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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教师

2022-11-24◎余

湛江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春花李老师老师

◎余 石

二十多年前,省三讲回头看检查组下乡检查工作。带队领导是省委直属机关一名姓周的副书记。经过几天深入基层的走访,我作为县三讲办材料组负责人陪着检查组鞍前马后跟周副书记已有几份相熟。有一天,在某村委会听完汇报后来到该村小学校。当经过一排教师宿舍门前时,周副书记避开众人拉起我的手,要我陪他走进一家教师宿舍去看看。他曾当过民办教师,后来当兵,再转业回省委机关,话里充满对曾经的民办教师生活的怀念。这不在工作检查之列。当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学生已经放学,周副书记望着清静的走廊,不由我分说便向开着门的一家走去。

这是一间前房后院式的单身宿舍。前面是房间,后面是一个小庭院连着厨房。我十分熟悉这样的房间。一张双层铁架床和临窗放置的写字台是家中的主要家具。两者间立着一块隔屏,把办公和睡觉的地方分开。隔屏用竹片编织,表面糊着报纸,上面还挂着一支用红墨水抄写歌谱、黑墨水抄写歌词的教学用的歌曲。写字台旁有一张椅子和一条长凳,算是房中接待客人的地方。写字台上放着两摞学生作业本,也像乡下邋遢的顽皮孩子似的,有的皱巴巴有的缺角卷边。分别插着木质长杆蘸水笔的一红一黑两瓶墨水被无奈地搁在旁边。看来这位老师非得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启蒙这些乡村学童不可。

在靠墙的小台上面放有一个行李箱。房中没有柜子,这个行李箱装着这个老师的全部家当。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每当新学期来临,镇教办若给村里调来新老师,村里总会派出两个彪形大汉,骑去两辆自行车,一辆搭载老师,一辆搭载行李。其行李是一个铁皮桶、一个被卷、一个就这样的行李箱。记得童年时代在我们的村子里,我的同学伙伴们若知道新学期调来新老师,大家都争先恐后想第一时间认识新老师。如果得到新来的老师当自己的班主任,尤觉荣幸之至,新学期里的学习会更用功。有一次,就在开学的前一天,我的奶奶带我放牛路经学校门口时,遇见我们村接回新老师的情景。新来的老师是一位女的。六十年代,在我们穷乡僻壤女孩子极少有机会读书。消息传开很多人都想赶来看看新来的女先生是何模样(那时候农村人称老师为先生)。她穿一身白衬衣蓝裤子,白净的皮肤,齐肩的辫子,美丽而慈祥的面容。乡下人的眼里简直是一位女神。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奶奶见此情景说道:“孩子,你长大后若也能当一位先生那可好了!”她就是我最尊敬的李淑贞老师。李老师是刚毕业就分配来我们学校的,她当过我的班主任,后来,我到外面读书直至到参加工作,与她一直保持书信联系,直至于今。这是后话。

前房后院式的单身宿舍,床前便是房间的过道。当我们走经过道时,床上的东西一览无余。整齐地折叠着的被子上面撂有一团毛线及尚未织完的毛衣。干净整洁的枕头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我们猜想这是一位年轻女教师的房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这时一种莫名的感情油然而生: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是如何打发这偏远乡村的孤灯寒夜?据我所知,当时乡村小学的教师,几乎大都是本村或邻村的民办教师。近年新分配到这偏远乡村小学的中等师范毕业的青年教师是少之又少,尤其能跟她为伴的青年女教师更是凤毛麟角。晚自修后,在夜深人静的空旷校园里,这位年轻的女教师也只好跟放在床头的毛线或长篇小说为伴无疑了!

我也在这样的寒舍里待过五年。作为高中毕业后的回乡青年,我在恢复高考制度的次年,为逃离回到乡村的无边无际的彷徨苦闷,选择报考门槛较低且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的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本县一间镇中学任教。虽然后来转行到县城文化部门工作,离开了教师队伍,但我在思想感情上仍是一名乡村教师。记得有一次由于调整生活补贴问题引起教师集体上访,而我对教师却总是充满同情心。虽然我是被抽调参与调解工作的,但我不仅不去说服教师,甚至不知不觉地加入到教师的游行队伍里。虽然县里后来也修改了这种不妥的作法。

周副书记默默地审视房中的摆设,若有所思。这时我们看到床前一个小凳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工整地抄写着一首诗,便不约而同凑近去看。

……

给孩子们一把钥匙

去打开知识的大门,

去探索宇宙的奥秘。

虽然,我没有穿上军装,

可我一样保卫祖国;

虽然,我没有站在炼钢炉旁,

可我一样给长江大桥输送钢梁。

医生、作家、演员、劳动模范、战斗英雄,

他们曾经是我的学生。

在他们的事业里有着我的劳动。

我的两鬓会有一天斑白,

我的青春却在千百倍延长。

我愿用满头白发换来祖国的栋梁,

成荫成林。

也许多少年以后,

天天都会收到

许多不同模样的照片,

许多不同语言的问候,

从祖国的大江南北

到世界的各个地方,

从温暖的北极到遥远的星球。

啊…!

太阳下面

再也没有比教师更美好的职业,

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多想工作三百年,

如果我有五倍的生命。

这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集体创作的诗歌。我在师范学校毕业晚会上曾经朗诵过。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读来仍然令人怦然心动。这是唱给老师的赞歌。莫非这位老师对此诗的赞颂也有同感?可是“太阳下面再也没有比教师更美好的职业”,说老实话我不敢苟同。周副书记体验过教师生活,后来一路升迁,高官厚禄,灯红酒绿,相比于这家徒四壁、清贫寂寞的教师生活他会作何感想?我是多么希望他也把提高乡村教师生活待遇划入工作检查之列!

主人从后院走出来。见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神情诧异。一打照脸,恍惚中我看到李淑贞老师站在跟前:她白皙的皮肤,眼睛大而明亮,体质有点瘦弱,但却没有丝毫的病态。她跟李淑贞老师年轻时太相像了!

周副书记上前跟她打招呼并说明我们是省委检查组的,到学校来随便走走看看。看得出她在后院刚忙完活走出来,听后有点局促不安,却是无言。目光在房中的床椅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地方让我们坐下,但又自觉不合适,垂下眼皮,瞧着脚下。简短的交谈得知,她叫叶乔珊,跟我是校友,也算是我的师妹。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来这所乡村小学已三年了。但她还像一个刚毕业的中师生,日复一日这些流鼻涕的乡村顽童并未改变她优雅而端庄的行为举止,眉宇间透出的超越她年龄的温文儒雅会让那些乡村学童肃然起敬。我发现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丰富的宝藏。

周副书记禁不住率真地问道:“建立家庭了吗?爱人在那工作?”她忙应道:“还没有。”脸上泛出红晕。

听到周副书记的问话,我想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都是已为人父的人了,子女的家庭婚姻已挂心间。叶乔珊周围是纯粹的农民,她今后会找什么样的对象呢?忽然间我想起李淑贞老师。她调来我们村,乡亲们敬爱她,挽留她。他也离不开那些农家孩子,一心扑在乡村教学中,跟外界接触极少。最后在我们村扎下根,找了我们村里一个高考落第的高中毕业生为伴。所幸人才难得被录用为民办教师,后来转为公办,双双并翅,传为美谈。叶乔珊会不会重蹈李淑贞老师的覆辙?

在从叶乔珊家出来的路上,我给周副书记讲述了李淑贞——为乡村教育默默奉献的一个乡村教师的故事。

我们村委会有十个自然村和一个小集圩,体制改革前称为生产大队。唯一的一间小学就在大队所在地的小集圩里。路途较远的村庄,学童要带午饭上学。但李淑贞老师不顾路途遥远常常下村作家访,她发现每个村庄还有很多适龄儿童尚未入学,尤其女孩多。适龄入学的女孩留在家里,或带弟弟妹妹,或放牛扯猪草。面对这种现象,李淑贞老师心情十分沉重。她跑遍各个村庄,东家进西家出说服家长。每逢生产队或大队召开群众大会时她也要在大会上作动员。她说“要改变我们贫穷落后的面貌就得读书,所有适龄儿童不分男女都应有读书的机会。”她说的话我当时似懂非懂。她说:“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要使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普及乡村教育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要教育孩子为中华民族崛起而读书。”在李老师调来我校的起初几年时间里,都在为此事奔走。长大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想我们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不是更应该比李淑贞老师着急吗?可是那些干部们事不关己似的。我记得在我们村子里最为难缠的是春花和翠柳的家长。春花和翠柳跟我一样大,可我那时已经读三年级了,她俩还未能入学。李老师曾四次踏进她们的家门。我记得最后一次说服她俩家长时,已经是夜间十点多钟,李老师的情绪有些亢奋也有点激动。围观的村民对李老师充满同情心,坚持要送李老师回学校,可李老师坚决拒绝。只见她踏着微弱的月光向村外走去,肩上挂着一支手电筒,像一名远征的战士。春花和翠柳眼里饱含泪水,从家里冲出来紧紧拉着李老师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李老师说“要珍惜机会,好好读书。”走到村口时李老师要我们留步,可我跟春花、翠柳谁也不想回去,望着李老师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幕里,只见手电光在乡间小道穿行。那是希望之光!是我们农家孩子走向希望的指路明灯!谁说不是?春花和翠柳经李老师的努力才有上学的机会,她们勤奋学习,成绩一直优秀,高中毕业时,适逢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她俩同时应届考上了医学院,还是国家重点大学。果真寒门出贵子!毕业后被分配到市中心人民医院当医生。若干年之后又戴上专家教授的桂冠。可是李淑贞老师一辈子都在那乡村小学默默耕耘。

有一件事让我终生难忘。那时我读三年级,李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有一天,上学途中我们这些顽童不是正经走路,而是你追我赶相互挑逗,结果,把所带的午饭摔倒,陶罐摔得粉碎,陶罐里的番薯粥洒了一地。没了午饭怎办?跑回家来不及下午的课,看来中午只好忍饥受饿了。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的钟声响起时,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我跟她走出去。到了她的房间,她指着刚从教师饭堂端来还冒着热气的香馥馥的一钵饭和一碟夹杂着猪肉的青菜说:“你中午就吃这个。” 我终于明白,不知是谁向李老师告密了,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李老师没有追问,我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本来最后一节课时肚子就饿得发慌,摔没了午饭似乎更加剧了饥饿的感觉,闻着香馥馥的饭菜,口水一下子猛增,我不再说什么,端起饭菜便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我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那个年代我们家乡一日三餐吃的是番薯,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大米饭。一下子我就把那饭菜吃个精光。李老师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吃完。这时我才想到,我吃了李老师的饭她吃什么呢?我问李老师,她似乎早已了解我的心思,从办公台上端来一个用报纸盖着的盆子说:“我吃这个,薯粉。”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它像我们班里出墙报用的香糊似的?或许这薯粉就是我们班出完墙报后剩余下的,李老师把它煮熟了,将就今天的午餐。把她的午饭让给我吃了。我抬起头来眼光跟她对视的瞬间,忽然联想到母亲的眼神,一股母爱的暖流迅速传遍全身。这时我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去,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我低着头咬着嘴唇,脚趾在地上乱画,抑制情绪。李老师走过来把我搂在跟前说:“傻孩子,以后上学路上注意点就行了。”我此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向李老师深深地鞠一躬:“李老师,我走了。”

后来此事一直藏在我的心底,曾有几次在夜间我想起此事偷偷落泪,并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力争将来有所作为,报答我的老师——为一个饥饿的农家孩子的恩赐。

时过三十八年,就在李淑贞老师刚办完退休手续不久,我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李淑贞老师肺癌晚期,生命垂危,正在市人民医院抢救。听后我一时感觉天昏地暗。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一个为乡村学童劳累了一辈子的人,为什么就不让她享一天清福呢?我撤下一切事务,驱车向市人民医院急驰。来到医院走进病房,几个护士在忙碌,刚好穿着白大褂的春花和翠柳也在场。我们一见面,她俩向我绝望地摇摇头,我明白她们的意思,看来李老师黄泉路近了!这时李老师处于半昏迷状态,她躺在病床上,头发灰白,面容消瘦而毫无血色。我似乎看到,照亮别人毁灭自己的蜡烛只剩下了一点点微弱的火苗了。这时我心想,春花翠柳你们为什么不救救李老师?春花还是肿瘤科主任,你们枉有专家教授的头衔!她可是为我们这些农家孩子耗尽心血的!我深知这种责怪是没有理由的,医学还没有这个突破。其实春花和翠柳甚至比我更痛爱李老师!我走近病床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这时她微微睁开眼睛又闭上,嘴唇动了几下,但我听不清她说什么。我禁不住又一次在她的面前流下了眼泪。

我抬起头四处张望,想找李老师的家属,春花拉我到一旁说:李老师发病以来她的爱人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她有一男一女,在省城工作的大儿子也赶回来了。昨天我们村来了几十人,其实大家都想来看看李老师,听说村民们还准备为李老师举行隆重的葬礼,她的大儿子和她的丈夫跟乡亲们回老家去就是为李老师准备后事的。今天只有她的小女儿在这看护。正说话间李老师的女儿来到我们跟前。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她不就是我前不久见过的叶乔珊老师吗?她也认出我来:“你到过我们学校检查工作。”我上前跟她握手。望着她我心里想:真想不到李老师早已为乡村教师准备了接班人!后来我也写信告知周副书记,叶乔珊是李淑贞老师的女儿。我无法理解,那时的中师生是在最优秀、拔尖的初中生中选拔录取的。叶乔珊那么优秀,李老师为什么不让她上高中考大学呢?

我在网上读过一首诗,诗中把中师生比喻为太阳底下的蒲公英。其中一句写道:

小小的蒲公英,

在风中轻盈起飞,

安然落下,

落在风能抵达的荒郊野岭……

中师生毕业后,面向乡村小学。这是毫无疑问的。乡村教师就像那金字塔最底层的铺路石,李老师你当了一辈子的铺路石,难道非得让女儿重蹈你的覆辙?

李老师走了,可她还活在我的心中。在我日后的生活工作中,每当我在那人欲横流的当今社会里随波逐流、欲望膨胀之时,我想起李老师心里也就平静、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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