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三江源的大地史诗与人性礼赞
2022-11-22□陈香
□陈 香
【导 读】本文以杨志军的儿童文学新著《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为切口,试图建构对杨志军30多年来创作历程的认知框架,指出世俗未曾浸染,自然与生命同一,万物并育,众生平等的青藏高原腹地,指向了作家的精神生命凝结。该著所蕴含的厚重文化意蕴,值得儿童文学作家深思;该著异质和纯真的视角,“本质直观”认知世界的方式,亦给进入儿童文学写作的成人文学作家们以启迪。
叙事并不仅是讲述故事的方式,更是作家对世界经验理解和重新组织的过程。如果某一作家对一题材进行持续热烈的书写,那么毋庸讳言,它隐秘地指向作家内在的关切和深刻的精神凝结。而能够将自己所有的生命热情注入某一题材写作的作家,无疑也是幸福的,这意味着,他找到了自己与世界内在性的生命联系,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在。
居于青海40年,虽现定居于青岛,但显然,青藏高原已经在杨志军的生命深处打下了深刻的文化烙印。从20世纪80年代的《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到90年代的“荒原系列七卷本”,再到21世纪以来的作品《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再到近10年来的儿童文学作品《海底隧道》《巴颜喀拉山的孩子》,包括最新出版的儿童文学新著《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杨志军始终书写的,是那片永恒纯净、恢宏壮美的青藏高原腹地。那里,寄寓着作家的理想之境。
那片巨大的自然之域,宛如创世之初的大地,它博大粗粝,又始终蕴含着势不可当的生命力量。它是大地的史诗,也是纯净、安宁、和谐的人心的高地,世俗未曾浸染,自然与生命同一,万物并育,众生平等。这片大地,提示着人的本真生命形态和原初的生命经验,是精神的净土,是乌托邦家园。尤其是在新著《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中,杨志军展现了越来越纯熟和自然的儿童视角观照。当这种“自我中心的思维”投射于主客体不分的苍茫世界之际,儿童视角与人类的早期思维实现了殊途同归。其异质和纯真的视角,反而提示着“本质直观”的认知世界的方式,给读者以新的震撼和唤醒,作品洋溢着童话般的清新气息,也洋溢着人类寓言般的深广哲学图景。
作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父亲是雄鹰支队的队长,在营救到三江源头拍摄纯净水广告的人群时失踪。雄鹰支队救助野生动物,赶走盗猎者,在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守护三江源的生态资源。“我”和母亲跟随父亲的队友,进入三江源寻找下落不明的父亲。就在所有人即将绝望之际,父亲、母亲和“我”曾经救助过的动物们居然循车迹远远而来,带人们找到了被雪崩掩埋,但藏身于冰洞而幸免于难的父亲。作品中,6岁的“我”既是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也承担着视角式人物的功能,以纯正的儿童视角,书写救护队队员的群像,书写博大、雄浑的自然秘境,也深度演绎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其独特的叙事风貌和美学特征,其独特的美学价值和文化内涵,构成了极具张力的文学图景和美学图景。
文学是文化的折射,而文化——人文景观则往往产生于地域之中。一直以来,“中心”是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在一轮轮“波纹”的“差序”中(费孝通语),地理意义和文化意义的“边地”似乎总是从属于“中心”,是边缘的、次生的、荒疏的、空白的、落后的。事实上,这不过是一种“中心”的自大。
杨志军笔下的这片净土高原,是想象之境,是众神与英雄的天空;在这片纯净、安宁、和谐的高原之地,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都和谐相处,人与自然的融合更是渗透至人的生活本身。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曾长久左右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万物都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同时,万物也是平等的。在这“幻想的梦境”般的现实中,人以直觉体悟万物,而万物也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
人类以神话意象所创造的世界图式,给世界以生命意识的命名的思维方式,曾经出现在全人类的精神文化演进史中。当然,这种泛灵的神话思维时代已然逝去,但它们至今留存在边地高原——这片时间之外的大地上,以揭示我们阐释世界的其他可能。
大自然赤裸深广的苍穹,迥异于人类世界的喧嚣、繁复,它有它自在的逻辑。人以为可以征服高原,但巨大空旷的高原,映照的是人的渺小和无力。自然是严酷的,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杨志军比我们更早认识到自然和人不可调和的地方。所以,在这部作品中,他一是把大自然神圣化,自然以其神秘博大和冷酷,提示着人对神性自然应有的尊重和敬畏;二是提示人内心的自我约束,人应该把自己看作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存在,而不是单纯把自然看作征服的对象。
作品中,父亲的失踪,包括艾米尔父亲的失踪、唐古拉草原上的饲鹫人——普姆父亲的牺牲,完全是为了救助那一群任性的、以所谓“登山队”的名义,盲目到雪山深处拍摄纯净水广告的人。再说,也没有什么“三江源万年纯净水”,雇佣他们的老板,就是想用在雪山和冰川上采冰的视频,推销灌进塑料大桶的自来水。
满足人合理的欲望,改善物质生活的要求,是现代化的基本前提和动力,然而,欲望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一旦以超出自身能力的欲望为追逐的对象,当欲望洪流日益扩张,则人自身就成为欲望的奴隶。人开始异化,人的神性被放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形态被瓦解。
自然万物有其主体性、神圣性和本真自在性。我们要尊重这种逻辑,同时尊重每一种生命的尊严。人之于动物,不是居高临下具有支配地位的主人,而是相互依存、平等共处的生灵。
作品中,动物们聪慧而机敏,同时有情有义,为了救助对它们有恩的人类,它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巨大的自然空间之前,在自然施加的残酷威压之中,人是渺小和无助的。而动物们是王,它们比人有着更聪颖的感知,更丰沛的活力。作品当中,救助站里的小黄马遥遥和藏獒多吉,奔驰数十公里,来到前主人——牧人才旺家,是为了告诉主人,地震要来了;当几乎所有人都放弃搜救失踪者的希望时,以被“我”父亲救助的大灰狼星宿海为代表的动物们,却比人更能敏感感知生命气息的存在。作品中,动物们深夜刨挖冰雪,却引来暴虐的荒漠狼群,“本来可以逃走或者飞走的它们,一个也没有逃,也没有飞”,都在刨挖救人的过程中死去。“原来大灰狼星宿海是一只好狼,它从来就没有忘恩负义过,只是它不善于表达。”荒野之中,苍穹之下,万物有灵,万物平等,野性生命,也有其骄傲和高贵。
在杨志军儿童视角的叙事中,动物人格化了,它们与人类的界限消弭了,在叙事中走到了一起,人与动物的鸿沟被填平。人与万物生灵蓬勃自由,在人的自然之外,还有其他的自然,还有另一种体验,那是血性生命的体验,是生物的体验,它超脱于人的内在和外在的双重体验之中。一旦人类中心思想被自然中心所取代,人对自己与动物的关系便会有了新的认知。
自然与人性、文化与地理交融的写作方式,给这部作品带来了丰厚的韵味——既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多层思考,更有对理想人性的礼赞。巨大的自然空间之前,人对自身在宇宙时空中的无力感和孤独感,达成了边地民族乐天知命的人生观、物我合一的自然观。生活生长在高原上的人民,善良与淳朴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基因,互信与互助是他们融于血液的信仰。他们生就传承了这片大地上一切神秘事物的内在气息,他们的天真、拙朴、无私,背后蕴藏着的是达观、坚韧、包容的生命强光。
需要指出的是,作家并没有讳言,父亲的理想、信仰与舒适世俗生活的冲突。父亲本来是畜牧兽医大学的老师,却辞职担任了雄鹰支队的队长;为了救助三江源受伤的动物,他卖掉市中心的仁贵小区里的住房,换成三间砖瓦的郊区平房,办起了“小海救助站”;因为要在三江源救助动物,保护生态资源,一两个月都回不了家……在作品的开头,因为“我”已经快到上学的年纪,母亲理解不了父亲的行为,实质上已经处于“分居”的状态。
人生来就将陷入有限性和无限性的矛盾之中,面对有限而无法自在的世界,人总是希望冲破世界,超脱于时间和空间之外,从而获得人之存在的某种永恒意义。人不希望停止追求自我价值和意义的脚步,但总会因为种种限制而停留;人的存在就是不断否定外物又不断充实自身的过程,以此获得自我的存在意义。
一次寻找之旅,实际上也是“我”的妈妈对人生意义的再认知。在这片单纯而复杂、清澈而博大、真实而神秘、质朴而奇异的大地上,她理解了“我”的父亲,也获得了精神上的重生。文学,以它独特的方式表达着人类最难以言传的情感和内心的体验。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饱含着叙述激情、带有明显地域色彩的语言方式,诗性般的抒情方式。一唱三叹的叙事风格,达成其史诗气质的抒情意味。那些诗意的、充溢着充沛情感的歌谣,充满了哲理和隐喻色彩,它们与作品的叙事水乳交融,与文学的表达心心相印。它们激活了深广无垠的民族无意识,开发了文学深邃的灵魂。
总而言之,作品写尽生命的高贵与尊严,人性的悲悯与仁慈。作品文本所蕴含的厚重文化意蕴与神奇壮阔、强烈本真的高原气象,值得儿童文学作家深思;而其轻盈的儿童视角所呈现的“以轻写重”,能带给试水儿童文学创作的成人文学作家们一定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