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为鉴:《赵氏孤儿》有效“走”进欧洲原因探析
2022-11-23孔新柯
孔新柯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了世界经济发展的奇迹,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引得举世瞩目。同时,中国发出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呼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负责任、敢担当的大国形象日益凸显,中国道路和中国模式的影响力、辐射力和感召力显著增强,世界范围内掀起新一轮“中国热”,为中国文学“走出去”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然而,一些西方国家既不能适应,又不愿承认中国迅速崛起的事实,利用“文化霸权”的强制性框架与“东方主义”的歧视性框架,误读乃至误构中国形象,并频频提出“中国软实力威胁论”,使得新时代中国文学对外传播面临重重话语困境。
17 世纪至18 世纪,西方尤其是欧洲曾兴起过“中国热”(Sinophilism),而期间元杂剧《赵氏孤儿》的成功译介,更是将此股“中国热”逐步推向了高潮,欧洲人由此认识了一个“幅员辽阔、治理良好、历久弥新”[1]的中国。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当前,中国文学对外传播正处于战略机遇期与攻坚期,分析18 世纪《赵氏孤儿》在欧洲成功传播的深层动因确有必要,既可回答有关学者对该剧域外传播的系列追问[2],也可为突破当前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瓶颈提供一些参考。
一 《赵氏孤儿》“走”出国门路线图
《赵氏孤儿》(全名《冤报冤赵氏孤儿》,又名《赵氏孤儿大报仇》)由元代剧作家纪君祥根据《史记·赵世家》记载的历史事件改编而成,讲述了春秋时期以战功起家的晋国贵族赵氏被奸臣屠岸贾诬陷惨遭灭门,仅剩遗孤由赵家门客程婴抚养长大后为家族复仇的故事。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因其为“最有悲剧性之性质者”,故称之“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3]。16 世纪至18 世纪,在西方科学知识大举东传的同时,中国的儒家经典、历史文化、礼仪习俗等亦被来华传教士大规模地译介到欧洲,《赵氏孤儿》正是在此历史语境下“走”出国门,开启其欧洲之旅。本文以首个外译本(马若瑟的《赵氏孤儿》)及在其基础上生成且对目的语文化产生重要影响的两个改写本(伏尔泰的《中国孤儿》与墨菲的《中国孤儿》)为线索,勾勒出该剧在欧洲“旅行”的主要轨迹。
(一)马若瑟的《赵氏孤儿》(L’orphelin de la Maison de Tchao)
《赵氏孤儿》的译介发轫于法国来华耶稣会传教士、索隐学派代表人物之一马若瑟(Joseph-Henry Marie de Prémare),故其被称为“中西戏剧交流史上最早的摆渡之人”[4]。1698年,马若瑟来到中国后,他集中精力学习汉语,潜心研究中国文化典籍。正是在此情形下,马若瑟节译了《赵氏孤儿》。他之所以在众多中国古典戏剧中选择译介《赵氏孤儿》,原因有三:一是马若瑟认为《赵氏孤儿》蕴含许多基督教元素,是印证其索隐式神学研究的绝佳样本;二是该剧与法国耶稣会以戏剧教化世道人心的一贯主张相契合;三是此剧最符合法国悲剧的诗学,即时间、地点与情节一致,取材于古代,涉及国家大事,主人公为王公贵族,文体高雅,易于法国读者理解和接受。
经考证,马译本以明代杂剧选集《元曲选》中收录的《赵氏孤儿》为母本,原因在于《元曲选》中既有说白又有唱词,元代的《赵氏孤儿》中有唱词没有说白,而译本中有说白。翻译时,马若瑟完全保留了原文本的情节框架和悲剧色彩,而将其中最具中国戏剧美学色彩的唱词以省译、意译或译述等方式表达出来。例如,在第四场第七幕中,马若瑟分别以“Il chante”及“Il chante à plusieurs reprises”替代了唱词“画着的是青鸦鸦几株桑树,闹吵吵一簇田夫……”和“我只见这一个身着锦裆裆,手引着弓弦药酒短刀诛……”因其认为断断续续出现的唱词易打断人物正在进行的对话,让人非常不舒服,而且有些“唱词很难听懂,尤其是对欧洲人来说更为困难。因为其中充斥着我们根本不习惯的隐喻和矫揉造作的内容”[5]。然而,马若瑟并未将唱词悉数删除,而是有选择地留存了一部分,以体现剧中宣扬的中国精神。譬如,第二幕中,马若瑟将韩厥(负责看守赵家府邸的将军)的唱词“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6]以意译的方式翻译出来,即“Tu crains que je ne te trompe.O Tching-ing,si tu n’as pas le courage d’exposer ta vie,qui t’oblige à sauver l’orphelin malgré toi?Apprends qu’un fidèle sujet ne craint point de mourir,et que qui craint la mort n’est pas un sujet fidèle”[7],意在借其向法国读者传达儒家的“忠”“义”思想。
马译本由耶稣会同道带回法国后,旋即被巴黎的《法兰西时报》和《水星杂志》选载,次年收录在杜赫德(Jean-Baptist Du Halde)主编的《中华帝国及其鞑靼地区地理、历史、编年、政治、自然之描述》(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Historique,Chronologique,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以下简称《中华帝国全志》)一书中。该部著作享有“法国汉学三大奠基作之一”的美誉,是18 世纪的欧洲人了解中国的重要来源,它“就像一面镜子,不但反映了中国形象的普适性和独特性,而且还反映了西方依据其特性所构建的向外部揭示的中国形象”[8],因而一经问世便迅速被翻译成其他欧洲语言,《赵氏孤儿》亦由此被广泛转译,“构成了18 世纪欧洲‘中国热’的文化景观”[9]。
(二)伏尔泰的《中国孤儿》(L’Orphelin de la Chine)
伏尔泰(Voltaire)素有“西方文化巨子”的美誉,是18 世纪中法文化交流大潮的领航者。他以当时知识精英罕见的开阔胸襟和世界意识研究中国,在其一生所写的200 多封信和创作的80 多部作品中,皆对中国的古老文明给予了高度赞扬,因而被公认为18 世纪在法国掀起的“中国热”的典型代表、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迷”。伏尔泰之所以如此迷恋中国,根源在于:一是“中国热”潮流的猛烈冲击。18 世纪中期以前,中国是时尚与潮流的代名词,人们以崇尚中国为傲。二是传教士的潜移默化影响。伏尔泰曾于耶稣会中学求学,在此结识了大批耶稣会士,从其口中或著作中得知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文明古国,“一个崇尚道德、奉行法律、提倡贤君良吏的‘理想国’”[10]。
伏尔泰正是通过耶稣会士杜赫德神父主编的《中华帝国全志》与《赵氏孤儿》相遇。阅读完毕,他“既感动,又兴奋”,称赞“《赵氏孤儿》是第一流的作品,其有助于了解中国人的心理,超过所有过去以至今后关于那个广大疆域的著述”[11],加之该剧所折射的中华民族精魂,“既是他为之呼唤的理想精神,又是他批判现实的参照”[12],故决意将其搬上戏剧舞台。然而,伏尔泰对原剧进行了大肆改写,具体表现在:一是简化情节,后移时代背景。伏尔泰的《中国孤儿》仅保留了原文本中“搜孤”与“救孤”两个情节,为满足法国受众的审美期待,增添了恋爱情节(即成吉思汗向张惕之妻伊达美(Idama)展开追求),同时将故事背景由春秋时期推迟至成吉思汗征服中原之际。二是升级矛盾:家族矛盾→民族矛盾。伏译本将晋国赵屠两大贵族间的生死决斗改编为元朝时期蒙古族统治者与宋朝旧臣和遗孤间的抗衡。三是重塑人物,宣扬儒家道德。在伏译本中,中心人物由屠岸贾改为成吉思汗,程婴夫妇改为张惕与伊达美夫妇,通过刻画张惕为救宋朝遗孤甘愿牺牲亲生骨肉,表达其对儒家“仁”“义”思想的推崇,而透过伊达美为忠于民族而舍身救孤、为救亲生孩子敢于据理力争、为忠于丈夫而宁愿自尽等壮举,传达儒家思想“舍生取义”“刚柔并济”等精髓,是故,《中国孤儿》又名《儒家道德的五幕剧》。四是升华主题:惩恶劝善→扬善融恶。原文本以孤儿长大锄奸报仇作结,伏尔泰借助其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将故事结尾改写为成吉思汗在张惕夫妇忠义行为的感召下,采取了和解的方式,善待前朝遗孤,赦免张惕夫妇,并恳请张惕留于宫中,以华夏高度文明教化元朝百官,凸显了他宣扬的仁爱、理性终将征服蒙昧、文明终将战胜野蛮等主张。1755年,《中国孤儿》在巴黎法兰西剧院公演,红极一时。
(三)墨菲的《中国孤儿》(The Orphan of China)
亚瑟·墨菲(Arthur Murphy)是英国著名喜剧演员和剧作家,在阅读了著名作家理查德·赫德(Richard Hurd)给予《赵氏孤儿》的评论——该剧是“模仿自然的、成功的作品,是中国人民的智慧的产物,是可以跟古代希腊的悲剧相比的”[13]后,立意将其搬上英国的戏剧舞台。不同于原文本及伏尔泰的《中国孤儿》,墨菲的改写本将剧情定格在“托孤”“救孤”的20年后,但以事后叙述的方式再现了两个孤儿被调换的情节。此外,墨菲摒弃了伏尔泰改写本中成吉思汗追求伊达美的恋爱情节,且保留了原文本的悲剧色彩,前朝遗臣臧缔(Zamti)之子哈默特(Hamet)在抵御再次入侵中原的成吉思汗时被俘,为保护遗孤,臧缔误导成吉思汗相信哈默特即是遗孤,致使亲生儿子被杀,自己因酷刑而亡,其妻曼丹(Mandane)亦选择自杀,最后真孤儿艾顿(Etan)率领军队闯入刑场,击毙成吉思汗,报了国恨家仇。1759年,墨菲的《中国孤儿》在伦敦德鲁瑞兰剧院上演,大获成功。墨菲改编《中国孤儿》时恰逢英法“七年战争”(1756—1763)处于白热化阶段,故以号召抗击外族入侵、弘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出发点。“在七年战争的紧张年代,这出戏曾被认为是宣扬爱自由、爱祖国的作品,而作者谋飞(即墨菲——引者注)曾被认为是爱国主义者的导师”[14]。
此外,英国剧作家哈切特(Hachett)、意大利剧作家梅达斯塔苏(Mentastasio)、德国作家维兰德(Wieland)及其文坛领袖歌德(Goethe)、俄国著名诗人与剧作家苏马罗科夫(A.Сумароков)与戏剧家涅恰耶夫(В.Нечаев)皆曾改编过《赵氏孤儿》。其中,前两位剧作家的改写对伏尔泰和墨菲剧本的成功上演大有裨益。梅达斯塔苏大肆改动原剧本的做法使伏尔泰意识到可根据自己的意图改写剧本,而意在反对当朝首相、揭露腐败朝政的哈切特改写本未能上演,或许会对伏尔泰与墨菲产生警示作用,即剧本须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符合其主流意识形态。而维兰德和歌德的改写本因其和解的主题与彼时德国的狂飙突进运动相悖,亦未收到预期效果。苏马罗科夫从德文转译的马约瑟版《赵氏孤儿》 发表在了俄国圣彼得堡《勤劳的蜜蜂》(Трудолюбиваяпчела)杂志上,拉开了中国戏剧在俄国传播的序幕。1778年,涅恰耶夫以诗体将伏尔泰改编的《中国孤儿》译成俄文,广泛流传于俄国宫廷和上流社会,对俄国掀起“中国风”(Chinoiserie)发挥了重大作用。
二 《赵氏孤儿》于异域空间的文化增值
作为国际文化贸易领域的重要概念,文化增值(Cultural Value-added)是指“文化产品在异域文化中的传播效果和价值大于或等于其在本土文化中获得的传播效果和价值”[15]。《赵氏孤儿》在欧洲实现的文化增值具体体现在:一是文本价值得以升华;二是中华文化影响力有效提升;三是助力塑造中国良好形象。
首先,伏尔泰与墨菲的编译本虽较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发生了畸变,但却使其文本价值在与本民族文化融合的过程中得以升华。原文本旨在歌颂主人公重诺言、轻生死的侠骨义肠及中国惩恶扬善、善恶有报的文化心理。然而,伏尔泰编译《中国孤儿》时,将两大家族之争升级为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之间的博弈,并通过伊达美在面对丈夫欲以亲生儿子顶替皇族遗孤受死时,勇于对丈夫说不,以及她在成吉思汗面前为同时救下亲生儿子与遗孤而据理力争等行为,宣扬其推崇的理性、独立、自由、人权等启蒙主义思想。由此,《中国孤儿》成为启蒙运动时期伏尔泰同法国强权和黑暗腐朽的宗教作斗争的精神武器。同样,墨菲改编《赵氏孤儿》时,从彼时英法战争的历史语境出发,将其由两大家族间的恩怨上升为两个国家的争霸之战,意图通过呈现两个青年身上的爱国大义,唤起英国民众对这场事关英国海外霸权地位战争的支持。
其次,《赵氏孤儿》的欧洲之旅及由此衍生出的各种译本及编译本不仅丰富了其“现实生命”,更极大地提升了中国文化的影响力。故而,黄鸣奋指出,“《赵氏孤儿》之所以显得重要,原因首先并非该剧的创作成就,而是它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意义”[16]。该剧在欧洲的风靡,增进了欧洲人对中国戏剧及戏剧中包含的中国政治、文化智慧的了解。例如,伏尔泰编译本首次将仁爱、信义、重承诺、轻死生、扶危济困、艰危中仍奋斗不息等中华文化的精魂呈现在法国民众视野中,“震动了法国人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使他们的道德规范、审美取向,发生了一次骚动”[17]。再者,剧中映射出的中国道德文化、礼法生活、治国理念,不仅成为伏尔泰同法国封建专制统治和黑暗腐朽的教会作斗争的精神武器,更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社会的改革提供了良方。另外,此剧不仅是墨菲抒发爱国情怀的外来文化资源,亦是其构建“英国民族性中自由、民主、平等、理性等特质”[18]的“得力助手”。例如,墨菲在其改编本的最后一段收场白(epilogue)中,借臧缔夫人的扮演者亚慈夫人之口,对中国女性进行评论,如“宽脑门”“双猪眼睛”、缠足、从未听说过零花钱等,意在与当时社会地位日益上升的英国女性形成鲜明对比,从而彰显英国民族特质中的自由、平等在性别领域已经实现。
再次,《赵氏孤儿》展现出来的建立在理性与伦理道德基础上的文化及政治制度,在欧洲人心目中塑造了一个“道德理性之乡”及“理想国度”的中国形象,使其达到了在西方世界演变过程中的辉煌顶点。所谓“中国形象”,是指“西方对中国的一种认识和想象,是在中西交流的过程中,伴随着中西文化自身发展的步伐,在特定的历史时段和文化语境下,由不同类型的文本构筑而成的具有历史延续性和社会集体性的话语谱系”[19]。例如,伏尔泰在其编译的《中国孤儿》中,借助“历代皇帝的权威建立在大睿大智之上”“他们不用武力就能统治天下,以良俗美德治民理国”等话语为法国民众塑造了一个贤者治国的典范。卢梭作为18 世纪欧洲“中国热”大潮中对中华文明持有负面看法的典型代表,认为该剧“提升了古老文明的道德”[20],可见,《中国孤儿》中传达的中国文化征服了卢梭,使中国形象在异域文化中实现了增值。
三 《赵氏孤儿》有效“走进去”经验探析与启示
实际上,《赵氏孤儿》的域外之旅卓有成效,并非译者一己之力使然,而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本文基于美国学者理查德·布雷多克(Richard Braddock)的“7W”传播模式,拟从传播环境、传播主体、传播内容、传播媒介、传播渠道、传播受众六个维度,探寻助推该剧获得激赏的根源。
传播环境“是传播活动赖以进行的多种条件和状况的总和,是一张无形的制控传播效果的网络”[21],布雷多克[22]以其中的时间(time)和背景(setting)为两大观测点。本文主要探讨背景因素对传播活动的影响。17 世纪至18 世纪,欧洲社会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中兴起的“中国风物热”,如饮中国茶、坐中国轿子、建中国庭院、穿中国丝绸,激发了其对中国艺术和文化的浓厚兴趣,这为《赵氏孤儿》在欧洲社会的传播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基础。因此,在实施中华文化“走出去”战略的过程中,应积极开展多层次、多形态、宽领域的平等交流与对话,如搭建民间对话平台、建立中华文化学习平台、承办国际文学论坛等中外文学交流活动、举办中华文化活态体验活动、积极参与大型国际图书博览会及知名国际文化社团等,为中国文学在异域文化中的有效传播营造良好氛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始终坚持平等互信、互利共赢的原则,向世人展示了中国人民和平崛起的决心,消解“中国威胁论”等不利言说。
传播主体处于传送链的初始环节,主导并规约着传播场域里的其他因素。具体而言,中国文学在海外传播的主体包括译者、编者、出版商、职业评论家等。译者作为跨文化交流的纽带,其翻译策略直接影响中国文学作品的传播效果。例如,马若瑟译介《赵氏孤儿》时,为确保法国读者能够流畅地阅读,删减了大量唱词,但为使法国读者了解中国人奉行的道德观念如重恩情、施恩、报恩、忠诚,选择性地保留了部分唱词,吸引了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社会的兴趣。再者,作为耶稣会士,马若瑟的译介文体理应为拉丁语,但考虑到读者的语言习惯,选用了民族语言——法语,大大降低了译本的阅读难度。同样,伏尔泰知晓法国人喜欢英雄剧,同时,为满足大众对其创作的爱情剧的期待,遂将《赵氏孤儿》改写成英雄剧与爱情剧的结合体,并大获成功。是故,Balcom[23]指出,让中国文学在西方世界焕发生命力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译者既要如同学者一样对中国语言和文化了如指掌,同时也要对本民族语言有深刻的理解,并拥有用其进行创作的天分。鉴于此,中国文学作品外译,应坚持中西合璧的方针,打造由外籍译者主导、中国译者最后把关的译介主体模式,既可提升译作的可读性和可接受性,同时亦可保证译作对原作的忠实度。此外,国内高端翻译人才,尤其是大师级的中译外人才及定稿人的匮乏亦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屏障。由此,应加大中译外人才培养力度,完善奖励机制,吸引大批优秀的中译外人才参与其中,从而使中国文学作品外译步入快车道。
此外,多部作品外译本的合集亦是展现中国优秀文学成果的重要载体。因此,负责文学作品筛选与编校的编者,亦是中国文学对外传播中不容忽视的主体。在大众传媒时代,编者“实际上已经成为文学传播过程中的一道关口、一个过滤器”[24]。《赵氏孤儿》能够进入法国主流传播渠道,正是得益于《中华帝国全志》一书的编辑杜赫德。他一方面为满足当时法国人的猎奇心理,另一方面认识到《赵氏孤儿》中劝善惩恶的道德价值,遂将其引介给法国读者。当前,承担中国文学作品外译本甄选的编者多是目的语文化中的知名汉学家或华人学者,因其掌握西方文学理论批评工具,现已成为中国文学域外传播的意见领袖[25]。因其在选择译介作品时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即通常挑选自己感兴趣的作品,抑或根据出版社要求选译预期商业利润丰厚的作品,故而可通过邀请海外知名编辑来我国调研、参加中国文学主题展或中外学术交流会、开展学术合作项目,加深他们对中国文学的了解,以借助其影响力和话语权,最大限度地拓展中国文学的辐射力,产生出奇制胜的社会溢出效应。
传播内容乃整个传播活动的动力之源,其是否为受众所关心和感兴趣,是传播能否收到如期的效果的关键所在。《赵氏孤儿》之所以能够轰动欧洲,是因其满足了目的语文化的迫切需要。以法国为例,18 世纪上半叶,对外战争不断,社会矛盾丛生,民不聊生,而《赵氏孤儿》中刻画的“奇异非凡”的国家,在治国理政及伦理道德方面都堪称首屈一指,迎合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法国民众的期冀,故而大受欢迎。因此,中国文学只有契合译入语社会的需要才能获得理想的传播效果,正如马克思所言,“任何人如果不同时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和为了这种需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26]。为此,今后选择译介作品时,应增强受众意识,成立调研小组,对目标语国家的图书市场及文学界有关中国文学的评论进行调查研究,充分了解受众的审美期待、兴趣爱好、阅读习惯及文学诉求,建立动态数据库,从而实现中国文学在海外的精准投放。然而,不能一味地为了迎合国外受众的猎奇心理,将含有大量中国文化糟粕、刻意放大民族劣根性的作品传播出去,以至于遮蔽了中华民族的优秀品性,更有损中国的国际形象。因此,应树立品牌意识,除推送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的文学作品外,还可由专业批评家在充分了解国外文学的引进需求及学者和读者阅读需求的基础上,从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甄选出真正能够承载中华民族精神、代表中华文化软实力的文学精品,将其打造成国家名片。
传播媒介是文学成为文化产品的物质基础,书籍、报纸、书评杂志、文学期刊及专业性网刊、网站皆可为其传播载体。《赵氏孤儿》在欧洲的广泛传播,正是得益于其双重传播媒介即用以阅读的转译本和用以舞台演出的编译剧本并行,有力提升了传播密度,拓宽了受众基础。以此为鉴,可适时推出节选本、改编本、简写本、普及本、彩绘本等多样化的海外推介形式,以最大限度地满足海外读者的多样化需求。此外,随着移动智能终端设备日益普及、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大型联机网上数据库的不断涌现,一个“万物皆媒”的泛媒时代正在到来,纸质媒介的局限性日益凸显。因而,应充分利用各种新技术、新媒介,努力打造中国文学域外传播的多样化格局。例如,影视媒介具有视听兼备、声画并茂、覆盖面广、现场感强的优势,可有效拓展文学作品的生存空间,提升其社会影响力。基于此,可遵循“影视先行,文本跟进”的海外传播模式,即先将中国文学名著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搬上国际银幕,使其进入海外影视场域,为后期的译介和传播培育读者和市场,进而凭借其积攒的知名度吸引本地汉学家、译者或出版社的关注。有声媒介因其无限视力、“无限空间、无限时间、无限作者、无限受众”,可满足用户碎片化阅读需求,节省购书费用的优势[27],成为传播媒介中新的增长极。中国文学亦应顺应融媒体的时代潮流,搭上有声媒介的“高铁”,推出诸如蜻蜓FM、喜马拉雅FM 等便于海外读者下载的音频,为其带去知识与听觉的双重享受,增加其阅读体验。随着数字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及数字技术在全球范围内的日趋普及,数字化出版物凭借其知识量大、检索方便、使用灵活、传播速度快及成本低廉等优势在全球范围内迅猛发展。因此,应充分利用译入语国家具有“重要影响力和风向标意义”的专业网刊、网站及电子杂志[28]等,以便快捷、高效地辐射受众,有效提升中国文学作品的受众面。
传播渠道是指文化产品的流通场所,具体包括沙龙、咖啡馆、图书馆、文学社团、读者俱乐部等非营利性的文学阅读组织和实体书店、网上书店等商业渠道。随着文化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后者已成为文学作品传播的主力军。然而,在18 世纪的欧洲,沙龙、剧院、咖啡馆等是最重要的文学传播渠道[29]。其中,沙龙是贵族阶级交流文学、艺术、政治、哲学思想的场所,伏尔泰又是这些沙龙的常客,为《赵氏孤儿》在上层社会的传播创造了有利契机。而剧院与咖啡馆则为平民提供了阅读与讨论该部中国戏剧的平台,极大地拓宽了受众基础。因而,与“西学东渐”主要对中国少数官员和上层知识精英产生的影响不同,以《赵氏孤儿》为代表的“中学西传”则遍布整个欧洲社会。鉴于此,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应充分发挥非商业渠道如海外中国文化中心、驻外使馆文化处等文化外交窗口的功能,定期举办中国文学学术沙龙系列活动,成立文学社团,抑或加入当地有知名度的文学社团及读者俱乐部,将其塑造成中国文学域外传播的“桥头堡和轻骑兵”[30],以点带面,不断扩大辐射范围。再者,可借助现今方兴未艾的网络社交平台,打造出一个可供海外读者互荐、共享阅读书籍,讨论交流阅读心得的“社区性阅读空间”[31],既可增强其阅读的有效性,亦可提高中国文学作品传播的广度和深度。最后,数字科技的飞速发展,带动数字化阅读方式接触率持续上涨。因此,为海外读者“构建能够承载中国优秀文化理念的数字化阅读平台”如数字图书馆、电子书阅读终端[32]已刻不容缓。
作为信息传播的“目的地”和传播效果的“显示器”[33],受众是跨文化传播关注的焦点。基于传播的层次性,可将中国文学作品的海外读者群划分为重点盘和基本盘,前者包括汉学家、批评家、文学家、编辑、记者,而基本盘则指普通读者,具体涵盖来华留学生、海外华人和土著居民。因重点盘中的受众群体能够主导译入语国家的社会舆论及潜在读者的阅读趣味和购买行为,今后应高度重视其对基本盘的带动作用。18 世纪,《赵氏孤儿》风靡欧洲,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具有一定影响力且认可中国文化的受众的引领。伏尔泰有关《赵氏孤儿》是“第一流的作品”和“一篇宝贵的大作”的评论与解读,在法国形成了良好的舆论议程,大大提升了该剧的影响力。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文学作品“走”出文化原产地后,中国学者也应在他者文化中积极对其进行阐释,与他国学者在文学批评层面进行真正的对话。这不仅可以延展中国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使其在他国文化中落地生根,更能扭转“中国文论完全用西方的话语原则思考,并以西方的价值标准进行衡量,中国文学与文论基本上成了阐释西方文论的注脚”的局面[34]。此外,来华留学生的桥梁作用亦不容小觑。以《赵氏孤儿》为代表的“中学西渐”正是得益于来华传教士。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今日的来华留学生即是三四百年前的来华传教士,可通过课程设置、举办讲座、切身体验等形式,使其深切感受中国文学的博大精深,自觉充当传播的使者,从而使中国文学实现“借船出海”。再者,充分发挥海外华人的先锋作用,既可增强其对中国文化的民族认同感,亦可借助其谙熟居住地思维习惯、语言习惯、兴趣偏好的优势,有效提升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精准度。最后,可根据购书清单、所在区域、学历专业、阅读深度等大数据统计分析结果,对基本盘中的土著居民进行精准定位,增强中国文学作品推送的针对性,从而满足域外读者不同程度的阅读需求,实现中华文化传播效果的最大化。
四 结语
中国元杂剧《赵氏孤儿》在18 世纪欧洲各国的旅行是迄今为止中国文学在国际上享有的最大光荣[35]。期间虽经历了各式各样的改写,但最终得到了目的语文化的广泛认同,实现了文本价值、中华文化与中国形象的增值。然而,《赵氏孤儿》的成功出海绝非译者一己之功,而是多种合力共同作用的产物。当前,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重要战略机遇期与风险期交织并存,分析总结《赵氏孤儿》欧洲之行的成功经验,有助于开创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良好局面,使其更好地服务于构建中国特色对外话语体系的时代课题,担负起更新、重塑中国形象的历史使命,培养域外对中华文化的亲切感和认同感,为中国在全球社会实现文化引领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