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佩克减产,并非再操“能源武器”
2022-11-21王晓光
王晓光
2022年10月,沙特阿拉伯和美国发生了少有的政治对抗。包括沙特在内的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与俄罗斯等非欧佩克产油国组成的“欧佩克+”机制决定,自2022年11月起大幅减产,在8月产量基础上将月度产量日均下调200万桶。美国对此表示了严重不满,甚至威胁要停止对沙特出售武器并重新考量和沙特的关系。这一消息在乌克兰危机升级的背景下特别敏感。当前全球能源价格高企,俄罗斯作为全球主要的石油出口国之一,在高油价中获利不少,美国迫切期望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组织能够通过增产降低油价以制裁俄罗斯,没想到却事与愿违。沙特难道是要与美国对抗?这不禁让人们想起1973年在第四次中东战争背景下,欧佩克通过石油禁运与以色列对抗的情形。那么,此次欧佩克减产是否意味着欧佩克要再操“石油武器”?
在乌克兰危机升级的背景下,将欧佩克减产视为欧佩克将石油“武器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误读。事实上,此次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宣布减产,与乌克兰危机的联系远远小于与美国国内政治的联系。众所周知,沙特王儲萨勒曼与美国现任总统拜登关系不睦,两人在卡舒吉案、对伊朗政策等问题上矛盾重重。目前拜登政府面临着减轻美国国内通胀和中期选举的压力,压沙特增产显然有为国内选举政治服务的算计。萨勒曼不愿在这一重要节点为成全拜登降低油价而增产。萨勒曼甚至有助阵共和党的意味,特别是民主党在美国中期选举前选情堪忧,更让沙特少了忌惮。
同时,沙特决定减产在很大程度上还有经济算计。欧盟对俄罗斯石油的禁运要到年底才开始正式生效,执行结果如何也还是未知数。沙特更希望在确认俄石油从国际市场出局的情况下再进行增产,之前则让市场保持相对紧缩,这样更加符合沙特的利益。另外,由于高通胀和产业链受阻,全球经济面临衰退的风险,国际油价基本回到乌克兰危机爆发前水平,继续上行已缺乏动力,甚至可能进入下行通道,因此未雨绸缪提前减产保价也是产油国集团的理性选择。从更大时间跨度上看,随着全球范围能源转型的推进和越来越严厉的碳排放约束,产油国能获取超额利润的窗口越来越小。在此背景下,欧佩克产油国当然希望能够尽量延长高油价的持续时间。传统上以沙特为代表的坚持“合理油价”的产油国实际上也难以抵挡高油价的诱惑。因此,此次美沙之间围绕增产的政治龃龉并不应该理解为欧佩克在政治上“秀肌肉”,而是一个复杂条件下的短期事件。
石油在现代工业和经济中发挥着的极为关键的作用,但其资源富集地区却相对集中,因此,欧佩克国家很早就意识到使用石油达成政治目的可能性。欧佩克早期的目标主要是从国际石油公司手中夺回石油收益,1973年由欧佩克对西方国家的石油禁运导致的“石油危机”,标志着欧佩克可以作为政治力量登上国际政治舞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1973年“石油危机”是欧佩克首次“政治肌肉秀”,但同时这场危机也为欧佩克自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恰恰是因为其经济性,石油才在上个世纪取代煤炭开启了“石油时代”,破坏石油的经济性就是从根本上损害欧佩克的利益。实际上,西方能源消费国虽然在“石油危机”初期手忙脚乱,但是随着多国投资发展替代性能源、开发新的油气田和发展节能等技术,能源价格很快下降,甚至使得能源供应进入到过剩的周期。
2022年10月5日,“欧佩克+”第33次部长级会议在奥地利维也纳举行。图为沙特能源大臣阿卜杜勒-阿齐兹·本·萨勒曼(中)、科威特副首相兼石油大臣穆罕默德·法里斯(左)和刚果共和国石油天然气部长布鲁诺·让-里夏尔·伊杜阿参加此次会议的新闻发布会。
1973年“石油危机”之后,燃油发电机组大规模被取代,石油在世界电力结构的占比一路下跌,今天这一下跌趋势仍在继续。1973年“石油危机”还刺激了诸如苏联、荷兰、英国和挪威等能源生产商的崛起。在1973年“石油危机”之后,维护能源消费国利益的“国际能源署”(IEA)应运而生,能源来源多元化和能源储备制度等在政策层面的设计也滥觞于此。与此相对应的,西欧的环保运动也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蓬勃兴起的,该运动的一些支持者逐渐成为反对化石能源的重要社会力量和政治议程设定者,不少甚至进入政府(典型如德国绿党)。相比之下,1973年“石油危机”后,欧佩克在全球石油市场的份额占比和原油在西欧国家能源消费结构中的占比一直没有回到当初的水平。
1973年“石油危机”后,欧佩克并未形成一支有效的政治力量,一直都面临着集体行动的困境。欧佩克国家除了都是石油出口国这一共性之外,在各自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以及外交政策上的差异非常大,集体行动的可能性受到极大限制。欧佩克甚至不能阻止成员国之间的刀兵相向,两伊战争和海湾战争让欧佩克的政治声誉严重受损。2018年,当时同为欧佩克成员的沙特和卡塔尔断交,卡塔尔也在2019年退出欧佩克组织。同时,由于欧佩克成员国大多是经济较为落后的发展中国家,石油收入是其经济支柱,这些国家要么经济状况根本不允许其减产,要么基础设施陈旧无法提高产量。因此,除了沙特和阿联酋之外,几乎没有欧佩克成员国真正拥有可对国际市场产生调节效应的弹性产能,所以欧佩克调节石油供应的能力不应该被高估。
同时,从地下将石油开采后运输至炼厂再到终端使用者,需要资本、技术和管理共同发力。在这些方面,真正拥有影响力的是西方国家和国际石油公司,而非资源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政治经济学教授斯特兰奇提出,国际经济关系运行中除了以强制为特征“关系性权力”,还存在“结构性权力”。“关系性权力”易于察觉和感知,而“结构性权力”则广泛存在于“安全、生产、金融和知识”结构之中。从“明线”上看,欧佩克国家坐拥巨大的自然资源,对市场拥有巨大影响力,但是从另外的“暗线”上看,从国际战略环境、地区安全局势、能源金融和信贷、勘探开发、运输技术到终端消费市场,资源国无一不受到发达国家的影响。因此,石油资源国实际上很难仅利用自然资源为“武器”与西方国家进行对抗。
虽然美国和沙特的双边关系日渐冷淡,但两国长期形成的政治经济联系依然具有强劲的韧性,对于此次沙特和美国因为石油减产而产生的纷争,也无需做过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