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改变的平行宇宙
2022-11-23许淑瑶,应悦,韩政
上图:裘海璇和12岁的芳世魁在一起
下图:裘海璇和已经考入浙江交通职业技术学院的芳世魁在校内合影
单向的细流,在不经意间,变成双向的浪涌。
如果不是大雨冲垮了家里的田,这个暑假,浙江交通职业技术学院飞机维修专业的大二学生芳世魁可能会在浙江找份兼职,而不是从杭州回到家乡——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双江镇黄岗村。
黄岗村有300多户人家,是规模较大的侗寨。如今,黄岗渐渐为人所知,“原生态秘境”“浓郁的民族风情”的标签之下,暗含着另一层含义——这里地处深山,交通不便,距离黎平县城还有1个多小时的车程。而10年前,外界通往黄岗的道路,更为艰难。
从芳世魁家走几步就到了黄岗小学。学校的篮球架、戏台上,都有“浙江电网”的标识。学校老师说,黄岗和浙江有很深的缘分。
10年前,小学四年级的芳世魁在这里认识了干妈——浙江交通职业技术学院的英语老师裘海璇。
10年间,裘海璇带着越来越庞大的支教队伍为黄岗的孩子带来外界的讯息,带来通往外面世界的可能性。
芳世魁便是走出大山的侗族少年之一。
明年即将毕业的芳世魁,已经拿到了圆通航空的offer。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他可能已经外出打工多年,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员。但现在,他即将成为一名飞机维修工程师。”
从杭州到黎平
裘海璇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从上学到步入社会,“没有吃过什么苦”。2012年,工作不久的裘海璇了解到公益组织“第九世界”招募支教老师的信息。黄岗,是个陌生的名字。“那时我更多的是好奇,基本是在零认知的情况下报名的。”
第一次黄岗行,首先面对的便是体力的恶战。支教团队坐了30个小时的汽车从杭州到桂林,又坐了10个小时的大巴到从江县城。“真的是坐车坐到怀疑人生,全车人都吐了。”到黎平县城之后,就没有进村的班车了。大伙儿在县城购买了生活物资后,联系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车,一路颠簸了3
个小时才到黄岗村。
“但是一进村就很感动,小朋友们已经在村口等我们了。他
们脚上没有穿鞋,看到我们从车上下来,一拥而上,个子虽然都
那么小,却抢着帮我们抬东西,一路把我们迎接到黄岗小学。当时的老校长手写了一副对联欢迎我们。”
这场热闹的初见,当时小学四年级的芳世魁也印象深刻。“支教老师们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还穿着鞋子,感觉很高大上。”孩子们按照侗族的习俗,唱了拦门歌和敬酒歌,欢迎远道而来的
贵宾。芳世魁和朋友一起牵着裘老师的手进了学校。
一开始,个头比同龄人还小的芳世魁并没有引起裘海璇的注意。在裘海璇到来之前,孩子们从没接触过英语,大家都很感兴趣,其中芳世魁表现得特别积极。“我每次分糖果和奖品的时
候,只有芳世魁不要。当时的小朋友们都会有自己比较喜欢的老师,芳世魁就特别喜欢我,我在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对英语的喜欢,芳世魁说不出为什么。但对裘海璇和其他老
师有什么不同,他腼腆地说:“她特别和蔼,特别温柔。”一次,两
人约好上山烤鱼,后来如约而行。事后别的老师告诉芳世魁,裘
老师那天发烧了。这件小事,芳世魁记到了现在。
上课之余,裘海璇把80个孩子的家都走访了一遍。当时村子里条件最好的人家有“4件套”(彩电、电子万年历、电冰箱、饮水机),芳世魁家里一样也没有。裘海璇想去看他的卧室,他支支吾吾。“原来他没有睡过床,后来去县城上中学,在宿舍才第一次睡床。他们家也没有像样的桌子,一摞一摞的书堆在墙边,客厅里有个很破旧的沙发,他只能跪在地上写作业。那已经是2012年了,我当时就很难过。我没有能力改善所有人的生活,至少这个小孩我管到底吧。”
支教快结束时,所有人都沉浸在离别的伤感里。芳世魁家里没有座机,裘海璇怕断了联系,便问他:“你想不想做我干儿子啊?”
年幼的芳世魁有些犹豫。“第一次遇到外面的人,我心里有点害怕,‘干妈’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我考虑了几个小时呢。但她特别温柔,我就答应了。”
即便主动开口的是裘海璇,她仍觉得,“80个孩子,是他选择了我,他选择一直跟在我身后”。
那个夏天,裘海璇留下了2000元钱、书、文具、自己的地址,以及一个承诺:“如果你考进全班前三名,明年我就会来。”
从黎平到杭州
干妈的承诺,让原本贪玩的芳世魁产生了巨大的学习动力。他开始认真上课、做练习题。放学回家吃完饭,他又跑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奋笔疾书。
芳世魁一直没有忘记裘海璇留下的地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天,裘海璇在学校收到了一封信,收信地址只写了“杭州市金家渡”6个字。“哇,这都能寄到我的手上,我惊呆了,太有缘分了!他在信里说好想我,‘干妈什么时候来’。”
一年时间,芳世魁从全班中下水平进步到全班第一,他也在第二年的夏天看到了干妈亲切的面孔。
在芳世魁奋力成长的时候,裘海璇也没有落下脚步。这一次,她不再是参与者,而是领队。第一年支教结束后,深受触动的她在浙江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发起成立了启梦支教队。即便芳世魁没有考上前三,她也坚定了再来黄岗的信念。
2014年,芳世魁考上县里的黎平五中。他在初中当了三年的学习委员,记忆里最快乐的事就是在国旗下接过校长颁发的奖状。逢年过节,“母子俩”会通电话。芳世魁吐槽的内容永远是:“干妈,英语好难啊。”到了暑假,裘海璇便为芳世魁和其他在县城上中学的孩子们进行英语集训。
2017年中考,芳世魁的成绩足以进入黎平最好的高中。然而,裘海璇来到黄岗,却没有见到干儿子的身影。得知芳世魁因为经济原因不打算上学,已经和爸爸一起去广东搬砖了,裘海璇着急地打电话给他。“我说,你赶快回来,你考得这么好,一定要继续读书,高中的学杂费由我来承担。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广东找你。”于是,芳世魁和他爸爸连夜坐火车回来,裘海璇去从江县洛香站接回了他们。因为能够免学费,最后芳世魁选择了另一所重点高中———黎平四中的“珍珠班”。
芳世魁高二时,裘海璇如期来黄岗支教,她在芳世魁家里看到了一张愿望卡,其中一条是考上贵州大学。在当时的几次模拟考试中,他具备考上贵州大学的实力。但2020年的新冠疫情打乱了原本的计划。由于学校没有开设网课,并且黄岗村当年备战高考的只有芳世魁一个人,在5月返校前,他一直在“放养”的状态中度过,最后他的高考分数距离二本线还差几分。这个不理想的结果,让两个人都很难过。
填志愿时,作为理科生的芳世魁想学技术,对杭州这片养育了干妈的土地也充满好奇。他记得有一次,干妈在信里寄了西湖十景的照片,“我就特别想去看看”。
“我说,那你要不到我身边来吧?我管你。”裘海璇为他罗列了浙江交通职业技术学院的所有专业,芳世魁和家人商量后,选择去学习修飞机。由于家里没有电脑,芳世魁就在当地招生办的办公室里填报志愿。从第一志愿到最后一个志愿,他全部填了飞机维修专业。“他是‘一根筋’,也不怕自己录取不了,但我相信他是能上的。”
2020年夏天,芳世魁第一次独自乘坐高铁,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杭州。裘海璇见到他时,激动得落了泪。“我对他说,高考失利不可怕,后面要弥补起来。他也知道。”
不变的夏天,变了的少年
在学校,裘海璇主动淡出了芳世魁的学习生活。“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是他的干妈,对他进行特别的照顾。”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学业内容,芳世魁都在努力适应。然而,飞机维修专业对英语要求很高,芳世魁始终没有打破“英语好难”的魔咒,一次次等级考试的失利让裘海璇操碎了心。令她欣慰的是,芳世魁考上了圆通航空的订单班,毕业即可入职。
2021年夏天,启梦支教队出现了一张侗族少年的面孔。芳世魁作为支教老师,回到黄岗小学,为孩子们上数学课。支教团队带去的课程也越来越多样化,比如无人机、交通特色课程。这也是启梦支教队最后一次在黄岗支教。
这10年,裘海璇眼中的黄岗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第一年,黄岗小学的教学楼是D级危楼,教师办公室是漏水的,孩子们也没有基本的卫生习惯。村里的地面是泥巴地,一下雨泥泞不堪,不下雨扬尘四起。如今这里已都是水泥路,建筑物修葺一新,村里甚至有了民宿,越来越多的游客慕名而来。
“最大的变化是,孩子们知道,努力读书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在我们去支教之前,黄岗小学的升学率只有20%。我们第二年再去的时候,100%的小学生去读初中了。最早,村里墙上的口号是‘小学毕业再打工’,后来变成了‘初中毕业再打工’。义务教育普及率达到100%,这一点真的挺重要的。”
10年的支教历程中,裘海璇还走过了贵州的许多村落,这些经历为她的教育信念不断充电。“我是抱着吃苦的准备去的,结果像喝了蜜一样的甜。”为村民们拍全家福、播放夜间露天电影、组织侗汉大联欢……那些释放了欢笑与眼泪的时光,“这种宝贵的体验只属于我”。
对芳世魁来说,这些夏天的珍贵不言而喻。他是从黄岗走出来的屈指可数的大学生之一。这10年对他的改变是什么?“母子俩”给出了默契的答案——如果没有这一切,他早已辍学打工,而他现在成了一名大学生,马上要成为一名飞机维修工程师。他最大的心愿是在杭州挣钱、积累经验之后,在黎平县城为家人买房,然后回到家乡的黎平机场工作。
裘海璇的乡村教育之路,也并未结束。她想把目光投向更偏僻的地方,为女性教育做点什么。2012年在黄岗小学支教时,裘海璇有一个很喜欢的小女孩,听说这个女孩已经早早当了妈妈,裘海璇仍会觉得惋惜。
但至少,那场始于2012年的流动,以及像裘海璇一样,不计其数的从城市流向乡村的老师,像芳世魁一样,不计其数的从乡村流向城市的少年,让一切流向了一个更明亮、更富足、更美好的平行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