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与写作:赛珍珠的文学场域与叙事研究
2022-11-24姜德成仪爱松
姜德成,仪爱松
(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是第一位凭借书写中国题材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詹姆斯·汤姆森称她是自马可·波罗以来描写中国的最有影响的西方作家。“如果流浪和丧失家园是现代生活的特征,那么我们可以把赛珍珠的一生看成时代精神的绝妙写照”[1],迈克尔·麦尔在《东北游记》中提到,正是长篇小说《大地》触发了他写作的念头,得以循着赛珍珠这位历史旅人的脚步,在荒地村细细观察与用心体验[2]。可见,赛珍珠的创作与旅行有着密切关联,关于旅行对赛珍珠产生了何种影响,能否成为她从事文学和艺术创作的第一条件,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一、旅行与人生
文学地理学研究者将“作家的童年、少年时代所生活的自然环境与其创作的联系”以及“作家在自然山水的‘旅游’与到异域的‘流浪’对某个时期的创作所产生的影响”[3]列为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基本问题。赛珍珠旅居海外近40年,探讨其小说主题与叙事艺术的源流,最不能忽视的便是她的旅行经历。
1.与旅行结缘
旅行是人类最为普遍的跨界行为之一。它的概念、形态颇为泛化,例如,在词源学上,法语的旅行(Travail)意为“艰辛”,拉丁语的旅行(Trepalium)系一种拷打的工具。旅行的定义通常借助其对立面得以获得,即旅行不是居住、静止,而是流动,行至与“家”有差别的地方,从广义上讲,任何跨越某些重要边界的空间移动行为,如迁徙、漂泊、逃遁等都可以看作是旅行[4]。
赛珍珠与旅行结缘实属裹挟于家庭、命运与时代之中的必然抉择。海外旅行在当时已成为一个时代命题,一批外国传教士、探险家、学者等带着各种目的旅居中国、记述中国。例如瑞典斯文·赫定的“丝路之旅”、法国维克多·谢阁兰的“考古旅行”、美国斯诺夫妇的《西行漫记》等。赛珍珠的中国之行始于传教,父亲赛兆祥与母亲凯丽自1880年起就在华旅行传教,直至去世。久不居家是传教士恪尽圣职的表现,赛家在不少于20处的地方定居过。赛珍珠认为,父亲那一代人“不是过惯恬淡生活的陆居之人。即或他们没有远走他乡充当果敢的传教士,那他们也会去淘金,去两极探险……”[5]。祖辈的精神与事业选择注定了赛珍珠要远离故国,她出生不足4个月即被父母带到中国,开启了近半个世纪的流浪人生。
2.永远“在路上”
梳理赛珍珠的成长史及活动轨迹,“出行”在其人生各阶段都有密集体现,几乎历尽传教、访亲、避难、上学、观光、考察、探险等近现代最为典型的跨界旅行,归纳起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前期从1892年赛珍珠首次来华算起,到1934年最后一次离开为止。她常年奔波于镇江、宿县、南京、庐山等地求学、探亲、工作、休假,搬家、离家成为家常便饭。仅在镇江,赛珍珠一家就在6处地方居住过。这一时期的出行多有明确的目的设定。其中,遵从传教使命的家庭迁移有1892年从西弗吉尼亚州来到江苏淮安,1893年搬到苏州,1894年迁至杭州,1896年定居镇江等;求学出行由1906年在庐山牯岭教会学校、1909年在上海朱厄尔女子教会学校、1910年在美国伦道夫·梅肯女子学院、1924年在康奈尔大学等几段求学经历组成;考察出行主要是指1916—1920年在宿县开展农业调查;避难出行由1900年义和团运动、1927年军阀混战以及抗日战争爆发后发生的各种避祸出行组成。
后期为其回国后的出行生活。出生地西弗吉尼亚州只是赛珍珠人生的第一处歇脚站。回国初期,为了寻找定居地点,了解国家,她频繁地进行汽车旅行,从东海岸纽约一直深入西部诸州。在宾夕法尼亚州定居后,出于工作需要,她每周都在纽约和青山农场之间奔波。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以后,赛珍珠经常到各地出席活动,观光旅行。随着飞机的普及,她还多次飞往韩国、日本等。赛珍珠的人生以在佛蒙特州度过的最后时光而告结束,“完成了自童年时代就熟知的无家可归的生活模式”[1]。
3.旅行与创作
“出行”“在路上”是赛珍珠的人生常态。这既有出于旅游者的心态主动选择的结果,又有传教、战争、求学、家庭变故等带来的被动上路。考察其旅行地图,她旅居中国的时间最长,到过的地方最多,旅行轨迹大致形成了“一体多翼”的跨界等级,即以上海为东西方接触的窗口,以镇江、南京为据点的长江下游流域为主体,以安徽宿州地区为北翼,以江西庐山牯岭为南翼的主要活动区域,足迹遍及江苏、浙江、湖北、安徽、江西、福建、广东、山东、上海、北京等省市。
跨洋出行是赛珍珠生活的重要部分。她多次往返于中美之间,并顺道或专门游历了欧亚各国。以中国为圆心,她不仅到过日本,还在两次殖民探险中遍访南亚、东南亚的法属、英属殖民地国家,可以查证的国际旅行达“十次以上”[6]。
频繁出行成为赛珍珠找寻创作灵感与素材的主要来源。在她看来,哪怕跟目不识丁的农民谈话,也会学到精辟而又幽默的哲理。据其自传记载,返美攻读硕士学位时,她已入不敷出,为解燃眉之急,在船上动笔撰写了人生第一部短篇小说。而在返回中国途中,她萌发了要写一个系列小说的念头,“每一部小说都要描述中国生活或者甚至是亚洲生活的某一个方面”[7]。自此,写作自然而然地成为在她身上的使命,由开始的谋生手段,变成人生的终极目的。
二、旅行与文学场域
任何作家与作品以至于文学现象都产生于特定的地理环境[8]。旅行有着跨越疆界与空间移动的特点,伴随空间变换所产生的异域体验能够产生主体意义。对旅行作家而言,旅行的意义首先体现在为文学作品提供空间场域。皮埃尔·布迪厄说过,文学存在于诸多场之中,如空间场域、社会场域等,文学场本身是“一个遵循自身的运行和变化规律的空间”[9],而旅行作家笔下的文学地理空间很大程度上是对于人生旅途上不同国族想象的浮现。
1.“中国空间”
赛珍珠的作品多达百部,地理空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具体性和立体化。归纳起来主要有3种:处于中心的是“中国空间”,两翼分别是日本、朝鲜、印度、缅甸等国组成的“亚洲空间”与“美国空间”。
其中,反映中国的作品数量最多,影响最大,涉及地域尤以《大地》《儿子们》《母亲》之安徽宿县及中原地区、《龙子》《庭院中的女人》之南京及江南地区、《分家》《爱国者》之上海、《帝王女人》《同胞》之北京以及华北农村最为突出。
以宿县为依托的皖北城乡地域是楚汉文化、淮河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也是“三农”问题最典型的区域。在当地考察的数年间,她走遍县城的大街小巷,并深入符离集、口子镇、耿家集等地的田间地头。《大地》中乡村、城镇这两个关涉不同地缘、社会、文化和心理的场域空间构筑了乡土中国的全景。
南京是赛珍珠旅行人生的重要一站。在这里她见证了20世纪中国形形色色的政治、文化、军事冲突,以战乱、革命为背景,发表了《革命者》《新路》等作品。抗日战争爆发后,赛珍珠以日军攻占南京为背景,创作了反战小说《龙子》。而《庭院中的女人》描写了南京附近一个南方大家庭的生活,成为展现江南文化、见证作家在江南城乡旅居生活的力作。
赛珍珠对北京、上海等城市非常熟悉。她多次到访北京,结交朋友,游览古迹,为翻译《水浒传》搜寻支撑素材。在《帝王女人》中,北京成为体现中国封建文明最权威的场域。在《同胞》中,北京和纽约成为两种不同价值观接触与展现的地域场景。上海是赛珍珠由海路进出中国的必经之地,为《分家》《爱国者》等涉及国际旅行的作品提供了重要场景。
2.“亚洲空间”
旅居中国亦让赛珍珠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亚洲的其他国家。例如,1927年赛珍珠前往日本躲避内战,在云仙市的旅行长达8个月。客栈、村舍的朴素之美,旅伴的友善、礼貌,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巨浪》《辉煌的一天》等皆取景于日本。再如,她以朝鲜为背景创作的《活芦苇:一部朝鲜小说》融旅游和民族文化风情于一体,展现了朝鲜半岛的地理、建筑和风土人情,栩栩如生的描述使读者犹如身临其境。此外,印度是她殖民探险之旅的重要目的地。从加尔各答到孟买的旅途见闻促使她在《诺言》《来吧,亲爱的》等作品中对殖民主义进行了反思和批判。
20世纪的亚洲是美国人最一无所知的地方,描写亚洲的作品记述的多是些奇闻趣事或游记。而赛珍珠熟悉中国,逼真地再现了中国乃至亚洲,“我带给祖国的其中一份礼物是我对亚洲尤其是对中国和日本的理解。这些理解不仅是我通过在那里多年生活而获得的,也是通过我多年潜心的研究、游历和观察所得到的”[7]。
3.“美国空间”
台湾作家林海音谈及赛珍珠的《终老故乡》时说过:“一个人却很不容易和自己过去分开。”[7]回国后赛珍珠靠着旅行的回忆和灵感继续从事创作,主要仍以中国为背景。她也尝试着开辟一个“美国空间”,例如,借用John Sedges的笔名出版了多部美国题材小说。其中,《镇中人》讲述一名英国人来到堪萨斯州寻找机会、开疆拓域的故事。在西部旅行中,赛珍珠曾对堪萨斯高原印象深刻。不过,她的“美国化”尝试未能像中国题材作品一样受到关注。
赛珍珠多次途经欧洲并驻足游览,但基本没有反映“欧洲空间”的作品。即使在欧洲旅行时,每当看到不同民族间的差异,赛珍珠便会想到中国。可见,欧洲之旅只能属于匆匆过客的走马观花之举,她从未像同时代旅欧作家那样把欧洲之行当成寻求精神救赎的旅程。
三、旅行与文学叙事
扎贝尔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躁动不安和流动的社会,旅行、位移、追寻探索等弥漫在现代社会的文学中,现代作家也在借助这些行为的古老功能来激发个体的道义和想象。对赛珍珠而言,出行是一种艺术之旅,“用眼睛去观察,用耳朵去倾听,在写作普通中国人生活的构成和模式时加入了自己的创作力”[10]。她的叙事风格从创作伊始就定下基调,除了明显的自传色彩,作品中空间意象与旅行叙事呈现出深刻的共鸣,引领读者见证途中百态。
1.旅行叙事的视角与模式
叙事视角一直是小说叙事学研究的核心问题[11]。赛珍珠的第一篇短文《也说中国》是一部游记,以一名外来者的视角讲述发生在中国内地小镇上年轻一代身上的变化,将中国和20世纪20年代欧美的社会变革进行了比较。第二篇《中国之美》从旅行与审美的角度比较所经之地中国、美国、英国、法国、瑞士以及日本等国对“美”的多元解释。若从旅行文学的角度看,其自传《我的几个世界:个人回忆录》无疑是典型的游记作品。传记秉持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开篇点题,“它是在不同层次上写不同地方的人,把它们串联在一起的只是时间。我一向这样生活着”[7]。作品中日常生活与出行历史两条线并行,是“摄影”,又是“梳理”,记录作家前往世界各地探险、考察。
旅行的益处展现在作品的旅行叙事中。虽不能将作家的作品全部归入旅行文学或游记的范畴,但是她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旅行叙事特征却是不争的事实。文本研究发现,多模态的“旅行”是常见的原型母题,其重要作品都脱离不了“出发—途中—回归”的叙事顺序。例如《大地》的叙事架构由王龙7次往返黄家大院的故事组成,形象地将一个地主的发家史展现出来。
行走空间不断变换,叙事维度也不断延伸。在《大地》第一部中,王龙一家南下逃难,“出行”设计将空间叙事由华北乡村延伸至南方城市。从《儿子们》开始,叙事视角随着军阀王虎的南征北战而移动。而《分家》中,小说的叙事焦点跟随王家人移至上海,一度切换到美国。从王家第一代人固守土地,到第二代变成游商、军阀,再到第三代穿梭于上海与美国之间,大大小小的事件,凭借数次出行,不断拓展叙事的边界。
其实,自《东风·西风》起,作者就尝试“离别与归来”的出行模式,借助渲染桂兰初遇外国人以及丈夫与哥哥到美国接受西式教育、娶美国太太等细节,凸显赴“异质”国度的出行。小说从题目到故事内涵预示了她一生的文学创作特征,即游走于两种文化之间的人物成为一种类型,跨国出行成为一种定式。
2.旅行叙事的文化隐喻
现代旅行叙事特别强调旅行的文化意义。旅行叙事是赛珍珠穿梭于中美之间的艺术性表征,也是精神追求。她对于跨文化出行带来的对比体验极为深刻。纽约大街上呼啸而过的火车、地铁、无轨电车让坐惯黄包车和手推车的赛珍珠形同身处“异乡”,这种疏离感在王源、詹姆斯等众多出行者身上反复印证,让“在路上”的旅行者,特别富有个人的现代性意义。总体来讲,赛珍珠笔下的旅行参与者既有到美国求学、定居的亚洲人,又有到东方传教、旅游的西方人,男性与女性都大量参与跨界旅行。与赛珍珠一样,他们在两种文化中行走,成为不同世界观的代表。
旅行叙事的文化意蕴经常以隐喻的方式进行呈现。《同胞》的叙事重点放在梁家后代的“回家”之旅上,不仅为父辈开启的“出行”旅程画上了句号,而且成为他们完成人生教育的重要载体与途径,归国返乡本身就是他们对祖国从一无所知到完成认知归属的过程。乔治·罗伯森认为,旅行与旅行叙事在探索世界的同时也探索自我,以隐喻的方式表现内在精神生活的深入过程[12]。从旅行传教者到享誉世界的作家,从“乡人”到“国人”再到“世界人”,赛珍珠的出行者身份在自我裂变的过程中不断转译自身,使旅行不再局限于一个同质的、遵循同一套价值体系的民族内部,而是在全球化体系当中,体现出了东西方异质文明之间的接触与碰撞。正因如此,旅行得以具有遭遇他者的意义,宽容的态度和文化多元主义观成为赛珍珠的信仰。
四、结 语
赛珍珠的旅行人生诠释了旅行的意义,也成就了她的伟大。对她而言,不管是纯粹的旅行观光、殖民探险,还是外界施加的惩治流放,个人为寻找精神自由而实行的自我放逐,无疑都是一种追寻,增加了对世界的认识,拓宽了看待问题的视野。对文学和艺术创作而言,旅行无疑是一种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