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宇基于“乙癸同源,肝肾共治”理论治疗糖尿病肾病的经验
2022-11-22张阳王琴朱勤陈洪宇王曾
张阳 王琴 朱勤 陈洪宇 王曾
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广兴医院 杭州 310007
糖尿病肾病 (diabetic kidney disease,DKD)是由糖尿病所导致的慢性肾脏病,肾脏方面的临床表现为肾小球滤过率(glomerular filtration rate,GFR)<60 mL/(min·1.73 m2)或尿白蛋白/肌酐(urine albumin creatine,UACR)>30 mg·g-1持续超过3个月。尽管通过早期强化血糖、血压、血脂控制和阻断肾素-血管紧张素系统(renin-angiotensin system,RAS)等治疗能从一定程度控制病情,但是仍有1/3的DKD患者将发展到终末期肾脏病(end stage renal disease,ESRD)阶段,需要进行血液透析治疗,严重降低了患者的生活质量,增加了患者及社会的经济负担。目前临床上DKD治疗药物和手段较为局限,缓解率较低。临床实践表明,中医药在延缓DKD病情进展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对于典型的DKD,中医将其归纳为消渴肾的范畴,现代医家多从脾肾论治。陈洪宇教授为省级名中医,国家级名老中医王永钧主任医师学术继承人,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杭州市中医院主任医师,浙江中医药大学博士生导师,擅长糖尿病肾病、IgA肾病、肾病综合征等肾病的中西医结合治疗。针对DKD,陈师在传统治法的基础上,结合现今饮食结构、生活方式的特点,提出“乙癸同源,肝肾共治”的治疗大法,通过肝肾阴阳互用互济,使肾功能渐进恢复,缓解患者临床症状。现将陈师治疗DKD的临床经验介绍如下,以飨同道。
1 理论依据
“肝肾同源”思想的中医学基础最早来源于《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肾生骨髓,髓生肝。”间接地说明了“肾生肝”这一母子相生关系,且通过“髓”这一介质沟通联系。李中梓首次利用《易经》卦象学天干理论配五脏,在《医宗必读》中明确提出“乙癸同源,肾肝同治”[1]的观点,认为“肾应北方壬癸”“肝应东方甲乙”[1],水能生木,故与之相应,肾能生肝。现代医学研究也发现,肝肾疾病与“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系统”的病理生理机制相关,其中肾脏疾病与下丘脑-垂体-肝轴关系密切[2],这为肝肾同源提供了理论依据。现代也有很多医家善从肝肾论治各种全身系统疾病,如范永升教授从肝肾论治类风湿关节炎合并间质性肺病[3],也间接证实了肝肾同治具有良好的疗效。
2 治则治法
《灵枢·五变》篇曰:“五脏皆柔弱者,善病消瘅。”从中医的整体观念而言,人体的脏腑之间都是紧密联系的,五脏六腑皆可致人消渴,而其中又以肾脏为主。《济生方》指出:“消渴之疾,皆起于肾。”[4]肾脏虚衰,封藏失职则精关不固,蛋白等精微物质外泄;蒸腾气化失常则水液不布,泛溢肌肤,发为水肿。而肝经贯穿上下,循行部位广,故肝经的变化均能直接或间接反映各脏腑病变,所谓“肝为万病之贼”。如《灵枢·邪气脏腑病形》云:“肝脉……微小为消瘅。”小,即虚弱之义,说明了肝脏功能虚弱易发生消渴。另外,肝肾两脏同居于下焦,皆属于阴脏,同性相求,故两者具有共同的疾病易感性,由此为从肝肾论治DKD提供了理论依据。
2.1 肝肾亏虚,补益肝肾 消渴患者初起多有内热,耗伤气阴,故可见气阴两虚之候。肾主一身之阴阳,为五脏六腑之本,寓真阴而涵真阳,五脏六腑之阴,非肾阴不能滋养,消渴日久必累及肾阴。肝肾精血互滋,阴液互养,故肾阴亏虚,肝阴必亦受损。从相生角度而言,肝肾两脏母子相生,肾精充盈,肾主骨生髓化生血液,精能化血以养肝,从而保证肝藏血功能正常;而肾精亦有赖于肝血的充养化生。肝肾精血亏虚,阴液不足,则临床上可见头晕目眩、耳鸣耳聋、腰腿酸软、五心烦热、口干咽燥等症。
由上述可见,精血同源是肝肾同源的重要内容,也是历代医家治疗消渴肾病的主要治疗法则。陈丽兰等[5]采用芪丹饮(黄芪、党参、熟附子、熟地黄、山萸肉等)补益肝肾精血,能显著抑制DKD患者尿白蛋白排泄,延缓肾功能进展。张法荣教授应用六味地黄丸合丹栀逍遥散化裁而成的滋水清肝饮,滋阴养血治疗DKD肝肾阴虚患者,可有效改善临床症状[6]。
2.2 肝郁气滞,疏肝调肾 《医宗金鉴》曰:“肾者……精之处也。盖肾为坚藏,多虚少实,因肝木之子,偏喜疏泄母气。”[7]《温病条辨》则云:“热邪深入,或在少阴,或在厥阴,均宜复脉。盖少阴藏精,厥阴必待少阴精足……乙癸同源也。”[8]故肾主藏纳精气,肝主疏泄精气,二者在精血、津液等物质的正常化生和输布中具有重要的协调作用。《读医随笔》云:“凡病之气结血凝痰饮……皆肝之不能条畅所致。”[9]病理情况下,痰浊、淤血的行散有赖于肝气的疏泄作用,而肾精是肝发挥疏泄作用的源动力。病程早期虚火灼阴,相火亢进,相火亢则气行速,造成肝气疏泄太过、肝气上逆;病程晚期肾阴耗伤过度,肝气疏泄乏源,相火衰而气行缓,导致肝气郁结。另外,肝肾气机失常对DKD的病理影响还体现在情志方面,如《临证指南医案》云:“心境愁郁,内火自燃,乃消证大病。”[10]308即长期情志失调,导致肝失疏泄,气机郁滞,进而化火,火热内燔,下劫肾阴,使肾失封藏,约束无权,进一步导致蛋白等精微物质外泄,临床常见患者情绪抑郁易怒、胸闷太息、胁肋部胀满疼痛等。
2.3 气滞水停,行气利水 《素问·逆调论》云:“肾者,水藏,主津液。”肾有调节水液的生理功能。唐容川[11]11认为:“肝属木,木气冲和调达,不致遏郁,则血脉通畅。”肝有调畅气机的生理功能。《血证论》亦曰“气与水本属一家,治气即治水”[11]2,体现了在治疗上应考虑到气、水同治。尤在泾[12]在《金匮要略心典》中提到:“肝喜冲逆而主疏泄,水液随之上下也。”肝主疏泄,调达全身气机,使得水液代谢开阖有度,肝气疏泄失职致使升降枢纽失调,水饮停滞,郁阻三焦,而水饮又阻碍气机的运行,如此又使气滞更甚。《素问·大奇论》载“肝满肾满肺满皆实为肿”“肝壅两肤满,不得小便”,说明水肿与肝、肾二脏关系密切。秦昌遇[13]在《症因脉治》中提到:“阳虚小便不利之因,肝主施泄,肾主开阖……此聚水生病而小便不利也。”由此可见,肝气疏泄不利会影响到肾脏的开阖,因此患者会出现颜面四肢浮肿,尤以下肢为甚,喘闷胸痛、小便不利、脉弦等症。
2.4 瘀血阻络,活血化瘀 叶天士[10]437在《临证指南医案》中云“百日久恙,血络必伤……初病在经,久痛入络”,提出了“久病入络”的观点。现代医学发现,DKD患者的病史一般长达10年以上,长期高糖环境导致肾小球微血管发生病理性损害,这与中医理论中“久病入肾”“久病入络”相合。因此,近代医家也多从瘀论治DKD,仝小林教授认为瘀血阻滞、肾络受损是DKD的重要病机[14];吕仁和教授认为DKD的发生发展规律是先聚为瘕,后积为癥[15]。
陈师认为患者肝气郁结,气机郁滞,进一步导致血行不畅,津液涩渗,瘀血、痰浊等病理产物积聚,胶结于肾络,郁阻于脉道。关于气、血之间的联系,一方面,气为血之帅,气机受阻,血行不利,病久生瘀,瘀血阻滞于肾络;另一方面,血为气之母,瘀血的形成阻滞了肾络的气血运行[16],故气血之间相互影响。DKD患者常出现血瘀证的临床表现,例如面色黧黑、手足麻木冰冷、舌质紫黯,或有瘀点、瘀斑。
3 治疗及用药特色
3.1 补益肝肾,滋阴养血,固护津液 陈师基于“阳常有余,阴常不足”[17]的理论,认为DKD患者阴虚内热,久而化火可伤阴;而一旦利水太过,亦会伤阴,因此提出在DKD治疗中顾护肝肾阴液十分重要。如清代石寿棠[18]在《医原》中记载:“而肾中真阴之气,即因肾阳蒸运,上通各脏腑之阴,阳助阴升,以养肝木,则木气敷荣,血充而气畅矣。”因此陈师遣方用药之时稍加补肝阴、益肝血、滋肾精的药物,柔肝之中,更使肾阴充足,肝阴平和,诸脏自安。常选用的药物有白芍、枸杞子、女贞子、墨旱莲、菟丝子等,其中尤善用二至丸加减,二至丸出自《医便》,女贞子、墨旱莲二药补养肝肾,而不滋腻,故成平补肝肾之剂,佐以菟丝子“阴中求阳”,少火生气,以助气化。
3.2 疏肝行气,宣畅气机,透达祛邪 肝郁气滞,进而会影响肾主收藏的作用,因此陈师提出从肝论治。肝为风木之脏,具有清扬之性,陈师喜用肝经药物,其中尤善用清扬药物(银花、连翘、淡竹叶、柴胡、薄荷等)轻发升阳、宣转透热,无邪可助气机转运,有邪可透邪外出。DKD多为阴虚火旺之候,而养阴药寒凉腻滞,易闭塞气机,所以陈师主张在清热养阴的同时,适当加入开达宣透的肝经药物,去其壅塞,宣畅气机。
3.3 行气散瘀,活血通络,消癥除积 DKD患者血流不畅,停于脉内则见浊塞;热灼脉道,行于脉外则见瘀血,因此陈师认为活血化瘀的治则应贯穿治疗全程。《四圣心源》载“肝主藏血,凡脏腑经络之血,皆肝家之所灌注也”[19],体现了血瘀证的形成与肝密切相关。活血化瘀药多入肝经,从侧面证明了肝脏有助于推动瘀血的消散和清除。又如柯韵伯曰:“调血者,当求之于肝也。”[11]194对于一般血瘀证,陈师通常以桃红四物汤加减(桃仁、红花、当归、熟地黄、川芎、白芍、海藻、莪术)为主方[20],方中川芎活血行血,当归、熟地黄、白芍柔肝养血,共奏养肝祛瘀之效。
根据患者的瘀血程度不同,陈师用药也有的放矢,按活血、逐瘀、消癥3个层次进行给药[21],活血药用以调畅血脉,如当归、丹参、赤芍等;逐瘀药用以逐瘀通络,如制大黄及水蛭、地龙等;消癥药用以软坚散结,如积雪草、三棱、莪术等。
活血祛瘀药中,陈师注重藤类药与虫类药的配合,以藤类药祛除络道经隧之中的瘀血,引药直达病所,如雷公藤、青风藤、络石藤之辈,然藤类药多有毒性,应用时需注重其炮制方法,而且中病即止,以免产生肝肾毒性。虫类药善于走窜,深入络中,非草木之药所能为,如地龙、土元等药。药性猛烈的虫类药,虽有奇效,但易耗伤正气,有一定的肾毒性,且易损伤脾胃,用量极小,以3~6 g为度,病邪败退,适可而止。
4 验案举隅
贺某,女,40岁,2020年1月10日初诊。主诉:乏力1周。患者1周前因劳累后出现乏力,休息后未见明显好转,近期腰酸乏力明显,故前来就诊。既往有糖尿病病史10年余,高血压病史8年余。1个月前至当地医院检查提示糖尿病视网膜病变,肾穿刺活检提示DKDⅢ期,目前口服利格列汀片5 mg,1次/d治疗,空腹血糖控制在5.2~7.3 mmol·L-1;口服贝那普利10 mg,2次/d治疗,血压控制在130~145/80~90 mmHg。刻下症见口干口苦,烦躁易怒,胁肋胀痛,纳可,寐差,小便有泡沫,大便溏。查体:心肺无异常,腹软无压痛,双肾区叩痛(-),双下肢轻度水肿,舌质紫暗少苔,舌下络脉曲张,脉细涩。 辅助检查:尿蛋白(++),尿隐血(-),24 h尿蛋白定量256 mg/24 h,尿微量白蛋白/肌酐140 mg·g-1;肾功能肌酐157 μmol·L-1,尿素14.71 mmol·L-1,尿酸424 μmol·L-1。 空腹血糖7.2 mmol·L-1,糖化血红蛋白8%。肾穿刺活检提示DKDⅢ期,肾小球毛细血管基底膜弥漫增生,系膜基质轻度增厚,肾小管上皮细胞显示空泡和颗粒变性。西医诊断:DKDⅢ期;中医诊断:消渴病,慢肾衰病瘀血阻络型。处方:加味桃红四物汤加减,方为:桃仁15 g,红花6 g,熟地黄30 g,当归15 g,川芎10 g,白芍10 g,柴胡10 g,郁金10 g,女贞子15 g,墨旱莲15 g,三棱10 g,莪术10 g,龙骨15 g,牡蛎15 g。共14剂,每日1剂,水煎服。
2020年1月24日二诊。复查尿常规:尿蛋白(+),尿隐血(-),24 h尿蛋白定量150 mg/24 h,尿微量白蛋白/肌酐65 mg·g-1。患者尿蛋白减少,睡眠较前好转,胃中稍有不适,去三棱、莪术,加白及6 g、香茶菜30 g佐以护胃。再服14剂,煎服法同前。
2020年2月7日三诊。患者已无不适,24 h尿蛋白定量已接近正常。尿微量白蛋白/肌酐<30 mg·g-1。前方既效,续用原方14剂,每两周定期随访,继续守方加味桃红四物汤加减。
按:该患者首诊辨为瘀血阻络型消渴肾病,消渴发病日久,迫及肾阴,肝肾同源,阴血亏耗,肝失调达,肾气无以固摄,故可见精微物质外泄(蛋白尿),水液代谢失常(水肿);虚火日久,灼伤津液,故有口干口苦,肝气疏泄不利则有胁肋胀痛、夜寐不安;腰为肾之府,膝为肾之路,肝肾精血亏虚则腰膝酸软乏力;舌苔脉象提示肝失疏泄,气血不畅,瘀滞肾络,辨证当属瘀血阻络证。采用行气活血、化瘀通络的治则,方选加味桃红四物汤加减,以四物汤补血活血,加桃仁、红花逐瘀行血,补血而不滞血,化瘀而不伤正,有效延缓病情进展,改善患者症状。DKD患者久病不愈,往往会出现焦虑、抑郁、恐慌等心理负担,故以柴胡合郁金解郁。患者阴虚燥热,以女贞子与墨旱莲合为“二至丸”,清上补下,滋补肝肾之阴。三棱、莪术等活血化瘀药,一方面能够有效预防瘀血再生,另一方面能够改善血液循环以消肿。龙骨、牡蛎重镇安神,魂魄安强,精神自足,虚弱自愈。诸药合用共奏滋阴补虚、祛瘀通络作用。二诊患者因行气活血药过多恐伤脾胃,减少其用量,并加以护胃药辅助治疗。三诊前方效显,守方不变。陈师中西结合治疗DKD,“谨守病机,各司其属”以期恢复阴平阳秘状态,效果显著。
5 结语
综上所述,陈师立足于中西医结合的角度,在治疗DKD的过程中,基于“乙癸同源,肝肾同治”的理论基础,治疗时注重肝肾两者的关系和共同发病规律,以顾护肝肾阴液为根本大法,以活血化瘀法贯穿始终,并且根据瘀血程度不同予以相适应的活血药物,注重藤类药物与虫类药物的配伍,增强活血效果。陈师将DKD患者分为肝肾亏虚型、肝郁气滞型、气滞水停型、瘀血阻络型等,针对不同的病因病机进行辨证论治,对于肝肾亏虚的患者,治以补益肝肾、滋阴养血、固护津液;对于肝郁气滞的患者,予疏肝行气、宣畅气机、透达祛邪;对于气滞水停的患者,治以行气利水;对于瘀血阻络的患者,予行气散瘀、活血通络、消癥除积。陈师从肝肾同治角度治疗DKD,辨证清晰,施药精准,临床疗效确切,其经验值得与同道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