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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蜂人远方的家

2022-11-21毛卓兴

蜜蜂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养蜂人蜂箱养蜂

毛卓兴

(浙江省衢州市西区财富中心一号耧402 室,浙江 衢州 324000)

我家不养蜜蜂,但从我记事起,我家的院子长期是养蜂场。老家在浙江省江山市北部一个自然村,朝西南方向远眺,映入眼帘的是巍峨的大湖山,往东几百米即是须江,村子的四周全是田畴旷野。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当春天来了,田野上的油菜花、红花草次第开放,花期长达一个多月。于是,我家相对宽阔的房前屋后,便成了小蜜蜂理想的“远方的家”。我奶奶说,前后有几十位省内外的养蜂人来过我家院子养蜂,而我对其中3 位留有深刻印象。

1 养蜂奶奶的诗和远方

20 世纪70年代初的那年春天,田野上油菜花金流涌动,开的格外热烈。当时缺衣少食的农村人,很少有人会把这花海当作风景。有一天我小学放学回家,看到院子两侧整整齐齐摆了几十箱“洋蜂”,无数小蜜蜂正成群结队地飞回归巢,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响。我知道,又一位养蜂人进驻我家了。

进门以后,奶奶喊我过去说:“这位是新来的养蜂奶奶,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只见一个面相慈祥的年轻奶奶正笑眯眯地与我打招呼,说话细声软语很好听,还送我一小盒蜂蜜老饼干作为见面礼。她大约50 多岁,剪着齐耳短发,皮肤白皙,举止优雅,一副大知识分子的模样,同以往来的养蜂人差别有些大。她还让我进西厢房看了一下,房间收拾得像个闺房。令人惊奇的是,桌子上竟然还放着一把琵琶和许多书籍。它似乎在告诉我,主人是一个有品位、有内涵的人。我家虽然贫寒,可祖传的旧平房倒有七八间,因而来我家院子养蜂就不用在外搭帐篷,黄杨木旁的这间房,我奶奶一直为养蜂客人留着。

这一次养蜂奶奶在我家待了一个多月,蜜蜂整天飞来飞去采蜜,她戴着面纱帽子,也围着蜂箱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有一次我问她:“养蜂奶奶,你每天起早摸黑地忙碌比我们种田人还忙呀?”她笑着对我说:“养蜂与种庄稼一样,季节性很强。你看,油菜花开时,蜜蜂忙我也得忙。等油菜结籽成熟,农民就要忙着收割,而我就闲下来,想忙也忙不了。”见我似懂非懂,她又说:“上学也一样,该读书的年龄,就该好好用功。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学龄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一点,我们都要向蜜蜂学习呀,珍惜花期,勤奋采蜜,一往无前。”

最开心的自然是摇蜂蜜的日子。养蜂奶奶眼含笑意摇着蜜脾,我们两兄弟也戴个帽子,好奇地站在旁边看着。间歇时,她会每人舀一小勺蜂蜜让我们解馋,然后对我们说:“这一小勺蜜,你们知道一只蜜蜂要采多少次吗?”我们茫然地摇摇头。“这么说吧,蜜蜂采1 kg蜜,平均要吮吸300 万朵花,飞上45 万km,差不多等于绕地球飞行10 多圈,你说得多少工蜂前仆后继、凛然赴死呀!”说完养蜂奶奶转过身,眼角噙满了泪水。我也默默地看了一眼碗中的蜂蜜,心想在这甜甜蜜蜜中,蕴含着蜜蜂多少辛劳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呀。我8 岁的弟弟则说:“养蜂奶奶,蜂蜜还给您,我不喝了。”说完就哭着跑了。

养蜂奶奶跟我说:“唉,这就是蜜蜂的宿命。人也一样,有自己的宿命和使命。我现在的使命,就是把这些小生灵照顾好,去远方寻花采蜜。”晚上,养蜂奶奶经常在煤油灯下看书。我第一次在她那里知道《红楼梦》 《茶花女》等书名,第一次知道古代就有许多咏蜂诗词,如杨万里的“作蜜不忙采蜜忙,蜜成又带百花香”等诗句,至今还依稀记得。

她还用那把琵琶弹唱给我们听,我还记得“春江花月夜”、“钗头凤”等几个曲名。她弹唱时而宛转悠扬,时而如泣如诉。那年月广播里听的都是样板戏,听到养蜂奶奶的忘情弹唱,仿佛来自天籁,虽听不大懂什么,但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心里想,这养蜂奶奶一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时间长了,知道养蜂奶奶姓张,是苏州人,还是民国时期南京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并留校,后来当了动物学系的副教授。记得她还跟我说,她们学校的校训是“厚生”两字,是来自《约翰福音》的话:“我来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丈夫是南京农学院的教授,“文革”时期他们都被关过“牛棚”。后来,为了生计和“使命”,她开始带着蜜蜂天南海北地去追花逐蜜。

花期过了,养蜂奶奶也走了。她后来还来过我家几次,每次告别,我奶奶和她都会相拥而泣,我也会难受好几天。

1985年春天,奶奶去世了。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时收到了养蜂奶奶托人捎来的槐花蜂蜜和蜂王浆,给我一本《唐诗别裁集》,书中夹着一封长长的信。信中说,她早已回到学校当蜂学老师了,前几年就退休了。还说,江山的油菜花让她终生难忘,向奶奶问好,说不定明年春天会来看望她老人家。我给她回信,告诉她我奶奶去世前还在念叨:养蜂奶奶今年怎么又没过来呢?

后来收到她的回信,信封里还夹了几片素花瓣。信中说她哭了好几天,我家是她遇到的最好房东,奶奶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奶奶。再后来,就没有养蜂奶奶的消息了……。

2 养蜂叔叔的人生几何

人间四月天,正是红花草繁盛的季节。我上初二时,我家西厢房又住进了一位新的养蜂客人。这次来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国字脸,眉宇间透着股英气,老成持重,与年龄不大相称。我奶奶说:“景清比你大十几岁,你得叫他养蜂叔叔。”

养蜂叔叔老家在杭州,爷爷这辈乘江山船做生意往来于杭州、严州、金华、衢州,后在江山安家,民国时期他们家也是城里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文革”前他以优秀的成绩从江山中学毕业,他的目标是考上浙江大学。没承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把他召到了大湖山下,与他初中刚毕业的兄弟一起成为插队知青,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这位叔叔读书是“学霸”,可下田劳动却是弱项。虽然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吃苦耐劳,还能积极写“抓革命、促生产”的通讯报道,可评工分时始终没过八分半,日子过得很不滋润,更严重的是,人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践踏。鉴于下放前有过养蜂的经历,他灵机一动,申请农闲时以养蜂所得购买工分,社队领导居然也同意了,说养蜂也是务农,只是要随时汇报去向。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年我家四周的红花草从微紫到浅紫到深紫,千朵万朵紫红色的花儿摇曳生姿,汇成一道色彩绚烂的浩瀚花海,吸引万千蜜蜂忙着采蜜。养蜂叔叔告诉我,这草还有个好听的学名叫紫云英,其花灿若云霞,其蜜甘平不腻,虽不甚高贵,却能清热润燥,祛风明目。

养蜂叔叔与我爸非常投缘。那会我爸比他大10 岁,在公社学校当初中语文教师。他俩经常在一起摆龙门阵下象棋,交流读书心得。记得有一次,他们还为《艳阳天》 中“弯弯绕”这个人物探讨了半天。周末他俩凑在一起,我爸会让我去代销店买几斤散装黄酒,我妈会炒点黄豆和嫩花草,他们边喝边聊,酒到酣处,会手舞足蹈起来,嚷嚷“人生几何,对酒当歌……”。那是属于他们少有的快乐时光。

养蜂叔叔特别喜欢抽烟。摆弄蜂箱中的蜜蜂时,总是眯着眼睛,烟不离嘴。他一边演示一边跟我说:“你看,拿出蜂脾时,用烟轻轻一喷,蜜蜂就纷纷离脾了。”我说:“那养蜂奶奶怎么不喷烟呀?”他哈哈一笑说:“她用刷拂,我用烟喷,殊途同归,这是我的独家秘诀!”

在我家期间,还有个穿戴整齐的姑娘经常会过来,开始还脸含羞涩。原来,养蜂叔叔恋爱了。姑娘家在须江对岸的一个村子里,他们属于典型的“蜂花之恋”,是在外养蜂时认识的。非常岁月,浪迹天涯,虽然苦涩,爱情终究是不可阻挡的。我发现,只要她过来帮忙时,养蜂叔叔就不用香烟来喷蜜蜂,而改用刷子。

那段时间,我妈因为我数学成绩差而打骂我,我奶奶一边拦着一边说,以后大不了跟景清叔叔去养蜂。也是的,这次期中考试几何部分我只考得40 多分。

这事让养蜂叔叔知道了,说没事没事,我来试着辅导一下。不愧是江中的高才生,解题讲课比我们那代课老师厉害多了,半个月下来,单元测验几何成绩提高了不少。当然,养蜂叔叔在我家的时间毕竟不长,而数学考试,是伴随我一生的梦魇。

养蜂叔叔还会现场教学,打开蜂箱工作时,他会问我?蜂箱为什么大都是正方体?蜂框为什么是长方形?蜜蜂为什么把蜂巢形状建成六边体而不是四边体、圆柱体?

对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一是节约材料,六边体得房率最高;二是抱团取暖,比如圆柱体曲线之间有缝隙,相当于隔了两层,六边体巢隔了一层,冬天蜜蜂可以隔房取暖;三是便于联络,蜜蜂通过在巢脾上的舞蹈震动来进行通讯联络,而直线通讯要比曲线通讯效率更高。

最后他有些禅意地说,好看的不一定是合适的,而合适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就像我自己,犁耕耙耖是农民的看家本领,但不大适合我,我目前比较适合养蜂。

那一季采红花草蜜,养蜂叔叔获得了大丰收,他把蜂蜜运到四都供销社。回来喜滋滋地说,半年买工分的钱够了。他还给我家留了2 大瓶蜂蜜,奶奶拗不过他,只好给了他一小篮鸡蛋。

几年后,养蜂叔叔一家落实政策回城了,他被安排在县城一个经济合作机构上班。后来,听说他又下岗了,与几个人合伙在外地成立了一家房屋建筑公司,据说做得风生水起,他的数学几何与人生几何,终于找到了最佳结合点,达到效率最大化。

3 养蜂大哥的对月当歌

这位来我家的养蜂人,是众多养蜂人中唯一的本村人,只是他家在村子中心,离我家仅有一华里的路程。

那一年秋季,培明大哥把蜂箱放进我家院子时,我奶奶已经80 多岁了。看到本地也有人来养蜂,奶奶很高兴,忙着去整理房屋。培明说,“奶奶不用忙了,蜜蜂放在您家,我晚上回家住”。

培明大哥比我大七八岁,个子瘦瘦高高的,两弯浓眉,小脸小眼睛。我高考落榜后回乡劳动,他是我的生产队长,也是我种田的师傅。我跟他学过耕田、播谷种、扬稻谷。2 个人还一起当治理病虫的植保员,休息时他会抽几筒旱烟,时不时还让我也吸几口。

那些年的月夜,他和几个发小还常带我跨江去后溪等地看电影,记得一部《刘三姐》影片,我们跟着放映员跑,连看了四五遍,回来一路对着月亮大声吼唱着:山歌好比春江水哎,哪怕滩险弯又多……那是属于我们的狂野年华。

后来我考上大学,除了家人,数他最高兴。那年中秋前,培明等4 个伙伴送我去后溪坐火车去学校,行李还没放上车架,火车就徐徐开动了,他们只得跟我坐火车到廿里站下车后步行15 km 回家。当时我很过意不去,他幽默地说:“我们还想跟你去金华吃火腿呢!”培明养蜂是分田到户以后的事了,他可能觉得种这点责任田太轻松了,英雄少了用武之地。我上学的第二年开学前,正好遇见他这次把蜂放在我家。他跟我说,在老家采几天荞麦花蜜,过几天就要转场到内蒙古了。

那几天的蜜源还是比较充足的,他的蜂群欢快地飞出飞进。几天后的雨后放晴,我看他打开蜂箱瞪着小眼忙着找什么,就问:“找什么呢?”他说:“找雄蜂出来批斗。”我不解,看他抓了好几只雄蜂后,把原群蜂箱移动了一点距离,把新的蜂箱放在原蜂箱边,然后把蜂脾提到新的蜂箱中。这时,我观察到外面飞回的蜂会飞入新老两个蜂箱中。

事毕,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蜂群出现分蜂热了。我问:“什么分蜂热?”他跟我解释了一通,见我还是不解便说:“这么说吧,就如生产大队人多了,有些人出工不出力,现在把田地分了责任到户。再比如我家兄弟多,大家结婚后房子就住不下了,田地也不够种了,所以就分家,我就外出养蜂去了。”

噢,原来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蜂与分家,合作与合心,事虽不同,理却同在。培明大哥养蜂时间不长,却懂得的道理很多,令我钦佩不已。是啊,能干的人,学什么像什么,干什么精什么。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蜜蜂精神。

我奶奶去世那一年,培明大哥还专门从外地回来,以一个老队长的身份精选了一支“八仙”队伍,他说必须要好好送奶奶这最后一程。从那以后,我和培明大哥见面就很少了。到如今,他与嫂子外出放蜂40年。每逢春节、中秋,他都会打电话与我聊天,我知道,这时他想家了。

这几年我劝他退休,他说快了马上70 岁了,我这只老工蜂就要回来看家护院了。现在他居然把微信玩得蛮溜,还学会了全民K 歌,经常给我发他的独唱或与老嫂子对唱的K 歌或抖音。

这些人,都是来我家院子养蜂的人;这些事,就是养蜂人与我家的故事。他们都是平凡人,他们随风而行,逐花而居,追求的是衣食,奉献的是甜蜜。对我来说,他们都是我人生路上的老师,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许多,也悟到了许多……。

春节就要到了,我的养蜂奶奶、养蜂叔叔和养蜂大哥,我在咱们的老家很想你们,你们在他乡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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