的教育,子女的成长过程彻底被忽略。这也是鲁敏小说中母女关系紧张的原因。
《镜中姐妹》中的父亲是少有的一位在场的父亲,只不过他的形象更接近传统男权。他虽是一名小学教师,却和众多男性一样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直想要生一个男孩。对五个女儿的教育与成长漠不关心,甚至对女儿们冷嘲热讽。这样的父亲与缺席的父亲又有何差别呢?女性主义的先驱波伏娃说过:“如果女儿没有得到父亲的关爱与赞赏,她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觉得自己是有罪的,该接受处罚的;或者,她可能会到别的地方去寻求对自己的评价,对父亲采取冷漠、敌视的态度。”[3]332父亲的缺位或不关心,换来的也必然是女儿们的“冷漠”甚至“敌视”。长篇小说《奔月》中小六的话也许具有代表性:“父亲对我来说,就是个没有的东西。”
二、恋父
由于父亲的缺席,女儿在成长过程中缺少父爱,她们会有一种寻父的冲动(当然更多只是心理上、精神上的),因为儿童在成长过程总需要成年人的指引,需要“榜样”。而“女孩子,自童年时起,不论是想滞留在女性气质的范围内,还是想超出这个范围,要实现或摆脱,却都有赖于男性。”[3]379因此缺少父亲的女儿心理或人格总或多或少的有些病态,最典型的就是“恋父情结”。
《白围脖》中的忆宁一直试图从父亲的日记中认识父亲,在初恋、失恋、结婚、初夜等人生重大事件上,正是父亲的日记对忆宁发挥了启蒙和引导意义。“无数个中午,忆宁都在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跨越了少年时期对父亲的那种单纯的怨恨,相反,忆宁觉得自己现在已与父亲处在同一个看不见的战壕,忆宁正在不顾一切地用行动试着为父亲诠释并平反。”她甚至模仿父亲搞婚外情,吊诡的是,她从婚外情中感受到的却只有失望,而无法体验父亲与小白兔之间的爱情。因此到小说的最后:“忆宁好像又回到了摆着父亲的那间太平间,十三年前的泪水如暴雨突至,忆宁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爸爸,我想你。”仿佛在一刹那之间,忆宁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婚外情,父女之间的情感隔膜也暂时得到了缓解。但忆宁真的是哭父亲吗?她突然对父亲产生了至深的亲情吗?忆宁其实是为父亲的婚外情而感动,她是为自己而哭,她怀念父亲那个时代中人与人之间的真爱,而她身处一个欲望的时代,却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大家都不会爱了。只会做爱。”《墙上的父亲》中的王蔷看不得别的父女亲热,又喜欢男人味浓重、年纪比较大的男性。她虽然从未在父亲那儿获得过关爱,但内心对父亲是依恋甚至崇拜的,总是随身带着父亲的照片。《六人晚餐》中的女儿晓蓝关于父亲生前的记忆其实很少,但因为母亲找的相好丁伯刚与父亲相差太大,使她愤怒,她便将父亲的形象理想化以对抗母亲。这种对父亲的想象性建构就是她潜意识中恋父的一种表现。《家书》中的斯佳八岁时父母离婚,父亲离去,作为舞蹈演员的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全国各地奔波,每次回家都像做客一般,从未对斯佳表现出任何关心。斯佳在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中,大部分时间是跟年轻的继父单独相处的,继父也成了她唯一可以依赖的对象,她对继父逐渐产生了“恋父情结”。她经常与继父玩带有性暗示意味的“肌肉迷藏”游戏,并且后来要求将规则改为:如果她猜对了要亲肌肉一下,如果错了肌肉就要亲她一下,带有极强烈的性暗示的意味。
这种“恋父情结”有时还伴随着对母亲的怨恨,尽管在无父的家中母女们相依为命,但我们在鲁敏的小说中很难见到那种亲密的母女关系,更多的是母女之间的对抗与冲突。无论是忆宁、王蔷,还是晓蓝、小六,她们在寻父的过程中,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理想化,于是对病态的母亲越来越不满。《白围脖》中“忆宁想起父亲笔下的母亲,在父亲的日记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母亲。母亲本身的性格和命运也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墙上的父亲》中“母亲给女儿带来的,不仅是可疑的名声,还有对劣质情感的粗浅感知”。《六人晚餐》中晓蓝对母亲找了个劣质的相好非常鄙视,认为是对亲生父亲的作践。
女儿们的“恋父情结”似乎印证了《女性心理学》中关于女性俄狄浦斯情结的描述:她青春期对父亲的强烈反对,背后包含的是潜意识里对他强烈又深刻的爱。[4]195但在中国的文化结构中,“父亲”一词有着太多的文化内涵,而鲁敏笔下女儿的“恋父情结”更多的也是表现在精神上,是对父亲的一种想象式建构,因此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于理想之父的呼唤,对人伦亲情的憧憬。
三、审父
杨经建在《论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父”母题》中“将‘审父’视为一种以平视的姿态对某类先验的秩序性存在(人情和事理)进行理性的、客观的、带有明显的现实主义的意味的观照和审度,而审美意义上的‘审父’可以引发知性的领悟、精神的启迪和心灵的意会”。[5]随着女儿们慢慢长大,特别是成家后为人妻、为人母后,她们对父亲的态度悄悄发生了转变,她们不再单纯以需要呵护的女儿的眼光看待父亲,而是将父亲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常年孤身在外工作的男人来看,这时父亲个人的遭际渐渐凸显出来,令人同情。他不再像在家中那样高高在上,威严十足,而是要忍受着与妻子无爱的婚姻,独处的孤寂,情与性的煎熬。就如鲁敏说的:“每一个回乡度假的春节,他是不快活的,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体恤他——他在南京另有他的生活,他正周旋于他的个人欲望之中,他看到老家、看到我母亲,是气恼与回避的。”“到我明晓男女事的年纪,到了这男女之事不再是事情的时代,我替父亲沉痛了。他的悲剧性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像理解并惋惜任何一个旧年代的中年男人那样理解他。”[6]
《白围脖》中写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忆宁渐渐接受了父女之情的那种热烈的带有性意味的表现方式,虽然父亲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形式的亲近。”而父亲留下的日记则帮助忆宁重新认识了父亲:那是一个饱受情感困扰,曾在道德与情欲之间苦苦挣扎的男人,最终沦为爱与欲的囚徒,为了爱情的自由而做了个精神富庶的罪人。问题是,女儿理解了父亲,就能全部认同父亲吗?就一定会爱父亲吗?小说的最后忆宁道出了心声:“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除了自己,我谁都不爱。”
对父亲有限度的理解决定了女儿不能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完全认同,女儿无法原谅父亲的一切,鲁敏本人就做不到,因为“我心里始终有一块冷静的去处,那是结了冰的湖面。”[6]毕竟,父亲本人的悲剧性处境不应成为伤害女儿的借口,他对女儿的漠视与冷淡,给家庭带来的耻辱是抹不掉的事实;女儿成长途中的无父处境是无法弥补的遗憾。而这就造成了鲁敏小说关于父女关系的叙事困境:作为个体的人的父亲,他的婚外情与不幸遭遇是值得理解与同情的;而作为家庭伦理关系中的父亲,他对妻子的背叛、对女儿的冷漠,给亲人带来的伤害却又是无法原谅的。因此女儿对父亲的理解只能是有限度的,这种理解伴随着质疑与审视。王蔷向母亲求证了父亲不爱“我们”之后,禁不住感叹:“父亲啊, 你是不幸之身, 亦是冷酷之人。我们生下来就已失怙。我们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父亲,父亲是一辈子的生字。”女儿们多么希望有一个理想的父亲啊!长篇小说《奔月》中的小六自始至终就没有原谅过父亲。她的母亲未婚先孕,父亲却在婚礼前失踪,小六一出生就处于无父状态。而她的母亲执拗的认为父亲是犯了家族性的失踪症,幻想着有朝一日会回来,并不断地假冒父亲之名买各种礼物寄给小六,可小六从不领情,从不打开寄来的包裹。最后在弥留之际的房东身上,小六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形象,迸发出寻父的冲动——不过这只能是想象中的理想之父:“小六只希望他是个父性的人,头脑清楚,强悍又慈悲,懂得灰色,懂得绝望,可堪小六去倚靠……她多么渴想这个父性之人啊,孤儿般地想,沉湎式地想,从一生下就开始想,几乎想成了一个信仰。……父啊 ,不认识的父,无血亲的父,精神的父,抽象的父,垂危的父,她肯定会赶过去的,哪怕爬过去,像蚂蚁爬过整个地球,只要能认领到他,依偎到他,痛哭到他。”这是女儿锥心泣血的对理想之父的呼唤,也是对现实之父的拷问!
四、结语
小说并非自传,鲁敏的创作理念其实是“非现实”的,她不愿小说“在地上爬、在地上走”,而希望能“缀上先锋的虚无与空灵”,让小说“飞起来”。[7]108鲁敏反复讲述亡父的故事,讲述无父的女儿的故事,既与难忘的切肤之痛相关,更是对个体经验的普泛化书写。她的那些日常家庭叙事看似充满烟火气,非常“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反家庭”叙事,其“深层的旨趣更在于对个体精神、本体存在状态的哲理性揭示。”[8]是对所谓家庭之爱的怀疑与审视,凸显的是现代社会的人际隔膜与个体孤独。
从更长远的时间来看,鲁敏的父女关系书写又像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作家颠覆式、“弑父”式写作的余绪,只不过其中的父亲形象已有所差别。鲁敏笔下的父亲不同于先锋作家(如余华)笔下的无赖、混混,多数小说中的父亲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有精神追求的知识分子,故女儿们对父亲的态度才会如此复杂难明,不在场的父亲常常成为女儿们精神上的引路人。也因此,在鲁敏“反家庭”叙事的背后,其实蕴含着一部女性成长史以及对个体现代性的思考。女儿们怨父、恋父、审父的多重复杂情感,是作者对人性之谜的探究与审视,对“我是谁”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