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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之思与超越之思
——列维纳斯与比昂的思想谐振

2022-11-22刘系舟

现代哲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维纳斯客体消化

刘系舟 王 恒

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独特思想不仅对现象学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其影响甚至延伸至“地缘政治关系、神学、精神病学,以及创造力伦理学”(1)[英]西恩·汉德:《导读列维纳斯》,王嘉军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页。;同样,比昂(Wilfred Ruprecht Bion)的精神分析理论也不限于精神分析客体关系学派内部,他甚至比弗洛伊德和克莱因(Melanie Klein)走得更远。考察列维纳斯与比昂,会发现诸多共同旨趣,在列维纳斯那里,“一种作为思想基础的黑暗在思想背后涌现出来。这一点同样可以在精神分析家比昂那里窥见。”(2)参见杨婉仪:《创伤与疗愈——列维纳斯与比昂的思想交汇》,《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8页。本文将以“思想如何发生”为起点,从“必须之思”到“超越之思”,探究列维纳斯与比昂的思想之谐振。

列维纳斯说“我思证明着分离”(3)[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7页。,比昂说思想是为了填补裂隙,他们对思想活动之动力学关系的表述,指向的是同一种认识和理解。出生作为与一体化分离的事件,被婴儿体验为一种创伤,于是开启投射认同机制,将不愉快(痛苦)分裂出去并置于外部客体,这种依然带有全能自恋和幻想的模式是主体与客体之间最初的互动,是思考能力的早期形式。“思”对列维纳斯来说是出离il y a的无名恐惧、去掌控“某物”而非被掌控的“光”,对比昂来说则是精神装置“消化”碎片化的β元素的过程。“光”“消化”都是主体与客体(或实存者与外物)之间的一种关系——主体意欲同一化客体。思想活动是个体在遵循“现实原则”的现实世界里的生存必要,而同一化是思想活动的必须。

比昂和列维纳斯的思想还体现了另一种谐振——超越之思。朝向绝对他者的思,这种思与同一化之思决然不同,它不是从主体朝向客体的“掌握”运动,而是源起于被思者。那带有终极真理、神性、无限、神秘与启示意义的被思者,在持续地激发思想者的欲望,等待着被思。

一、必须之思:“思”的源起

思想到底起源于何处?列维纳斯尝试给出回答:“人的思考可能始于创伤或探索,一些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创伤或探索:一次分离、一个暴力场景,或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单调乏味。”(4)[法]列维纳斯:《伦理与无限:与菲利普·尼莫的对话》,王士盛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4页。列维纳斯对于“思想产生于创伤与探索”的理念竟切中精神分析对于思想产生之源起的假设。

弗洛伊德在《心理功能的两个原则》一文中提出,最古老、最原始的无意识心理过程服从“快乐——痛苦原则”,这个过程的目标是获得快乐,任何引发痛苦的内在心理和外在行为都会被这个原则拒绝(压抑)。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所思想、所欲望的是什么,都在以一种幻觉的方式(hallucinatory manner)呈现。(5)See Sigmund Freud, “Two Principles of Mental Functioning”,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XII(1911-1913), ed. by James Strachey,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1958, p.219.这种以幻想延续“全能感”的方式无法在现实中被满足,在经历挫折与失望之后心理装置不得不启动新原则——现实原则。现实原则呈现的不再是“什么是快乐的”而是“什么是真实的(real)”,即使这个真实并不愉快。在现实原则的要求下,对追求快乐的抑制成为必要。从快乐原则到现实原则需要思想过程介入才能完成,可以说:这个不断适应现实原则的心理装置就是思想得以运行的装置。(6)在《心理功能的两个原则》中,弗洛伊德继而提出,随着外部现实的重要性加强,指向外部世界的感觉器官以及依附于它们的意识(consciousness)的重要性随之加强。一系列的新机能——包括注意、记忆以及为了减轻承受过多刺激的心理装置之负担而将运动感觉发送到心理内部(导向表达性运动、特质的展现、情感的表征)——由此产生,运动释放于是可以被用来适当地改变现实,它由此被转化为行动。(Ibid.,p.219.)在弗洛伊德看来,思想(thinking)具有这样的特性,它能使心理装置在释放过程中的延迟阶段忍受增强了的刺激性紧张。它是某种意义上必要的行动化,伴随着少量的精神宣泄的转移和较少的能量释放。(7)Ibid.,p.219.

比昂认为,弗洛伊德的这些叙述隐含着这样一种观点:“张力产生时对挫折无法忍受,然后运用思想来填补裂隙”(8)[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刘时宁译,台湾: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第34页。,裂隙源于“需要解除刺激物的心理负担和实际解除负担之间的间隔”(9)同上,第34页。译文有改动。。根据人格忍受挫折能力的不同,痛苦的情绪体验让人或试图逃避它或试图去修饰它。“如果逃避挫折的冲动在主导人格,那么这个问题就会以排出(β元素)的方式来解决;如果修饰挫折的冲动在主导人格,那么就会以思考的方式(α功能生成α元素)来解决。”(10)同上,第99页。括号内容为引者所加。以“讲话”为例,实际上讲话兼有两种不同的活动,它既作为一种传达思想的方式,又作为一种肌肉的运作从而让人格摆脱思想。(11)同上,第98页。

弗洛伊德还对思想起源作出具体假设:“很有可能,思想(thinking)起源于无意识。它超越了纯粹观念化的表象,并指向了与客体印象之间的关系。”(12)See Sigmund Freud, “Two Principles of Mental Functioning”,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XII (1911-1913), p.221.他指出思想与客体印象之间相关联,但没有就“思想是如何与客体关联的”这一问题作深入探讨。在克莱因于客体关系领域作出的理论和实践探索的基础上,比昂进一步厘清了思想的产生与客体关系(最早是母亲及母亲的乳房)之间的联系。

克莱因提出,出生前的状态对婴儿来说意味着一体感和安全感,回到与母亲子宫一体的出生前状态成了婴儿的“普遍渴求(longing)”(13)[英]梅兰妮·克莱因:《嫉羡与感恩》,第199页。,这渴求是个体成长过程中理想化内驱力的表达,它的来源之一是因出生事件而引起的被害焦虑的痛苦,“这种最初的焦虑形式也许可以扩展到未出生的婴儿的不愉快经验,同时伴随着在子宫中的安全感觉,预示着对母亲的双重关系。”(14)[英]梅兰妮·克莱因:《嫉羡与感恩》,第199页。克莱因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投射认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概念:“有一个全能的幻想,在幻想中,可将人格中暂时不想要(虽有时很有价值)的部分分裂出去,并将之置于客体。”(15)[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第38页。

比昂假定投射认同“是那个后来被称为思考能力的早期形式”(16)同上,第44页。:所谓思考之活动,“原本是一种让精神免于负担刺激增生的程序,而其机制则是克莱因所描述的投射认同。”(17)同上,第37页。借由投射认同,思想承担了“动作释放”功能,让精神免于刺激性紧张从而疏解张力。在此基础上比昂提出“容器-被容纳者(the container-the contained)”理论。容器与被容纳者通过投射性认同,反复匹配,理想状态下,它们会相互促进、共同成长。对克莱因来说,投射性认同更多地被理解为个体内部的全能幻想过程,而比昂在此概念中引入了“现实性”,即投射性认同的内容不仅是全能幻想,更是一种可以在现实关系中对心理产生影响的现实投射,是思考能力必不可少的阶段。“容器—被容纳者”互动的过程就是思想的孕育和发展的过程。

由此,前引列维纳斯关于思之源起的阐释显得更可被理解:由不可避免的创伤、分离所引发,思想被用于填补创伤与分离所产生的裂隙;思想使得婴儿“回到母体”之不可能这一现实变得可以忍受,舒缓从快乐原则走向现实原则带来的挫折与痛苦。

二、思想作为活动:消化与同一

在《从存在到存在者》中,列维纳斯描述了“某种程度上无行动者的匿名性质”的一种存在——il y a,他称之为“存在一般”(18)[法]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吴蕙仪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2页。。什么是il y a?Il y a超越了内在性与外在性范畴,是“绝对摒除光线的情境”,“黑夜就是对‘il y a’的经验”(19)同上,第63页。。这个黑夜既不是一个客体,也不是一个客体的质性,它“无人称”,它“成为一种不安全感”(20)同上,第64页。。列维纳斯说,il y a的在场“不是不在场的辩证对立物,而且我们也不是靠思想在把握它。它触手可及。这里没有话语(discours)……精神的面前没有一个被思考的外在”(21)同上,第63页。。Il y a的寂静与感觉的虚无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威胁。

Il y a是无法被思想、没有话语的空间。列维纳斯用了诸多词汇反复描摹却无法穷尽这混沌无名的状态以及它带来的恐惧不安:“与il y a相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就是畏(l’horreur)”(22)同上,第66页。l’horreur,法语意表“可怕的”“可怖的”。需要注意,此“畏”与海德格尔的“畏”(Angst)不同,“法文中一般用angoisse对应翻译海德格尔的Angst”。(参见[法]列维纳斯:《论来到观念的上帝》,王恒、王士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89页译者注。)。畏不是面对死亡的焦虑,畏“翻转了一个主体的主体性以及他作为存在者(étant)的特征”(23)[法]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第68页。。主体在恐惧中被剥夺了主体性,被去人格化,无遮无拦却无处可逃。

精神分析的视角认为,为了应对“与母亲一体”之全能幻想的破灭(作为一种创伤),婴儿开启了与主体之外的客体之互动,亦即开启了思想活动。Il y a带来的恐惧和不安,在克莱因理论视域里,是婴儿出生即陷入的原始被害焦虑,在比昂的视阈里,是婴儿因被淹没于无边无际未被消化的原始印象及感官情绪(即β元素)中而迫切需要被母亲α功能容纳的体验。

列维纳斯说,“我们是不可能挣破存在(existence)那种蔓延着的、匿名的、又无可逃避的窸窣之声的”(24)[法]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第77页。,il y a之黑夜经验也没有随着出生而消失,相反它会一直伴随主体成长发展的历史,这个历史亦是思想发展的历史。列维纳斯提醒我们,可以在“失眠”这个事件当中清晰地辨认出il y a的在场:在失眠中,“自我被存在的宿命所裹挟”,“我们被强行系于存在”“不得不存在”(25)同上,第77页。,匿名的警觉永无止境。为逃避这种淹没性的恐怖和不安,主体需“反其道而行之”,去吞噬、掌控和占有“它”,我们可以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列维纳斯所说的“自我”,“它的实存就在于同一化”(26)[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7页。。这个实存者(主体)通过吸收和掌控外物(客体),与客体融为一体,“这种既存在距离,又弥合距离的实存方式,就被列维纳斯称为‘光’。”(27)[法]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王嘉军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译者导读第xx页。光开启了主客体之间的空间,连接起主体和客体。

相应于列维纳斯“闪耀的光”,比昂将主体与客体的联结方式归结为三种:“爱”(L)、“恨”(H)以及“认识”(K)。通过思想活动达成“认识”(K)是主体与世界(客体)联结的重要方式。“爱”(L)、“恨”(H)由弗洛伊德意义上的“快乐原则”主导,而“认识”(K)则遵循“现实原则”发生。婴儿与母体分离后堕入茫茫β元素的海洋,其迫切需要的正是列维纳斯意义上的“光”。比昂用食物的消化来比喻思想装置的功能。比昂提出婴儿需要(need)独占乳汁及相关的感觉,乳汁被消化道接受及处理,那么“爱”被什么吸收及处理呢?答案是:“现实上有一个心身的(psycho-somatic)乳房,以及对应于乳房,一个婴儿的心身的消化道。”(28)[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第40页。肉身存活需要食物并依赖于消化系统的消化,食物经由消化成为营养,成为肉身的一部分;主体的存活除了身体消化乳汁,还需要思想装置消化没有被命名的感觉性碎片β元素,这反复消化的思想又成为了心理装置的一部分,成为“我”的一部分。消化食物与消化思想同时发生,是生存于世之必须,也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对“现实原则”的遵循。

“消化”总是与身体有关,比昂用这个代表身体生理活动(功能)的词语来表达思想活动的过程,表达了一种身心一体的观念。列维纳斯则将自我与自身的不可分离性称为“物质性”,思想并不在于空间之外而就在此处。在列维纳斯看来,“笛卡儿的怀疑所排除的身体即为客观之身体(corps objet)”(29)[法]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第82页。,然而“我思(cogito)并没有导向无人称的置放——‘(这儿)有思想’——而是导向了现在时的第一人称:‘我是一个思想之物。’”(30)同上,第82页。列维纳斯认为,“笛卡尔‘我思’中最深刻的教寓正是在于发现思想乃是实体,即一种被置放之物”(31)同上,第82-83页。。思想的出发点是一个物质性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保证了思想在世界中绽放的同时,随时可以“聚拢”和回到“这里”,保证了“无眠的永恒”(32)同上,第83页。可以开始也可以终止:通过“可以进入睡眠”,通过“不参与”“休息”这些同样基于身体物质性的事件和行为,无眠的永恒可以“在一个头脑中开始或结束,可以被点亮或熄灭”(33)同上,第83页。。在这个物质性之上,“完成了从事件转化为存在者的脱胎换骨的过程”;在这个物质性之上,婴儿通过思想弥补了挫折和痛苦的裂隙,“自我”得以通过同一化而确立;在这个物质性之上,自我才得以欲望无限。

存在着另一种情况。比昂在精神分析的临床实践中发现了“无法思考”的人,“无法思考”是心理上的消化不良。β元素作为主体经验到的感官印象和情绪,如果没有α功能的作用,就无法为思想所用而继续保持碎片化。这些无法被消化的β元素只能通过肌肉或身体动作被“排出”(evacuate)(34)[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第9页。,比昂提出一种“无法醒来也无法入眠”的状态:在充斥着β元素碎片的内部空间里,主体经历着过度的感受性,无法与现实联系,“一直有心理上的消化不良”(35)[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第11页。。在列维纳斯的语境里,这是一种被il y a围绕而无法睡去的恐惧状态,也是无法通过“睡眠”来休息或间隔休息的状态,是一种“失眠”。

“无法思考”,心理上的“消化不良”是精神病患者的常态。由于他们总是在“排出”而无法消化,也就无法通过思想完成掌控、完成“同一”的过程,更不会有安住于客体内的“享受”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患者会把无生命赋予有生命的客体。对列维纳斯来说,比昂的无法消化者、无法思想者就是在无可逃避的il y a中不能被光所照亮的主体。思想作为光,成为主体弥补生命裂隙的“必须”,但由于“消化”功能的缺失,主体无法从il y a中浮现,不能呈现于与客体(外物)的关系中,只是漂浮于茫茫黑夜,或通过全然的幻想逃避痛苦和现实。

思想总是试图把他者还原为同一。列维纳斯说,自我是“卓越的同一化”,是“同一化的原初作品”,“它的实存就在于同一化,在于穿过所有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而重新发现它的同一性”(36)[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7页。;比昂说,思想过程就是消化过程。我们也在“同一化”与“消化”这两种表述中看到同一种永不休止的关系与运动,一种以“我”为中心并且“我”也由此浮现的运动。幸运的是有了思想,主体得以在il y a与β元素的包围中形势反转,混沌初始后天地分离,思想之光驱散黑夜,主体出发朝向客体,通过消化客体而非被吞噬从而得以掌控存在。这是“必须之思”。

三、超越之思:对“他者”的欲望

在列维纳斯看来,“西方哲学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存在论:通过置入一个对存在的理解进行确保的中间项和中立项而把他者还原为同一”(37)同上,第15页。。似乎有一个特例可以反驳这个论点:思考者的自我同时也在倾听自己的思,也会为这个“我”的陌异性而惊讶,似乎这个不熟悉的“我”也是于我来说的“他者”。对此列维纳斯认为,这样的黑格尔现象学意义上的“自身与自身”的对立不是差别,自我作为他者并不是一个“他者”,“链接在自身上的自我……是自身意识的模式,且建立在自我与自身之牢不可破的同一性之上”(38)同上,第8页。。这种自身对自身的否定恰恰是自我的同一化。

自我的陌异性不是“绝对他者”,依然建立在自我的同一性之上。那么,一种如“我吃的面包、我居住的国家、看的风景”这样的他者是不是绝对他者呢?列维纳斯的答案是否定的。这样的他者是可被我享用的,可以用来满足我自己的,“好像它们只是我的缺乏之物”,“因此,它们的他异性就被吸收在我的同一性中,思考者或占有者的同一性中”(39)同上,第4页。。

在精神分析历史上,弗洛伊德对“自我”功能的强调以及精神分析体系内自我心理学的发展将思想的“意欲同一”落实在了精神分析临床实践中,仿佛自我功能愈稳定,就可以应对愈多现实的痛苦,以实现诊断学意义上的“心理健康”。在自我的同一化过程中,客体都是为“我”所用,“我”是世界的中心,这就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原始自恋”。自我的生成和发展源于与母体同一破裂的创伤,生命就是一道裂隙,思想活动为弥补裂隙开始了“同一化”的、“为我”的以及“消化他者纳入我”的运作。

然而思想的过程并非只限于同一的过程,人类的欲望也不仅仅是应对现实的痛苦或实现诊断学意义上的“心理健康”,人类还有超越的欲望。列维纳斯的“绝对他者”、比昂后期思想理论的“O”概念都体现出这种超越的“与饥饿无关”的“形而上学的欲望”。

列维纳斯提出“形而上学的他者”是绝对他者,是具有他异性的他者。“自我”与绝对他者的关系不是“消化”的关系,而是不可同一的,在这种关系中,思想通过话语与绝对他者处于面对面的关系中,“并不是我在拒绝体系……而是他者在拒绝”(40)[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11页。。这种关系勾勒出了一种深层的距离——“话语的距离、善良的距离、欲望的距离”(41)同上,第10页。,这种欲望并非通常理解的欲望,而是形而上学的欲望。通常理解的欲望的基础上伫立着的是“需要”,“需要”会与“那种对于丧失之物的意识相一致”(42)同上,第4页。。什么是主体曾拥有的而又丧失的?对比昂来说,是母亲(乳房),是与母亲融合一体的完美体验。在列维纳斯意义上,这种对母亲(乳房)的渴望和需要“本质上它会是怀乡病,是对返回的渴望”(43)同上,第4页。,渴望返回曾与母体同一之处。

然而“形而上学的欲望并不渴望返回”(44)同上,第4页。,因为它是对一个我们根本不是在其中诞生的土地的欲望。形而上学的欲望是彻底的疏离,它“盲目地走向可欲望者”,走向“一种绝对的、不可预期的他异性”(45)同上,第5页。。这个欲望是对绝对他者的欲望,它处于我们所能被满足的饥饿之外,在我们身体的“饥饿”、肉欲的需要以及心理的“渴望”之外。这个欲望难以满足,它“并不呼唤食物”(46)同上,第37页。,而是“被理解为他人的他异性,被理解为至高者的他异性……这种高度不再是天空,而是不可见者”。(47)同上,第5页。

从弗洛伊德对“自我功能”的强调,到自我心理学将“自我功能”作为疗愈的主要目标,传统精神分析从理论到实践都隐含着这样的追求:意欲将本我、超我都居于“自我”调停之下,将无限的、沸腾的潜意识(未知的及不可知的)都进行“意识化”,纳入“自我”麾下,认为由此即可达成内在冲突的稳定,达成欲望的消停、心灵的安宁。然而这种“消停”与“安宁”不过仅仅是“自我”对同一化的理想主义而已。比昂并不认同将这种自我同一化作为精神分析的最终目标,他在精神分析实践中观察并经验到精神对真理的需求:精神需要真理,就像躯体需要食物一样(48)W. R. Bion, Transformations, London: Karnac Books, 1991, p.38.。比昂认为精神分析运动应“致力于以真理为中心目标”(49)W. R. Bion, Attention and Interpretation, London: Karnac Books, 2007, p.99.,这个真理就是其提出的“终极现实O”:“我将用符号O来表示,这是由绝对真理、上帝、无限、事物本身(absolute truth, the godhead, the infinite, the thing-in-itself)等术语所代表的终极现实(ultimate reality)”(50)Ibid., p.26.。

比昂将作为“绝对真理”的“终极现实O”设置为精神分析的最终目标,然而这个目标却无法通过自我对他者的认识(K)而达成。认识(K)通过“掌握”的方式将外物纳入“自我”,“O”却永远不可“被掌握”、不能“最终抵达”。比昂认为,与“O”的相遇只能通过“成为”(becoming)的方式:分析师需要在“无欲无忆”状态下,让自己的无意识与患者的无意识产生共鸣,黑暗无形的“O”于是可以被分析师和患者体验到。当“O”发展到可被体验到的地步时,它就进入了认识(K)的领域,并可被表示为“O(K)”。(51)Ibid., p.26.

比昂的“O”概念体现了列维纳斯意义上“在我们所满足的饥饿之外……在我们所平息的肉欲之外”(52)[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5页。的形而上学的欲望。在主体的饥饿被满足、思想的“裂缝”持续地被同一化填充的情况下,主体依然展现出对绝对他者的欲望,这欲望亦是比昂所说的精神对“终极现实O”的追求。这是“超越之思”。

四、另一种“关系”:被思者作为源起

比昂关于思想产生的阐释隐含这一理解:思想诞生于关系之中。婴儿的“投射认同”是思想活动的早期形式,思想装置随着婴儿与客体(乳房、母亲、他人)关系的发展而逐渐发展和成熟。在其提出的三种主客体间联结的模式——“XLY”(X爱Y)、“XHY”(X恨Y)、“XKY”(X知道Y)(53)[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第52页。中,比昂认为“XKY”更值得被探讨,因为“爱(L)”“恨(H)”这两种联结模式都与“认识(K)”有关。“XKY”这个联结讨论的正是“X如何认识事物”,本身包含着思想的运作。比昂说,“XKY”不是X掌握了一块关于Y的知识,而是“X想要知道有关Y的事实”(54)同上,第57页。,这个“想”字刻画出了这样的关系:X想将事物纳入自我的同一化。列维纳斯也关注关系,对列维纳斯来说,追求真理与获得真理“就是处于关联之中”(55)[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35页。。知识和光照本属于对客体的吸收,亦是主体与客体的距离(56)[法]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第42页。,也由此而成为一种“追求与获得”的关系。

在“同一”之外,比昂和列维纳斯都试图呈现另一种“关系”。列维纳斯提出,“无限溢出思考无限的思想”(57)[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前言第7页。,在无限观念里,“运动是源出于被思者,而非源出于思者……无限并不是知识的‘对象’……而是可欲望者,后者激起欲望,这就是说,它可由一种思接近,而这种思在任何时候都比其运思更多地运思……欲望是可欲望者激发起的渴望;它诞生于它的‘对象’,它是启示。而需要是灵魂的空乏,它源自主体”(58)同上,第36页。。“关系”作为一种运动呈现了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源自主体的“我需要”,这是“同一”的运动;另一个方向源自被思者,是被可欲望者激发起的渴望,是“盈余”(59)同上,前言第3页。关于“盈余”相关释义详见原著此页中译注。的欲望,它诞生于被思者,不能成为对象的“对象”,列维纳斯称之为“启示”。

列维纳斯体会到对这种“诞生于被思者”的关系的表达之困难,他说,“与无限的关联并不能用经验的说法来表达。”(60)同上,前言第7页。同样,比昂的“O”概念也难以被经验语言所穷尽。比昂试着对“O”的意义进行两种配置的理解——“形式”(Forms)和“化身”(Incarnation)(61)Incarnation在基督教神秘主义里有“道成肉身”之义,为契合精神分析实践语境,此处译作“化身”。。一方面,“O”源自且内在于柏拉图主义的“形式”概念。(62)W.R.Bion, Transformations, p.138.比昂认为,柏拉图的“形式”概念支持他理论中提及的“前概念”(pre-conception)、“克莱因的内部客体”(internal object)以及“与生俱来的期待”(the inborn anticipation)概念(也包括他从康德那里借用的“物自身”概念)。(63)Ibid., p.138.在这个配置维度里,“O”可以被表达为终极现实、绝对真理。另一方面,比昂认为,被柏拉图主义“形式”这一术语表征的事物也可能在神秘学的术语里被表达。从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Johannes Eckhart)那里获取资源,比昂延展了“O”之意义的另一个面向——“化身”(Incarnation),意指人能够达到与神性之化身或自在之物的结合。在这个维度里,“O”可以被表达为“上帝、无限”(the godhead, the infinite)。

作为终极现实、绝对真理之“形式”以及作为上帝、无限之“化身”的“O”是比昂提出“没有思想者的思想”的基础。在为精神分析认识论奠定基础的过程中,比昂将心智(mind)与思想(thoughts)分离,提出“没有思想者的思想”(thoughts without a thinker),认为思想在遗传学上先于心智,(64)James S. Grotstein, A Beam of Intense Darkness: Wilfred Bion’s Legacy to Psychoanalysis, London: Karnac Books, 2007, p.69.在认识论上优先于思(thinking),而思必须发展才能作为处理思想之方式或装置。(65)[英]比昂:《从经验中学习》,第98页。比昂将这些“没有思想者”的思想比喻为在公园里无人认领的“迷失者”,为了适应“没有思想的思想者”,为了给“公园里无主人的思想”寻找一个家,心智必须被创造出来以为思想命名。比昂提醒人们去保护这些思想并“给它一个家”,通过语言让这些思想“诞生”(66)W. R. Bion, “Bion in New York and São Paulo”, The Complete Works of W. R. Bion, Vol.VIII, ed. by Chris Mawson, London: Karnac Books, 2014, p.332.。

对比昂来说,“真理并不需要一个思想家”(67)W. R. Bion, Attention and Interpretation, p.102.,并不是思想者寻找思想,而是思想寻找思想者,这个认识论上优先的思想正是终极现实、绝对真理,它有别于思想者的幻想以及社会、群体甚至宗教的谎言。这样的思想无法被思想者“掌握”而成为“我的”,但可以通过认识(K)活动以“成为”的方式体验“O”的降临。

五、结 语

创伤与裂隙产生了思想,光之闪耀之处就是思想弥补裂隙之领地。借助思想,主体逐渐发展客体爱,发展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思想产生于与早期客体之间的爱的互动,也产生于对挫折和痛苦的忍受和耐心。所有这些都是比昂与列维纳斯共同的精神。

列维纳斯注意到“认识者”的困境与追求:“这个享受的世界并不能满足形而上学的要求。关于被主题化者的知识仅是一种不断重启的斗争……或者,这种知识促请认识者进行一种无休止的精神分析,进行一种对至少是在他自己身上的真实起源的绝望追求,促请他努力苏醒过来。”(68)[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40页。引文中强调的内容为引用者所标注。这样的表述让我们理解比昂为何在其理论后期发展出“终极现实O”的思想并试图将它应用于精神分析实践,因目标在于“稳定与发展自我功能”的精神分析并不能满足“认识者”的形而上学的欲望。当然,对绝对他者与“终极现实O”的欲望并不意味着否定自我需要与同一的努力,对超越的追求正是建立在自我肉身的非超越性上,这个“我”——分裂初始处是思想发生之源,亦是思想回归之地。

最后,就如列维纳斯的文本里隐约被感知到的神秘,比昂的“终极现实O”概念虽是为精神分析实践而设,但依然散发出来自于“彼岸”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与绝对真理、上帝、无限相关联。比昂与列维纳斯思想的谐振不仅在于源自柏拉图的“光”之闪耀,他们也都将目光从“自我”出发并离开自我,超越同一化的“必须之思”,走向了无法用同一之语言描述的陌异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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