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空间下的“南柯梦”故事
——论《安艺之助的梦》对《南柯太守传》的文化过滤
2022-11-21姜缘辰华媛媛
姜缘辰,华媛媛
(大连外国语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44)
一、引言
“南柯梦”源于唐人李公佐所著的传奇《南柯太守传》,后用以比喻人生虚幻如梦[1](P643),“南柯梦”故事多以平凡之人梦中经历荣华富贵为主要情节。作为文学母题,“南柯梦”故事不仅在中国有多处踪迹和多线流变可寻,还东渐到了日本,日籍爱尔兰裔作家小泉八云的怪谈小说《安艺之助的梦》就是其跨文化传播的典型例证。
小泉八云(1850-1904年)本名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1850生于希腊,成长于英法, 40岁时赴日本定居直至逝世。他的文学创作旨在向西方介绍日本和日本文化,代表作《怪谈》便是一部用英语写成的向西方人介绍日本文学的作品,《安艺之助的梦》收录于此。
在早期中日文化交流中,中国文化作为强势话语,给日本社会带来深刻的影响。但文学的跨文化传播绝非一成不变的照搬,接受者会根据其文化传统、历史背景等对文本进行选择、改造、移植和渗透等创造性接受,从而形成对影响的反作用,即文化过滤。曹顺庆提出比较文学变异学时认为,引起文学变异的第一大要素是文化过滤。在跨异质文明的文学交流与对话中,文化过滤是必然的。[2](P98)因此,“南柯梦”故事被内化为日本民间故事,势必经历了东瀛空间语境与历史进程的重构,再经西方人小泉八云的加工创作,也必定杂糅了作者个人的审美倾向和欧美的文化因子。
基于此,本文以《安艺之助的梦》与《南柯太守传》为文本,运用文化过滤的作用机制为理论,从人物形象、民族心理、文化观念和艺术手法四个角度探析异域空间下“南柯梦”故事的接受与变异、书写与创新。
二、中国故事的借鉴:文学交流中的接受
《怪谈》是一部根据日本传统灵异恐怖故事改编的小说合集,也是一部再话作品集。再话,即在已有文学原典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3](P28)那么当原典为跨文化文本,这其中必然包含了文学接受和变异,结合《怪谈》的创作过程可以进一步理解。
首先,小泉再话的原典来自日本坊间流传的怪谈,一种志怪叙事的民间故事。日本怪谈分为佛教、民俗、中国三种系谱,其中中国系本就是从中国流传到日本的故事。所以,被小泉加工的中国系怪谈,它的中国原版即是“原典中的原典”。如《安艺之助的梦》,小泉在《怪谈》序言中就指出了它的中国本源。而广濑朝光在《小泉八云论:研究与资料》一书中明确提出了“中国本源”的由来——《淳于棼》,即《南柯太守传》。[4](P100)。
其次,受日语水平局限,小泉搜集怪谈故事的主要途径是由妻子小泉节子讲述,而且他还要求节子不能照搬原文,“要用你的话,你的语言,你的思考来讲。”[5](P195)从中国故事变为日本广为流传的怪谈,本就经历了一次文化过滤,而节子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再经过她的复述加工,日本元素更为丰富鲜明。
最后,小泉会对搜集到的故事不是简单地记录,他会进行筛选、润色、反复修改,最后用英语写成,呈现给西方读者。小泉的西方背景和个人选择无疑参与了整个再创作的流程。
综上所述,《安艺之助的梦》可谓一部以西方视角介绍日本背景的中国故事,它的生成至少经历了两重变异和三项文化过滤机制。
文化过滤首先以文学交流中的接受为前提。《安艺之助的梦》沿袭了《南柯太守传》的故事基本框架,讲述了日本乡士宫田安艺之助一次午睡中的梦境。梦中他被常世国国王招做王婿,并出任莱州岛太守,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二十四年后,公主过世,安艺之助悲痛地离开莱州岛,才猛然苏醒。醒后安艺之助发现树下有个蚂蚁穴和小冢,正是梦中的常世国和公主的墓。其中,树下入梦—梦入蚁国—蚁穴寻梦的情节结构以及安艺之助/淳于棼、国王、公主等主要人物均高度重合,这是两个文本的同源性所在。
而比较文学变异学认为,文学可比性的基础是异质性。[2](P95)文化过滤在异质性的碰撞下,通过现实语境、传统文化因素的过滤作用,语言差异过滤作用,接受者文化心理的过滤作用三项机制完成文学变异。下面两章将通过文化过滤机制具体分析文本中的文学变异。
三、日本背景的改写:现实语境、传统文化的过滤作用
(一)人物形象:从侠义的武将到平凡的武士
两国文本都以介绍其人其事开篇,小泉八云将江南武将淳于棼假托于日本乡士宫田安艺之助,省略了“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6](P106)等人物性格和背景的描写,形成二者人物设定上的差异。
小泉八云将“武将”身份改写为日本封建时代的特殊阶层——“乡士”,即地位很低,从事农事的武士,差一字而意不同的名称暗含着中日两国不同的封建社会体制。中国的中央集权制自秦至清贯穿封建社会始终,以皇权为核心,辅以专职官吏和郡县制度,武将便是这稳固架构中的一环,作为中国古代统兵作战的军事统帅,隶属于国家。日本在大化改新后走上封建社会,效仿隋唐经历了短暂的中央集权,到了镰仓时代,庄园经济兴起使得庄园领主开始扩张势力,武士即为地方庄园主为维护统治所蓄养的武装力量[7](P200-201),从属于个体。而随着地方割据的加重,皇权逐步削弱,不得不求助于武士的军事力量,武士便成为了日本的特权统治阶级。所以,武将和武士二者分别为中央集权和分邦建制的产物。
武将与武士同样勇武忠义,但由于根植文化土壤的不同,二者又各有特点。淳于棼的武将形象就颇具中国传统的“游侠”色彩。故事伊始,他精通武艺但因嗜酒犯上丢了官职,“侠”的自由之精神由此附着其身;他在做官后立刻“广求贤哲,以赞不逮”[6](P109),托与自己有“十年之旧”[6](P109)的周弁和田子华以政事,分别请署为南柯司宪和司农,仗义之举“侠”气十足。而安艺之助在开篇即缺失了行侠仗义的性格和酗酒丢官的背景,也就使得田子华、周弁等配角、提携友人等情节在小泉大段的简写中消匿。李公佐对“游侠”形象的塑造是中唐以后盛行的游侠之风影响所致,当时涌现出一批描写豪侠之士及其狭义行为的传奇作品,内容涉及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安邦定国等方面。[8](P327)淳于棼武将身份、“南柯郡太守”官职的加持,更顺应了文学中的“侠”发展至唐传奇,开始介入政治、军事等庙堂之事,与官府发生联系的流变[9](P12);梦醒回归现实生活的结局也符合游侠来自江湖,归于江湖的“侠”性。
对比之下,被小泉剥去“侠义”中国元素的安艺之助形象则略显单薄和平凡,“武士”身份在故事中别无作用,仅是原典中“武将”身份的对应。笔者认为,这是小泉作为西方人再话的不足之处。日本武士作为特权阶层,地位优越而享有声誉,因此他们更注意形象和礼仪,比中国的武将更讲究风雅。若能把淳于棼的“侠”变异为安艺之助的“雅”,将更能彰显文本的日本元素。
小泉八云所处的现实语境和具备的日本传统文化(无论完备与否)决定了他的思想、行为和价值选择,从而实现现实语境、传统文化的过滤作用。通过人物形象“入乡随俗”的过程可管窥两国不同的历史背景。
(二)民族心理:从教化南柯郡到归顺莱州岛
《安艺之助的梦》将《南柯太守传》在梦中成就功名,飞黄腾达的情节一脉相承,但在加官晋爵的地点和任务上略有出入:安艺之助委任的是常世国领土西南方的莱州岛,那里人民忠节顺从,只是法令规章、风俗习惯尚待与本土一致;而淳于棼接管的是“吾南柯”[6](P109),问题在于“政事不理”[6](P109)。不难看出,莱州岛并非向来是常世国的领土,安艺之助的治理更多是归顺;而南柯郡一直隶属于槐安国,淳于棼的工作则偏向于教化。南柯郡和莱州岛的差异体现了中日两国对于为官从政的不同想象。
就民族性格而言,孕育日本的海洋文明以捕捞养殖、渔业贸易为生,依赖变幻莫测、汹涌未知的大海,因而派生出勇于冒险、积极扩张的民族性格;而孕育中国的大河文明主要以农耕为生,依赖春种秋收,一成不变的土地,易于发展大国文明,具有和平自守、仁厚沉稳的民族心理。所以,攻城略地和天朝上国是两国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
就时代背景而言,无论是《怪谈》成书的明治维新时期,还是作品中的古代日本,领土扩张都是日本的战略思想之一。早在大和民族统一日本后的公元4世纪,对朝鲜半岛的攻占就开始了;16世纪末,丰臣秀吉又提出征服明朝,进攻印度,欲称霸世界的民族扩张思想;1868年,明治政府确立“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大政方针,并确立了侵朝侵华的大陆政策[10](P28);而《南柯太守传》成文于唐朝,正是国力极盛,兼容并包的年代。因此,从莱州岛和南柯郡便可管窥当时奉行民族扩张政策的日本和国朝一家天下的中国。
四、西方视角的加工:接受者个体文化心理结构的过滤作用
(一)文化观念:从儒释道到自由平等
梦是“南柯梦”故事中最小的叙事单位。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提出:“梦是欲望的满足”[11](P119),而中日两个文本却呈现出对“欲望”的不同诠释,这源于接受者个体文化心理结构的文化过滤作用,即由个人的独特生活体验构成的特有的道德伦理观、文学观、婚姻观等价值观念。
在李公佐的造梦中,淳于棼坐拥功名利禄,美妻娇儿,完美演绎了儒家视域中知识分子的理想人生。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思想深深地植根于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折射进了李公佐笔下的“南柯梦”;而安艺之助的梦虽然与淳于棼一致,但在失去了妻子后,他“始终难以释怀,渐感人生无趣,兴味索然,遂生厌世之心。”[12](P40)这是小泉在原典外增添的一笔。没有妻子的生活再养尊处优也不值得过,可见在小泉的“欲望”里,事业和家庭的圆满更像是人类生来对于物质和亲情的追求,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儒家思想在《南柯太守传》中还投射在了“贤内助”金枝公主身上,无论是她奉劝淳于棼入仕途时“卿但为之,余当奉赞”[3](P109)的自白,还是夫人对她“为妇之道,贵乎柔顺”[3](P109)的告诫,都体现了儒家礼教对妇道的要求,即三从四德;而小泉虽对安艺之助夫妇的感情重点着墨,却隐去了公主“夫为妇纲”的一面。虽然同属汉文化圈的日本受儒家影响颇深,但小泉从小浸润在西方平等、民主的思想教育中,对这部分内容的省略可以理解为小泉对儒家女性观的摒弃,而他对推崇的爱情是安艺之助沉溺于丧妻之痛而不能自拔,因此,虽然安艺之助的婚姻是由国王“包办”的,小泉却将它嫁接在了真爱的基础上,这是一种基于自由恋爱才能实现的现代婚姻观。再结合小泉的婚姻生活,他为妻儿加入日本籍,“入赘”妻子家从妻姓小泉,他的文学创作中也缺少不了妻子的参与,他践行了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的现代思想,因此才能过滤出原典,反射进文本。
两部作品都始于现实,终于现实。回归尘世的淳于棼发出“南柯只浮需,悟人世倏忽”[3](P112)的感慨,最终皈依佛门,李公佐更是在结尾训诫道:“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3](P112)“人生如梦”的佛教出世思想呼之欲出。佛教认为世间万事无常,人为贪嗔痴三毒所困,只有意识到自身的虚空,以虚无观认识世界、了解世界,才能“度一切苦厄”;而《安艺之助的梦》没有道德训诫和主题升华,故事主旨便不甚明确,甚至无主旨可陈。因此,小泉的“南柯梦”可以理解为一场寄托作者爱情理想的梦境。
(二)梦的艺术:从写实主义讽喻到浪漫主义幻想
对于梦中的经历,小泉八云还简化了原典中淳于棼宦海浮沉的经历,简要概括了安艺之助治理莱州岛的过程,省去了委官好友、邻国侵犯、流言诽谤等的情节,而增添了心理和环境描写。
《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的仕途前期青云直上,后期却一波三折,生动地再现了官场的黑暗与复杂,也影射李公佐所处的德宗统治后期的社会现实。首先是南柯郡遭遇檀罗国入侵,淳于棼派好友周弁出征,却因周弁轻敌而大败,皇帝竟赦免了他们。这与贞元时期的藩镇割据和德宗的姑息纵容一一对应。而从周弁、田子华两位好友因与淳于棼的裙带关系而快速升迁可推测,皇帝的赦免是看在女婿淳于棼的情面,但当公主死后,皇帝听信了有关淳于棼的谗言,竞立刻遣返他回乡。淳于棼最后落得“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3](P111)的凄凉晚景,与前期的荣华富贵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不住唏嘘。公主这一保护伞下庇护了淳、周、田三人,一朝成婚而发迹,一旦保护伞倒塌,三人死的死,散的散,足见官场污浊,人情冷暖。贞元时期的朝廷也是如此,选官用人凭借关系,奸臣挑拨德宗猜忌忠臣。梦往往有讽刺现实的功能,且能因梦的非现实性而起到保护作用。董小英在《叙述学》中解释道,作家将所写的现实的故事伪托成梦,人们就会原谅他书中的一切荒诞。[13](P168)李公佐通过南柯太守一梦,讽刺了当朝政治,表达了对国家的前途命运的忧虑。
而安艺之助的经历更为平顺,如前所述,他的美梦终结于妻子的死亡。通过小泉增添的心理描写可知,爱情在安艺之助心中的地位竟与生命齐平,小泉对爱情的浪漫主义幻想可见一斑。除此之外,还有安艺之助回乡的环境描写:“安艺之助乘坐前来迎接的宫船,缓缓驶向海天相连的青蓝海岸。渐渐地,莱州岛变成青色、转为灰色、终至消失在眼前。”[12](P40)对大海的描绘一方面与小泉的童年经历有关,他出生于希腊,一个和日本一样的岛屿国家,与大和民族一样对海有浓厚的情愫;另一方面可在小泉八云的文学思想中找寻依据,小泉的文学创作深受浪漫主义洗礼,他曾致力于法国文学的翻译,对梅里美、洛蒂等浪漫派作家尤其感兴趣。[14](P40)西方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思潮崇尚自然,重视主观抒情,重视想象,投射到小泉的文本中便是丰富的环境和心理描写以及“梦”题材的运用。
在“南柯梦”故事中,梦既是故事,也是手法。《叙述学》中指出,“梦作为现实与虚构的中间地带,是人们对于所述与现实关系的一个明显标志。”[13](P168)梦既可以指向虚构的愿景,也可以讽刺现实的社会,这两种指向对应了小泉、李公佐的文本。《南柯太守传》对现实的关照继承了史家叙事传统中“缘事而发”的写实性。而《安艺之助的梦》则以其华丽的想象和对理想的追求实践了小泉浪漫主义的文学旨趣。
五、结语
百余年以前,“南柯梦”的故事漂洋过海,经过历史的积淀和作家的淘洗,成为讲述不同民族间同源而异构的奇妙故事,其背后隐含了中日两国对某些事物共通与差异的阐解,是比较文学变异学天然的研究对象。本文着重研究了这一复杂而生动的嬗变过程。
而小泉八云对中国“南柯梦”故事的变异远不止于上文的论述,例如小泉基于日本传统文化的过滤作用将庭院中的“槐树”变异为“杉树”,在中国文化里,“槐”字从木鬼声,有通鬼神、至冥界的隐喻,而杉树则是日本美的代表风物,后来更是成为日本国树;还有从语言差异的过滤作用来看,日本怪谈作为一种口传文学,在传播过程中情节极易流失,且小泉非母语的文学接受和创作也会促成故事的简化。
文学的变异实质上是文化之间对话甚至融合的结果。通过深挖变异的原由、规律以及作用机制,能够增进作品间的互审与交融、文化间的互读与互解。从他国语境回望中国文学,正是深入理解本国文化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