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缺失性体验解读《家事》
2022-11-21谢奇苑
谢 奇 苑
(六盘水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贵州 六盘水 553001)
一、引言
《家事》是新生代作家毕飞宇200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一经发表就在《文艺报》和北大评刊论坛上引起热烈讨论。小说如此开篇:发现儿子状况异常,老婆发短信让老公和儿子谈谈,老公让当妈的去谈。当读者准备好走进一个中年人的家庭故事,立刻发现落入圈套,原来男女主人公是两名高一学生。一万余字,没有宏大叙事,没有跌宕情节,两男一女的早恋故事讲得轻快诙谐,节奏轻重恰到好处。读后,叹服于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之余,不禁思考早恋故事外衣下的很多深层社会问题。总之,这绝不是一部只适合年轻读者的青春小说,而是一部举重若轻的深刻之作。在大部分研究将注意力放在语言特色讨论时,也有不少研究者探讨该小说折射的社会问题,但仍然少见借助某一理论进行详尽剖析的成果。笔者认为该作品中看似荒唐的“过家家”游戏正好诠释了心理学上的缺失性体验理论。
二、缺失性体验与文学创作
根据德国哲学家狄尔泰的定义,“体验”是不同于“经验”的概念。“经验”属于认识论范畴,是作为生物人和社会人所积累的见闻和技能。而“体验”特指一种本体状态,源于人对于人生经历的感悟[1]。德国学者伽达默尔认为“体验”是经历过后让人回味的、带有感情色彩的心理活动。如果某个东西不仅被经历过,而且还获得一种使自身具有继续存在意义的特征,那就属于体验[2]。现代心理学表明,虽然人生体验多种多样,但缺失性体验影响最大[3]。综合马斯洛、弗洛伊德等人的定义,缺失性体验可以理解为人的期望值和现实值之间的负差数,是人经历各种缺失、挫折、不幸等事件后产生的痛苦、焦虑、失落、怀疑等情绪。缺失是一种欲求的不满足、一种创伤,给人痛苦;痛苦需要治疗、化解与超越[4]。现实中,不是所有缺失都能得到补偿,而文学创作为有此需要的人提供了任想象力驰骋的天地。古今中外,无数研究者都肯定了缺失性体验作为文学创作驱动力的作用。
三、文学创作与儿童游戏
弗洛伊德在研究艺术创作的心理机制时,就是从儿童时期的游戏传统入手的。他发现作家正像做游戏的儿童一样,创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并认真待之[5]。他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指出“难道我们不应该追溯到童年时代去寻找想象活动的最初踪迹吗?难道我们不能说,每个游戏时的孩子都像创作家?[6]”作为心理学上一个广义的概念,18岁前都属于儿童期。《家事》里高中生的“新生活运动”类似幼儿“过家家”游戏的升级版,也如同一次严肃的文学创作,浓缩了儿童成长期的经历以及他们的情感体验、心理需求和价值观。
四、《家事》中的满足与缺失
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缺失性体验被广泛用于古今中外文学创作研究中,甚至绘画研究。这些研究共性在于,都以有据可考的创作者生活经历为依据,顺向解读作品。笔者想要探讨的《家事》中的主人公为虚构人物,故事里的他们扮演着不同角色,认真体验各种欢喜忧愁,作者不曾交代人物背景,只讲故事。这意味着,只能采取由故事追踪背景的逆向思路来解读,即从满足倒推缺失。这也许正是作者故意绕开沉重话题,竭尽所能诙谐调侃的真正用意。
(一)归属感的满足与缺失
心理学将归属感定义为个体与群体的内在联系,是个体对从属关系的划定、认同和维系。中年人从事业中寻找归属感;老年人更愿意诉诸自然;青少年的归属感主要体现在对人的隶属感,具体表现为对亲情、友情、爱情的渴望。
《家事》中这群高中生的“新生活运动”,被他们称为“恢复人际”。乔伟喜欢女同学小艾,表白被拒,耍无懒称小艾“老婆”。小艾虽表明中学时代不谈恋爱,倒也默认了这一称谓,并且在此之前,认下了“儿子”田满。而田满更早时已经在班里有了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三个妹妹,一个舅舅,两个舅妈。校园里这张复杂的关系网让成年人啼笑皆非,而这群高中生却认为既然未来的生活注定清汤寡水,不如现在让它七荤八素。文中除了田满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之外,别的孩子都没有提及兄弟姐妹。结合小说创作的时间,和作者灵感来自于19岁干女儿这一背景,可以估计故事中的孩子们都是出生于20世纪80、90年代的独生子女。他们成长在三口之家,缺乏兄弟姊妹关系的体验,难怪想在同学中结下同辈亲情。田满更加特别。当小艾提出要认他当“儿子”时,他交代完自己庞大的“亲属关系网”,就答应了,并且每晚跟“母亲”道晚安,但有一个要求:当小艾的独子。原来在田满四岁时,妈妈去了异国他乡,后来生下妹妹。母爱的缺失让这个大个子像小鸟一样享受和小艾的母子关系,也不拒绝同学们争当他长辈的要求。温情后面透露着他孤独的心酸。
游戏中温暖亲情的背后是现实中亲情的缺憾。小说中唯一一处出现真实家庭的场景是小艾和爸妈吃饭,三人总是无言。当时她却正想着田满疏远她的事,“一家子三口顿时成了茫茫人海”,疏远冷淡。作为一群没有经历过成年家庭和社会人际关系的青少年,他们口中清汤寡水的未来生活只可能来源于他们所看见的父辈生活经历。他们的口间接总结了一副成年人的生活图景:人际关系疏离,家庭生活冷淡。家庭成员之间缺乏沟通,仅仅是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区域,心却离得很远。这更加激发了渴望亲情友情的青少年及时行乐的渴望,他们喊着“温馨哪,迷人哪。乱了套了。嗨,乱吧。”
作为一部青少年为主角的小说,《家事》没有回避早恋话题。乔伟直接告白,小艾虽说不恋爱,但也不拒绝。乔伟一边说婚姻关系就是买个单的苍凉关系,一边满足于口头称呼的“老婆”。田满和小艾、乔伟之间的“父子、母子关系”也有点俄狄浦斯情结的影子。虽然不排除少男少女之间的暧昧情愫,但学校里好几对真真假假“阴性”“阳性”的夫妻说明他们更看重的是想和群体保持一致,随大流。通过参与集体的狂欢,他们才找到了感情上、心理上的落实感。而对某事极度渴望恰恰暴露现实状况中的极度缺乏。
(二)理解的满足与缺失
《说文解字》讲“理”的最初意思为料理璞玉,使之成为美玉。“解”最初意为两手分解牛角,后引申为知悉规律。那么可以说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去懂和懂得。换句话说,“理”首先是个动词,必须有意愿,才会付出行动去了解他人的内在,然后才可能站在他人立场看问题,发现对方闪光处,从而和谐相处,获得“解”。
不同于很多早恋主题的作品,《家事》的人物虽然处在他们故意编织的复杂人际关系网中,但是完全没有俗套的迷惘、挣扎、纠葛和歇斯底里,反而给人大气温暖之感。这群高中生之间似乎有天然的理解,这让他们的互动自然健康地流淌。开篇乔伟表白被拒,索性直接称呼小艾“老婆”。小艾脑细胞一阵撞击,明白乔是想找个台阶下,顺便“抢先注册”,反而放心了,安慰说“难得我老公是个明白人”,委婉地表达了对早恋的态度,而不伤及对方自尊。横亘在“夫妻关系”间的“儿子”田满让乔醋意大发,于是发生了肯德基冲突一幕。一段留白,小说没有透露两个男生谈了什么,读者只知道他们走出来,坐在小艾两边,既认了“父子”关系,又互称兄弟。后来田满不明原因疏远小艾,而小艾因为乔拒绝去关心日渐消瘦的田而“离婚”。这两男一女,是名义上的“夫妻”和“母子”。但,如果他们真的只扮演“过家家”中的角色,父亲哪有动怒和儿子争抢母亲的道理?是现实和游戏的交织,让他们有时苦恼于身份错乱带来的情绪错乱。冲突过后,同作为青春期的孩子,其实他们心中都明白这其中糅合着不用说也清楚,却怎么也说不清的亲情、友情、爱情。情敌间的冲突最终没有发生,反而和解了。这一段说明这些孩子具备辨别真伪的理性,他们清楚游戏和现实的边界,他们是游戏中的“父子”,是现实中的兄弟。尽管“新生活运动”在成年人看来可能荒唐又危险,可是,虚拟和真实、理性和感性的边界他们自有把握。他们说情人节太露骨、太直白,反而让人犹豫,于是隆重庆祝三八节。父母不理解他们小小年纪为何过三八节,但他们彼此默契。弗洛伊德的儿童游戏视真性原则正好解释这一切:儿童在游戏中投入真挚的感情,但他们清楚这不等于理性真实。
小说中成年人物几乎没有,交警出现一次,小艾父母共同出现一次,父亲单独出现一次,老师、田满母亲、乔伟父母被提及一次。小艾和乔把自行车停在马路上,发生“夫妻间的”争吵,交警调侃说:“我们家夫妻吵架也就两三分钟,快点吵,马上要高峰了。”这是小说中唯一的成年人和青少年之间的沟通。小艾和父母一起吃饭,无言。她问乔见过父母接吻吗,乔说没有。读者发现了,越亲近的人交流越少,更不能奢望理解。小说里写道:“单位”里,“夫妻”和“夫妻”是不一样的。这里头的区分,怎么说呢?除了老师,谁还看不出来呀?可见,对于游戏分寸,青少年之间心有灵犀,而老师什么都不知道。实际情况可能是老师根本没发现,或者对于早恋这个棘手问题也无能为力。总之,这分寸,老师不懂。小说最后,田满带着康乃馨见“母亲”,说出心结:远嫁异国的妈妈生了一个混血妹妹。小艾望着花,不停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说“花很好,妈喜欢。”田忍不住给了一个莽撞的拥抱,小艾感到心里晃了一下,软了,是疼。就在这时,父亲出现,将小艾从田满身上撕开,小艾大喊着:“尹国强,你放开我!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小说完。又是一个伏笔,父亲能接受这个解释吗?或者愿意听听这群孩子的故事吗?若如前文所讲,看见女儿三八节收到花,父亲只会说一句:“你看看现在的孩子”,恐怕答案很容易预料。
成人化是整部小说语言一大特点。学校叫“单位”;同学叫“同事”;成绩排名叫GDP;小艾同意田满当独子,称响应基本国策;乔伟喜欢小艾,说是被“点”着了。事故老练的措辞,惜字如金的短句,青少年模仿成年人的讲话方式背后的原因不得不让人深思。“沟通”,说白就是“讲话”,讲双方听得懂的话。与小说中沉默的父母比起来,是不是孩子们反而表现出了想要融入对方圈子、平等交流的意愿呢?或者说,他们有多渴望长大,就有多渴望话语权。其实,现实生活中,是他们理解老师和父母更多。
(三)自我实现的满足与缺失
根据马斯洛的理论,人的需求由基础到高级可以分为生理、安全、社交(爱与理解)、尊重和自我实现五个层次。《家事》以一所普通高中为故事背景,孩子们的日常生活轨迹以家和学校为中心。课余时间压马路、吃肯德基、短信聊天、过节、请客吃饭,互赠礼物。衣食无忧,一幅最普通的现代高中生生活画面。在基本的生理和安全需要得到满足后,人会产生更高级的需求,比如需要交友,渴望家庭温暖,想融入有共鸣的集体,所以小说里的孩子们那么热衷于“过家家”。马斯洛说,人的最高需求是自我实现,即充分运用自身才能,去做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事,成为自己期待成为的人,从而达到一种高峰体验。其他需求一旦满足立即消失,而自我实现永不会消失,所以他是人的终极追求。
《家事》里,田满考到这所学校不是因为考分,而是因为个子,他凭借爱好和特长,活脱脱成为一名学校明星。一踏上球场,一柱擎天,无坚不摧,他的扣篮是“呼啸”的,他的骄傲和酷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他能生风,迷翻了学校里的疯丫头们。他身高一米九九,一副酷酷的样子,可是作为“儿子”却缠绵得很。小艾第一次见他,交谈几句,就识破了他巨大巍峨的外表假象。因为缺乏母爱,他性格腼腆羞怯,却细腻贴心,甚至有点讨好认来的“母亲”。他崇拜姚明,所以球衣号也是11,象征双份的独一无二。现实中,母亲在他四岁时去了异国,最近刚生下40多天的妹妹,他喜欢妹妹,却也忍不住失落。源于缺失性动机,小艾要认他当“儿子”时,他要求当独子。加之球场上的所向披靡,田满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实现了他要的双份独一无二。
自我实现,被认可,放到高中生身上,粗浅概括为“虚荣心”也可以。主角小艾就是《家事》里最不掩饰“虚荣心”的人。被问“你是谁?”时,她不答姓名,而说“十七班的”。心照不宣了,龙凤班,教育部不让办的。“十七班”是她脸上的美人痣,足以画龙点睛。路遇两个女生对她说了“久仰”“崇敬”“聆听教诲”的话,她就被骗去赴约了。过后自己都承认是因为可怜的虚荣心。初见时被田满夸“很蔻”,小艾立刻喜欢上这个大男孩,其实是喜欢被人认可的感觉。后来田满添了妹妹Monica,整日魂不守舍,张口闭口总提起。小艾生气了,猜测这个妹妹肯定不是一般的蔻。很明显,失去一段懵懂的感情关系她有点不舍,可是她更在意的是有人比她蔻。所谓“蔻”,小说定义得非常精妙:比漂亮艳丽,比艳丽端庄,比端庄性感,比性感智慧。高中生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肤浅,内外兼修,恰到好处也是他们的审美标准,并称之为高中女人(女生)的至尊荣耀,以此自勉。成为同学眼中最“蔻”的人就是高中生阶段的最高价值追求。另一方面,据说女生比男生早熟,小说里小艾过早萌发的母爱似乎证明了这一点。看着“儿子”在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和对疯丫头们视而不见的态度,她感到说不出满足和骄傲。她想尖叫,却克制了,尽情想象着自己白发苍苍,把儿子拉扯大的样子。看到“儿子”心事重重,日渐消瘦,她很心疼,想发短信问问又放不下架子,让“当爹的”去关心一下。得知真相后,小艾和田满之间那个漫长的拥抱很感人,她想把他的头搂在胸脯里。有人说母爱是本能,小艾虽只是高一学生,潜意识里已经朝着贤妻良母靠近了,成为那样的人在她的人生里必然是相当重要的期待和使命。在这个虚拟家庭,小艾是眼观六路的家长,兼顾着“老公”乔伟的成绩和“儿子”的心理健康,面对冲突和家人的苦恼,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爱护。而现实中,小说结尾被父亲一言不发地粗暴干预,小艾又被打回了荒唐小孩的身份。
五、结语
弗洛伊德说,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足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7]。据此理论,《家事》中这群高中生之所以幻想新身份和家庭关系,根源在于缺失性动机:以排除缺失和破坏、避免或逃避危险和威胁的需要为特征的动机[8]。小说名字两层意思,表面上是“过家家的家事”,内里是青少年正面临的现实家事。热闹温情轻松的“新生活运动”其实是对疏离破碎的现实家庭生活的补偿。作者故意留白那段快餐店冲突,读者不知道乔伟和田满就这段“三角关系”谈了什么,但从过后的情节看得出他们都坦诚地面对了成长的困境。他们分别坐在小艾两边,三人各有各的心思。看着对面一块工地上尚未竣工却已经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脚手架把它捆得严严实实,无数焊枪正在焊接,焊花飞流直下稍纵即逝、前仆后继,照亮摩天大楼拥挤错综的内部。说到底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宫。青少年成长中遭遇的外部干预和内心冲突,这一幕描写就是最好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