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阴阳相生——沧浪亭造园艺术赏析

张建平，殷乐，古新仁*

（1 江西农业大学园林与艺术学院，江西南昌 330045；2 南昌大学设计研究院，江西南昌 330029）

苏州沧浪亭以“沧浪”为主题立意造园，可见水是最重要的造园要素[1]。从其历史变迁到如今的一亭、一潭、一溪（面水轩-观鱼处）与“水”的主题联系紧密外，其余景观与“水”渐行渐远，似乎脱离了“沧浪”的主题。沧浪亭的山水与苏州其他古典园林有着显著差异，园林主空间的土山体量庞大，水体形态狭小，与古典园林常见的小假山大水面的格局完全迥异，似乎有悖于小中见大的造园理念。单纯从现状的园林形态外表是如此感觉，看似此因是沧浪亭由水际迁至山巅而导致，实则沧浪亭并没有失去“沧浪”的立意，其山水造园艺术也远不止表面所见，只有置身沧浪亭的山水间，才可体会其山水艺术的高深之处，观察出重修者的匠心独运。

1 沧浪亭历史沿革

苏州沧浪亭是由宋代苏舜钦所建，《楚辞·渔夫》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成为苏舜钦建造沧浪亭的灵感来源。沧浪亭此后成为苏州“沧浪”文化的代表，是后人追慕苏舜钦高踪的载体[2]。沧浪亭自建造以来虽历经沧桑，包括多次改造和多任园主，却一直在传承着“沧浪”之意境，可谓是中国古典园林精髓传承的活化石[3]。现存的沧浪亭主要是清代几次修建的成果。清代康熙年间宋荤主持重建沧浪亭，在其《重修沧浪亭记》写道“……予于是亟谋修复，构亭於山之巅，得文衡山隶书‘沧浪亭’三字。揭诸楣，复旧观也……跨溪横略彴以通遊屐，溪外菜畦民居相错如……”沧浪亭自此由水际改建至土山之巅，另外增建了自胜轩、观鱼处、步碕等景点，在园林北面开设出入口，并在水面上新增石桥，打通北入口与外界连接，宋荤的重建实则是一次全新的布局和规划[4]。其重建的沧浪亭此后在整体上除了建筑有一定变化外，园林格局大体上与现存的园林遗存没有太大改变。同治年间，江苏巡抚张树声主持重修沧浪亭，此次以重建园林建筑为主，重建后，沧浪亭整体的园林布局就与今日所见的沧浪亭基本一致了[5]。

2 沧浪亭山水艺术

为贯穿“沧浪”的主题，沧浪亭自然非常注重水景的营建。从现存的沧浪亭环境可见，沧浪亭仅有园外的葑溪和园内的流玉潭两处面上可见的水景。这样的水景与苏州其他古典园林比较，似乎难以支撑其“沧浪”的主题，难道沧浪亭就徒有虚名而无实质吗？从沧浪亭的历史沿革可见，沧浪亭并未经历天翻地覆的革新，宋荤、张树声等人仍然是延续“沧浪”主线去修复或重建该园的，为何如今的沧浪亭无法从表观看出其立意呢？其实这正是沧浪亭精妙绝伦的造园艺术所在，以下赏析可逐步窥见沧浪亭的高超造园手法。

2.1 群山出溪涧

沧浪亭北部的复廊临水有高低起伏的假山，复廊随地形高低起伏变化，从闲吟亭向南步入闻妙香室的长廊是陡然抬升的，同样从流玉潭向南走入步旑亭的长廊地势也是陡然抬升的。由此可见，沧浪亭中间土山的周围地形是在不断的起伏跌宕之中，因此，沧浪亭不仅仅就是中间的一座土山，而是以土山为中心，周围群山环抱的格局。群山之间出溪涧，置身沧浪亭内，可以观察到在沧浪亭建筑平台的南侧紧邻着沟壑。狭长深奥的沟壑向西延伸，蜿蜒曲折顺地势而下，中间还有平桥横跨沟壑之上，显而易见这沟壑就是溪涧。沟壑深奥，且看不见水面，其狭长的枯河床蜿蜒至明道堂西北面，与绿地中翠竹丛融合在一起就消失了，如此看似不起眼的枯水溪涧，似乎只是土山的点缀。

2.2 竹丛与碎石小径

回看溪涧上游两岸，可见密植的箬竹丛（见图1），这些箬竹与溪涧下游的翠竹丛上下呼应。翠竹丛西侧依次是弯曲小碎石园路、沿阶草丛绿地、清香馆北面弯曲长廊，碎石园路相当于在翠竹丛和沿阶草丛穿过。这条小碎石园路的东南尽端是明道堂前的大块石铺地，小碎石间隙中生长着青苔和小草，绿意盎然，远观之，似与路两边的绿地形成绿色水面（见图2）。在这条曲路西端是台阶，向北即步入上土山的小径。这小径的西面是一块低下去的小碎石铺装地面，呈L形半围绕着流玉潭。铺地上隐隐约约能看见路面上生长着青苔和小草，可见，这块铺地与东面翠竹丛中的曲路表面非常相似。铺地与园路挨得很近，却不曾连通，被几块黄石隔离开，并形成上下高差关系。铺地上有藕节荷花的铺装造型，与网师园殿春簃庭院的鱼虾、荷花铺地造型类似，所以是寓意水面的意思。由此可见，沧浪亭的小碎石铺地是有水的寓意，只不过是枯水形态。这也可以解释沧浪亭中长廊的走向与园路的走向经常近似平行的状态，如北面复廊与沧浪亭之间的园路走向一致，中段几乎紧挨着，此时，碎石园路不再是道路而是枯水面，复廊就是跨越水面游赏的路径，而且一侧是真水，另一侧是枯水，妙趣横生。

图1 溪涧与箬竹

图2 碎石小径与翠竹丛、沿阶草丛

2.3 流玉题石和流玉潭

在环绕流玉潭的铺地东北角有块高达2m 左右的太湖整石，湖石正面有俞樾篆书“流玉”二字（见图3）。有人认为这是流玉潭的点题之意，笔者以为这题石不仅仅是点题流玉潭，题石与题字均体量较大，与深渊般狭小的流玉潭似乎格格不入。“流玉”二字指的应是从沧浪亭南端的溪涧、翠竹丛、碎石小径、碎石铺地、流玉潭这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水景观。“流”是水流动的写实，“玉”代表了绿意，是翠竹丛、沿阶草丛和碎石路上青苔小草营造的绿色水面的写照。这组水景意在营造沧浪亭在群山环绕中隐藏的“高山流水”意境，用的是虚的枯水和实的水潭，虚实交融。水自沧浪亭箬竹丛流入沟壑溪涧，顺势而下，与翠竹丛、沿阶草丛和青苔路面合为一体，至落差的挡石处，由沿阶草顺势垂下形成绿瀑，在题石所在的铺地面汇集后再从东、北两面跌入流玉潭，整个高山流水一气呵成，真所谓显山不露水。沧浪亭营造的高山流水并未就此结束。流玉潭南面紧邻步碕亭，亭地处高位，寓意在另一座山巅，亭与水潭之间叠落的石阶上种植垂枝状态的迎春、沿阶草宛如下落的绿瀑，与“流玉”主景遥相呼应。流玉潭驳岸向西北假山上有一处水井，真实的水井在假山底部的洞穴内，而假山顶部还设有一座井口来强调水井的存在。水井提示了地下水的存在，也暗示流玉潭的水的出路和流向，即流向连通沧浪亭园外的葑溪水系。

图3 流玉题石

沧浪亭以土山为中心，环绕山体的水景与土山在平面上呈阴阳鱼布局的格局形式。其中，沧浪亭为阳鱼眼，亭至流玉潭水景系列呈现阳鱼形态；土山西侧的水井则是阴鱼眼，水井与园外的水系成为阴鱼形态。这组阴阳鱼布局好不显山露水，难以观察到，所以在水井南面的一块阴阳鱼景石点出了该布局（见图4），这充分体现出古人超凡的智慧。

图4 阴阳鱼景石

综上所述，沧浪亭的水景实则是绿意枯水（虚）——流玉潭（实）——地下水（虚）——园外水系（实）的虚实、阴阳交替的变化之中，将高山流水的意境发挥得淋漓尽致。

3 沧浪亭建筑赏析

沧浪亭除了在山水艺术上凸显主题外，在建筑上也进行了精心布局。沧浪亭建筑坐落于山巅，亭的台基与周边小碎石铺地平齐，即亭没有明显的台基，亭的立柱是直接从地面而起的。沧浪亭是营造的高山流水的景观，所以亭本身就是坐落于枯水景观之中，暗示着沧浪亭的名称立意，颇有“沧浪之水濯缨濯足”之感。同样的案例可以从苏州其他古典园林中看到，比如网师园的濯缨水阁立柱是直接入水的，拙政园的小沧浪的立柱也是直接入水的。可见，为体现沧浪之水濯缨濯足的诗化意境，免不了要在建筑外观形式上与意境相呼应，是典型的建筑意案例。

沧浪亭建筑群在平面上有着特别的布局手法。以明道堂为中心，明道堂东北角闻妙香室与西南角翠玲珑是一组明道堂东北-西南对角线上的折形建筑。若将这折形建筑展开，就犹如竹节伸展的形态，与沧浪亭以竹为特色的理念是一致的。这样的建筑布局与留园五峰仙馆建筑布局有相似之处，均在建筑长轴有折线型建筑空间延展。只是明道堂折线延展空间是在东北-西南对角线上，而五峰仙馆折线延展空间在西南角（曲溪楼）和东南角（鹤所）。

明道堂东面的闻妙香室和西面的清香馆形成以明道堂为中轴线中心对称均衡的布局形式，闻妙香室平面呈现虚五开间，清香馆则是实在的五开间[6]；闻妙香室的庭院主要是在南面，呈矩形；清香馆的庭院位于馆的北侧，近似半圆形。这两组建筑形成了负阴抱阳、阴曲阳直的经典建筑风水格局，即闻妙香室与南面庭院组合成抱阳，清香馆与北面庭院组合成负阴。建筑的阴阳布局也与山水的阴阳布局吻合，可谓是精妙绝伦。

4 沧浪亭植物美学

沧浪亭在山水、建筑等造园要素巧妙布局之外，园林植物也当仁不让。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描述“……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以风月为相宜”。沈周在《草庵记游并引》写道：“竹树丛邃，极类村落间”，可见竹是沧浪亭的重要元素。

看山楼在立面上是前亭中廊后楼的典型船舫造型，周围是竹林，竹林一直延伸至翠玲珑，所以，翠玲珑、看山楼周边的竹林就是寓意着辽阔的竹海水面。这竹海与沧浪亭土山上满布的箬竹、山脚片植的翠竹，均是园主人心中的沧浪之水。

翠玲珑如何体现日光穿竹翠玲珑的意境，可以从翠玲珑南门口地面上阳光照射下清晰的竹影一探究竟，而且翠玲珑建筑南立面玻璃窗上的虚竹影与窗外的竹林形成虚实对比，室内的暗影也与窗户镜面反射出的竹林亮面形成明暗对比，生动有趣。

闻妙香室南面是玉兰，落叶香花大乔木，春天开花，迎南暖风香气入室；清香馆北面是桂花，常绿香花小乔木，秋季开花，挡北寒风清香漫馆，二者也形成阴阳互补，与建筑、山水的阴阳布局相呼应。

5 沧浪亭与耦园

沧浪亭的造园艺术暗合阴阳互补的原理并非独有，在苏州耦园有类似的手法。耦园外部也是紧邻园外水系，所以园内水系就不再营造高山大海般的恢宏水景，而是类似沧浪亭般营造高山中的溪涧与深潭。耦园是用黄石堆假山，假山中的园路既是山谷园路又是沟壑溪涧，这样的形式在留园的西部园区和寄畅园均可见。黄石假山围合的受月池面积不是很大，黄石驳岸较受月池水面高出1m 左右，使得受月池颇有深潭的感觉。水中园桥“宛虹杠”是一座高架桥，犹如彩虹当空。所以耦园的山水格局是为营造幽深濠涧的“濠濮”意境[7]。“山水间”“望月亭”等建筑点明了耦园的山水立意。另外，耦园东花园的黄石假山寓意阳，西花园的湖石假山暗示阴；东花园主建筑城曲草堂为阳，西花园主景织帘老屋为阴；东花园源晶式漏窗代表日，西花园水花纹式漏窗代表月，这些均是阴阳互生的易学、八卦原理，与沧浪亭是一致的手法[8]。

6 结语

沧浪亭虽历经千年的洗礼与变迁，仍然保持着“沧浪”文化的传承与发扬，通过虚实相见、阴阳互补的手法，在堆山理水、建筑布局和植物造景等造园要素上紧贴“沧浪”的主题，不愧为现存历史久远的园林瑰宝，可谓是中国古典园林造园艺术殿堂一幅精彩绝伦的画卷。沧浪亭朴实而不张扬，与拙政园、留园等其他苏州古典园林游人如织的繁华相比，沧浪亭宛如大家闺秀，静谧典雅，其“沧浪”主题体现的善利他人而不争功的隐逸思想，对如今社会仍有利于提升世人的道德修养[9]。造园主人的品行高洁受后人敬重，也保障了园林的续存和发扬[10]。这些都是中国古典园林独有的精髓所在，沧浪亭完美的造园立意与园林形态的绝妙组合值得园林从业人员去学习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