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之“道”“术”“器”思想方法探赜
2022-11-22陈二林
陈二林
(合肥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09)
作为一部兵学经典,《孙子兵法》之所以能流传千古、声名远播,诚然得益于其词约义丰、简明精微、瑰丽隽永、挥洒自如的表达方式与行文风格,而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其内蕴的独特的“道”“术”“器”“三位一体”(近年来,吴如嵩、黄朴民、张文儒、付朝、路秀儒、魏占武、阎盛国等学者,对《孙子兵法》的思维结构与思想体系等方面的内容进行了各具特色的探究与阐释。如路秀儒的《向孙子学思维》(黄河出版社,2013年10月版)集中阐发了孙子的思维品格、思维旋律、思维样本等。魏占武的《孙子思维科学》(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年6月版)从基础思维、顶层思维、技术思维3大类29种62式,详尽探讨了孙子思维的体系、类型、规律、特点。阎盛国的《孙子兵法的经世致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6月版)着重探讨了孙子的精英战略思维与制胜战术思维。而付朝撰写的《孙子兵法结构研究》(解放军出版社,2010年1月版)尤为这方面不可多得的精品力作。其对《孙子兵法》的章法结构、模式特点、体裁性质等,进行了周到而细致的剖析,特别指出其具有道法术分呈的整体构思、两元对举的篇章安排、模型板块式的分层界说、贯穿全篇的五条线索等,新意迭出也颇有说服力,消除了不少误读与费解之处。但我们认为,“道”“术”“器”分呈一体的模式相较于“道”“法”“术”分呈一体的模式,更能全面准确地反映《孙子兵法》的结构特点、核心要义及精神风貌。因为孙子之“道”是其重视政治、规律、方略与整体利益的表现,而孙子之“术”本已包含了“法”的内容,而具有法术、权术、战术、心术、数术等更广泛的内涵,而孙子之“器”(广义的)则包含着重视实力积聚与运用的重要思想。我们说孙子“舍事而言理”,而并没有“舍物而言理”。实际上,贯穿《孙子兵法》十三篇的主要是唯物辩证、见“人”又见“物”(“器”),即道义、谋略与实力并重结合的思维理路。换言之,孙子道义、谋略与实力并重结合的思想特质,在“道”“法”“术”结构模式中(付朝说其大体相当于现在的战略、战役、战术研究范畴),不易显现。当然,这也可能是我们研究视角的差异所致)的层级架构、思想方法及其精神取向,其能为我们当今的建设发展提供诸多启迪。
一、《孙子兵法》“道”“术”“器”的层级架构
《孙子兵法》不过六千言,但潜藏其中的信息含量与思想资源极其丰赡,对之可做多维度、多视角、多层面的解读。而“道”“术”“器”的层级架构、思想方法与精神意蕴(1)其实,作为“群经之首”的《周易》,其“道”“术”“器”一体相连的思想雏形已露端倪。《周易》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且“圣人之道”的重要表现,就在于其能够“唯变所适”地“开物成务”与“尚象制器”,以便于广大民众“利用安身”。孔子致力于“为仁”“成仁”之教而将“道”“术”“器”一体相连的思想也较为明显。儒家孔子所“志”之“仁道”,是要通过“仁之方”“游于艺”(六艺)等方法途径而实现的。而其所说的“君子不器”,只是强调君子不能沦为器具物欲的奴隶,而要“义以为上”,即要有更高远的道义追求罢了。相反,其对人之合理的利欲追求也是充分肯定的,自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这些合理利欲追求的满足,正是要通过一定的物质器具来实现的,只不过其又要求这些利欲的满足应以“约之以礼”而“不违仁”为条件。道家老庄则追求“道法自然”的“无为”之“道”,对“机械”“机心”“机事”持否定态度,担忧“道术将为天下裂”,主张“技进于道”、以“道”驭“技(术)”,并强调“道”“无所不在”甚至“道在屎溺”,这就强调了“道”的遍在性,但对“技(术)”与“器”未免有所轻忽乃至贬斥。法家韩非子所谓的“法”就是“编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的成文法典;所谓的“术”,即“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强调君要用权术控制臣下;所谓“势”,“名一而变无数者也”,认为君主要善用权势统御臣下。在韩非子看来,法术势是君主出于人性自利的假设,为维护上层利益、加强中央集权而综合实施的手段与妥善处理的复杂关系。在其理论视野中,“道”被本体化、虚无化与神秘化,其所应有的政治伦理的积极内涵则被明显弱化了。可见,《周易》、儒家孔子、兵家孙武子“道”“术”“器”思想是相对均衡、有机一体的。而道家、法家则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偏失与不足,这对后来中国文化与社会的发展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其中的历史教训值得深省和总结。可谓是十三篇的核心要义与独特魅力所在。
孙子之“道”。《说文解字》曰:“道,所行道也。”在中国古代哲学中,“道”由其道路本义而引申出具有哲学性、政治性和伦理性的范畴。在《孙子兵法》十三篇中,“道”字也多次出现,凡24见[1]307,是一个高频词,除作为“道、天、地、将、法”的“五事”之首的单字出现之外,还有“道路”“利粮道”“难行之道”“不虞之道”“官道”“教道”“战道”“诡道”“政之道”“地之道”“败之道”“存亡之道”“为客之道”“主孰有道”“上将之道”“莫知其道”“修道而保法”“安国全军之道”(2)《孙子兵法·火攻篇》。为简便起见,文中下引《孙子兵法》,均不再注明具体篇目。所引原文,主要依据中华书局1997年出版的李零先生的《吴孙子发微》,同时参阅了中华书局1999年版杨丙安先生校理的《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钮先钟先生所著《孙子三论》对《孙子兵法》的校释本、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吴如嵩先生的《孙子兵法新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郭化若将军的《孙子兵法译注》与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黄朴民先生的《孙子兵法解读》。等多种复合提法,从“道路”这一原初含义引申出事理、规律、原则、方略、原因、法度、途径、管理制度、行为方式、社会政治条件等多重含义。黄朴民教授认为,孙子的“道”论“是‘治道’‘人道’和‘战道’三者的统一体,包含着治国法则、道义恩信、客观规律等意蕴,体现出了浓厚的民本关怀和道义追求,其核心理念在于施政爱民、安国全军”[2]。可见,在其众多的“道”论中,“令民与上同意”的政治之道与“战道必胜”的规律之道具有总纲性质,规定或决定着其他次一级的“道”。
孙子之“术”。《说文解字》曰:“术,邑中道也。”其与“道”一样,其原初含义也有道路的意思,不过是更为具体可行的小道,引申含义为具体的方法、路径、条件等。在《孙子兵法》十三篇中,“术”字只出现过一次(“治兵不知九变之术”),更未对“术”进行细致划分,但其相关论述已具有战术、法术、权术、心术、数术,或曰谋略之术、诡诈之术、用间之术、造势任势之术、示形动敌人之术、指挥管理之术等多方面意涵。在孙子的语境中,“以正合、以奇胜”的“用兵之法”与“治众如治寡”“斗众如斗寡”的“用众之法”(孙子之“法”有三重含义:一则为“法令”,一则为战略之法,一则为战术之法。孙子所言“用兵之法”“用众之法”“谋攻之法”“军争之法”等,既包括战略之法,也包括战术之法),应是总的方法,也即“九变之术”,这其中又包括“应形于无穷”的应变制敌的战术(相当于“诡道”)、“法令孰行”“赏罚孰明”“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的法术(3)孙子眼里的法术,不是宗教神话想象中的魔法无边,而是指赏罚分明、宽猛相济、恩威并施、合文齐武的法治原则与实践。、“将能而君不御”的权术(4)孙子眼里的权术,不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之术;相反,其主要指为了适应变化莫测的战局、顺应客观必然的“战道”,君将吏卒之间的分权协作之术,尤其是君将之间要相互信任而不要相互猜疑干扰,对决策权与指挥权进行明确而适当的职权分工。此权术当一心为公,知善、向善、行善。(参见张国骥:《权力向善——我读〈孙子兵法〉》,岳麓书社2015年6月版。)、“治气”“治心”“治力”“治变”的心术与“数生称”“治乱,数也”“以数守之”的数术(5)孙子所谓的“数”,主要包括三层意涵:一是指兵员的多寡,所谓“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此“数”乃是实力制胜系统的一个有机环节;二是指军队组织编制,所谓“治乱,数也”,“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此“数”意在通过设置和运用严整的组织编制以便有效管理指挥士卒;三是指星宿运行度数,引申为实施火攻的分寸、条件之义。三者均是唯物辩证的视角,反映了科学理性精神,而无丝毫巫术迷信的成分。。应该说,虽然“术”字只出现一次,但“术”的思想可谓十三篇中着墨最多、用情最深、阐发最详的部分,也是最为精彩传神之处。可以说,没有如此丰富的“术”论,孙子之“道”是无从贯彻落实的。
孙子之“器”。《说文解字》曰:“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显然,“器”一般指有形的、具体的和派生的器物用具。“器”字在《孙子兵法》十三篇中也只出现一次,而且是作为下下策的“具器械”的“攻城之法”才提出的。狭义的“器”主要指“驰车”“革车”“形名”“甲胄矢弓,戟盾矛橹”等军用器械,以及水火风等特殊工具,如曹操所注明的“器械者,机关攻守之总名,飞楼、云梯之属”。而广义的“器”还包括作为“兵之助”的“天时”“地利”“粮食”“委积”“辎重”等诸多客观物质因素,甚而在很大程度上成为物质实力的代名词。当然,孙子更看重那些具有关键作用的器具装备。在惜墨如金的十三篇中,他专门写了一篇《火攻》,具体论述火攻的方式、条件、特点、注意事项等,强调“烟火必素具”即武器装备平时就要准备就绪、“令素行”即平时就注重武器装备的训练使用的重要性,清醒地看到了“水火”这些特殊战备器具的强大威力,并主张慎重而科学地使用,足见其对战斗器具与战备物资的重视程度。虽然孙子反对倚重器械进行强打硬攻,但他未曾轻忽战斗器具与战备物资的重要作用,而是高度重视战备物资的准备调运与战斗器具的训练使用情况,深刻认识到其对于战争进程与结局的重要影响,洞明战争对于人力、物力、财力存在巨大的依赖关系(所谓“取用于国,因粮于敌”)(6)换言之,孙子从未低估、更未否定事关军事斗争的器具物资本身的重要作用(如“金鼓”“旌旗”在“一人之耳目”与“变人之耳目”即统一指挥方面的作用等),否定的只是那些仰仗器具物资而死打硬拼的思维与战法,因为武器物资在斗争准备上与斗争过程中投入、消耗、成本与代价特别巨大(即所谓的“内外之费”“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等)。因而,一味依仗武器装备而死打硬拼会造成巨大牺牲,本为具体的武器物资问题骤然转变和上升为事关生死存亡的战略问题(“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所以,在判断与选择战与不战以及如何战的方式问题上、进而是否使用及如何使用武器装备上,须慎之又慎。简言之,孙子对待“器”的基本态度应是“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最好备而妙用”!。实际上,对于“五事七计”的重要内容,“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即武器装备与兵员训练的优劣情况,孙子是非常看重的,认为其是进行兵力比较并决定胜负的重要前提之一。毕竟,如杨杰所言,“在孙子看来,武器和装备的齐全,实在是作战的先决条件”,属于与“精神力”并列的“物质力”与“技术力”。[3]235-236
质言之,孙武子既强调“道要正,道要仁”,也强调“术要奇”[4]、要“变”,还强调“器”要“强”、“士卒”要“练”,即要保证武器装备的精良铦利并能审慎而合理地使用之,使得战斗人员训练有素,以实现人员与武器的最佳结合。孙子的“无形”之“道”、“无穷”之“术”、“素具”之“器”,作为形上、形中、形下三个层面,虽有天人之分、体用之异、本末之差、一多之别、虚实之界,却又不离不即而紧密关联,“术是人治器以明道的方式,治器可以明道”[5]3,并重齐举而无所偏倚,是相互制约、相得益彰而又动态发展、辩证统一的复杂系统与有机整体,而非相互割裂、互不相干,也非静态凝固、一成不变的体用关系,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道不离器、言道不离器术、体用一源、本末一贯、上下一统的思想取向与特色。
二、《孙子兵法》“道”“术”“器”的思想方法
孙子对“道”“术”“器”层级结构及其内在关系的阐发与揭示,反映了其对军事斗争系统性、整体性、辩证性、动态性、复杂性与规律性的深刻洞悉,展现出其将唯物论与辩证法、认识论与行动论、心性论与事功学、主观与客观、个体与整体、微观分析思维与宏观综合思维、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理想性与现实性等方面,加以集成统合的思想方法。
(一)唯物论与辩证法
战争自产生之日便与巫术鬼神如影随形。但是,孙子却明确指出:“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反对运用阴阳杂占等原始方法、仰仗天命神意去认识和开展战争,主张“禁祥去疑”,重视人(包括君主、将帅、吏卒、百姓)在战争中的主导地位与积极作用,推崇“多算胜”“先为不可胜”“因敌变化而取胜”。即是说,正因为孙子具有成败“必取于人”故要因情用兵、因敌制胜的唯物立场,重视“人道”而不是神道鬼谋,才进而重视人之知、人之智、人之计、人之谋、人之变、人之动,注重从“五事七计”综合方面进行系统而整体的谋划和比较,并根据“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之内在逻辑,而主张“胜可知”与“胜可为”,即基于历史与实践经验而探寻战争规律、预知战争胜负、积极高效备战,通过“胜兵先胜”而胜券在握。当然,在把积极能动、有所作为的“人”作为决定战争胜败之主导因素的同时(“能为胜败之政”),其又把战争当作一种客观物质运动现象来对待,极力主张“考虑战争问题一切从实际出发,从客观物质条件和环境着眼”,深刻认识到“战争必须建立在雄厚的物质基础和充分的战争准备之上”[6]522。
基于重视人及客观现实的唯物立场,孙子还认识到普遍存在于战争各个方面、各个层次的诸如彼己、主客、攻守、形势、进退、虚实、奇正、众寡、专分、强弱、阴阳、刚柔、全破、巧拙、迂直、劳佚、速久、动静、屈伸、刚柔、勇怯、治乱、利害、胜负、安危等多种矛盾对立关系,系统论述了战争胜负与各种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尤其强调要“杂于利害”即全面辩证地看待“利”与“害”的紧密关系,并看到战争中的矛盾总在不断变化,对立双方总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转化,正所谓“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这就要求决策指挥者要懂得通权达变,“应形于无穷”,“战胜不复”,“因敌变化而取胜”,而不能僵化偏执、拘守成法,要自觉将“变”与“不变”统一起来。[7]换言之,要将“庙算”之“道”、“诡诈”之“术”与“兵助”之“器”有机结合、辩证统一起来。概言之,正是基于这一“丰富”而“生动”的唯物辩证立场[8]132,孙子才强调要紧紧立足于现实时势,自觉将实力与谋略、诡诈与仁义、功利与道德、全胜策与战胜策、客观物质因素与主观精神因素、有利条件与不利条件、静态与动态、原则性与灵活性、战胜攻取与善后修功、周全考量与抓住重点、争取万全与敢于冒险、先发制人与后发制人、能战与不战、理想追求与实际操作有机结合起来,因应变化而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建筑工程在建设的过程中,建筑工程施工领导人员要加强对注浆施工技术方面知识的宣传,多开办与注浆施工技术有关的讲座,组织建筑施工工人集体来学习这一方面的相关知识。在建筑工人内部开展注浆施工技术的学习,这样可以增进建筑工人对注浆施工技术的了解,为建筑施工工人在施工过程中运用注浆施工技术提供可能。
(二)认识论与行动论
出于“胜敌而益强”与“安国全军”之战略动机,孙子强调对于战争要做到“先知”与“尽知”,即要事先全面而深入地探究、解析和谋划战争,从而为用兵作战奠定坚实的认识论基础,争取认知与决策上的最大主动权、自由权与制胜权。这是由于,“‘知’的诸范畴是战争制胜的依据和战争行动的基础”,“‘知’是一切战争行为的动因和决策的基础”[9]82-93。当然,要做到“先知”与“尽知”绝非易事。按孙子所论,“知”的对象和内容非常广泛,包括战略战役战术与治军管理之方,涵盖自然物质与精神心理等因素,其核心内容则是对于“道”“术”“器”及其相互关系的认识;而且进行战争决不能满足于对浅表现象的一知半解(如“相敌三十二或三十三术”),而要致力于超越“众人之所知”,善于识破种种骗局迷雾,快速地转“知”为“识”、转“知”为“智”、转“知”为“谋”,转“知识”为集体意图(按照以布莱特曼、塞尔与刘易斯为代表的信息哲学的相关理论,“集体行动能够得以成功实施的一个重要理性前提就是参与该集体行动的行动者们集体意图之间的有效协同。”(参见张巍:《意图独特性的信号博弈辩护》,《哲学分析》,2021年第1期,第166-178页)对于孙子来说,其既包括君将之间的“将能而君不御”式的高层协同或曰决策指挥协同,也包括军队集体的“携手若使一人”“并敌一向”式的基层协同或曰执行步调协同)、周密计划与可靠方案,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由“知战”到“胜战”的转变。
当然,在孙子看来,谈兵论战绝不是为了知识而知识,也不是为了显示高明与邀功请赏(相反,孙子推崇“形人而我无形”与“无智名、无勇功”之境界),而是要为实际行动提供可靠前提与正确方向,将系统集成的信息认知及时转化成理性高效的具体行动,以是否符合整体利益为标准当动则动、当止则止,从而确保“动而不迷,举而不穷”,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与“兵不顿而利可全”之最优效果。这是因为,“战争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知与行是不可偏离、更不能对立的,否则就像纸上谈兵的赵括,必然给国家和军队带来巨大的悲剧。”[10]191故而,孙子不但强调“先知”“尽知”以取得行动主动权、自由权与制胜权的重要性,而且指明在各种“不知”“无虑”“少算”情况下盲目行动和仓促应战必然带来“乱军引胜”与“必擒于人”的巨大危害性;并且他还着重阐明了认知与行为互动促进的逻辑理路,所谓“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进而指出“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这一知行合一的化境,所具有的“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之妙用。
(三)心性论与事功学
孙子认识到,战争虽然关乎国家整体利益,但对这一整体利益的有效维护则主要依靠一些有血有肉的个体来完成,而这些个体外在的言行举止,在很大程度上又受制于其内在复杂变动的心性状况。政治之道、诡诈之术、攻守之器,无不是君主将帅乃至吏卒心性心理之多样表征或受制于其总体的心性状况。在其看来,君主将帅作为个体,乃是有着欲性、情性、智性、仁性、灵性之心性结构与精神意向的生命体。孙子也正是基于这一心性结构与心性世界的深刻洞察,而谈兵论战的。不过,不同于儒家的心性之学,对兵家孙子而言,心性之学所主要解决的不是个体的道德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处理好国家乃至天下的整体利益问题。换言之,孙子的心性论不单指向和关注“主孰有道”“将孰有能”这般个体的道德修为与能力提升问题,更集中指向和关注“安国全军”“唯民是保”如此整体的功利获取与权益保障问题。进言之,孙子的心性论是成德之教,更是成事之学、成功之学,即是说,成就个体之德乃是为了更好地成就国家乃至天下的大事大功。换言之,孙子的心性论不仅追求德性的完善与人道的彰显,更追求利益的整全与事功的圆满。
究极而言,孙子之所以能参透和洞明君主将帅内在隐秘的心性世界,主要得益于他对丰富多样历史经验的积极扬弃,对复杂变动社会现实的深切体悟,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以系统辩证为主的多样思维方式。由于孙子具有敏锐的历史意识、浓厚的淑世情怀、健全的思维方式,始终将君主将帅置于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多维视角中加以审视和探析,这使得他的心性论表现出鲜明的继承性与创新性。他以缜密周全的心性逻辑为基点支撑起疑天而取人、审时而度势、因敌而尚变、重德而保民、不战而全胜的成事体系,高扬了疑天惟人的人本精神、因革变易的因变精神、德刑相合的和合精神及保民惠民的民本精神,以兵家的独特视角,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积极而深远的价值意蕴与精神追求。[11]
(四)主观与客观
孙子的唯物立场表现为反对天命鬼神而重视人的主观作用,而人的主观作用又表现为人的目的性与能动性。孙子强调用兵作战要明确而坚决地贯彻“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之理性原则,符合“兵不顿而利可全”“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与“安国全军”之功利目的,即在保全自身乃至在力争敌我双方对抗与损失最小化的前提下,追求国家乃至天下利益的最大化。这一功利目的与理想追求,实际上也是孙子对通过争霸兼并战争以做大做强之时代潮流的顺应,是对以古《司马法》所标举的“以礼为固,以仁为胜”(《司马法·天子之义》)与“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汉书·艺文志》)之原则的逆反与突破,是对战争“以诈谋利”[12]48-51之本质的破解与洞悉。也正是出于这一以最小代价制服敌人而获取最大效益的强烈的战争目的论,孙子才着眼根本与长远,推崇以智谋胜敌而非战争手段解决问题。[13]124-128其同时认识到,为达到此功利目的与理想追求,又须充分发挥“不可胜在己”与“先为不可胜”之主观能动性,牢牢把控“致人而不致于人”即计由我算、谋由我定、战由我出、胜由我为之主动权、自由权与制胜权。
但是,孙子也深刻认识到,要实现“全胜”“全利”之功利目的与理想追求,着实很难。其绝不是依靠主观上的一厢情愿与侥幸心理而取得,而是必须紧紧立足于“‘五事’‘七计’这些决定胜负的客观物质条件”[14]与洞明客观社会时势(包括战争的地位、效益与风险代价等),认真总结过往战争经验教训,着力探寻和善于驾驭战争规律(7)在李浴日看来,这些战争规律也可称之为基本原理,其将孙子的基本原理概括为先知、计划、自然、求己、全存、主动、利动、迅速、秘密、变化十大原理。(参见司马琪主编:《十家论孙》,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版,第79-84页。),深入探究和洞晓“知胜之道”,“认识客观实际中的发展规律,并按照这些规律去决定自己行动克服当前敌人”。[15]182为此,孙子特别指出,“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对比按规律行事者与靠侥幸碰运气者,并指明二者有着质的区别而不可同日而语,强调只有基于客观物质条件而发挥主观能动性、尽力洞晓并善于利用客观规律,并将“客观规律性于主观能动性统一”[16]120-131起来,综合运用谋略、外交、实战等灵活多变、恰当高超的手段,才有可能制服敌人而赢得“全”而不“破”的胜利。正如姚振文所言:“他立足于战争的复杂多变,强调决策的科学和精密,着眼于信息的把握和宏观测算,从现象到本质,从简单到复杂,从主观到客观,从局部到整体,较为深刻地揭示了战争的一般规律。这足以表明,孙子已将其战争的理想追求和战争现实问题的探索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进而达到了一种科学的境界。”[17]这种对“战道”即战争客观规律加以科学认知并切实遵循“战道”行事而可“君命有所不受”的特别强调(8)这些客观战争规律主要包括“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多算胜少算不胜”“以虞待不虞者胜”“上下同欲者胜”“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胜兵若以镒称铢”“因敌而制胜”“避实而击虚”“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等。,最为鲜明地体现出孙子将主观与客观紧密结合的思想趋向,也最终凝聚成孙子的“用兵之道与用兵之术”,凝聚成追求“以智取胜”而非单纯的“以力取胜”的兵学智慧。
(五)个体与整体
孙子谈兵论战完全是出于“全胜”“全利”之整全功利目的,致力于国家利益最大化,始终以社稷继绝、国家存亡、百姓祸福、士卒生死为考量之本。故而,其特别反对君主将帅为了个人名利、因为感情用事而兴师动众,严正告诫“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有论者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不甚重视甚至具有“反对个体生存的倾向”和“把个体消融于群体”的明显特点,这种“生存体验主要是血缘共同体的同心同德”这样一种“群体的而不是个体的”“自然的而不是自由的”形式,并正因为将个体生存“消融在群体生存的整体氛围里面,没办法突破,突围不出来,很少看到有个体生命冲动、内在能动性的一种积极的表达,到处可见的是对个体生命的化解与放弃。”[18]142-143此论失之偏颇。实际上,中国传统文化中也很重视“杀生以成仁”(《论语·卫灵公》)、“舍生以取义”(《孟子·告子上》)、“士可杀而不可辱”(《礼记·儒行》)、“从道不从君”(《荀子·子道篇》),即“为仁由己”的德性自主、意志独立、人格自由。[19]诚如张岱年先生所指出的:“古代哲学中却也有肯定人的独立人格、重视人的尊严的进步学说。”[20]53-54只不过,在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中,确乎没有孤立无依的个体生存与人格自由,个人的言行德能总是与社会责任、民生疾苦与国家整体利益紧密关联,并且也主要是在这种有机关联中才具有积极而真实的意义与价值。
(六)微观分析思维与宏观综合思维
学界多认为中国思维属于综合型,而西方思维属于分析型。钱穆先生即说过:“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24]1吴如嵩先生也认为,“西方军事学的理论基础是逻辑思维,西方的军事术语是以概念元素的分解与综合为特征的”,“西方军事思想确实具有偏重微观的思维特征”,“而中国传统兵学的理论基础,是以辩证法为主体的,经验的、非形式逻辑的思维方式”,“注重对事物进行整体的、动态的把握,注重事物的普遍联系、能动转化和循环发展”[25]。之所以如此,进而导致中国历史传统重道轻器、重谋略轻技术、重直觉顿悟轻逻辑分析而西方正好相反,乃是由于“西方将仿生学多用于自然科学技术研究和应用,而中国将观察自然现象得出的哲理多用于军事谋略、政治权术、社会管理和处世之道等,从而形成了中西思维差别的一个重要分野”[26]。其实也不尽然。我们从《孙子兵法》十三篇来看,其数理量化思维、逻辑推理思维与辩证分析思维都很发达,这与西方所重之逻辑分析思维颇为相近。(9)魏占武先生认为,孙子具有演绎、归纳、类比、定义、因果、量化等多种逻辑思维方式。(参见魏占武:《孙子思维科学》,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年6月版)。其重视从“五事七计”方面进行条分缕析地“校”“察”与“庙算”,对决定战争进退胜负的诸多因素进行分别的考察、计算和解析,尤其是对物质经济因素与人员素质因素进行细致深入的考量,即对蕴涵其中的主要涉及“道”“术”“器”三方面进行分门别类的比较辨析,彰显了逻辑思维的分析性、层次性、条理性、严密性。
但是,由于认识到战争是一个立体多维、动态多变的过程,孙子更为强调从系统、整体、全局、长远、发展变化的角度来审视和谋划战争。恰如黄朴民先生所言:“《孙子兵法》的精髓,就是善于从全局的高度,去认识决定战争胜负的要素,把握克敌制胜的奥妙,驾驭治军用兵的方法。无论是政治与军事主从关系的分析、经济与战争依赖性质的阐述,抑或是敌我战略优劣态势的判断,作战指导原则各个层面的协调,都具有鲜明的整体性、系统性、全局性、互补性的特征。”[27]2其总是善于超越战争看待战争,跳出军事谈论军事,始终将战争与军事作为“国之大事”,置放于“胜敌而益强”与“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的社会时势中,以及由政治、经济、外交、自然条件等多种因素交织互动的有机系统中加以综合考量与利弊权衡,将有关战争的“道”“术”“器”进行系统而整体的推究与研判(当然,孙子在主张全面系统研判和谋划的同时,也主张突出重点和抓住要害)。故而,“五事七计”是细部规定与具体比较,更是宏观考量与整体谋划,是宏观的、整体视野的“战略预测”与微观的、局部视野的“战术预测”之“双重”统一。孙子思想中“宏观与微观的统一”这一维度,确立了《孙子兵法》作为兵家理论的科学性与有效度,有助于战争决策者全面认识战争格局和准确研判战争胜负。[28]
(七)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
在孙子思想架构中,“道”相当于政治道义、战略构想、功利目的、规律原则、制度方式等,是其价值理性的表现;而“术”与“器”则相当于手段、途径、质料、方法,是其工具理性的表现。在其看来,要尽最大努力以争取实现“不顿”而“全利”、“不战”而“全胜”,也即“道胜”理想,强调政治道义对于军事斗争的制约与导向作用。但此理想目标绝不会唾手可得,也无法一劳永逸,须认真准备、精心谋划、综合施策方可实现。即是说,在孙子看来,“道胜”理想不能凭空得来,而是要通过高明而实在的“术胜”“器胜”庶几达成。换言之,孙子之“道胜”“术胜”“器胜”,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连为一体的。
需要指出的是,孙子重视“道”,并不能由此而必然推出其轻视“术”与“器”,未必如有的论者所认为的其“厚此”必然就“薄彼”。(10)或许如熊剑平所言:“可能是因为孙子的谋略之术过于出色,所占比重所占篇幅也较多,给人们留下了更为突出的印象,可能会由此导致人们对其中的实力之论有所忽视,进而产生一些误导和曲解。”(参见熊剑平:《孙子论力与谋的统一》,《滨州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第22-27页。)只不过,由于充分考虑到“器胜”所可能造成的“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的巨大消耗,以及“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的灾难性后果,认识到战争不是靠单纯的实力对抗、资源消耗去死打硬拼,孙子遂不以“器胜”甚至“术胜”或曰“力胜”,而以“道胜”“智(谋)胜”(“无智名、无勇功、无奇胜”之“智”)为上为善而已(其明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并推崇“无智名、无勇功、无奇胜”)。我们不能因其不以“器胜”“术胜”或曰“力胜”为上为善,而推出其必然不重视“器胜”“术胜”或曰“力胜”。换言之,不以“器胜”“术胜”或曰“力胜”为上为善,不能构成不重视“器胜”“术胜”或曰“力胜”的充分条件。(11)正如我们不能从某某食物口感不好,而推出某某食物必然营养不佳一样。在孙子眼里,“道”“术”“器”,或曰道义、谋略与实力,是相互制约、相须为用而“并力”与“并敌一向”的。三者之间构成一个有机系统、一种价值选择关系,即在一定情况下与范围内具有先后、主次、统分、优劣、高下的关系,而不是非此即彼的绝然对立关系,反映了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内在统一。(12)张再林先生慧眼独具,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兼具并有的。他提出,长期以来,发端于马克斯·韦伯思想的中国传统文化缺乏“工具理性”的观点,一直不失为中国文化解读中的主导性观点。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不仅长于“价值理性”,而且在“工具理性”方面亦不逊于西人。这一点,一方面体现在中国哲学思想之中,从《周易》的“利用安身”到荀子的“善假于物”,再到王夫之的“天下唯器”即其显证;另一方面它还在中国历史中得以生动地运用,无论是汉唐高度的科技器物文明,还是汉唐发达的思想文化文明都无一不是其说明。(参见张再林:《中国文化中的“工具理性”》,《人文杂志》,2017年第12期,第7-17页。)
孙子重视将“道胜”“术胜”和“器胜”或曰“智(谋)”与“力胜”结合起来,即将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有机结合起来的“伐谋”“不战”的全胜战略,与西方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所主张的“绝对战争”与“无限暴力”即崇尚军事层面的“器胜”与“力胜”与理论(13)推崇“绝对暴力”的克劳塞维茨认为,“战争不仅是一种政策行为,还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继续”,“政治目的是终点,战争是达到它的手段”之说,虽属开创历史的卓越洞见,但也表现出将战争仅沦为政治之工具、徒有工具理性而湮灭其价值理性的思想倾向。(参见卡尔·克劳塞维茨,时殷弘译:《战争论》,商务印书馆,2016年5月版,第119页。),迥然有别。这是由于,《战争论》与《孙子兵法》在致思取向与哲学理念上有着根本的区别:“一个是源于黑格尔的‘绝对真理’,一个是源于中华文化的思辨哲学。必须看到,重器轻道必然导致见物不见人,必然走进唯武器论的死胡同,必然崇尚使用武力,轻启战端。《孙子》则不同,它始终把价值观放在第一位,始终重视人文关怀,坚持慎重对待战争的观点。”[29]
实际上,正是由于孙子学理中并未有明显的所谓重道轻器的思想倾向(从其充分考虑“器胜”的代价与风险层面来说,孙子似乎有些重道轻器;而从其谋略实力兼重的思想来看,其将器具准备及其训练作为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乃至追求最大限度的保全敌我人员及武器装备的情况下制服敌人,绝不能说孙子重道轻器。正如我们一方面说孙子重战而慎战是就其对待战争的整体态度而言,另一方面说其重谋而轻战是就其反对直接硬性的武力对抗而言。),其把“兵众孰强、士卒孰练、法令孰行”作为决定胜负的重要条件之一可谓明证铁证,而是兼具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类(《汉书·艺文志》),即“包四种,笼百家,以奇正相生为变”(郑友贤《十家注孙子遗说并序》)之思想特征,表现出“道”“术”“器”体用一源、本末一贯、上下一统、相辅相成的思维理路,也即重视战略上的运筹帷幄、战术上的变化莫测、武器装备上的精心设置、训练管理上的严格规范。也正因为有此原初的思想规模与理论意蕴,后世兵学才能冲破僵化刻板的经学罗网,自觉承接“经世致用”之实学思潮的影响,而产生理论建构与实际操作并重的“兵学转型”,注重理论和实战相结合而总结撰写了《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的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30]
(八)现实性与理想性
由特定时代背景所致,孙子兵学也表现出现实性与理想性兼具结合的鲜明特质。姚振文指出:“春秋时代诸侯争霸的战争现实需求与中国传统战争伦理观的深远影响,使得《孙子兵法》的精神价值取向既表现出功利层面的现实性与实用性,又表现出道德层面的理想性和超越性”,即是说,“《孙子兵法》为代表的兵家学说既追求一种以仁为基、兵以仁用的道德理想之美,又追求一种适应于复杂战争实践的实用理性之美”[31]。换言之,孙子讲求功利而不唯利是图,推行仁道而不迂阔夸诞,崇尚和平而不异想天开。其讲求的功利,是诸侯国乃至天下的整体利益,是理性范导下的功利;其推行的仁道,是与实际利益相结合的理智德性,是体现政治道义的伦理德性;其崇尚的和平,是在知战、谋战、备战、能战而善战前提下的“不战”,是建立在谋略与实力基础上的“全胜”。“这些都体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辩证统一,展示了高远的价值追求与深切的人文关怀,闪烁着耀眼的人性光辉。”[32]
最能体现孙子将理想性与现实性有机结合的莫过于其主张“全胜”策与“战胜”策齐施并举。其一方面标举和确立“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顿而利可全”的理想追求,另一方面又深研和倡导“致人而不致于人”“因敌而制胜”的具体战术战法,将“伐谋”“伐交”“伐兵”“攻城”多手并用,擅长打“组合拳”。孙子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并非是要否定一切战争,而是强调迫使敌人屈服的理想目标,须通过尽可能避免直接武力交战,进而把战争规模与破坏程度限制到最小最低的高明手段而达到。因而,我们不能机械理解“不战”“不顿”等措辞用语与理想目标,其是相对而非绝对的,内蕴着理想性与现实性互补相合的内涵精义。
三、《孙子兵法》“道”“术”“器”的精神取向
孙子之所以能提出和建构“道”“术”“器”的层级架构与思想方法,与其所倡导的系统辩证、务实功利、变革创新、人本和合的精神取向密不可分。
系统辩证精神。依孙子之论,“道”“术”“器”三大要素之间相互制约而又相辅相成,构成一个复杂而宏大的制胜系统。这三大方面蕴含着彼己、主客、攻守、形势、进退、虚实、奇正、众寡、专分、强弱、阴阳、刚柔、全破、巧拙、迂直、劳佚、速久、动静、屈伸、刚柔、勇怯、治乱、利害、胜负、安危等诸多矛盾对立关系,环环相扣而辩证互动,其中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会产生连锁反应与关联作用。对“道”把握不准,就会导致对“术”施展不佳,对“器”使用不当,反之亦然。
务实功利精神。孙子对“道”的正确把握、对“术”的科学运筹、对“器”的合理运用,旨在通过智谋而最大限度地限制战争暴力、降低战争代价,以实现政治道义与战争效益之“双赢”,充分体现了务实功利精神。恰如钮先钟先生所指出的,孙子“并不玄想,其一切观念又都以现实为基础。所以,他的哲学是一种实用的哲学。他重视经验,重视数量,在其书中到处都表现出他务实的态度。他的书绝非抽象化的空谈,而是一本具有实际可行性的教科书。简言之,孙子的思想具有高度的务实导向”[33]19。
变革创新精神。孙子立足于“胜敌而益强”的现实需求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想追求,汲取前人诡诈用兵的历史经验,实现了从“以礼为固”到“兵以诈立”的重大转变[34],形成“兵无常(成)势”“应形于无穷”“因敌而制胜”“因敌变化而取胜”“践墨随敌”而“战胜不复”的变革创新观念。依孙子之见,“道”“术”“器”的内涵及其相互关系,不是恒定不变的;作为一个复杂有机的制胜系统,时势的治乱、仁道的有无、事功的全破、谋略的优劣、实力的强弱,既可能形成良性循环而相互支撑,也可能形成恶性循环而相互消解。
人本和合精神。在孙子眼里,对时势的正确把握、对仁道的大力倡导、对事功的合理确定、对谋略的精巧擘画、对实力的科学运用,需要把天、地、人“三才”有机结合起来,把君主的贤明、将帅的睿智、民众的支持有机结合起来,“把战争艺术与战争理性、武力运用与武德要求完美地结合为一体”[35]389。一句话,把所有关涉“道”“术”“器”的层面有机统合起来,体现出对作为主体的人之生命与德能的高度重视、对诸侯国乃至天下整体利益的极力关注、对谈兵而不好战与用兵而求全胜之理想境界的执着向往。
四、几点启示
孙子“道”“术”“器”“三位一体”的层级架构、思想方法及其精神取向,源于历史又超越历史,其所蕴藏的哲学智慧与精神价值,能为我们当今的建设发展提供有益启示。
第一,借鉴孙子丰富多样的思维理路。孙子的思维理路丰富多样而精彩纷呈,体现出圆融贯通的思想特征。我们从其对于“道”“术”“器”及其相互关系的论述中,足见其总是善于从唯物辩证、宏观整体、微观变易、巧借外力等多维视角来系统分析、理性看待和有效解决诸多棘手难题。这些思维理路有助于我们“提高战略思维、历史思维、辩证思维、创新思维、法治思维、底线思维能力”[36]223,进而统揽全局、协调各方、因势利导、识变应变、权衡利弊、扬长避短、交流互鉴,稳妥高效地开展工作。
第二,效法孙子条贯通达的成事逻辑。据孙子之论,顺天时、得地利、贵人和、重武备、尚谋略,即重视内因、外因、硬实力、软实力、客观规律性、主观能动性,是用兵作战“巧能成事”的五大要素条件。[37]这五大方面相互制约、相辅相成、动态互补、密不可分,实际上也是“道”“术”“器”“三位一体”的具体表征,展现出顺应时势、崇尚道义、遵循规律、讲究谋略、注重实力的条贯通达的成事逻辑。我们可以效法这一成事逻辑,牢牢把握时与势在我们这一边的主动权,“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站在人类进步的一边”[38]68,占据真理和道义的制高点,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为实现道义目标,我们尚需不断提升和壮大以经济实力、军事实力、文化实力为主的综合国力,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不断夯实维护自身发展与世界和平的经济物质基础,不断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有了道义目标与实力条件,还须搞好顶层设计,保持战略定力,并施以积极灵活的策略方案,方可做好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
第三,弘扬孙子积极向上的精神取向。身处风云变幻的春秋时代,以孙子为代表的兵家既继承前人又大胆创新,彰显了系统辩证、务实功利、变革创新、人本和合等精神取向。这些内涵丰富且积极向上的精神取向,对于我们置身国内国际两个大局,胸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统筹发展与安全,“在危机中育先机、于变局中开新局”[39]308,更好应对诸多可预测和难以预测的重大风险挑战,从而赢得更大主动权与话语权,均能提供重要精神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