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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柳青《铜墙铁壁》的版本修改及意义阐释

2022-11-22龚奎林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柳青革命群众

龚奎林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吉安 343009)

柳青是陕西文学之父,更是1940年代“延安文艺整风”运动后在西北解放区成长起来的作家。在出版代表作《创业史》之前,他的革命历史小说《铜墙铁壁》同样引起了巨大反响,该小说遵循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中“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创作导向,描绘普通工农兵形象,为延安保卫战这一恢弘革命史诗做传。毛泽东同志指出:“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文艺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一切革命的文学艺术家只有联系群众,表现群众,把自己当作群众的忠实代言人,他们的工作才有意义。只有代表群众才能教育群众,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1]20-21。在《讲话》的引导下,柳青深入革命一线,于1943年到1946年在陕甘宁边区米脂县做乡政府文书,亲身体验人民生活和革命战斗,从而积累创作素材。因此,赵学勇等学者认为,柳青终身的文学命运都受到毛泽东《讲话》的影响,其荣与辱、浮与沉都源于对《讲话》精神的操守和践行[2]230。

三年多的基层群众生活及血与火的革命体验,为柳青的生活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他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巨大转变,人民是历史的主人,是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前进的动力,他愿意用自己的笔去描绘人民。1948年他重新回到战斗过的地方,深入米脂县挖掘素材,于1951年3月完成了革命历史小说《铜墙铁壁》,小说出版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影响深远,具有重要的导向意义,也为革命历史小说的创作提供了精彩的范本。同样是描写转战延安的文学作品,《铜墙铁壁》比《保卫延安》早三年出版,虽然没有过多呈现战争的惨烈,而是从粮食运输入手,以微观的视角反映延安保卫战的人民动力,从而呈现军民团结、众志成城的革命精神。1952年,柳青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再次深入生活,挂职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县委副书记,入住皇甫村畔的常宁宫,与皇甫村村民同吃同住同生产,构思《创业史》,在长安一住就是14年。同时,柳青在皇甫村进一步修改和完善《铜墙铁壁》,分别于1965年和1976年出版了修订本。

革命历史小说《铜墙铁壁》是以1947年8月的沙家店战役为题材的,虽然没有过多地描述战争场景,但通过沙家店一个粮站的工作,讲述了革命后方的支前工作和人民的伟大,反映根据地人民支援革命战争的伟大场景和艰苦卓绝的斗争画面,颂扬了毛泽东同志伟大的人民战争思想,赞颂了农村党员、干部和群众不怕困难,帮助人民军队的动人乐章,揭示了人民群众是真正不可摧毁的铜墙铁壁这一伟大主题,受到了读者的好评和文艺评论界的青睐。是的,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人民群众,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的日子,从1921年建党至今,正是依靠这堵坚实的铜墙铁壁,中国共产党才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因此,习近平同志认为,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铜墙铁壁》体现了党、人民、军队的力量,既表现了正面人物石得富的英雄性格,又宣传了革命理想主义情怀。在万分艰难的形势下,以石得富为代表的人民支援粮食上前线可以说是西北战场能够取得成功的一个缩影,展现了一个民兵队长的高度政治觉悟和强烈的革命使命感。他朴实、勇敢、机智、忠诚,热爱党,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英勇不屈,脱离敌人的魔掌后又奋不顾身地给野战军指目标、带路,推进了战争的胜利,这才是朴实的革命者,不夸张、不虚设。这部小说“是为了以这种人物去做人民的榜样,以这种积极的、先进的力量去和一切阻碍社会前进的、反动的和落后的事物做斗争”①,而且,柳青在作品中成功地描绘了毛泽东等革命领袖在群众中出现的感人场面,这是柳青第一次描写和表现毛泽东同志的形象,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文学作品里较早刻画的伟人形象。

当然,为了适应新的政治要求和完善作品的艺术表达,《铜墙铁壁》出版后作者很快就做了修改,人民文学出版社何启治作为亲历者对此进行了回忆:“为了《铜墙铁壁》的再版,要修改的具体问题最初是由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和出版社方面提出来的。概括其主要意见是:主要英雄形象石得富还不够高大,光有朴素阶级感情,缺乏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觉悟;贬低群众的作用,把群众写得太落后;毛主席‘人民战争’的伟大战略思想体现不足,写得不深刻;书末直接描述毛主席的革命实践,要慎重;第二章通过区委书记金树旺的口三次提到刘少奇同志在七大《修改党章的报告》的话,需删去;以及作品的语言有点艰涩难读。”[3]3这部小说就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65年的修订本与1951年9月的初版本相比,修改内容不是很大,更多从形式和文字角度进行了修校:把初版本的印刷方式由竖排变成横排,加上了出版社编辑部的出版说明,并对错误的字词和标点符号进行了修正。但第二次修改的改动较大,1973年8月修订完并于1976年出版的修订本与1951年初版本相比,做了相当大的改动。其中标点就改动了600处左右,内容文字大大小小的改动630处左右,替换、删改、补充了许多内容。而且,1976年修订本把章节目录都删去了,在出版内容说明上也做了相应改动,但是依然保留着毛泽东同志在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上讲话时指出的有关铜墙铁壁的那段话。同时修订本中增加了延安保卫战时期西北战场的地图,有利于读者对作品的内容有更直观、更深刻的了解,战争局势的发展能随作品情节的发展呈现明了的趋势。封面也改成了农民往前线送粮的场面,更能直指主题。柳青在修订作品时,把故事情节加以润色,人物心理性格从复杂化走向清晰化,使作品的内容能更加适应当时的主流形势以及政治态势。在人物塑造的时候舍弃了一些缺点,把相应的优秀品质适度放大,以增强工农兵的光辉形象。

首先,爱情描写的提纯。初版本中对爱情的描写显得粗犷,很多对话性语言和细节描写都很大胆、直率,体现了爱情中双方的执着和决心,人性中蓬勃的生命原力与陕西人豪爽的性格、直白的语言风格相互融通。不仅如此,这些描写能让人感受到原生态般的爱情,但有些字眼在当时的文化语境和认知语境中会显得浮佻,表现不出革命者爱情情感的率真和纯净,作者在1976年的修订本中对这些文字进行了艺术化处理与修改。如删去了“很多年轻人不一定想和她结亲,可以爱给她骚情,打她的歪主意”[4]50;葛专员说的话“那么就好好教育他不要乱搞,……众人都叫他注意……”[4]51;“看样子他们都不相信他没有和银凤乱搞,……要不影响更坏”[4]64;“把金树旺的话告诉了她,不成问题……”[4]81;在第十二章说要村民撤退时,也有这一方面的描写,银凤提议要跟石得富一起,石得富没让,后来石得富没有到约定的会面地点,老王猜测他是在和银凤聊天忘了工作;“咱俩的事准成”[4]290;第十八章石得富在刨粮时上银凤家,开始怕她娘反对他的亲事这一段,也删除了。这是一部描写人民与战争关系的小说,这种打情骂俏似的语言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容易引起读者的不适,这种情感话语破坏了革命时期革命者形象和爱情的纯洁,对银凤这一进步女性形象以及石得富英雄形象的塑造反而会造成负面影响,与主流意识存在一定程度的悖离。甚至还会让读者误以为这些农村干部党性不高、思想觉悟低、个人观念意识强,在革命困境时刻考虑的不是大我的革命问题,而是小我的个人情感。因此,在1976年修订本中把这些都删去了,对情感关系进行了提纯,为主题的升华增加了说服力。这也足以看出柳青在处理主要矛盾时也能兼顾处理好次要矛盾。而且修订本在初版本第十六章,银凤跟着二木匠回到约定地点,到天黑后还是没有石得富的消息,后面增加了一句话:“可怜的银凤眼巴巴地望着沙家店周围的山头,‘得富!你在哪塔哩?’”[5]266这使得爱情描写走向纯洁化,心里有的只是对别人安危的关心。在修订本中还有这么一处修改:她与兰英在摘苹果,裤子不小心被划破,她母亲见了批了她一顿后,把“轻轻答应了一声,就和兰英欢溜溜地下了村”[4]93改成了“乖乖答应了一声。她低头看看扯破的裤子,向兰英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5]65。这样一个细节描写更写出了一张鲜活的脸庞,显示出一个农村女孩的纯真、浪漫、可爱、活泼大方。同时还刻画了一颗为他人着想的美好心灵,尤其是收集慰劳品的那些描写。可以说,经过修改,提纯了爱情的革命性,削弱了爱情的私密性与个人性,把情爱的日常生活与个性情感修改成被驯服的男权化视域下的情感。

其次,对革命英雄的提纯。革命者是无产阶级中的先进分子,具有重要的表率功能。在1976年修订本中,把初版本里有损正面人物尤其是石得富这一英雄人物的文字都做了删改,更突出了英雄主义及乐观主义的激情,也更迎合了政治倾向。初版本中,石得富被捕前有这样的描写:

石得富站着不动,怎么办呢?崖有五六丈高,敌人离开他有三四十步远,手榴弹打不到敌人。扯断引火线打死自己吗?不!野战军很快要消灭敌人,既然破上一条命,他要迷惑敌人,瞅机会向敌人索取死的代价。两个便衣敌人拿枪威吓他,……他不得不赶紧撇开两手,让两颗手榴弹款款顺势溜进蓖麻林的草丛里[4]244-255。

现在看来,柳青初版本中的这种动作描写是很适合石得富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在1950年代的语境下,显然会招致读者的批评,会认为革命主人公过于胆小怕事。当时的评论者李枫就认为:“作者让他的英雄自动地解除了武装,驯服地被敌人俘虏了。这种描写对英雄形象是有很大损害的。我们描写英雄应该描写他机智的战斗,越在紧急关头,意志越要坚定、沉着、果断,以智慧和勇敢战胜敌人,这样才能给人教育。”①基于读者和评论家的批评,柳青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在修订本里对这段描写进行了全方位的删改,改成了石得富竭力地跑,想改变自己的位置以便能够更好地打击敌人,而且在两次紧要时刻他都顺利把手上唯一的武器——两颗手榴弹扔进了敌群,成功摆脱了敌人的两次追捕,表现出了革命者应有的勇敢、沉着和革命英雄主义形象。修改后达到了更好的教育效果,而且在另一方面也迎合了批评界和读者的意愿和代入满足感。

又如初版本第十四章中,因敌机突袭,领粮食的队伍产生混乱,当时领粮的没写帐,在1976年修订本中加上了一句话“石得富看得清楚,后来领粮的三五个人……石得富在心里记下了”[5]156,表现了他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以及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和责任担当;后来在常高山附近的战斗因为石得富在山上看得真切,修订本也增加了一段心理描写,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实战,尤其是英勇的红军战斗精神感染了他,使他感到一种替代性的满足,突显了他的主观战斗精神和热情的革命情怀。在被捕后,面对敌人桑条的毒打,1976年修订本中加上了石得富的一段心理描写,这是非常成功的,高度地体现了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战士的革命觉悟,也是英雄形象以及优秀品质升华的载体呈现;第十六章,敌人要他挖工事,他没挖,趴在那里一后晌的心理活动的增加,更体现了以他为代表的农村干部们对党的信任,他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党无限的忠诚;在第十八章为了胜利给战士们刨粮时,作者删除了关于个人观念的那一段,体现了主人公石得富无私的集体主义精神,听从了金书记“粮食就是胜利,粮食就是战士们的性命”的号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护粮食,从而保障革命的胜利;从敌人处逃脱后,石得富不顾自己的伤痛为野战军的炮兵指引目标,也为不熟悉地形的军队做向导带路。经过修改提纯,一个高大的革命者形象矗立在读者面前。柳青用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一张生动、坚定、热忱而无所畏惧的脸庞,深化了铜墙铁壁的价值意义。

修订本中除了对核心人物石得富进行提炼外,柳青还对其他正面人物做了高纯度的意义加工。比如:第一章里把“老葛用手帕蒙住他的鼻子走在充满飘着牲口粪便味的路上”[4]10这句话删了,更能体现出干部深入群众的革命好作风;修订本把初版本第五章中粮站那些对革命不自信的、想推掉责任的人和内容全部删了;第七章在新形势下,曹安本对金树旺不服气,有怨言的心理活动,也被作者在修订本中删除了;第八章中删除了石永公对敌人的恐惧;第十三章里他们怀疑石清良老汉不一定能经得起敌人的严刑拷打而把他们的去向供出来的描述也被删除了;第十七章中石得富担心石永公和他娘会去造反并跑去阻挠的描述也被删除了。总之,只要是与表现正面人物形象相违的文字都做了相应的提纯加工,以更好的精神风貌展示主人公的纯洁,更加坚定了主人公的革命立场以及阶级立场。

最后,在1976年修订本中更加明确和强化了党、军队与群众风雨同舟,亲密如鱼水、如骨肉般的关系。作品文本处处呈现着毛泽东同志伟大的人民战争思想,彰显出“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6]511。“铜墙铁壁”,顾名思义是用铜造起来的墙,用铁打造出来的壁,十分坚固,是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量或事物。中国共产党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扎根在人民之中。修订本与初版本相比,有三处情节柳青做了相反的修改。一是,在初版本第十一章中,因为大雨,他们在讨论军队调动难,石得富念叨毛主席在哪,在1976年修订本里金树旺就把毛主席现在的状况由不告诉石得富改成了告诉他,而且在此基础上往前五六段之间加上了石得富说的深沉又真切的一句话——“我总觉得咱们这军队和人民,真是亲骨肉一般的关系。”[5]125二是,在初版本第十五章中,石得富与石永公最后打扫完粮站撤离后,因为敌人而躲在崖上的山涧里,看见敌人的行动超出了他的估计,但是先前营部的同志们没有告知他们敌情的严重性,在1976年修订本中改成营部的同志们告知了敌情的严重性。三是,在初版本第十一章中,作者用八段文字描写了群众对部队没信心、队伍要撤退的场景,在1976年修订本中全部进行了删除。这三处的修改明显强化了群众与党、军队的关系,巩固了他们鱼水般的信任之情,体现了毛泽东同志1934年1月27日在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上讲话时指出的“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反革命打不破我们,我们却要打破反革命。在革命政府的周围团结起千百万群众来,发展我们的革命战争,我们就能消灭一切反革命,我们就能夺取全中国”[7]139。正是在毛泽东同志带领军队实践的过程当中形成了这样一条条符合当时中国革命斗争实际的群众路线,不仅要让群众相信党、军队,更是要让党、军队相信群众,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团结群众的力量,打造铜墙铁壁。柳青的修改是相当有必要的,有助于巩固团结,增强信任,凝聚力量,是值得肯定的。

柳青的创作向来严谨,一丝不苟,在文本修改中他能注意到一些极细小的问题,如他把“老葛同志”“首长”“葛专员”等诸如此类的称呼都改成了“老葛”,这样的修改减少了一些作派的意味,使干部更贴近群众,军民团结一家亲。初版本第十章末有一段口语化的对话:“我们时常喊叫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毛主席和党中央留在咱陕北,除不要野战军保卫他们,他们还配合行动哩!”[4]172这段话在《铜墙铁壁》的修改再版中,出版社要求对这段话加以改动,但柳青坚持不改。他觉得这是生活中的话语,更能体现作品的生动性、真实性。经过种种商议,最终柳青答应只删不改,把“除不要野战军保卫他们,他们还配合行动哩”删去了。但作者柳青在修订本中仍保留了部分陕西方言,如“在哪塔”“款款”“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扑灯蛾想往熄打灯,被灯烧死了”等,这些地方方言具有陕北黄土高原文化的质朴气息,作者没有按照普通话的标准对其进行规训化处理,而是保留了区域的个性和独特的语言文化差异,也更能反映当地的生活情状、风俗习惯、语言思维方式,柳青尽最大程度地还原革命背后日常生活的烟火味和对话的土味。

总之,柳青对《铜墙铁壁》文本内容的进一步提纯,通过爱情描写的淡化、正面英雄的升华以及党军民关系的深入等修改,减少了人物形象塑造的理念化,更加注重呈现那些参与正义战争的人民的精神价值;但同时也淡化了个人意识,增强了爱情的革命性因素,强化了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的革命意识。如此既通过文艺的描写在1945—1955现当代文学转型期回答了文艺是为什么人服务的根本性、原则性问题,为新中国的革命历史小说起了示范作用,为年轻的作者们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的写作道路;更通过军民鱼水情的革命故事为革命做传,为新中国述史,推动了革命知识的受众化传播,确证着新中国政权的合法性和必然性。柳青不仅是新中国文学的开创者,更是新中国文学忠实的保驾护航者,他用自己深入生活的经验和革命历史小说深入修改的姿态,引导着新中国创作者扎根基层、深入生活,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柳青对文本的修改更是把时代的要求与个人的选择巧妙地融合在当时的文学意识形态当中。

注释:

① 参见李枫.评柳青《铜墙铁壁》[J].文艺报,195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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