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社会危机的回应:《上来透口气》中的乡村与怀旧书写
2022-11-21孙怡冰
孙怡冰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一、怀旧的雅努斯面孔
怀旧(nostalgia)一词诞生于17世纪晚期的医学领域,最初用来界定一种潜在的致命疾病。医学生约翰内斯·霍弗 (Johannes Hofer) 在研究瑞士雇佣兵的思乡之情时,试图寻找比德语中的“das Heimweh”和法语中的“la Maladie du Pays”更精确的表述,以填补医学术语的空白。他在 1688 年的论文中创造了“怀旧”一词,意为 “由渴望回归故土引发的悲伤情绪”。霍弗用怀旧来描述一种由“令人痛苦的想象”[1](P4)引发的身体疾病。从“怀旧”的起源可以看出对地理或空间维度的强调,因为它是由思念家乡而引发的疾病。自19世纪始,怀旧一词不再局限于医学领域,逐渐成为心理学、社会学和文学的关注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怀旧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不仅表示对某个特定地点的渴望,还包括对过去时光的追忆。怀旧因此由原来的单一空间维度,扩展到时间和空间两个层面。由地理错位或时间的不可追溯性而引发的苦恼,能够通过怀旧得到缓解。怀旧由此意味着一场时空运动,即一次地理上的迁移,一次时间上的回溯,一场从异乡返回故乡、从当下返回过去的探寻。人们总是希望再次拥抱故乡,再次置身于过去的时光。怀旧情感所指涉的客体被凝固在特定的时空中,成为理想化、神圣化的客体。经过记忆的筛选和编码,怀旧客体与现实之间出现了脱节。
到了20世纪,维斯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在怀旧理论的扛鼎之作《怀旧的未来》(The Future of Nostalgia)中表示:“初看上去,怀旧是对某个地方的怀想……从更广泛的意义看,怀旧是对于现代时间观念、历史和进步的时间概念的叛逆。”[2](P8)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琳达·哈钦(Linda Hutcheon)同样强调了怀旧的时间维度,认为它“取决于过去的不可挽回,由此造成情感影响和吸引力”[3](P195)。罗伯塔·鲁宾斯坦(Roberta Rubenstein)在界定怀旧的时间维度时,对乡愁(homesickness)和怀旧(nostalgia)做了内涵上的区分:“乡愁指向空间或地理上的分离,而怀旧更准确地指向时间上的分离。”[4](P4)因此,怀旧的两个维度中,时间不可逆转的影响似乎更为明显。怀旧不再单单指向乡愁及其外在客体——家园或故乡——还包含一种内在的情感结构。它不仅涉及记忆的处理和加工,还包括对他人、他事、他物的情感依恋。而现代主义文学的怀旧之情之所以具有特殊性,在于它援引过去不是为了恢复过去,而是“以此衡量或挑战当下”[1](P8)。这里暗含的假设,即在现代主义文学中过去常常优于当下,过去提供了一种情感慰藉或逃离当下的可能性。在这一语境中,怀旧展现了一种张力——被美化的过去与令人苦恼的当下之间存在一种矛盾关系。怀旧的情感导向是向后看,而现代社会的导向则是向前看。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小说《上来透口气》(Coming Up for Air)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后期,小说的时间轴线从维多利亚晚期一直延续到二战爆发前。小说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主题便是怀旧,指向的是主人公乔治·保灵(George Bowling)童年记忆中的下宾菲尔德小镇(Lower Binfield)及乡村生活经验。保灵似乎希望通过追忆过去与乡村生活,来解决自己当下面临的社会和心理困境。乡村一方面代表了英国社会的宁静、稳定、祥和,是英国传统文化的根源所在;另一方面象征身份与文化价值观的持久性、连续性,以抵御当下的社会动荡。小说创作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英国社会尚未完全从一战阴霾中走出,又面临另一场大战即将到来的威胁。社会剧变导致传统信仰与价值观崩塌,作者借助保灵的返乡之旅,试图寻找制衡工业文明、维持身份稳定、抵御战争威胁的可能道路。但小说自始至终都营造出一种无可逃遁的景象。所谓逃离,暗指从城市逃往乡村,从工业文明回归农业文明。但传统乡村实际上已消失殆尽,只是在意识形态层面仍发挥巨大作用,成为一种可资利用的文化象征。乡村无法成为最后的归属地,正如保灵在小说结尾所言:“真正让我泄气的,是那种精神上的走投无路。”[5](P214)小说中涉及的战争的恐惧、乡村的美好、个体的无助以及社会对个体的压抑等主题,都为奥威尔后期的写作奠定了基调。无论是《动物农场》还是《一九八四》,读者都可以从中探寻到相似的情感表达和书写。作者在小说中借助乡村意象,使得怀旧主题从空间和时间层面统一。从空间范畴看,怀念乡村及其生活方式,是抵御工业文明侵蚀和城市化扩张的一种举措。乡村为现代社会中的城市人提供了一座世外桃源,暂时获得自由以寻求传统价值的延续和个人主体性的完整。从时间范畴看,怀旧则展现了作者的乌托邦想象,以理想化的过去制衡危机四伏的当下,或探索未来社会的可能走向。虽然这种尝试以失败告终,但也是作者对英国错综复杂的社会局势和积怨已久的社会矛盾做出的一种回应。
二、怀旧的空间:乡村与田园理想
如果说怀旧需要某个特定的实物或空间来承载情感与想象,那么小说中指涉的便是保灵的故乡——下宾菲尔德小镇。保灵记忆中的小镇属于布尔战争之前,自己八九岁时的样子。无论小镇的空间布局还是居民的生活状态,都与保灵当下生活的郊区形成鲜明对比。在保灵的叙述中,小镇风貌及其生活经验彷佛一首田园诗:“我想起来的,总是夏天时的样子……要么是某个夏天的炎热下午在镇周围绿油油的广阔草地上;要么是黄昏时分在菜地后面的小路上,树篱间缭绕着烟斗和晚紫罗兰的气味。”[5](P35)与高度机械化的现代社会相比,记忆中的小镇生活平静、祥和,是保灵为自己构建的理想空间。通过怀旧的想象,保灵试图从小镇风物中找到一些安慰和疗愈的元素。这里暗含的逻辑是过去优于当下,乡村优于城市。从空间范畴看,下宾菲尔德作为怀旧的客体,受到工业社会及其所代表的物质文明的挑战与挤压。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速,乡村在物理空间上节节败退。正如保灵返回故乡时,发现记忆中的小镇不复存在。他试图从记忆地图中翻找一些可以寄托情感的人和事,却发现这里的风物都被连根拔起。他的探索从小镇外围开始,直到发现作为恒定象征的宾菲尔德大屋被改造成疯人院,彻底打破了 “上来透口气”的愿望。即便物理上的移动能使他返回这一特定空间,但原有的风貌已荡然无存。保灵在心理上不断尝试靠近这一理想化的客体,但始终无法与过去的小镇建立真正的连接。
根据小说的时间线,保灵生活的“当下”是1938年。这一时期的英国经历了诸多变化,其中经济生活出现了两种看似矛盾又不可分割的现象。一方面由美国经济危机引发的全球性大萧条,也波及英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失业率居高不下,多次爆发饥饿大游行和更为激进的社会抗议;尤其是英国北部及东北部以煤炭、钢铁、棉纺织和造船为主的传统工业区遭受经济重创,贫困人口不断增加;住房、公共服务、医疗卫生资源匮乏,人口患病率与死亡率攀升;温饱成为失业人口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对生活在这些地区的人(尤其是工人阶级)而言,这一时期可以概括为贫困和绝望。但一战后,英国经济也以相对缓慢的节奏向前发展,逐步收获繁荣与富足。在那些仍维持正常生产运转的地区,尤其是英格兰南部和中部大部分地区,人们见证了消费社会的诞生和消费主义的崛起。随着社会局势逐步稳定,人口从20年代开始经历了缓慢的增长:“从 1911年的4,083.1万增加到1921年的4,276.9万和1931年人口普查时的4,479.5万。”[6](P41)围绕伦敦等大城市以及现代化工厂的所在地,城乡布局中的郊区迅速发展,生活在这里的中产阶级也逐步壮大。中产的理想生活方式——拥有独立住房与汽车、发展更多的娱乐休闲项目、使用各种方便快捷的家电——成为当时的社会风尚。因此出现了“相对富裕的环境中存在绝对贫困”[7](P14)这一矛盾现象,从而加剧了英国社会的分裂。这种分裂既是地理上的分裂,也是经济形式和文化心理上的分裂。英国城乡布局也发生变化。发展中的郊区向外蔓延,在地理和文化上不断挑战和侵蚀英国田园主义的核心——乡村。在英国文学传统中,以乡村为核心的田园主义或许是最为强大的主题。正如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乡村与文学》(The Country and the City)中所言:“对于乡村,人们形成了这样的观念,认为那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 宁静、纯洁、纯真的美德。对于城市,人们认为那是代表成就的中心: 智力、交流、知识。”[8](P1)乡村除了象征一种平稳的、具有连续性的社会状态,还包含了道德的优越性和个体的自由。乡村既能保证悠闲舒适的生活,又能保证个人品格的高尚与纯洁。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英国,乡村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并在工业化进程中逐渐被摧毁,《上来透口气》的写作背景恰好反映了这一时期乡村意象在英国文化观念中的变迁。
下宾菲尔德小镇虽然在物理层面受到城市的挤压,逐渐隐退,但在意识形态层面的影响却愈发强大。保灵从伦敦返回小镇的路,折射了一路从工业文明驶向农业文明的旅程,体现了他在心理上渴望回到乡村所代表的英格兰,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宁静而稳定的生活。但当保灵返回时,他发现小镇“像吹气球一样突然扩大”;原本十字架布局的结构,变成了“由新房子组成一条极为宽阔的河流”[5](P167)。小镇布局与生活方式的改变,体现了乡村所代表的价值观和连续性被打破,同时代表不安定性的现代产物“飞机与炸弹”贯穿整个旅程,也预示了这场追寻之旅注定无功而返。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保灵的返乡之旅可以视为奥威尔本人对英国社会矛盾提出的一种折衷方案。以强调英国的田园传统、主张回归乡村及其价值观的方式来回应社会矛盾,一方面可以避免激烈的社会运动带来的动荡,又可以对英国社会长久以来的积怨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部分参与到社会变革中。奥威尔在小说中强调了乡村及其文化的重要性,但同时揭示了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无法抵御外界侵蚀的残酷现实。小说的结尾表明怀旧之旅以及想象中的暂时逃离,终归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保灵不得不回归乏味、琐碎甚至令人恐惧的当下。这一结局也传递出小说的悲观主义色彩,以此窥见奥威尔后期几部作品的写作基调。
在小说中乡村(稳定、安全)与城市(变动、危机)、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二元对立,存在一个中间地带——郊区及中产阶级文化。保灵的居住地位于英国伦敦郊区西布莱里奇(West Bletchley)的艾里斯米尔路(Ellesmere Road)。这里的特点是雷同与反复:“每家房后都有同样的后院,同样的树篱,同样的草坪,”与此同时,“在那些排成一条线的半独立式刑讯室里,关着的是一星期挣五十磅、瑟瑟发抖的小人物。”[5](P3, 10)批量复刻的房屋也反映了居民的同质化特点:穿着、职业、收入乃至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沿着既定轨道运行,一成不变。保灵的房屋虽为他提供了身体甚至是心理上的庇护,但千篇一律的建筑又从侧面反映了他每日疲于奔命、空洞乏味的生活状态。根据居住地便能判断居民的收入,体现了当时的城市规划按照经济收入的差别,围绕市中心形成了层级;即不同经济收入决定了某个阶层在城市规划中的位置。艾里斯米尔路上的郊区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居间位置,一如保灵所属的社会阶层——位于上层统治阶级与底层阶级之间的“下层中产阶级”(lower middle class)。郊区在城市扩展、乡村被挤压或者逐渐消逝的过程中,不断变化、重组,与保灵作为“下层中产”朝不保夕的社会地位产生了某种共振。无论是城市—乡村的此消彼长,还是保灵所属阶层的上升或下降,都折射了一种缺乏稳定性、恒久性的状态。
小说中的波提欧斯先生是典型的公学产物,他的出现增添了小说的怀旧色彩。与波提欧斯先生的亲密交往,也折射了保灵对旧的教育制度、文化价值观的推崇。公学作为一种文化产物,与乡村紧密相连,二者都是英国乡绅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乡村令人想起的不再是繁重的劳动、清苦的生活,而是乡绅阶层所代表的品味、鉴赏力、趣味性以及大量的闲暇时光。保灵曾就读于乡村文法学校,他本身也是乡绅文化价值观的产物。他对自己当下处境的感受,体现了自维多利亚晚期出现的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对工商业持怀疑甚至批判态度,仍坚守以古典、荣誉、体面、修养为核心的英国乡绅文化。但在面对讲究效率与实用的工业资本主义价值观时,乡绅文化似乎失语了。保灵的雇主格里梅特老头与他的父亲老保灵两种截然不同的境遇,也说明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失效。格里梅特是乡村中新型资产阶级的代表。他十分精明,熟知将货物以次充好的方法,懂得花最少的钱让伙计发挥最大价值。相比之下,老保灵所继承的辛苦劳作、公平交易的理念,在当时的社会情境下似乎失效了,进而导致生意一步步衰败。格里梅特老头与父亲的对比,暗含了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差异。前者务实、精明、工于心计;后者诚实、可靠、安守本分。从描述中可以清晰看到奥威尔对后者的情感偏向;但似乎只有新型资产阶级代表的实利主义价值观,才能取得世俗的成功。小说再次暗示了乡村及其价值观将不可避免地衰落。
但奥威尔热衷描写的始终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乡村,而是由童年记忆美化、保留在过去的乡村,因此小镇获得了现实中从未有的稳定性和持久性。保灵对乡村的怀念,还体现在对小镇生活的追忆以及一种“情感结构”的留恋。雷蒙·威廉斯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arxism and Literature)中专门用一章整合了“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的内涵,表示某个特定阶级或社会在特定时期共有的经验、思维方式与普遍感受。情感结构又是一种矛盾的思想状态:“是官方意识形态与新出现的社会体验之间相互矛盾的场域。”[9](P118)情感结构既形成于某个阶级或社会在特定时期的总体生活方式,又由这些生活方式与经验构成。那么特定时期的文学书写,则与其所处的社会语境息息相关。在保灵的记忆中,小镇似乎隔绝于时空,生活按照固定的时间表进行:
礼拜天下午——在夏天,当然总是在夏天——烤猪肉和青菜的气味还在缭绕,我妈坐在壁 炉的一边,从最新的谋杀案看起,后来慢慢就张着嘴睡着了。我爸坐在壁炉的另一边,穿着拖鞋,戴着眼镜,费力地看着一块黑乎乎的铅字。那种夏天的软绵绵感觉在周围无所不在,天竺葵摆在橱窗里,有只八哥不知道在哪里咕咕叫,而我在桌子底下读我的《B.O.P》,假装桌布是个帐篷。[5](P43)
这从侧面反映了小镇生活给居民带来的安全感,小镇是心理层面的避风港。怀旧作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可以用来抵消现代社会带来的不确定性。保灵将自己的身份认同界定在以小镇为代表的过去世界,他执意要返回故乡,为的就是能够维持身份、心理上的连续性。而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无孔不入,就在保灵返回乡村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城市事物的大规模入侵。无法找到归属感的保灵,只能再次返回城市。由此可见,保灵记忆中的小镇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化的存在。他刻意将其美化,用以补偿现代社会危机引发的焦虑。最终,保灵的身份归属成为一个无解的命题,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似乎也在暗示保灵仍将在这一道路上寻觅与探索。
三、怀旧的时间:现代经验与主体的完整性
怀旧除了对某一具体实物的顾念,还体现为对过去的追忆。而过去在时间轴线上的不可追溯性,则让怀旧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但这也恰恰是怀旧的症结所在:无法真正解决怀旧主体的失落或者困境,只能以不断回溯的方式起到些许安慰。因此在个体的现代表征中,怀旧也参与其中,或者说是现代主体的一部分。按照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的说法,怀旧是 “一种现代的情绪,一种现代的衰落表征”[10](P213)。在小说中,当保灵开车从山坡驶下时,仿佛看到自己身处两个世界。怀旧就像雅努斯神的两张面具,一侧面向过去,一侧眺望未来。怀旧将过去拉入当下,参与当下的对话与建构。在保灵的叙述中,关于当下的描写始终与过去的记忆相伴而生。他以边回忆边叙述的方式展现了自己的情感偏好。
保灵出生在维多利亚晚期,一战爆发前。在小说第一部分结尾处,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向读者发问:“是否一去就不复返了?说不准,可是我告诉你,那是个不错的世界。我属于它。你也是”[5](P29)。保灵表示无论是自己还是读者,都属于战前,暗示能够为他提供身份认同、心理稳定的根源在于过去,而当下的他则被切断了与过去的联系。令人紧张的当下与完美无暇的过去似乎成了一组固定出现的概念,体现了相互矛盾、充满张力的关系。他渴望回到乡村所代表的有机社会,因为这里能为个体提供自由,保证人性的完满;又是英国民族记忆的最终落脚点,体现了长久以来英国人引以为豪的道德范式和自由主义传统。保灵通过怀旧,尝试重新与过去发生连接,以弥补因现代生活造成的断裂,保证主体生存状态的连续性。但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的回归都无疾而终,最终也阐明了怀旧只能起到暂时的缓解作用,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导致的现代性危机,更无法消弭战争带来的恐惧。
在弗莱德·戴维斯(Fred Davis)看来,怀旧是一种社会情感,帮助塑造个体身份与集体身份。怀旧通过“培养对以前的自己的欣赏态度,从记忆中筛选出那些不悦和令人羞耻的因素,通过正常化的过程,重新发现和恢复曾经边缘的、短暂的和古怪的因素”[11](P44-45),以此来强化身份认同,强化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之间的连接。因此,通过怀旧,主人公开始“利用”过去。正如保灵描述自己的身材时,常强调外表虽然胖,但内在是瘦的。发福后的自己能很好地融入当下,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混口饭吃;而他真正怀念的却是灵魂深处的自己,那个未遭受机械文明和现代战争洗礼,在小镇享受田园生活的少年。与肥胖相伴的是当代生活的麻木与冷漠;与内在瘦的自己相伴的则是乡村的安宁与平静。从这里也能看出保灵主体性的分裂。他从乡村来到城市,职业和生活状态转变,就像疾驶而过的列车,在工业化社会中不断加速前进,但灵魂深处依旧与过去有着深刻羁绊。是当下的环境造就了身材臃肿、个性平庸的保灵,而赋予其灵魂丰富与自由的则是儿时的乡村;后者进一步经过主人公记忆的加工与美化,成为理想典范。与此同时,小说始终有一种紧张、焦虑的氛围。保灵的焦虑从何而来?放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中,源于生活的不稳定、职业前景的惨淡、家庭生活的重压。而从宏观角度可以上升到现代社会引发的身份危机,怀旧或者提供一种修正之道:“当代怀旧已不再受制于某一客观存在的地理位置,而上升到精神维度,更多地指向承载个人归属感的精神家园。”[12](P79)至于如何维护身份稳定以及心理认同的连续性,保灵在书中不断强调“钓鱼”的重要性,并决定返回故乡重温钓鱼的乐趣。对他而言,这是一种疗愈方案,只有完成钓鱼才能使心灵获得完满。同时钓鱼在这里更具仪式感,保灵的成人礼因为钓鱼的缺失似乎始终未能完成。实现钓鱼的愿望,则象征他从精神上获得真正的独立。怀旧因此成了保灵成年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象征了生命中缺失且无法找回的一部分。
值得一提的是,保灵为了避免妻子的盘问,精心设计了前往伯明翰的路线。保灵为何不向妻子和盘托出他的归乡计划?因为希尔达无法理解,因为在机械化社会中以希尔达为代表的个体过着一种扁平的、单向度的生活。奥威尔着重刻画了希尔达灵魂的空虚,反映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由于既有价值观的崩塌,人们在特定社会语境下遭受的精神危机。以城市生活为精神内核的居民,展现出一种呆板、单一、麻木的状态。她关注的永远是生活中的琐碎,对生活的担忧主要体现在:“她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我们终将沦落到济贫院。”[5](P7)这也反映了下层中产对生活的不安全感,始终担心自己的经济或社会阶层向下滑落。1938年的国际局势动荡不安,西班牙内战正在持续,中国为抵抗日本发生了多次会战,德国占领奥地利,美国失业率居高不下。但在保灵家中,这些似乎是远在天边的事,希尔达更关心每日的黄油价格与煤气账单。希尔达与所居住的地区象征着现代工业文明,她无法理解保灵的动机,暗含着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始终无法和解。保灵与希尔达的疏离,也进一步加剧了他所体验到的现代经验中一种被放逐的状态。因为通常意义上可以为个体提供庇护的家,由于这种亲密关系的变质,导致个体无所倚仗。因此保灵不得不寻找另一个家的象征,即下宾菲尔德。
不可得这一状态,使得无论是故乡、童年还是曾经的爱人,都变得越发理想化。戴维斯认为,怀旧的情感具有创造性:“过去并不简单地等待被发现。储存在记忆中的过去,就像其他人类意识的产物一样,需要从集体记忆中不断被装满、选择、安排、建造并重建。”[11](P115)对过去的主观回忆催生了逃避的幻想,并且导向具有乌托邦性质的未来。但奥威尔在建构的同时也在进行解构,因为怀旧的时间维度决定了它内在的矛盾性。即便主人公选择回到现实中的场所,也依然无法找回存在于过去的那种生活经验、整体感觉。对保灵而言,真正令他绝望的是意识形态层面的理想情境与现实的严重脱节。当他再次造访故乡,皇家空军的轰炸机始终在上空盘桓,现代战争的技术手段以令人压抑的方式闯入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这件事让保灵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无法摆脱当下,他与战前英国乡村的联系其实早已被切断。由此可见,通过怀旧有选择性地将过去的碎片重组、美化,并不能解决当下的困境,也无法客观面对当下的真实性与复杂性。
四、结语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英国,社会在动荡中前行,经济危机、城市化、消费主义、劳工运动以及二战即将到来的威胁,都导致人们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中。《上来透口气》以这一时期为写作背景,刻画了以保灵为代表的英国普通人,尤其是下层中产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通过怀旧,保灵一方面借助物理实体的归乡,试图寻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另一方面不断回溯理想中的童年,希冀维持身份的连续性。因此,小说的怀旧书写从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展开。怀旧既能以想象的方式回归理想家园,又能修补现代社会造成的身份断裂。无论是空间上的怀旧还是时间上的怀旧,都与英国乡村、英国的田园主义传统紧密相连。因为乡村不仅凝聚了英国的民族意识和价值观,是英国的民族根基所在;还能抗衡工业化、城市化造成的社会和道德危机,保障个体以及群体身份和心理的完整性。但小说中保灵的返乡以失败告终,无论是物理上的位移还是心理上的追溯,都无发再次与乡村、过去发生连接。奥威尔或许在此暗示了英国文化的根源——长久以来以乡村为内核的田园主义传统即将结束。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他也尝试继续寻找解决社会、心理困境的方法,但均无疾而终,最终从对乌托邦的探寻转向了对恶托邦的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