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时期太行山区的森林分布及其变迁
2022-11-23李佳哲
李佳哲
(河北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1)
伴随着生态环境问题的显现,环境史作为一种新兴的史学流派逐渐从边缘走向主流,在此过程中,学界涌现出大量的环境史论著,从气候、水文、植被、土壤等多个侧面对我国历史环境的变迁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森林作为最敏感的环境要素之一,长期以来受到学界较多的关注,现有成果已从不同历史时期对我国不同地域范围的森林变迁状况进行了深刻的研究,成果颇丰。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太行山作为我国东部地区重要的山脉和地理分界线,其研究相对来讲还比较薄弱,目前尚未出现专门的环境史论著。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太行山历史时期的森林分布和变迁状况作出相应的研究,以期有益于太行山区环境史研究的发展。
一、先秦秦汉时期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基本面貌与发展趋势
历史上我国曾是一个森林覆盖率极高的国家,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存在过绵延茂密的原始森林。太行山作为我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地理分界线,沿山西高原东侧边缘呈东北—西南走向,南北绵延400余公里,跨越北纬34°~40°,受到气候、降水、土壤等自然因素的影响,太行山区具备了有利的森林植被生长条件。据专家对河北省全新世的孢粉分析可知:在距今5 000年左右的殷商时期,太行山区木本植物的花粉含量大致在50%左右,最高处可达60%,进一步分析孢粉的类型可知,当时的树木主要包括栎、桦、胡桃、槭、柿、臭椿等阔叶林植被以及松、柏等针叶林植被①研究结果参见许海清、吴忱、王子惠《从孢粉分析看河北省自然植被》,刊载于《地理学与国土研究》,1991年第2期,第50~53页。,这一结果反映出殷商时期太行山区森林植被不仅生长茂密,而且树种也非常丰富。与孢粉分析相印证,我国早期历史文献中的记载也反映出相似的情况,《诗经》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1]73、“淇水滺滺,桧楫松舟”[1]81之语,《列子》“黄帝篇”有“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2]44的记载。淇水发源于太行山南端的山西省陵川县,自西向东流经河南省北部的林州市,至鹤壁折而向南,最终注入黄河,其流域范围大部分属于太行山区的南段;而中山国则位于当时燕国、赵国之间,统治区域覆盖太行山区东麓的中段。因此,据这两则史料便可推测,太行山区天然森林植被的覆盖状况十分良好,这种状况构成了了解和描绘太行山区森林植被变迁的历史背景。
在先秦时期长时段的历史进程中,太行山区森林植被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出现不断缩减的趋势,但由于地区间发展水平的差异,不同地区的森林植被也存在不同的受破坏程度,其中最早遭到破坏的是太行山区的南段和东麓局部地区,主要包括以邺城、邯郸、灵寿、燕下都、晋阳等城市为中心的近山地带,这些地区由于农业文明得到了较早发展,因此出现了人口的明显增长以及人类活动的显著增加,而正是在各种人类活动的影响下,太行山区近山地带的原始森林开始遭到破坏。首先是土地开垦带来的近山地带森林植被的消亡。根据学者估算,“战国时期的人口峰值已突破4 000万,可能在4 000万至4 500万之间”[3]300,邺城、邯郸、灵寿、燕下都、晋阳等城市皆为太行山区的富庶之地,史载“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4]3262-3263,“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4]3264,其人口自然更为稠密,随之产生的耕地需求也明显增加,而且在牛耕和铁器生产工具的应用下,大面积的近山森林被开辟为良田,《诗经》记载的“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1]485,成为太行山区中心城市附近普遍的耕作场景。当然,对太行山区近山地带森林植被造成破坏的原因绝非农业开发一端,其他如火猎烧林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春秋时期,王公贵族盛行畋猎,而且经常采用火猎烧林,即放火烧掉整片森林以驱逐林中野兽的狩猎方法,前文所引“赵襄子狩猎中山”之事便是其中一例。此外《诗经·郑风》所载“叔在薮,火烈具举……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在薮,火烈具阜”[1]104-105,描绘的也是王公贵族宏大的火猎场面。可见,大规模的火猎行为严重破坏了太行山区近山地带的森林植被。
秦汉时期,中国政治进入大一统的历史阶段,中国社会也迎来了第一次飞跃式发展。这一时期,我国人口在经历了秦末农民战争的锐减和汉初休养生息的恢复之后,于汉武帝统治初期达到了第一个高峰,人口总数可达到1 300万以上。虽然汉武帝后期曾四处征伐,造成了人口的耗减,但其晚年已有所悔悟并下诏罪己,宣布实行恢复政策,此后,经过西汉数代帝王的恢复,及至哀、平年间,我国人口再次达到巅峰,史载“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5]1143。随着汉朝人口顶峰的出现,森林植被的覆盖面积出现明显的缩减,因为无论是政府对于土地的需求,还是民众日用的消耗,都对自然森林产生了不可逆转的破坏。据《汉书·地理志下》的数据统计,西汉末期太行山区①西汉末期太行山区的人口统计范围主要包括当时的太原郡、上党郡、河内郡、魏郡、巨鹿郡、常山郡、涿郡、代郡、赵国、真定国、中山国,各个郡国的面积来自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一书的统计数据。的人口数量约为6 758 000余口,平均人口密度为57.6人/km2,其中人口最为密集的地区分别为巨鹿郡(111.2人/km2)、真定国(95.0人/km2)、赵国(86.4人/km2)、魏郡(84.2人/km2)、中山国(72.4人/km2),其人口密度远远高于当时全国47.3人/km2的平均水平。如此高的人口数量和人口密度一方面说明太行山区的南端和东麓地区在社会发展水平和人类活跃程度上远远超过了太行山其他地区,另一方面也显示当地对于土地出现了大量的需求。政府该如何满足民众土地的需求,其中最为直接的方法便是“伐木而树谷,燔莱而播粟”[6]42,也就是允许百姓自发地开垦山区荒地。此外《汉书·食货志》也记载“今农夫五口之家……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5]1132,这就说明百姓不仅将森林彻底开发为农田,而且对尚未开发的森林也存在大量伐薪砍樵的行为,由此造成的森林覆盖面积的缩减自然是不难想象的。
由上可见,先秦时期,太行山区的原始森林表现出了良好的覆盖状态,随着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我国人口的持续增加,太行山区南端和东麓近山地带的森林开始出现不断缩减的趋势,但并未显现出严重的环境问题。同时由于太行山险峻的地形,使得该地区的森林植被除近山地带被破坏以外,其他地区的森林均得以完整保存,进入魏晋南北朝时期太行山的大部分地区仍然是“负岗荫渚,青青弥望”[7]231的自然景象。
二、魏晋唐宋时期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变迁及其原因
东汉末年,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形势开始瓦解,中国社会进入了魏晋南北朝长达三个半世纪的动荡之中,直到公元581年隋朝建立,中国才再次实现了政治的统一,并迎来了唐宋时期的巨大发展。因此,就魏晋至唐宋这段历史来讲,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变迁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社会动荡,人口消减,人们对太行山区的开发有所放缓,这一地区的森林覆盖也有所恢复。其二是唐宋时期,社会的巨大发展导致太行山区的森林被大量消耗,而且消耗的速度和程度表现出愈来愈快、愈来愈烈的趋势,最终导致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消减进入不可扭转的地步。
首先来看魏晋南北朝时期太行山区的森林状况。建安十一年(206),曹操北上讨伐高干,途经太行山时曾作《苦寒行》一诗,真实描写了太行山羊肠坂周围的环境状况,其诗曰:“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8]23羊肠坂即为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南起河南焦作沁阳,北抵山西晋城,是位于太行山南段连通山西与京洛的咽喉要道,也是秦汉时期太行山区森林植被遭到破坏较为严重的地区。但自东汉末年以来,由于常年的战争,该地区的人口出现了大幅消减,人口总数已由西汉最盛时期的337万人降至东汉末年的127万人,于是出现了诗中所说溪谷少人的社会景象,以及森林萧瑟、虎豹夹路的自然景象,这就反映出在战争背景下人类活动对森林植被的影响大幅降低,太行山区的森林植被在经历了和平时期的开发之后又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正因如此,在这一时期的史料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有关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记载,如《晋书·石勒载记》所记“(大兴二年)大雨霖,中山、常山尤甚,滹沲汛溢,冲陷山谷,巨松僵拔,浮于滹沲,东至渤海,原隰间皆如山积”[9]2736,《水经注·清水》所记汲县太公庙附近“高林秀木,翘楚竞茂”[7]227,《水经注·滱水》所记“秦氏建元中,唐水泛涨,高岸崩颓,城角之下,有大积木,交横如梁柱焉”[7]289,这些被洪水裹挟的巨松和长势良好的秀木说明魏晋南北朝时期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覆盖状况得到了一定的恢复。
隋朝结束了南北朝的分裂局面,再次统一中国。在随后六百年的历史中,虽然也曾爆发过改朝换代的战争以及南北政权的对立,但从整体上看,唐宋社会在农业、手工业、文化领域的发展均呈现出空前的繁荣。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社会的急剧发展必然给森林植被带来巨大的压力和破坏,因此,伴随着唐宋时期我国社会的发展,太行山区的森林植被也遭遇了严重的消耗。从方向来看,仍然是距离统治中心较近的太行山区南段率先遭到了砍伐,然后砍伐的范围不断向北扩展。如前文所举魏晋时期“溪谷少人、虎豹夹路”的羊肠坂,至唐玄宗时期已出现“野老茅为屋,樵人薜作裳。宣风问耆艾,敦俗劝耕桑”[10]38的社会景象,这说明在经过隋代和唐前期的稳定发展后,百姓的活动再次扩展至太行山区南段,并对当地的森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与此同时,太行山区中段的黑山仍然“幽深险绝,为逋逃之薮”[11]430,较黑山更远的大复岭也是“峰上松林,谷里树木,直而且长……松翠碧与青天相映”[12]87,在太行山南段的森林遭遇破坏的时候,太行山区中段和北段的森林仍保持着较为良好的覆盖状态。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得到长久的维持,因为完成于北宋末期的《梦溪笔谈》已经记载:“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13]260,这意味着曾经“松树遍布”“满山柏树”的太行山中段地区,在经过北宋一朝的开发后已经出现了“童山”的景象,太行山区中段森林植被的消耗非常严重。至此,太行山区南段和中段的森林均遭受了严重的消耗,其植被覆盖水平出现了明显的下降,太行山区只剩下北段的森林植被,由于南北对峙勉强得以保存。
总体而言,太行山区森林植被在唐宋时期确实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且引起变化的原因也较上一个历史时期更为复杂多样。首先,对森林植被造成消耗的最重要原因依然是伴随人口增加而出现的土地垦殖活动。根据葛剑雄等《中国人口发展史》中的研究可知,唐前期人口的峰值大致在8 000万~9 000万之间,北宋的人口峰值更是突破了1亿,具体到太行山区的人口总数也至少有800万之多①根据《新唐书》《旧唐书》《通典》所记载的数据统计,在两汉时期太行山区的范围内,唐盛时期的人口总数约为610万,还不及两汉时期的675万。但自唐以至现代,人们普遍认为由于政府的漏检,唐盛时期的实际人口总数大致会比在籍的人口多三分之一。因此,按照这一比例,太行山区的实际人口总数应该在800万以上,远远超出两汉时期的人口总数。,较两汉时期同一地区的人口增加了近200万。人口越众、耕地需求越大,垦殖活动对森林植被的破坏程度越严重。不难想见,太行山区的森林植被在唐宋时期800万人口的开发下呈现出不断缩减的态势。其次,唐宋时期也是我国工商手工业迅猛发展的时期,在日益活跃的经济趋势下,无论是毁林开矿,还是伐木为薪,都不可避免地对森林植被造成大面积的破坏。例如,在毁林开矿一端,根据《旧唐书》《新唐书》《通典》《元和郡县图志》等史料统计,太行山区在唐代至少有12个县存在铜矿或铁矿②从南到北分别为林虑县、邺县、昭义县、黎城县、涉县、武安县、沙河县、内丘县、孟县、井陉县、唐县、飞狐县。,这些地区开矿过程中对森林植被造成的严重破坏,可由宋代韩琦的记载加以说明,“相州利城军铁冶,四十年前,铁冶兴发,山林在近,易得矿碳,差衙前二人岁纳课铁一十五万斤,自后采伐,山林渐远,所费浸大,输纳不前,后虽增衙前六人,亦败家业者相继”[14]202,数十年的开采致使太行山区的森林在不断地缩减。此外,在伐木为薪一端,主要是受到制瓷业的影响。唐宋时期,太行山东麓出现了两个较为重要的瓷窑,一个是位于邢州的邢窑,一个是位于定州的定窑,史载“内丘白瓷瓯,端溪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15]60,说明当时邢窑制瓷规模之大。众所周知,在宋代煤炭被广泛使用以前,我国手工业主要是以木炭为燃料的,尤其是在瓷器烧制的过程中需要加入高能量的木炭以达到千度以上的高温,因此,这一时期制瓷业的兴盛必然造成瓷窑周边森林木材的大面积耗减。再次,唐宋时期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减少也与战争毁林、建筑用材和生产耗材有关。其中战争毁林的现象不言而喻,至于建筑用材和生产耗材,下面各举一例以作说明。其一为济源城北之奉仙观,该建筑初建于唐,重修于宋,据《济源县志》记载,其大殿用材荆木、柿木为梁,桑木、枣木为柱,皆合两三围,长两丈许,取材于太行山区。其二古法制墨,通过松木燃烧以取松灰,然后再用胶调和制作成型,唐宋时期文化发达,墨的使用也非常普遍,结果导致对松树的消耗异常严重,全国各地凡是有松树生长的地方多被砍伐一空,因此《梦溪笔谈》才会记载太行山区的松林“大半皆童”,可见建筑用材和生产耗材对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影响。
另外,对于太行山区森林植被减少的原因尚有一点需要说明,即百姓日常伐木为薪与森林植被消耗之间的关系。笔者以为这一时期普通百姓日常伐木为薪的行为并未对森林植被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因为普通百姓的日常用薪往往依赖于树木的枝丫以及细小的枝干,根本就没有必要通过砍伐大木来获取薪柴,而且普通百姓的日常伐薪多为单独的个体行为,也没有能力进入深山砍伐合围的大树,虽然唐宋时期人口有了大幅度的增加,但普通民众日常的伐薪远远不及森林的自然修复能力,也就不会对森林造成实质性的破坏。因此,在分析太行山区森林植被在唐宋时期出现明显的缩减的原因时,本文仍应将其主要归因于土地垦殖、手工业用材、战争毁林、建筑用材和生产耗材几个方面。
三、元明以降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破坏及其影响
元明以降是指元明清三朝,时间跨度从1279年元朝建立至1911年清朝灭亡,共630余年。如上文所述,太行山区森林植被在唐宋时期已经呈现出明显的缩减趋势,尤其是在南段和中段地区,森林植被已经遭遇了不可逆转的破坏,太行山只剩下北段地区还存有相对茂密的成片森林,不过随着元明清三朝的开发,太行山北段地区的森林植被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元朝作为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且承乱离之后,对民生相对重视,尤其是遇到灾荒,为了帮民众度过灾年,元政府往往实行弛山泽之禁的政策,据统计,元朝在短短不到一百年的统治时间里,曾经至少22次开放山泽之禁,其中包括太行山区在内的有16次之多,如此频繁地开放山禁,一方面确实有助于民众应对荒年,但另一方面,无疑会给太行山区的森林植被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明清两朝继元朝之后,继续加深对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开发和利用,其中明清两朝为修建各地宫室建筑而实行皇木采办,对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破坏尤为严重。所谓皇木采办就是专门为皇帝、朝廷采买各种建筑所需的巨大木材,据《明史》记载:“采造之事,累朝侈俭不同。大约靡於英宗,继以宪、武,至世宗、神宗而极。其事目繁琐,徵索纷纭。最巨且难者,曰采木。”[16]1989清朝在北京及其周边地区也修建了大量的宫殿建筑,如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避暑山庄等,这些规模宏大的宫室建筑必然对木材具有极大的需求,由此也就导致在明清两朝采木之事“最巨且难”,因为随着森林植被的破坏,政府已很难从统治中心附近的山上或者近山地带寻找到符合要求的大木,只能往更偏僻的深山进行采伐,然后再转运至各地。为了满足对林木的需求,从明朝开始,政府在全国各处设置山场和抽分局,一方面想通过各地的山场增加对山区林木的开采,另一方面也想通过林木买卖实现对木材的搜集。其中在太行山区,明朝自宣宗皇帝以后先后开设了易州、平山、满城、蔚州、龙门关、九宫口、美峪等山场,并允许抽分局对民间木材商买卖的木材加以征税。从此,在山场和抽分局的影响下太行山区的森林植被受到了两个方面的破坏,一是政府对成材大木的垄断及砍伐,一是木材商对椽枋细木的砍伐。在这两种行为合力破坏下,之前“林木蓊郁,便于烧采”的易州至清后期已是“数百里内,山皆濯然”[17]76,曾经居庸关以东原有的数百公里松林,“后以供薪烧炭之所,取者无禁,遂使林木日就疏薄”[17]2398,可见明清两朝对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砍伐是相当严重的。此外,明清两朝由于高产作物的引进,我国农业的种植范围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极大的扩展,尤其是在康熙年间我国人口出现明显增加后,更是扩大了对耕地的需求。受此影响,太行山区从山麓到山顶,凡是能够被开发的森林荒地都被开垦成了农田,“山石尽拓为田,犹不敷种”[18]561,从而彻底毁坏了太行山区的森林植被。
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阐述的那样:“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完了,但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为荒芜不毛之地,因为他们把森林砍完之后,水分积聚和贮存的中心也不存在了。”[19]313同理,随着森林植被遭到彻底的破坏,太行山区也迅速显现出严重的生态问题和社会问题,其中表现最为直接的便是水灾频发。以太行山区中段的滹沱河为例,根据《藁城县乡土地理》记载,自清朝以来,滹沱河“常受泛滥溃决之害,盖太行以东,地势骤下,水势湍急,无湖泊以调节之,无山脉以约束之,故泥沙沉淀,河道易于破岸决堤”[20]26,这表明由于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破坏,已经使滹沱河上游丧失了涵养水源的能力,致使本来就落差悬殊的滹沱河水在流向下游的过程中得不到任何植被的缓冲和调节,极大地增强了河水对堤岸的冲击力,而且河流急剧冲刷带来的水土流失又造成了下游河道的严重淤积,也明显地削弱了滹沱河的蓄洪能力,使得曾经“无冲溃之虞”的滹沱河演变为“一旦冲决,则坏城郭、没田庐,其害有不可胜言”[20]26的具有严重水患的河流。在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的同时,太行山区的生存环境在明清时期也变得日益艰难。通过查阅太行山各地区的方志,可以非常明显地感觉到,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化,太行山自南向北大部分地区民众的生存均处于异常艰难的状态。例如位于太行山区南段的林县由于生态系统的破坏而长期遭受缺水问题的困扰,“林境山多水少,居民苦汲,土薄石厚,凿井无泉,致远汲深,人畜疲极”[18]608。与林县情况相左,《续修邢台县志》引“明龙庆三年平乡王可信碑记”说,邢台“控地甫百里,西入太行,居之七八,野多峣崅……且势逼山脊,西高东下,若建□然,每夏秋雨集,山潦横至,则冲突邢阜之土……而邢之田,乃或洒为沟壑,甚至尽涤,厥槁壤止遗沙石,不复成田者有之”[21]113,这就是说位于太行山中段的邢台由于时常遭受水灾的侵袭,导致农田失去耕作能力,民众已无法维持必要的生活生产活动。而且,位于太行山北段的辽州和邢台县的情况也相差无几,清雍正年间重修的《辽州志》在记录辽州山水形势时已有“(辽州)山多而畊凿之田少,水涨则漂荒之患多,土瘠民贫,不堪命矣”[22]125之语,是以清楚地表明太行山区在明清时期森林植被遭遇破坏后,水灾给当地民众的生活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
综上,本文从长时段对太行山区森林植被的演变进行了描述,过去数千年太行山区森林植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先秦秦汉时期南段局部近山森林开始得到开发,到唐宋时期中段和南段均受到大规模砍伐,再到明清时期全区域的森林已所剩无几,曾经郁郁葱葱的太行山在人类历史活动的影响下自南向北逐渐变得林木疏薄,生态系统由此也日益脆弱,最终严重影响了该地区民众的社会生活。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无论是对太行山区森林植被消减进度的概述,还是对消减原因的分析,抑或是对消减引发后果的反思,都是在相对宏观的层面加以展开的,而对于那些更具体更细微表现则由于篇幅有限,尚未加以阐释,只好留待后文再予以详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