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谋与对抗：谭式东方主义视域下《百种神秘感觉》的男性形象

汪希平 ， 田灵枝

（1.皖西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2.马来亚大学 语言学院，吉隆坡50603）

《百种神秘感觉》（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是美国著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继《喜福会》《灶神之妻》之后由Putnam出版的畅销长篇小说，入围1996年橙色小说奖，受到《纽约书评》《芝加哥论坛报》《出版商周刊》《休斯顿纪事报》等美国主流媒体的高度评价。小说以19世纪的中国、20世纪的旧金山和长绵为背景，揭开了女怒目和班纳、李琨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奥莉维亚跨越两个世纪、两大洲的神秘故事。小说将家庭、命运、爱情及迷信等多个主题融为一体，勾勒出一个关于爱的传承、秘密与感官、幻想与真实的故事，“让读者感受到了新与旧、先进与落后、文明与愚昧、东方与西方的差异”[1]。

目前国内外评论界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主要从文化冲突与融合、母女关系、叙事策略、中国迷信、东方神秘主义、饮食文化等角度展开。很多学者都关注了谭恩美作品中若隐若现的东方主义色彩。如于秀娟指出，谭恩美在书中所描绘的超常能力、鬼语言说及充满异域风情的中国故事,是在迎合美国主流意识对中国的印象[2]。而对小说中性格鲜明的男性形象，尤其是字里行间的谭式东方主义却鲜有研究。本文从谭式东方主义即东方主义与反东方主义的双重视角，解析小说中以琨父、老鲁为代笔的华裔男性形象和与凯普和西蒙为代表的白人男性形象，从而管窥谭恩美在创作成熟期如何打破华裔刻板印象与颠覆白人英雄形象。

1. “东方主义”与“反东方主义”

爱德华·W·萨义德在《东方学》导论中写道：“东方主义是被西方创造出来的一整套理论和实践，它经过人们的世代投资而构筑成一个关于东方的知识体系和文化网络并由此进入西方人的意识之中。”[3]如学者陈爱敏所言，美国东方主义借助于文学、大众传媒等手段，将亚洲人刻画成与白人完全不同的落后的“他者”，以达到控制、主宰、殖民化东方的目的[4]。生长于美国的华裔女作家谭恩美无疑受了美国集体无意识的影响，作品呈现出隐蔽的东方主义色彩，从其作品对很多华裔男性形象塑造中可见一斑：《喜福会》中的华裔男性是沉默而无能的懦夫形象；《灶神之妻》《接骨师之女》中的男性均是残忍的恶棍形象；《百感》中琨的父亲是个始乱终弃的背叛者。这些男性形象“基本上根据缺席，根据在场的他者构思”，将参考系（现实中的异国）降为次要地位，而对异国的文学描写便是一种创造或再创造[5]，故而东方主义塑造华裔男性形象目的是贬低中国文化和中国地位。华裔评论家如赵健秀、徐忠雄等认为谭恩美在多部小说中不断重复着东方的刻板印象，迎合了美国主流文学界的东方主义口味。

而反东方主义是流散书写与民族认同的一种表现方式，也是阿希克洛夫特等人撰写的《逆写帝国》的核心概念。女性在很多文化中处于被边缘化的“他者”地位、“被殖民”的地位，唯一的“根”来自于“殖民者”——帝国文化[6]。对父权制文学形式的颠覆也是女性作家反客为主寻找话语权的方式之一。东方主义者的出席是由东方的缺席造成，东方主义的东方是西方对东方进行刻板化处理的想象物。华裔作家以话语为武器书写族裔经验和文化，就是对主流文化进行控诉乃至颠覆，颇具反东方主义倾向。揭示和细化“东方主义”“反东方主义”的概念，有助于厘清谭恩美的男性形象创作目的。

《百感》创作于美国华裔文学发展的第三阶段即温和批判西方误识东方的写作时期。华人文化身份以及主流社会种族歧视使谭恩美的作品无意识地在体现东方主义的同时，又饱含着对东方主义的抵抗与消解——反东方主义。换言之，性别和种族双重歧视的夹缝生活让谭恩美认识到东方主义的不足，故而她在小说中试图解构东方主义下的男性刻板形象。一改以往华人男性“被阉割”的女性化形象以及美国男性高大、文明的拯救者形象，谭在这部小说中生动地描绘出了勇敢的老鲁、邪恶的凯普等人物形象。这些被制作出的“他者”形象都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对“他者”的否定，进而表现出对注视者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益于理性地建构美国男性形象。

2.《百种神秘感觉》中的华裔男性形象

美国东方主义下的种族刻板印象“故意夸大或简化了关于某一种族外貌、个性和行为的某些特性，致使人们对该种族产生带有偏见性的认识”[7]。随着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扩张，东方男性形象在文学作品和社会生活中，往往被视为去势化的他者。《百感》中的华裔男性在谭式背离与回归的双重书写下被塑造为多样化的形象，主要以父亲的背叛者、老鲁的英雄形象为代表。

父亲在小说中处于失语状态，可他的死却在小说开篇公布于众。父亲在隐性叙事者琨5岁时离开中国、奔赴美国，因此对琨的生活没有实际影响；父亲在显性叙述者奥莉维亚4岁时去世，因此对奥的生活也没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他抛妻弃子、背弃文化的背叛者形象却刻在读者心中。这种负面形象正是东方主义强权下的他者形象，作者用死亡这种隐秘的方式将父亲驱逐于文本之外。

在小说第一章《阴眼女孩》中，“母亲露易丝在父亲死后反复告诉每个人他把她当女皇宠着。父亲是如此地宠爱母亲，以至于母亲甚至在墓前发誓不再嫁，让孩子们将伊氏传承下去，还发誓将琨接到美国来抚养”[8]7。 姑且不计露易丝是否信守诺言，单这一细节从侧面反映出父亲精心呵护露易丝的程度，也映射了父亲奴性的程度。相貌堂堂、精通英语的他离开香港试图去美国开始富裕、轻松悠闲的生活，他重建的美国家庭住在颇具农场风格的房子里，讲着英语、吃着中餐外卖，从未谈过中国的迷信。他沉迷于物质享受，美梦连篇而无法自拔以至于忘记中国的妻儿，直至他濒临死亡被前妻的亡魂警告时才想起当年的诺言。抛弃发妻、追捧美国妻子、改变家庭传统都是与中国的儒家思想是完全背离的，却恰恰是东方主义所需要的：东方文明臣服于西方文明，一旦东方文明被边缘化，那么西方文化的中心化地位便不可撼动。这也是为何东方主义的文本极尽所能“构建卑贱的东方形象，突出高贵的西方形象，从而实现西方对东方的霸权政治[9]”。当父亲意外捡到护照时，谭恩美将他的美好想象动物化：父亲的眼睛闪烁着疯狗的神色。狗在中国文化中素有趋炎附势的含义，在东方主义者眼中代表着顺从与皈依。谭恩美甚至不惜将父亲塑造为有四个肾脏的另类。这样异化的形象是谭恩美东方主义面具下的想象性书写，与主流社会所塑造的华裔刻板印象不谋而合。琨父成了美国主流文化的附属品——中国文化的背叛者，而他臣服于东方主义的代价便是过早地离世，被剥夺了话语权。这种对背叛者话语权的剥夺又体现了谭恩美反东方主义的态度。

与父亲形象截然不同的是老鲁的英雄形象。第一章结尾，琨向奥莉维亚描述了老鲁的模样：“秃头老人，身强体壮，脾气暴躁。有一次因为发火，被砍头了。”[8]28此番描述咋一看有东方主义之嫌。美国东方主义话语对华人形象进行丑化，塑造了如陈查理般扭曲的华裔刻板印象，导致华裔男性的主体缺失。“美国华裔男性的刻板形象是整个美国国家民族策略及其战略部署之产物，是白人主流文化对华裔的东方主义话语下的霸权歪曲表述。”[10]但是系统地研读后文的详细描述，读者可以看出老鲁的不同，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未被“阉割”的中国男性形象：他爱憎分明，助人为乐，舍生取义。老鲁甚至百年之后仍以鬼魂的形式与琨交流，为奥莉维亚指引方向。当奥莉维亚与西蒙的婚姻濒临破碎之时，老鲁借琨之口建议琨与西蒙夫妇来中国开启治愈之旅：“老鲁说只要你、我还有西蒙三人一起去中国一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8]28老鲁建议奥莉维亚结算支票薄的同时结算一下自己的生活。谭恩美给予了老鲁（鬼魂）言说并再次为他人奉献的机会。而正是这次中国之行最终化解姐妹矛盾、夫妻矛盾。如李书影所言：“构建华裔男性阳刚新形象的首要任务就是彻底颠覆华裔女作家笔下阴柔的男性形象，塑造雄心壮志、思维活跃、胆略非凡、极具种族觉悟和阳刚之气的文化英雄。”[11]谭恩美将一个地道的中国“苦力”刻画成了《百感》中的英雄：“老鲁什么都不怕。他是个已经相传十代的广州苦力！他强大到足以工作到死，聪明到足以找到任何他想知道的答案”[8]44。同时老鲁在琨的诉说中再次实现了他的拯救使命，最终回归了自我。这种强大而鲜活的智者形象打破了沉默，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小说的东方主义色彩、消解了东方主义笼罩下的华裔形象，证明了美国“主流社会流传的华裔男性形象是扭曲的，华裔男性是值得交往的对象，并且有资格获得和主流族群同样的尊重”[12]。

可见，在塑造华裔男性形象时，谭恩美从东方主义视角描绘了物化的父亲和丑陋的老鲁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华裔的刻板印象。同时，她又从反东方主义视角剥夺了父亲的话语权，并赋予老鲁“永生”。父亲和老鲁作为《百感》中最具代表性的华裔男性形象，他们一个献身西方，一个捍卫正义，均以死亡告终。谄媚的父亲以死亡为终结，而英勇的老鲁以死亡为开始，活跃在小说的重要情节之中。谭恩美颠覆了美国主流社会强加给华裔的形象范式，摈除了早期温顺敦厚的华裔形象，重塑了充满正义、责任和智慧的华裔男性形象。

3.《百种神秘感觉》中的美国男性形象

西方人对东方人的优越感使得他们将华裔男性视为女性般柔弱的他者，从统治者的角度试图操控东方人。谭恩美在《喜福会》《灶神之妻》中所塑造的美国男性则大多以高大、阳刚、自信、优雅、文明的正面形象出现。而在《百感》中，谭恩美塑造了另类的美国男性形象。他们从外型到品质、人格都与华裔男性有很大差异，也和美国主流社会的西方男性形象迥异，冲淡了作品的东方主义色彩。他们着墨颇少，但这些碎片化的描述将美国男性英雄形象颠覆为恶魔和懦夫的负面形象，以小说中班纳的情人卡普，奥莉维亚的丈夫西蒙为代表。

首先是令读者瞠目结舌的恶魔形象——卡普。在《百感》中的第二章中，凯普以神秘的形象出现在琨的叙述当中：“他总戴着大斗篷、黑手套、黑靴子，穿着短款灰色带金属纽扣的夹克，手拿一根白色藤条手杖，有着银杖尖和象牙手柄。”[8]36他身材高大，大络腮胡子，一头波浪形的黑发垂落在肩膀上，脸上到处是深凹和突出之处，就像患了耗竭性病症的人一样苍老，皮肤暗沉如萝卜,眼睛迷蒙如浅水，说话难听像驴叫，是个唯利是图、沉迷肉欲、残暴血腥的白人“傅满洲”。他带领着军队到处捞钱。不管是英国军队、清军还是客家军队，只要给钱够多，他就为谁打仗。凯普利用英国、满族与哈克族的冲突，从中作梗以获利。他召集客家人去战斗，却为了金子迎娶银行家的女儿，并加入了满族军队。他沉迷情欲，甚至觊觎银行家的年轻姨太太，之后又欺骗班纳小姐。

除了这种唯利是图、贪图美色的小人形象外，凯普也是一个残忍冷酷的野蛮人，他的暴戾在小说中可见一斑。小说第二十一章“天空燃烧之时”对凯普的残忍行为做了生动的描写。当老鼠小姐诅咒凯普是恶魔时，性格乖张扭曲的凯普命令士兵将老鲁的腿割下并放到火上烤。他甚至强迫在场的鬼商大厦里所有的外国人观看，否则他就将每个人的右手放到火堆上烤。当旁观者看到如此血腥场面呕吐不止时，凯普则哈哈大笑。如此血腥和残忍的场面正是谭恩美利用反东方主义视角对美国白人男性形象进行妖魔化，成功构建了荒淫无道、傲慢狂妄、凶残嗜血的美国男性负面形象。

与卡普的恶魔形象不同的是西蒙的懦夫形象。西蒙缺乏责任感，自私自大且不愿意付出，却一味索取，而奥莉维亚一味地给与。这样懦弱的形象与美国东方主义着力塑造的正面形象相反，是谭恩美反东方主义的表现之一。在与奥莉维亚相识的前三个月，西蒙主要是向奥倾诉他对艾尔莎的思念。三个月受虐狂似的倾听给奥莉维亚留下了理想化的艾尔莎形象，这对原本母爱缺失、无安全感的奥莉维亚来说是个巨大的隐患。西蒙只是将奥莉维亚当做疗伤工具而已。他让奥莉维亚活在前女友的阴影之中：感恩节的菜谱是艾尔莎的最爱，喝咖啡是用艾尔莎的陶瓷杯子，连晚上听的歌曲都是艾尔莎最爱的磁带。 “西蒙，你不必解释。”“西蒙，我理解你，但是这并不是你的错，而且现在也结束了。”“西蒙，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西蒙，你不必再——”。短短几句话可见奥利维亚内心的煎熬，而西蒙显然没有一丝绅士精神，只顾寻求心灵安慰，丝毫不顾奥莉维亚的意愿。西蒙的种种行为归根结底源于主流社会对华裔的歧视与刻板印象。正因为套话下的华裔女性被赋予优柔寡断、逆来顺受等特征，西蒙才一再地剥夺奥莉维亚的话语权，使其成为倾听者。这与美国主流社会标榜的阳刚、自信的正面男性形象完全背离。

然而书中又把西蒙描绘成护花使者，他甚至愿意帮助奥莉维亚洗衣服，十几年如一日。但在美国主流观念中，只有华人移民才会去洗衣房洗衣服、去餐馆刷碗，这其实是对华人男子气概的阉割。小说中关于西蒙给奥莉维亚洗衣服貌似一笔带过，其实意义深远，它是对美国东方主义的颠覆即通过丑化美国男性来凸显女性的光辉形象，同时拔高美国主流社会的男性英雄形象。小说第十八章中，西蒙到中国后被长眠洞深深吸引，之后冒险去牌楼以及长眠洞附近散步。当奥为西蒙在长眠洞失踪而坐立不安时，他不过是和一个波士顿的研究生安迪喝酒而已，代价便是让试图寻找他的琨在长眠洞中消失。西蒙与美国东方主义下的英雄形象相去甚远，他不但无法拯救女性，反倒给爱人和家人带来无尽的痛苦，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小说中，谭恩美从东方主义视角将卡普和西蒙描写为高大英俊的外在形象，又从反东方主义视角凸显了他们作为美国男性残暴、邪恶、懦弱、自私的一面。作者巧妙地在小说中延续西方和东方的刻板印象，以新东方主义为利器，作为她渴望属于美国白人知识分子圈子的一部分[13]。面对美国主流社会对亚裔族群的文化霸权时，谭恩美通过对凯普和西蒙的模拟或重复模拟，解构了殖民话语的自我与他者。其实白人男性的另一面与妖魔化的华裔男性形象如出一辙，却与东方主义文学作品中的美国男性刻板印象形成较大反差。美国男性无论是被塑造成恶魔还是懦夫，都是为了通过形象的反差，最终达到解构霸权话语的目的，颠覆了殖民话语中自我与他者，从而突出华裔男性自我身份寻求。

谭恩美的双重文化背景使得她创作的男性形象既带有中美集体想象的色彩，又具有独特的个性。华裔男性从恶棍形象变为背叛者形象甚至英雄形象，而美国男性从王子的正面形象变为恶棍、懦夫的负面形象。对于忠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华裔作家和批评家而言，谭恩美本身就是对中国文化误读和曲解的他者。误读和曲解成为她颠覆东方主义对于中国文化的误读的方式之一。东方主义的对抗与共谋在《百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谭式双重视域下的华裔男性形象、白人形象互为表里，相互表征。小说既从反东方主义视角边缘化美国男人，又从东方主义视角边缘化华裔男性，最终达到塑造真实的美国男性形象尤其是富有反抗精神的华裔美国男性形象。 或许在创作初期谭恩美有曲意迎合美国读者而扭曲华裔男性、美化白人男性之嫌，而在创作成熟期，她开始跳出母女关系、文化冲突的舒适圈去客观全面地诠释真实的美国男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