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表征的元空间——以科幻小说《真名实姓》为例
2022-11-22王希腾刘嘉宁
□王希腾 刘嘉宁
【导 读】2021年10月28日,扎克伯格宣布将其公司更名为 “Meta”,旨于让人类通过其系列产品,亲身体验一个现实宇宙之外和之后的虚拟世界——新宇宙空间。元宇宙所创造的新的空间形式,明显区别于发轫于20世纪的任何空间理论。随着20世纪80年代至今科幻小说中空间新概念的不断增加,元空间概念在文学层面的存在与价值越发清晰。元空间在文学层面具有两大核心特征:人物身份的混杂性和乌托邦叙事的讽喻化。它超越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属性更容易被元宇宙相关科幻小说所应用,用于创造大规模参与式媒介的生存形式与未来空间。
一、引 言
想象在未来世界,人们可以打破时空的限制,自由切换身份,通过虚拟世界穿梭于过往与将来、天涯与海角。这一切将很可能通过元宇宙的形式得以成真。最近30年,互联网迅猛发展,社会结构、政治形态、人文思考、经济体系、民众心理等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互联网升级版的元宇宙将在未来二三十年内重塑社会,人类生活将发生巨变。[1]28“元宇宙”的概念,最初是由美国数学家和计算机学家弗诺·文奇教授在其小说《真名实姓》(1981)中所构想,意指通过脑机接口创造和关联大规模参与式的生存形式,并从中获得无与伦比的感官体验。最近,扎克伯格将其公司更名为 “Meta”的举措,直接将此概念的关注和讨论推向高潮。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元宇宙所创造的新的空间形式,明显区别于发轫于20世纪的任何空间理论。究其根本原因,是诸如电脑、智能手机等新的媒介对空间建构的形式发生了本质性变化。元宇宙作为“社交技术的终极梦想”,其与文学发展的未来走向有着密切的关联。作为文学表征的元空间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萨义德所指称的“语境人文学科”(Contextual Humanities)的类型。元空间文学正是基于当下语境对 “科技—人—文学”的三元维度阐释而得以命题。问题在于,我们需要如何阐释元空间文学,尤其是后现代主义科幻小说,才能将批评和创新有机结合?
二、一种新的文学空间:元空间
元空间作为一种新的文学空间形式,是文学空间理论发展经历缺席(20世纪前)、萌芽(20世纪40年代)、成长(20世纪70年代)的不同阶段后,在时代技术的积淀与历史的推进中步入蓬勃的新阶段。有学者指出,当下正是开展文学空间研究的最佳时期。[2]笔者试图加以补充,当下正是基于元空间理论开展文学空间研究的最佳时期。
在20世纪之前的文学理论中,空间视角的缺席是其发展的明显特征之一。20世纪70年代初,马克思主义学家反对传统静态停留在“描述地球表面的地区区别”[3],转而强调空间关系或空间进程作为“特定地理形式的社会关系”[4],为“空间转向”思潮的产生提供了契机,也为70年代以来空间理论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调。“空间转向”思潮的影响显现在后现代主义建筑学、地理学等学科,而后显现在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同性恋理论与后殖民主义等理论的研究中。1967年福柯在其题为“他者空间”的讲演中指出,空间应该成为理论关注的对象。而其1976年发表的《权力地理学》一文更明言:“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5]学者从时间、历史的迷恋中逐渐抽离,转移至空间维度。这说明“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甚至更深”[6]。
20世纪前的空间阐释囿于两种空间形式:其一是从16世纪或文艺复兴时开始出现至19世纪末的欧几里得空间或几何空间;其二是哲学家笔下的精神空间,其特点是脱离现实空间理论。这两种对空间的认知拘囿于二元谬误,非此即彼的认知无疑导致极端。列斐伏尔摒弃了这种二元辩证法,将空间划分为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三大阶段。[7]索亚认为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是他在理解社会方面做出的最富创造性的贡献”。[8]受列斐伏尔的影响,同样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居伊·德波(Guy Debord)于其代表作《景观社会》(1967)中提出“景观社会”(spectacle society)概念,认为高度复制的都市空间使现代社会进入了一个景观社会,“在这个阶段里,人及其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被异化成景观的形式”[9]。另外,还有影响了皮埃尔·布尔迪厄的“空间区隔”(distinction of space)理论、鲍德里亚的 “拟像”(simulacre)概念的提出、卡斯特尔 “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理论和大卫·哈维的“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理论,以及吉登斯“时空分延”理论和索亚的“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理论。
总体而言,文学理论上从空间视角集中的挖掘最早可追溯回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主要有约瑟夫·弗兰克的《空间形式的理念》(1945),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文学空间》(1955),以及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1957)。约瑟夫·弗兰克是关涉“文学空间”研究的先锋者。《空间形式的理念》一书提出了著名的“空间形式”(spatial form)和“空间并置”(juxta-position)概念。前者意指文本中时间顺序设置和情节关系的一种象征和隐喻的表现,而后者则指涉将看似互不协调的各种成分摆放在一起,让读者从中体会并形成自己的认识。其创造性的概念为后来的学者对现代主义文学中“空间形式”的研究奠定了基础。莫里斯·布朗肖则率先提出了“文学空间”的概念。在《文学空间》一书中,他认为文学空间是一种生存体验的深度空间。他从哲学视域阐释文学空间,突破了主客体对立分裂的二元辩证法,转而强调空间的物质性,呼吁作者“投身到时间不在场的诱惑中去”。[10]加斯东·巴什拉结合哲学和精神分析学,认为真正的艺术应当中断时间、忘记历史,唯有如此,才能进入完美的诗意空间,通过静心冥想,获取永久宁静的生存空间。他指出,“被想象力所把握的空间不再是那个在测量工作和几何学思维支配下的冷漠无情的空间。它是被人所体验的空间。它不是从实证的角度被体验,而是在想象力的全部特殊性中被体验”[11],从而将空间视为平等的存在。[12]
根据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以及文学空间概念的发展轨迹,“文学空间”不仅是实实在在的文本空间的物理呈现,还是创作者个人精神空间的再现,更囊括了作者社会空间体验后作品空间的塑造。在列斐伏尔的基础上,詹姆逊更强调意识形态的作用,指出作家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受到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并无意识地在创作过程中呈现出来,由此提出“政治无意识”的概念。具体的范例则是詹姆逊对处于帝国主义阶段的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殖民/后殖民文学空间和都市空间异化的批判,指出现代主义作家无可避免地在其文学空间的建构中再现现实社会空间的体验。
而今,元宇宙是超越传统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的“新生事物”。具体而言,它是互联网、虚拟现实、沉浸式体验、区块链、产业互联网、云计算及数字孪生等互联网全要素的未来融合形态,又被称为“共享虚拟现实互联网”和 “全真互联网”。[13]本质上而言,它是未来社会的乌托邦图示。由此衍生出一种新的文学空间形式:元空间。这种空间范式超越了传统的空间叙事三元辩证法(物理空间—精神空间—社会空间),通过科技革新,将此三种较为独立的空间交互相融。元空间跨越了物质实体、经济模式和时间界限,甚至能够衍生出新的社会实体。它不再作为宇宙的一部分,而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虚拟乌托邦。它是新的科技辅助下对宇宙彻底的模拟生成与演化改进,进而创设出新的宇宙生存空间。
在文学意义上而言,元空间总是关乎 “叙事/主体—科技/社会—乌托邦/历史”。元空间存在狭义与广义之分。我们现今热论的基本属于狭义的元空间理论,即基于元宇宙概念下 “叙事—科技—乌托邦”的关系论证。特别指涉不同时代科技发展背景下,具体叙事风格建构乌托邦的形式。而广义的元空间则是基于元宇宙概念下 “主体—社会—历史”关系的探索践行。作为社会主体的个人对个人历史、家族历史、民族历史和人类历史等各种真实、幻象与缺席的“历史”的生成、再现或者想象。因此,接下来所探讨的身体模拟式叙事和乌托邦讽喻式叙事皆是元空间理论中的关键特征和命题。本质上而言,身体不仅是一种物质实在,不限于精神存在,且不止于社会个体,更是乌托邦本身。宛若通过元宇宙的技术,将镜中的我转化为30年或50年后的“我”一般。
元空间概念的理论背景首先是“空间”概念在中西方学术界从缺席到萌芽、壮大的历史进程;其次为资本全球化所造成的超空间对人类的桎梏;最后是指向绝对理性的无意识追求。作为文学表征的元空间理论,主要借助以列斐伏尔、詹姆逊和索亚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跨学科的空间阐释范式,指出文学层面元空间叙事的两大核心特征:人物身份的混杂性和乌托邦叙事的讽喻化。
三、身份混杂性:元空间与身体叙事
元宇宙的概念,源自尼尔·斯蒂芬森科幻小说《雪崩》(Snow Crash,1992),该小说的主角在多元宇宙里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但在现实世界里是一个乞丐。这说明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中的身体和身份往往存在较大的差异。实际上,自古以来,工具总是充当人类身体的延伸部分。正如霍尔所描述:“书籍使人的声音跨越时空。货币是延伸和储备劳动的方式。运输系统现在做的是过去用腿脚和腰背完成的事情。实际上,一切人造的东西都可以当作过去用身体或身体的一部分所行使的功能的延伸。”[14]在元空间中,身体不仅是一种对现实的模拟,更是基于数据/信息的主体重塑与强化。人作为主体的一切感知行为皆被数据化、模式化,并最终超越人类的局限。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甚至预言,数字化生存天然具有“赋权”的本质,在数字化的未来,人们将找到新的希望与尊严。[15]在现阶段,人们在元宇宙中的身份具有显见的混杂性特征。
弗诺·文奇是最早挖掘人物在元宇宙不同空间中的身份建构问题的小说家之一。在机器人和人类的选择上,他认为人是中心。人的本质,使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是极其复杂的。靠模拟不可能做得出来,因为人不仅有外在表现。一个程序如果想做出人的反应,它要调用的数据库大到无可比拟的地步,就算有这种数据库,还有个根据它做出运算的处理器的问题。在他的小说《真名实姓》中,打造了一批全新全沉浸式虚拟现实技术的人群。他们如魔法时代的巫师一般珍视自己的真名实姓,一旦其他巫师掌握了实名,则意味着 “死亡”,被打回现实世界。文奇的创作灵感产生于我们现今已然日常化的网络冲浪经验。
像往常一样,我用匿名账号潜行在网络中,因为没有必要让全世界看到我在上网。有时,我会看看其他用户或我的官方账号。突然,我被另一个用户通过TALK 程序(不知怎的就启用了)搭讪了。这个人说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我善意地回应了他。我们聊了一会儿,都试图知道对方的真名实姓。……随后,我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个科幻故事……[16]
显然,现实中的“我”和账号中的“我”,以及网络空间中的“我”存在身份的差异化。由此衍生出的多重身份,或许可以通过伊德的三元辩证法进行确证:我看—通过视觉人工物—世界。在网络世界里,人们通过电脑相关程序进入虚拟世界,可获得等同于真实世界的所有感受,同时也可以任意切换自己的角色:人类、动物,甚至机器。他提供了三种不同的结构性范式:(1)物理空间(真身):“我—技术—世界”;(2)社会空间(具身):“我—(技术—世界)”;(3)精神空间(化身):“(我—技术)—世界”。元空间的模式,则是第四种存在(我—技术—世界),通过技术编码对世间一切的彻底解构,技术不再作为外在的工具或者桥梁连接“我”与“世界”,而是相互融合、相辅相成,最终指向乌托邦式的终极生存关系。比如,现在的3D技术能够将现实和虚拟完全杂糅在一起。通过3D打印的技术,可以将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相互重叠[17],可以在世界之窗欣赏埃及金字塔等名胜古迹;甚至可以直接打印出来,作为自己的居所。就现在的技术能力和人类体验而言,我们仍未完全知悉不同时空的杂糅,或者说真实和虚拟临界点的消失,会对现代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在笔者看来,元空间并不属于后现代主义(技术分裂个体)的范畴,从“技术”的发展层面而言,伊德将握着手柄打游戏、远程网络视频和穿戴VR头盔的身体称为“技术身体”[18](安德鲁·芬伯格定义为“延展的身体”[19])。而在元空间里,技术成就身体。特别是随着穿戴技术的发展,装备不再成为束缚和限制身体的一部分的时候,身体并不缺席,真身通过技术“真实”在场,以化身感知在场。[20]
通过文学作品,或许我们可以更好地感知元空间中身份的混杂性。在《真名实姓》中,小说中的滑溜先生和埃莉在不同空间中有着身份差异。如在现实空间中被称为“波拉克先生”的个体(真身),作为社会空间的存在是 “TIN/SSAN 0959-34-2861”(具身),而在精神空间中则表现为 “老滑”(化身)、“滑溜先生”。他们发现了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即罗杰·波拉克,TIN/SSAN 0959-34-2861。他被抓在他们手里了,再也逃不掉,无论他有多少遁术,能编多么巧妙的程序,有多少机器人资源。[16]183-184波拉克先生被抓,是因为“他总是贪心不足,两个世界都爱,爱得太多”(真身和化身)。
“黛比·夏特利(真身)—埃莉斯·琳娜(具身)—埃莉(化身)”混杂性身份的逻辑线索在小说中描述得更为深刻。黛比·夏特利在现实生活中是垂垂老矣的长者;埃莉斯·琳娜是作为社会认知的存在,是被联邦调查局追捕的对象,以及虚拟世界中被围剿的“猎物”;埃莉则是波拉克先生爱慕的对象。元空间中对个体认知的无限扩大,使得认知对象的形象落差显得格外明显,从而对读者造成莫大的冲击,这也正是现代社会最为魔幻的社交场景之一。
“我……我找黛比·夏特利。”
“我的孙女呀,她上外头买东西去了。就在下面的商场,我想。”她动了动脑袋,好像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哦,你能不能告诉我——”黛博拉,黛比。他蓦地想起,这是个非常老派的名字,更像老奶奶的名字,不像是哪个孙女的。他朝门口迈进一步,从窥视窗上往下看,能看到门内人的大半截身子。那女人穿着老式裙子、宽松上衣,衣服上织着几道耀眼的红线。波拉克猛推纹丝不动的大门:“埃莉,求求你,让我进去。”[16]257
波拉克放纵着心中的欲望,这是人类好奇的天性,亦是元空间中泛滥的窥视欲的影射。窥视窗合上了。过了一会儿,门慢慢打开。“好吧!”她的声音很疲惫,认输了,全然不似胜利女神的欢呼。[16]257事实上,根据下文的陈述,埃莉在波拉克进入这栋楼前就已知悉他的到来。接下来连接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的情节将全文推向高潮:
她把一只干瘦的、青筋绽露的手伸向他。他用自己的手握住它,这只枯干的手非常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但这只手回应着他的握力:“真的是我呀!我是埃莉,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我呀,老滑。”[16]260
虚拟空间中的埃莉永葆青春,现实中的她“几乎没什么重量”,但由内而发的气力回应波拉克/滑溜先生的握力。此刻的埃利斯·琳娜融合了多重身份,以至于如此感人至深。
四、乌托邦无意识:元空间与乌托邦讽喻式叙事
在元空间的理论框架下,乌托邦(空间)叙事主要是作为一种方法论而存在。跨国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从物质到精神无不商品化、空间化,大众无力抗争,学者亦不能提出建设性的应对方案。在现今社会,我们似乎更容易想象土地和自然的彻底破坏,而不那么容易想象资本主义的瓦解,也许那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还不够强。[21]通常我们认为乌托邦是个地方,也可以说是看似一个地方而非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怎么能成为一种方法呢?如果我们历史化地考虑新的空间形式——如新的城市形式,它们很可能为城市规划者提供新的方法,而在这种意义上,地方就构成了方法。[22]只有利用空间探索新的可能性,一方面揭露批判现代社会关系状况,并在另一方面指明探索新的可能性时,空间理论才具有真正的乌托邦功能。[6]73詹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社会所产生的“超空间”,将导致人们想象、集体行动和乌托邦精神的衰退。在超空间中,资本通过福利社会的建构以及网络空间的管控,人们的时间锁链被切断,能指所指的意义锁链亦已严重破裂,由此丧失了奋斗和抗争的行动力。而元空间的存在,可以洞穿超空间里到处弥漫的雾霾,保持人们对乌托邦的想象与追求。也就是说,元空间是应对超空间的一种有效策略。
作为方法论的乌托邦叙事,在科幻小说中类似于“虚拟世界的存在”(being-in-the-virtual-world)[23],我们在此世界里能够暂且挣脱语言的牢笼、时间的束缚和世俗的规训。在阅读《真名实姓》的过程中,我们不禁反复嗟叹:“什么是真实?”就女主人翁而言,哪个身份是真实?是世俗世界的黛比·夏特利,还是网络世界的埃莉斯·琳娜,抑或波拉克先生所想象的埃莉?在这两个断层的世界里,能指与所指变得模棱两可。传统叙事是象征界与想象界的结合(疏离实在界),主体是叙事的指向或生成物;而元空间叙事则将人的身体本身变成了人的世界(虚拟现实)的主人。[24]人的欲望,或者说对乌托邦无意识的追求成为虚拟世界中的主导。在叙事形式上,由于能指与所指的断裂,一种讽喻式的叙事(Allegorical Narration)风格得以延续和加强:
这是一种象征性的满足,它希望隐蔽自己的存在;对科学的认同在这里不是情节的主要动因,而只是它的前提,仿佛这种象征性的满足以一种颇似康德式的方式,不是将自身依附于故事的事件,而是依附于那种构架(科学的宇宙、原子的裂变、天文学家对外部空间的观察),没有这种构架,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产生。因此,按照这种看法,科幻小说叙述中的一切灾变暴力——坍塌的房屋、东京湾升出的怪物、戒严状态或军事管制法——只不过是一种托词,它们有助于把思想从最深处的活动和幻想移开,从而激发那些幻想本身。[25]
那些灾变暴力的描述,只不过是一种托词,激发幻想,强化主体意识,乃至建构绝对理性的个体才是最终的目的。这里的关键概念“讽喻”(allegory)更多是作为一种修辞格来运用。如见《辞海》中解释:“讽喻,1.同“讽谕”;2.修辞学上辞格之一。通常在本意不便明说或为说得形象、明白的情况下,借用故事寄托作者讽刺、教喻的意思。”[26]具体例子有如“守株待兔”和“愚公移山”等寓言故事。我们还可以从allegory的词源进行解读。张隆溪对此概念翻译的不可通约性颇有感发,在其《讽寓》一文中,他指出:“讽寓(allegory)按其希腊文词源意义,意为另一种(allos)说话(agoreuein),所以其基本含义是指在表面意义之外,还有另一层寓意的作品。”[27]也就是说,若将“allegory”译为强调修辞格的 “讽喻”,会错失其概念本身蕴含的“另一层寓意”。莫林·奎利根(Maureen Quilligan,1979)指出,Allegory不应该仅指涉“通常意义上的语法应用”(normal grammatical uses)[28],暗示了该概念更为宽泛的阐释和应用,比如,詹姆逊“national allegory”概念中所指涉的具有讽喻寓意的国族叙事类型。
讽喻概念的大量使用,是从现代主义阶段的阿多诺等理论家那里开始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意识形态的强化,时间和空间的碎片化使得语言叙事日渐支离破碎,讽喻式叙事在科幻小说中愈加普遍和深刻。这也就是《真名实姓》这部小说与众不同的魅力所在。埃莉,当然首先是波拉克先生欲望的对象,也是黛比所欲望的对象;何尝不是其他巫师和邮件人欲望的对象;更甚之,她同时也是一个种族欲望的对象:“猛然间他意识到,每一个种族终究都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几年之后,或者几十年后,这个种族是备受奴役还是走向辉煌,其前景终究会取决于一两个人。本来可能是邮件人,结果是埃莉斯·琳娜。”[16]266埃莉正是我们能充分实现的自我,在现实中却永远不能完全实现。[16]260
几十年后,再以后呢……波拉克忽地恍然大悟:处理器的速度越来越快,储存空间越来越大,今天需要集中全球资源才能具备的能力,未来将为每一个人所拥有,其中包括他自己。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之后……是千年盛世和埃莉。[16]266
最终,埃莉就是乌托邦本身,是绝对讽喻式的存在,就是全能的神和真理。《真名实姓》成功地将混杂性的身体叙事转化为讽喻式的乌托邦叙事,并为我们传递了元宇宙世界中“乌托邦无意识”(The Utopian Unconscious)的本质属性。元宇宙的参与者,总是无意识地表现出对作为终极主体的乌托邦的欲望与想象。究其根本,则是为了在能指所指破裂的实在界,在神学消退和战争创伤的现时,在资本筑起无形且压抑的剥削高墙的生存空间里,持续增强乌托邦的具体化想象。
更进一步而言,意识形态本身就是乌托邦。或者说,真实的意识形态就是乌托邦,而虚假的意识形态则是政治。何谓意识形态,各说纷纭,但存在共识:意识形态是一个思想体系,是看待和阐释经验世界的方式。笔者认为,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西方学界关于“意识形态的终结”的论辩,依然从理论层面深刻地影响着现今元宇宙的建构。20世纪50年代后期,时值艾森豪威尔执政的大繁荣时代,在美国乃至欧洲开始盛行“意识形态的终结”论。这一观点主要体现于丹尼尔·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一书中,是西方学者对冷战观念的直接反应。他们希望通过意识形态的终结,结束冷战对峙的状态,关注不同意识形态的相似面而非对抗面。它核心的主张是:“发端于19世纪人道主义传统的普遍性意识形态以及走向衰落,新的地区性意识形态正在兴起。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存在的‘左’‘右’论战已经丧失了意义。”[29]在丹尼尔·贝尔《意识形态的终结》一书的译者张国清看来,贝尔“是较早提出‘全球化’观念的西方学者。在两大阵营于军事、经济、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等几乎所有方面都存在着严重对垒的情况下,在当时实际上不存在‘第三条道路’的情况下,贝尔的思想尤为可贵”。[30]詹姆逊受到萨特的“境遇意识”(Situational Consciousness)和贝尔 “意识形态终结”说以及“后工业社会”概念的启发,指明两个观念的提出皆是资本主义不同阶段跃迁的结果。随着消费主义的兴起,随着媒体机器的大量渗透和殖民介入,随着新的、非阶级性社会力量的释放和发展(种族和性别相关的社会力量),随着民族主义与宗教的升温,随着边缘者的回归(学术或长期失业者),元宇宙成为新的避难所与狂欢地带。
五、结 语
作为商品意义的“元宇宙”,带来的究竟是真相还是谎言?是“星辰大海”还是 “脸书”?[1]39这个问题仍需要时间印证真伪。作为文学空间意义的“元宇宙”(如元空间理论)能够更好地打破资本所创设的“超空间”,进一步解放人们的身体和想象,从而开拓出一片“元空间文学”的疆土。但我们更为关切的是,全沉浸式的虚拟自我的体验,会对现实存在的自我带来多大程度的影响?面对多重世界的身份混杂性,以及讽喻式的乌托邦叙事风格,我们将塑造和呈现怎样的“自我”?作为文学表征的元空间,将是一扇洞察未来的窗户,呈现多元的可能与精彩。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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