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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汉合时掌中珠》中的“余麻”考

2022-11-19李玮璟

西夏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夏西域音节

□李玮璟

《番汉合时掌中珠》(以下简称《掌中珠》)是研究西夏名物制度的重要的第一手资料。《地用下》收录花草、水果及动物的名称,其中有一种水果为“稿”,释为“檎”,读为“磐 驾”(余麻)[1]29,“檎”到底是什么水果?西夏语为何读为“磐驾”(余麻)呢?

“檎”的释义,最早见《玉篇》,“檎,林檎,果似柰”[2]345。《大宋重修广韵·侵部》释为“林檎,果名”[3]47。那么,林檎到底是什么水果呢?北宋唐慎微在《经史证类备急本草》中记载,“林檎味酸、甘,温。不可多食……其树似柰树,其形圆如柰。六月、七月熟,今在处有之”[4]1326。《本草图经》载,林檎“或谓之来禽,木似柰,实比柰差圆,六七月熟……病消渴者宜食之,亦不可多,反令人心中生冷痰,今俗间医人亦干之。入治伤寒药,谓之林檎散”[5]556。《本草纲目》载:“林檎,即柰之小而圆者。……林檎熟时,晒干研末点汤服甚美,谓之林檎。”[6]74根据以上诸文献的记载可知,林檎与柰树相似,果实味酸;不可以多食,吃多容易生冷痰,不利于身体。成熟期一般在六七月;其果实可晒干、磨粉,有助于促进消化和驱寒。

古代文献中,有将“朱柰”释为“林檎”的。《朝野佥载》记述:“贞观中,顿丘县有一贤者,于黄河渚上拾菜,得一树,栽,子大如指。持归,莳之三年,乃结子五颗,味状如柰,又似林檎多汁,异常酸美……号曰‘朱柰’。”[7]68从张鷟的记述可以看出,“朱柰”果实的形状、味道十分像柰又与林檎多有相似。唐代郑常在《洽闻记》中认为柰与林檎为同一物。其言“永徽中,魏郡(今河南安阳一带)临黄王国村人王方言,尝于河中滩上拾得一小树,栽埋之。及长,乃林檎也……纪王慎为曹州刺史,有得之献王,王贡于高宗,以为朱柰,又名五色林檎,或谓之联珠果”[8]3330。从这段记载可知,唐代已把“林檎”与“朱柰”混为一谈了,以至后人不知二者非同一物。北宋苏颂等在编撰《本草图经》时,只解释了“林檎”,到下文“柰”的条目就直接写成“文具林檎条下”[5]556,没有对“柰”进行详细的解释。因宋人认为二者为同一物,不必再对“柰”进行解释。《说文解字》中对“柰”“朱”的解释为:“柰,果也。从木,示声”[9]110,“朱,赤心木”[9]114。我们可知“朱柰”这种水果,因其果实赤色而得名。

在古代文献中,也有将“柰”释为“频婆”的。西晋郭义恭在《广志》中,对“柰”的解释为“西方例多柰,家家收切,暴干为脯,数十百斛以为蓄积,谓之频婆粮”[10]778。《本草纲目》对“柰”的解释就很详细:“篆文柰字,像子缀于木之形。梵言谓之频婆,今北人亦呼之……西土最多,可栽可压,有白赤青三色。”[6]73故而可知,“朱柰”就是“柰”的其中一个品种。

由以上论述可知,“檎”即为“林檎”,“朱柰”是“柰”的一种,实赤,故名“朱柰”。“朱柰”与“林檎”混谈为一物,“朱柰”与“频婆”混为一谈。若文献载有“林檎”与“频婆”混用,则可知古人将“林檎”“朱柰”“频婆”三者混为一物,互为相称。

古人确有将“频婆”“林檎”互为称呼。唐代疏勒僧人慧琳在《一切经音义》中提到:“频婆果,此译云相思也。”意为频婆果翻译过来就是相思果。同书又言“频婆果者,其果似此方林檎,极鲜明赤者”。[11]581,866慧琳认为当时西域新传入的频婆果的果实与林檎的果实相似,以至后来被善于联想的好事者认为“频婆”就是“林檎”。唐代《洽闻记》记载:“种于苑中,西域老僧见之,云是奇果,亦名林檎……俗云频婆果。”[12]3330唐时人们已经将二者视为一物。究其原因,可能由于西域的频婆果传入中原,因其与林檎相似,故西域僧人直接将林檎说成是一种西域的奇果,俗云频婆果。唐代人们已将朱柰、频婆果、林檎三者混为一物了。

“苹果”一词最早见于明代,最初音译为“频婆罗”,简作“频婆”,后来再简为“频”,加“果”表示属于水果,并给“频”加上“艹”头,就成了“蘋”。这样的成词过程,既表现“梵汉合璧”的词,从音节上为了适应汉语词双音节为主造词方式,也表现了汉语改造梵语对音字,使之成为表意成分的手段,真正是“音兼意译”。[13]294以至于“频婆果”成为了“苹果”的别称。明代《群芳谱》曰:“苹果,出北地,燕赵者尤佳。接用林檎体。树身耸直,叶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圆滑。”[14]84

我们可知,“苹果”的称呼来源于梵语音译词“频婆果”,苹果一词未见于西夏文献中,汉文文献最早可见于明代。在唐代人们已将朱柰、频婆果、林檎混为一谈,故苹果一词未出现前,人们对其称呼,可能用“频婆果”“林檎”“柰”来替代,其关系如下图所示:

我国本土所产的苹果是绵苹果,学界一般认为其是由新疆天山西部的野苹果驯化而来。该地毗邻佛教起源地印度,受佛教思想的影响较大。故而用佛经中的“频婆”一词来称呼“苹果”也是合乎情理。那么,党项人所使用的西夏语对“苹果”的称呼会受到佛教传播的影响,用“频婆果”“林檎”“柰”来替代其称呼么?

目前所看到的西夏文献中,并无“朱柰”“频婆”“苹果”的记载,但《掌中珠》中“檎”“磐驾”,读为“余麻”[1]29。“磐”反切为播迄橙(衣茹切),音余,龚煌城将其拟为喉音(jur)[15]763。《掌中珠》中“驾”常与其他字组成词组,表示某种水果,如茋驾(果木)、川驾(果子)、苺驾(梨)、磐驾(檎)、莤驾(荔枝)、汽驾(李子)、虋驾(柿子)、羇驾(橘子)、(盆 驾)甘蔗、袍驾(桃)[1]28-30。《夏汉字典》对“驾”的解释为:名词果也[16]462。《文海》的解释为“驾硙緈維纳驾落茋砃蔼蟄硙吨維窾蹦驾繗蒜”,史金波等人译为“果:熟右至左;果者草木谷物 熟 期 至 故 结 果 也”[15]439,“驾”为 果 之 意 明 确。那么,“檎果”即“林檎”为什么读为“余麻”呢?西夏语中的“余麻”与突厥语“阿里马(Al ma)”(即苹果的意思)的读音十分相近。唐代以来汉语双音节词占据了主导地位,三音节词有一个对应双音节的名称,这便是三音节的双音化。三音节的双音化,古文献中不乏例证,如《旧唐书》的“吐谷浑”双音化为“退浑”,《佛经》的“阿难陀”双音化为“阿难”。受此规律影响,党项人可能把突厥语中的“阿里马”读写为“阿马”,这也涉及了两种语言的接触和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的直接音译。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多音节外来词语发展为双音词时,在选取音节方面不是任意的,而是靠约定俗成。这种音义兼译词,如“菠菱菜”“苹婆果”等,其中“菠菱”“苹婆”等成分只是对“菜”“果”等加以限定,自然可以缩减为一个音节从而构成双音词“菠菱”“苹婆”等,音义兼译词一开始就可以只取两个音节,它们大多像“菠菱”“苹婆”一样,是附加式的[17]58-59。这也就说明了党项人为什么不把突厥语外来词“阿里马”节缩为“阿里”或者“里马”,而是“阿马”的缘故了。这样,我们可以试着做出结论,就是频婆果(即苹果)从西域传到西夏后,突厥语的“阿里马(Alma)”受到双音节词化的影响而采用音义兼译词的方法,故读为“阿马”。

元代有一座阿里马里城,突厥语“阿里马里”意为盛产苹果的地方。该地名在《西游录》及《长春真人西游记》有相关记载。《西游录》记载:“既出阴山,有阿里马城。西人目林檎曰阿里马,附郭皆林檎园囿,由此名焉。”[18]2从上述可知,当时该地区因种满当地人读为“阿里马”的“林檎”,所以因盛产此物而得名“阿里马城”(即苹果城)。元初,全真教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拜会成吉思汗,其弟子李志常撰成《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沿途风情,同样也述说了该地命名的由来:“次及一程,九月二十七日,至阿里马城,铺速满国王暨蒙古塔剌忽只领诸部人来迎,宿于西果园。土人呼果为阿里马,盖多果实,以是名其城。”[19]11从这些记载我们可以看出,阿里马里城就是因为盛产林檎,故得名“苹果之城”。

“阿里马里城”(今新疆霍城境内)是当时著名的西域重镇,元代曾作为察合台汗国的首都。笔者认为,耶律楚材、长春真人将阿里马里城所产水果视为“林檎”,应该是因为野生苹果树与林檎树相似,果实外形接近,当时中原、西夏的人们对苹果树的认识还不充分,再加上“苹果”一词还暂未出现,故而用“林檎”称呼“苹果”。

当时,西夏与使用突厥语的西域有密切的交往,敦煌已归西夏管理,西夏与西域各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成为可能。一些文献、考古等资料也记述西夏控制的势力范围甚至到了伊西地区[20]116。《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元昊遣伪六宅使、伊州刺史贺从勖来纳款。”[21]594伊州刺史作为元昊的使臣出使宋朝,说明了西夏的势力范围已到伊州地区。这些文献表明西夏实际控制了瓜州、沙州以西的地域。西夏势力渗透到西域地区在突厥文献中也有记述,如《突厥语大词典》第一卷中描述唐古特的伯克躲避敌人“我的这位伯克窥伺时机,自己远离士兵躲藏起来……为了不让近秦的唐古特军队取胜在一个严寒的夜里,向他们发起了进攻”[22]322-328。文献中的唐古特指的是西夏,文献大致描述了西夏与周边势力冲突的情形,也从侧面说明了西夏与使用突厥语的西域地区的疆界有交接之处,才使得西夏与西域地区发生冲突。

西夏与西域各地在文化上也有交流,也会受到突厥语族诸语言的影响。如党项人与回鹘人交往十分密切,因而西夏还设有“回鹘通译”[23]224。西夏与回鹘在佛教上的交流更加频繁,西夏前期翻译佛经、讲演佛经,主要是聘请回鹘僧人,因为回鹘僧十分精通佛理也善于译经传道。西夏王陵北端建筑遗址中出土了三尊泥塑人像,具有曲发深目鼻梁高耸等体质特征,并且在额部有类似白毫的印记,应该为回鹘僧人的形象[24]98。当然,西夏与西域各地的文化交流应该是双向互动的,当时回鹘僧人前往西夏宣扬佛法的同时,也有一些西夏僧人到高昌地区去宣教,如今高昌石窟中留下大量的回鹘与西夏人开凿或改建的佛教洞窟,就是最好的证明。

西夏文“磐驾”,音“余麻”,笔者推测,西域的“阿里马(Alma)”(即苹果)传到西夏后,党项人采用音义兼译词的方法读为“阿马”,“阿”字的中古音韵地位为“影歌一开”[25]1,“余”的中古音韵地位为“以鱼三开”[25]178;“马”中古音韵地位为“明马二开”[25]9,“麻”的中古音韵地位为“明麻二开”[25]9。“阿”与“余”,两字声母均为喉音,宋代方音中,喻三(云母)喻四(以母)不分,且影母并入喻母[26]233,261,262。“阿”“余”两字韵部分别为歌韵(-o<-â)与鱼韵(-u<-jwo)[27]612,613,其读音相近。故“阿”“余”读音相近,“马”与“麻”两字声母相同,都是明母字,马韵(-ia<-a)与麻韵(-ia<-a)读音相同,故“余麻”与“阿马”读音相近。

综上所述,由于西夏与周边民族的交流、融合及丝绸之路贸易往来,就会发生语言的接触,语言的接触不免会涉及对外来新物品的翻译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外来词就会与当地语言相结合。西夏文词汇不仅受汉语词汇的影响,也受到突厥语族诸语言的词汇的影响。《掌中珠》中的“磐驾”这种水果应当是受到当时突厥语“阿里马(Alma)”(即苹果)的影响,又因其为外来物品,加上受双音节词化的影响,因此,党项人采用音义兼译词的方法读为“余麻”。对《掌中珠》中词汇读音的研究,有利于揭开西夏语的神秘面纱,使我们进一步了解西夏语的部分面貌及其语言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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