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还有未来吗?》:交互性视域下的印刷文化史研究
2022-11-22杨石华陶盎然
□杨石华 陶盎然
《纸还有未来吗?:一部印刷文化史》(Interacting with Print:Elements of Reading in the Era of Print Saturation)(以下简称 《纸还有未来吗?》)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于2021年5月出版。该书的中译本出版对国内的印刷文化史研究而言是一个福音,因为该著作以 “交互”的概念视角和方法来讨论“人们如何与印刷品交互,人们如何使用印刷媒介与他人交互,以及印刷文本和图像如何在复杂的媒介生态中彼此交互”等问题,并以18个关键词作为切入点,系统而全面地为我们揭示了18—19世纪的西方印刷文化史。
一、交互的视域:印刷文化实践的再审视与意义增值
《纸还有未来吗?》一书最大的理论贡献在于创造性地运用交互性的理论视角对西方印刷文化史进行深入的分析。“交互性”是一种“用于分析人与人之间、人与机器之间以及机器与机器之间交互的广义概念”。[1]96它与媒介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并在大多数时候被视为是新兴媒介的特定表征,用以作为和旧媒介进行区别的指标。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仅是视听/图像域的产物,它存在的历史远比我们所认为的要久远,尤其是在印刷域中。媒介学者德布雷把“媒介域”作为人类媒介发展历史分期的依据,并将人类文明史划分为:文字 (逻各斯域)、印刷(书写域)和视听 (图像域)。[2]对照三个不同的媒介域分期,18—19世纪的印刷文化时代属于典型的印刷域。从 《纸还有未来吗?》一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交互性”在印刷域中的广泛应用。
对交互性的理解大体存在两种界定脉络,一是作为对内容进行控制的交互性,二是作为反馈的交互性。[3]“组论”小组在对西方印刷文化史分析时采用的“交互性”界定主要偏向于“内容控制”。根据18—19世纪的信息传播技术和印刷实践来看,作为对内容进行控制的交互性比较符合 “印刷域”的历史情境。毕竟作为反馈的交互性更多的是体现在20世纪末期到21世纪的“视听/图像域”媒介环境中。在由纸张和印刷技术建构的印刷域中,读者与印刷品、印刷品与非印刷品、印刷品中介下的人与人的交互主要是以文本媒介及其内容作为共同枢纽来进行互动,虽然有一定程度的反馈,但这种反馈的即时性仍存在很大的问题。因此对内容的控制就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议题。斯特沃特·阿肖普 (Stewart Alsop)把交互性描述为四个层次:“观看”(watching)、 “浏览/导航”(navigating)、“使用”(using)和 “编程/控制”(programming),其中“控制”是“交互性”的最佳表现形式,因为读者或用户可以自己赋予内容以含义并控制整个交互体验。[4]就作为对内容进行控制的交互性的界定而言,其理解路径是从“人类能动性角度界定交互性,并且将人类参与和设计或使用的自由度看作是界定的变量”[1]92。
以书籍为代表的印刷品,它们的交互性源自其物质性和可供性。作为以纸张为基础单元的印刷品在经过一定数量的装订后会产生诸多可供进行交互的空间。这些空间为读者的空间再生产提供了物质性基础,例如,纸张的物质性存在决定了人与之交互存在折叠、剪切和粘贴三种不同的实践方式。[5]257以纸张为中心的印刷媒介因其物质性,为人们与印刷品的交互提供了很好的书写平台。这一平台改良了人与物之间传统的铭刻交互实践,它借助印刷术的技术赋权实现了规模化刻写,提升了信息知识的存储能力。印刷域中的这种传播物质性决定了印刷媒介是一种“铭刻媒介”,因此在人与印刷品的各种交互实践过程中主要是通过“刻写实践”的方式实现了信息知识的存储化和记忆化。“刻写实践”是相较于“体化实践”的一种能够“说明记忆如何在身体中积淀或积累”的行为。“我们通常把刻写当作传递社会记忆的特许形式,我们认为社会刻写体系的传播和周密化,有可能让它的记忆能力得到有说明意义的发展。”[6]另外,印刷品的物质性及其传播的内容则赋予了印刷品具有较好的“可供性”(affordance)。印刷品的这种“可供性”并不是封闭的,而是具有很大程度上的开放性和可塑性。在传播学领域中,“可供性”广泛地被应用于强调技术/物的性能或特征能够为个体的使用承担什么,并具有信息生产、社会交往以及移动等维度。[7]作为物的印刷品,它的信息传播特性为出版者和读者搭建了沟通的桥梁,更为读者的信息需求提供了客体对象。印刷品本身的 “可供性”为其“交互性”奠定了扎实的内容基础,即它为读者在获取内容时呈现了“使用”层面意义上的交互性。由此可见,印刷品的物质性和可供性为人的社会记忆形塑与延续提供了基础保障和核心内容,从而为人与印刷品的交互赋予更多的文化意义。
印刷品作为一种大众传播的媒介载体,它在信息的传递观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信息传递过程实际上是一种交互过程,信息的能量在交互过程中得以加强,从而实现信息的增值。[8]将“交互性”引入印刷文化史研究中,有助于我们综合性地讨论个体读者的阅读体验、印刷品社会场域中的媒介生态环境以及印刷品的社会整合意义,从而实现印刷文化的意义增值。这种意义增值是以往印刷文化史研究中所欠缺的,因此从交互性视域来重新审视印刷文化实践是十分必要且重要的。与此同时,这种从交互性视域来审视印刷文化实践,还将为我们提供一种全新的“指示”[9]意义,即在作为对内容进行控制的交互性 (观看、浏览/导航、使用、编程/控制)框架下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18—19世纪西方的印刷文化史脉络。
二、交互性的深化发展:内容控制与超文本实践
(一)读者对内容进行控制的能动性
在崇尚纸张与文字书写能力的印刷域中,印刷品被赋予了强大的固定性功能。伊丽莎白·爱森斯坦在《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一书中强调了印刷术因其固化功能和累积性变化从而具备强大的保存威力。[10]另外,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也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中强调了印刷术这种固化功能,即印刷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印刷语言在“拉丁文之下,口语方言之上创造了统一的交流与传播的领域”“赋予语言一种新的固定性” “创造了和旧的行政方言不同的权力语言”,从而奠定了民族意识的基础。[11]当印刷术的这种固化功能被广泛接受后,容易使得人们对读者与印刷品进行交互时的能动性产生忽视,甚至是形成一扇百叶窗遮蔽了读者对内容进行控制的能力。
人与印刷品的交互是印刷文化实践中最常见的实践方式,因为印刷品作为信息传播工具的同时也是一种文化产品,是文化消费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读者与印刷品进行阅读交互时,读者不仅可以在出版商特意留下的“空白”处进行反映自身阅读体验的“标记”,以折叠、剪切和粘贴的方式来对“纸张”进行交互,也可以通过“增厚”的交互实践在既有文本的基础上添加诸多自己感兴趣的新文本或素材,还可以依据自身的审美偏好和品位对书籍进行“装帧”。在“交互性”的视角下再审视18—19世纪的印刷文化,不难发现在阅读过程中充满着各种读者与印刷品/纸张进行抗争和抵抗印刷术固定性的内在张力。这种内在的张力本身就是读者与印刷品进行交互的体现及其结果,它通常以一种原初式“超文本”的文化实践方式得以呈现。
泰德·尼尔森作为“超文本”概念的提出者,他认为“纸张的问题是,每个句子都想突围,向其他方向滑动,但页面的限制却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所以,如果页面能够长出翅膀,或是在一侧长出隧道,那么插入的文字就可以一直写下去,而不会在某一点之后停止”,进而,他指出超文本是“以一种复杂的方式相互连接的书面或图像材料,无法方便地在纸上呈现或表示。它可能包含摘要或内容,以及它们之间相互关系的映射;它可能包含研究它的学者的注释、补充和脚注。这样的系统可以无限发展,逐渐包括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书面知识”。[12]从尼尔森对“超文本”的界定和对印刷品的评价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超文本”本身是为方便读者对文本内容进行控制的一种创新性形式,同时它也是一种典型的 “交互性”体现。当从交互性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读者与印刷品之间的交互实践时,我们同样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种文化实践本身就是一种突破印刷术和纸张的固定性,以原初人工方式实现“超文本”的实践方式。这种超文本式的交互实践,其目的仍是为了更好地对文本内容进行控制,这也反映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能动性。
(二)知行合一: 《纸还有未来吗?》内容与形式的创造性整合
交互性是一种理论创新资源,同时也是一种方法论。《纸还有未来吗?》一书除了在内容上将交互性理念应用于各个关键词的研究中,它还将其作为一种方法论应用于整个书稿的知识生产过程中,真正意义上做到了 “知行合一”。一方面,“组论”小组的前身是由印刷文化和期刊写作史、艺术及视觉文化理论、计算机文学分析等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者组成的 “印刷交互研究小组”,他们在对印刷业饱和时代的印刷文化实践展开研究时,选择了以“交互”作为理论视角,细致地分析了人与印刷品、印刷品与非印刷品、印刷品中介下的人与人之间的交互实践,同时他们采取的知识生产方式并不是独立分工的,而是选择了“组论”这样的协同化知识生产作为书写方式。因此“没有人拥有所有权,但所有人都会为此承担责任”,即“所有人对其内容都负有相同的责任,无法将任何一部分的责任分配给任何一个作者”。[5]序言9这是一种思想交互的创新性尝试。
另一方面,关键词的知识结构书写方式打破了以往书写方式的线性与序列性特征,具有一定程度的“超文本”特征。1965年,泰德·尼尔森在论文《一种复杂、可变、不固定的文本结构》中,极具开创性地提出了“超文本”的概念,意指“非序列性的写作——文本相互交叉并允许读者自由选择,最好是在交互性的屏幕上进行阅读”[13]。该书稿的18个关键词之间的排列虽然是以字母顺序的方式进行展开排列,但它们之间并不存在重要性或时间性之间的等级差异,读者可以从任意一个关键词开始阅读和随意跳转到另一个关键词,而不会产生阅读体验和知识获取方面的障碍。这种超文本特性的书写方式和阅读体验,将阿肖普指出的“浏览/导航”层面的交互性体现得淋漓尽致。另外,这种“超文本”的特性还可以从各个关键词的研究论述中存在大量其他关键词的互文中得到体现。例如,在“增厚”这一关键词的章节内容中,与“标记” “索引” “目录”“编目” “泛滥” “纸张”都产生了互文,其中“泛滥”“纸张”的互文不止一次。与此同时,这种互文性的超文本特性在“组论”小组最后提供的“基于反致系统的网络”结构关系图中(通过线条粗细程度反映其互文性程度)也得到了直观体现。这是“组论”小组与其他同类关键词研究者最大的区别,也是一个在纸质书籍中实践“超文本”的特色创新之处。
三、交互中的缺憾:印刷文化知识图景中的不足
虽然《纸还有未来吗?》一书在交互性的研究与知识生产方面做到了知行合一,也为读者了解西方18—19世纪的印刷文化史提供建构了一个大体的知识图景,但它所建构的这个知识图景并非完美无瑕,还存在诸多可以进一步商榷的地方。
“组论”小组并未向读者介绍18个印刷文化实践关键词的选择依据,这就导致了虽然它向印刷文化研究者尤其是刚进入这一研究领域的初学者提供了一个知识图景,但这个知识图景的严谨性和科学性有待商榷。“组论”小组选择的18个关键词虽然涉及了印刷实践中的底层技术(纸张、雕版、装帧)、交互实践(标记、增厚、编目)、文本形态(选集、卷首画)以及影响(泛滥、干扰)等不同维度,但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并未得到很好的说明。在结语部分,“组论”小组借助计算机社会网络的方式创造性地提出了“基于反致系统的网络”(侧重于作者对文本的整体理解和以印刷实践为中心)和“基于主题相似性的网络”(侧重于潜在的主题和共同关注点,以抽象概念为中心)[5]353-354,并在各关键词之间建立一种结构关系。但就从印刷文化实践的真实情况而言,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
在“基于反致系统的网络”中,其结构关系主要是基于各个关键词/章节之间的文字层面上的引用计量测算而描绘出来的,而不是根据关键词内容及其实际社会关系来展开的社会网络分析。因此在这一结构关系中,关键词间的网络关系看似科学严谨,但实则有待进一步商榷。在“基于主题相似性的网络”中,虽然以主题相似作为核心依据,按照一定的算法模型进行测绘其结构关系,但其显示出来的结构关系则说明了“组论”小组所建构的印刷文化知识图景在严谨性方面存在着一定程度的问题。根据 “组论”小组给出的网络结构关系图显示,“舞台”“索引”“选集”“卷首画”这四个关键词彼此间没有任何直接关联,且与其他关键词的关联度均很低。“组论”小组将它们选入印刷文化知识图景中的依据,虽然在其各章节的问题提出中有所解释,但从整个知识图景结构来看仍比较突兀,且从实际的印刷文化实践来看,这几个关键词也很难具有代表性。
除了“舞台” “索引” “选集”“卷首画”这些关键词是否能够在印刷文化知识图景中占据一席之地有待讨论以外,诸如“版本”等作为印刷实践中的关键概念是否应该缺席,则是该书稿完整性所需要重视的问题。“版本”作为印刷实践中经过出版者或作者增删修改后的特定印刷品类型,对读者的知识获取和阅读体验有着较大影响。中国印刷文化史的研究传统与重心之一就涉及“版本”。[14]在西方印刷文化史研究中,“版本”同样是重要的研究议题,尤其是不同版本的印刷品在与读者进行交互时所产生的不同社会效果。同时 “版本”还与 “纸张”“装帧”“雕版”等印刷生产实践有密切关联,因此有着较高的社会卷入度。故而诸如此类的印刷实践关键词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和重点研究,然而在《纸还有未来吗?》中这一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
此外,基于印刷域的历史语境,“组论”小组主要是从“作为对内容进行控制”这一“交互性”界定去对印刷文化实践展开深入分析。但交互性还涉及“反馈”,虽然18—19世纪的印刷技术和相应交互实践中的“反馈”特性没有视听/图像域那么明显,但它仍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在阅读过程中的读者反映和由印刷品中介下人与人的交互实践中。《纸还有未来吗?》虽然在 “干扰”“纸张”等关键词中有涉及相应的“反馈”情形,但其研究内容则有待进一步深化。整体而言,虽然 “组论”小组在交互性上有了创新性的突破,但在具体印刷实践中的“交互性”研究深度上仍有更多的可探索空间。
注释
[1][英]尼古拉斯·盖恩,戴维·比尔.新媒介:关键概念[M].刘君,周竞男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96.
[2]陈卫星.传播与媒介域:另一种历史阐释[J].全球传媒学刊,2015(1):1-21.
[3]King,E.是 否 需 要 重 新 定义?——关于网上媒体的交互性[J].国际新闻界,1999(4):60-63.
[4]Alsop,S.Real Choice,Not Just More Work:That’s What Makes the Web Truly Interactive[J].Info World,1995,17(32):82.
[5]组论小组.纸还有未来吗?:一部印刷文化史[M].傅力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
[6][美]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M].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90,125.
[7]孙凝翔,韩松.“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J].国际新闻界,2020(9):122-141.
[8]杜杏叶.信息传递的交互性在社会组织信息构建中的作用[J].现代情报,2005(7):34-36.
[9]姬培蕾.新媒体的交互性特点及其“指示”意义[J].科技传播,2013,5(13):18,14.
[10][美]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M].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7.
[11][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43-44.
[12]转引自孙玮,李梦颖.数字出版:超文本与交互性的知识生产新形态[J].现代出版,2021(3):11-16.
[13]转引自[芬]莱恩·考斯基马.数字文学:从文本到超文本及其超越[M].单小曦,陈后亮,聂春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37.
[14]周启荣.明清印刷书籍成本、价格及其商品价值的研究[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