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与远景
——细读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
2022-11-19刘馨遥
刘馨遥
《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发表于《文学创作》第3卷第2期,多次入选骆宾基的重要作品集①《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原载于《文学创作》1944年第3卷第2期,1947年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的《北望园的春天》、1953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北望园的春天》、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均有收录。这篇小说初刊后,骆宾基对字句和标点进行多处调整和修改,文意没有较大变动。,但评论者寥寥。1948年,萧白与胡绳围绕《北望园的春天》选集中的“生活的意义”展开过争论②参见萧白:《生活的意义:读北望园的春天·蓝色的图们江·五月丁香》,《同代人文艺丛刊》1948年第1卷第2期;胡绳:《关于“北望园”的春天:兼评萧白对骆宾基的批评》,《小说(香港)》1948年第1卷第2期。,不曾涉及对此篇的探讨。然而,1980年代,日本学者宫尾正树和冈本不二明却相当重视这篇小说,认为它表现出了骆宾基鲜明的倾向性③韩文敏:《漫评日本的骆宾基研究》,《现代作家骆宾基》,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232-233页。。冈本不二明不仅翻译了小说,更对文本的句法结构作出细致分析,发掘出小说叙事上的魅力。这些批评的线索,提示了此篇小说在骆宾基作品序列中的异质性,溢出了大后方知识分子心灵空虚时代病的有关讨论,向其他意义核心敞开。
小说创作于1944年,彼时的抗日战争已进入后期相持阶段,向大后方迁徙的作家们注意到异常情境下的人生百态,创作技法也更具实验性,骆宾基的写作也有这样的趋向。赵园将骆宾基视为四十年代小说坛上的怪才——“庸常中藏着个异样的魂灵”④赵园:《论小说十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62页。。庸常与异样的悖谬感受,构成骆宾基独特的小说诗学,在《北望园的春天》中呈现为小说的反讽模式,《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同样有着反讽的调子,但叙事更为精巧,运用转述和回溯将看似客观的事件嵌套在虚构性的小说结构中。转述与回避、回溯与断裂的叙事形式,勾连出对国民党政权的批判和国家话语的远景想象。可以说,这篇小说提供了形式与意义互涉乃至相互生成的绝佳范例。
《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以“法”为线索,将战争、国家等政治话语编码在一个流亡知识者的生存悲剧之中。小说内外时间的重叠和题材性质,使其仿佛披上了新闻写作的纪实性外观。然而,骆宾基创造性地运用了回溯视角,混淆了纪实与虚构的界限,使得更丰富的阐释成为可能。本文关注的是,小说如何经由叙事形式向读者敞开意义的核心?作为流亡到国统区的左翼知识分子,骆宾基的立场与所处语境之间的张力怎样结构在小说的叙事层面?在抗战末期意义普遍失落的大后方语境,现代小说的独特技法如何生成国家话语的远景想象?
一、移动的距离与缺失的内面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写道:“透明的薄漆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层层相叠,最准确地描绘出由不同的人的复述层层相叠而构成的那种完美的叙述。”①[德]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页。尽管短篇小说已经脱离了口述传统,但现代小说形式中叙事者的讲述与转述某种程度上也模拟了层层相叠的效果。正如《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以袁大德为中心的事件嵌套在现代小说之中,小说对故事的框定与改造生成了复杂的意义之网。尤其是,事件是被鲜明的、人格化了的叙事者讲述的,袁大德的故事因而成为以叙事者为中介的故事。整篇小说也因此蕴藏着多重的距离感,既包含隐含作者的总体审视,也有叙事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以及回溯性视角生成的时空距离。在小说文本的动态生成过程中,叙事距离构成了小说的意蕴图景。
小说结尾才交代,宴席中的听众构成了复数的叙事者,转述了承审员讲述的故事。不过,承审员/老者仍可看作是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叙事者,在“我”的转述中又涉及不同人物的讲述,构成多层嵌套的叙事结构。虽然在小说开头,叙事者“我”创造了复数的“我们”,试图将自己放置于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位置上,但随着人物“我”作为法学院毕业生、三等县份承审员出现,旁观与叙述的可靠性成为问题。承审员这一身份将“法”带入阅读视野,“法”在小说叙事中承担了功能使命:一方面,叙事自我借助“法”的客观性来掩盖经验自我的限知性;另一方面,承审员与叙事者存在着同构关系,即都拥有伦理审判/审视的权力。承审员对口供的转述与其回溯性的自述,共同构建了文本的元小说(metafiction)特征与对话特征。
叙事者通过讲述与转述的流畅转换,灵活、圆熟地处理了多重视点的交叉,逐渐由旁观视角介入事件之中。小说起始对战时民众生活做了总体性的摹写,在述及与袁大德一家做过三个月的邻居之后,代入了邻居的窥视视角。及至袁大德家庭暴力的场景,也是由邻居“我”侧面书写的:
那会子,只看见袁书记的两臂一挥,他老婆就倒退开去,就听见那个阴沉的屋子里爆发了一阵响声。听声音,是碗橱锅盆之类的东西飞了一地,而且还有玻璃之类的东西发出的破碎动静。②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2页。
“看见”“听见”的主体是叙事者“我”,叙事者没有越过限知视点去正面刻画袁大德的暴虐。如冈本不二明所言:“叙述者‘我’当时的姿态是被放在了前景(foregrounding),本来应该突出的主人公和他的一家却相反地被放在后景(backgrounding)去了。”①[日]冈本不二明:《从句法中看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的结构》,姚媛媛译,《东北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2辑。
随着叙事的推进,邻人视点没有完全覆盖叙述,其有限性得到了补充,即“我”通过转述口供借用了其他人物视点,对记忆之事作出重解与推测。一个颇有意思的细节是,只与袁家做过三个月邻居的“我”,却作出了“这恐怕是袁书记三年来第一次的早寝”②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3、103、103页。这一长时段的推断,暴露了“我”的视点掺杂着通过其他人物视点获得的信息与认知。再如,多次出现的“你想”“我们不难想象”,将读者引入叙述之中,试图隐匿“我”视点之主观性。接着,在袁大德家暴之后,袁家的内景是邻居难以窥视的,于是,叙事者“我”借助转述,以妻子与孩子的目光书写了袁大德的性情转变。由此,小说前半部分的叙事者隐匿在邻居、读者、妻子的口供乃至视点的背后。叙述视点的多变,抵消了单一叙述的真实性,凸显了叙述话语的虚构本质,提示着读者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文本圈套。
及至抢劫事件发生,叙事者“我”从邻居身份转变为对事件有审判权力的承审员身份,叙事距离发生移动,“我”不再隐匿,甚至主动地介入对事件的议论之中,出现了由“你想”向“我想”转变的文本表征。“我”讲述事件的立场与态度也更为鲜明,着力将被抢劫的猪贩子刻画得愚蠢讨厌,流露出对袁大德的同情,甚至对袁大德的形象作出困兽犹斗的英雄化处理。由此,事件的中心挪移离开了抢劫发生的瞬间,施害者—受害者逻辑的颠倒与叙事者的声音逐渐占据意义的核心。当叙述发展至“我”的忏悔与辞职,叙事者冷静超然的旁观态度已无踪迹,被叙述的事件反过来改变了“我”,这可以视为对叙述权力/审判权力自反性的叩问。尽管小说的叙事距离发生了改变,但不曾完全消弭,而是以反讽修辞内嵌在小说文本之中,比如,“始终他是温和的、礼貌的、亲切的,款待我最好的酒和超等红茶”③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3、103、103页。。在此,字面意义与实质含义的悖反制造出反讽的效果,暴露了转述行为的本质,即叙事者通过叙述统摄着被转述的人物视点。
无论叙事距离怎样改变,作为事件中心人物的袁大德始终是缺乏内面的,这一叙事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几乎刻意地存在着。袁大德的暴虐是由妻子、孩子、邻居间接描摹的,小说中虽出现了袁大德的对话与行为,但其心理空间是由种种推测、侧写模拟的。叙事者几近自由地进行着转述,却有意将袁大德犯下劫案的心理动机隐藏起来了。作为事件的劫案也是由大量动作、对话、旁人口供等来勾勒的。袁大德最后的声音停止在“我不会有死罪的,几天就出去了……”④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3、103、103页。,接着,叙述又拉回到了讲故事的时间,留下余裕与空白。现代小说与故事的区别也在于此,现代小说“在新来的隐形观众面前,小说变成了分析无意识动机的能手,因为角色已经不必再把动机说出来了:读者变成了阐释家,在字里行间寻找真实的动机”⑤[英]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黄远帆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页。。
换言之,叙事者以流畅的、不间断的叙述描摹袁大德的行为,但实质上又回避了他的内面。这一讲述与回避的悖谬情境,构成了小说文本的内在张力,指向了关于文学表述的问题——叙述本身赋予了小说结构模式,构成了小说意识的自觉。叙事距离的改变与事件中心人物内面的缺失,揭示了叙述本身的魅力。当我们重返《一九四四年的事件》这个题名,可以思考事件的核心究竟落在何处?袁大德抢劫案本身,还是“我”的叙述构成了事件的核心?叙事者以倒叙的手法不断逼近事件发生的时刻,这似是一个颇具悬疑色彩的案件回溯过程,又处处埋下了预示的伏笔。“我”预先将袁大德犯了死罪、家暴妻子、抢劫猪贩子的行为告知了读者,再展开细节的书写。抢劫本该是故事的高潮,但叙事者以戏谑的口吻详述了被劫者与“劫匪”的讨价还价,相形之下劫案之后的审判结果更具悲剧性。也就是说,最具悬疑性的事件结果早已被一种反悬疑的写法预先书写出来了。那么,余下的空白即袁大德作为战争时期底层知识分子的心灵畸变,这一未被讲述的内面得以凸显,蕴藏着丰富的可阐释性。
小说叙事中变动的距离感,正是骆宾基小说诗学的体现。如赵园所言:“他的态度,多少使人想到精神病学家,尽管不是全不动声色,至少能不费力地保持着与对象的距离。”①赵园:《论小说十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65页。进一步说,小说叙事层面的主体距离往往能够生成反思距离。《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中并不那么认真的抢劫,或可视为战时底层知识分子无力的反抗姿态,只能无奈地湮没在巨大的体制机器之下。叙事者“我”同为大后方公职人员,袁大德的死亡与“我”的辞职几乎同时发生,这一富于象征意味的共时行为与结尾复现的国家话语,彰显着溢出《北望园的春天》的那种寂寥、空虚之外的意义。
二、回溯视角与时空位移
在人类漫长的讲述传统中,回溯性的叙事是讲述的恒久方式。有学者精准捕捉到骆宾基在小说叙事中对“回忆”的模拟,使得“回忆”成为一种文学表达技巧②范智红:《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页。。写于1944年的《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采用第一人称回溯性视角,赋予小说精巧的结构。其复杂性在于,小说写作时间与事件发生时间重叠,原本“现在时”的事件因“未来”维度的引入而成为“过去时”。这一时间轴线上的位移,生成了悖谬的审美感受。小说开篇即以“现在”“那时候”的区隔和倒叙的笔法暴露了回溯视角,直至结尾处破折号之后“我们这位年老的隐者幸福的叹息了”,我们终于发现在讲述与转述之外,小说真正的叙事者是在宴席中听故事的复数“我”。正是在对“回忆”的模拟中,新的接受主体生成,占绝大篇幅的事件成为嵌套结构中的里层,小说叙事由此发生了结构性的倒转。
读至结尾前,我们仍可以将事件主体的叙事者视为承审员/老者。当我们沿着他的心理时间透视事件经过和他此刻的忏悔,不免产生信任与同情。然而,结尾处刻意设计的回忆机制将此打破,拉远时空距离,生成审视性的目光。换言之,结尾收回了叙述的权力,将其赋予宴席中的听众,削弱了对承审员的过分认同。如果说“回忆在某种程度上是把过去锁起来的那道门闩”③[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与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页。,承审员在讲述中将故事封闭起来,以“回忆”的形式从当下逃离到未来,指向有关不可靠叙述的形式问题。小说中,承审员回避了讲述袁大德注定的死亡,聚焦于自身“现在”的忏悔。“我”之所以格外地同情袁大德,源自三个月邻居的情分与“大后方”公职人员身份的共享。不过,“我”被唤起的情感远超于一般的法律判定。“我”讲述了自己接到调差命令之后与军法官争辩未果,仅作为承审员而言,“我”似乎尽到了自身职责。罪恶感之所以强烈,源自情与法的冲突,这构成了小说的另一核心和回忆叙事的隐秘动机。
小说存在明显的情感转折,即承审员对袁大德的态度由有距离的批判转向了同情和忏悔。案件发生后,“我”对袁大德“善良天性”的赞扬,与文本前半部分对袁大德阴郁、暴虐的刻写形成对比,凸显了矛盾的叙事声音的在场。在小说开头,叙事者“我”回忆自己作为战时青年法律工作者目睹的社会失序图景:
不用说,一般的家庭纠纷,产业诉讼和债务案件就特别多,尤其是盗匪和刑事犯,监狱差不多都挤不下了,好在每天有病死的老囚犯,每天也有一些解到师管区去的。①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8、103页。
“好在”二字有着强烈的反讽性,隐含着叙事者试图以“法”来稳定社会秩序的颇为冷漠的目光,与之后灵魂不安的“我”判若两人,“解到师管区”则预写了袁大德被移交军法处置的命运。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致力于法律改革以维系社会稳定,采取了颁布军法、设立专门的战时军法机关等措施②军法适用范围除军人外,还包括刑法中已有的危害严重的罪名,如惩治汉奸、盗匪、烟毒、贪污等。军法与司法构成了互为补充又在职权上有所重叠的法律系统。。相较而言,军法量刑重、无上诉环节,有利于迅捷地处理案件,但缺乏有效的监督与制衡,判决多依赖于执法人员的素养,容易衍生出问题与冤案③参见笪昌平:《军法裁判上几个问题》,《浙江省保安处军法月刊》1941年第4卷第2期。。
回到小说最重要的时间节点1944年,这是极为艰苦和濒临崩溃的一年。骆宾基在小说开头写下“跨着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战争”,表明他对战争持续性的预期源于极度困厄的现实,不存在后见之明。时任军事委员会军法执行总监的何成濬将军在1944年除夕这样写道:
抗战军兴已六年半矣!吾人拜军法总监之命,亦在五年以上,功绩不显,军队之纪律,废弛如故,官吏之贪污,日益加甚,商民之作奸犯科,较向昔尤过之。究吾人未尽职责耶?抑军人官吏商民顽梗不化难于管理耶?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五日)④何成濬:《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下册,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75页。
在此情境下,国民政府于同年4月8日颁布了《惩治盗匪条例》⑤《惩治盗匪条例》上可追溯至中华民国北京政府时期,1935年南京国民政府将其废止。1944年4月8日,国民政府立法院公布《惩治盗匪条例》等要案,施行期虽定为一年,但每年延长直至1949年。参见《废止惩治盗匪条例司法部通令各法院知照》,天津《大公报》1935年7月4日第3版;《惩治盗匪条例国府昨日明令公布》,重庆《大公报》1944年4月9日第2版。加重刑罚。虽然重刑作为战时特例,为维持秩序提供了制度保证,但在战争中同样遭遇了异化,乃至偏离初衷成为“恶法”。战时国统区颁布的法规看似客观,却在执法层面有较大操作空间。从承审员的忏悔可见,袁大德被移送军事裁判机关和量刑过度不是必然的。即便对照新颁布的严律来判决,袁大德仍可能被轻罪重判了。尽管叙事者对继任者和军法官的描述充满反讽,但他面对“杀一儆百”“为国家维持社会治安”⑥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8、103页。这些在战时有效却暧昧的话语,不免陷入失语,由回忆带来的时空位移更是生成了无法弥合的断裂。由此,承审员遭遇的情与法的冲突,指向了对立法、执法的怀疑,以及自身作为法律系统一分子的迷惘,即倘若袁大德并非“我”的邻居,“我”是否会和继任者、军法官有着同样的做法?“我”的罪恶感源于对袁大德的同情,更带有难以突围的大后方异常情境的烙印。
回溯视角的不可靠性因结尾生成的回忆空间而愈加鲜明,当忏悔成为一种话语,讲述苦难的动机也不再确定。如果说“回忆既是向过去的沉溺,找回过去的自己,更是对现在的‘我’的确证和救赎,是建构此在的方式”⑦吴晓东:《记忆的神话》,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9页。,那么掩藏在复杂叙述结构中的承审员的忏悔就变得不再可靠。当“此刻”被放置在回忆中成为“过去”,“我”作为历史幸存者讲述着自身背负的历史罪恶,这一颇具政治意味的行动转化为小说的关键形式问题,即小说为何要将时空位移,以未来为坐标审视作为过去的“现在”?
如若回溯视角缺失,骆宾基书写的则是无始无终的“当下”。正是讲述行为的完成,让故事定格为故事。无论事件还是忏悔,都在位移中作为“过去”被封锁起来。回忆的机制之一在于重组时间,回忆与遗忘也绝非相悖,二者相生使彼此成为可能。回忆与遗忘的选择机制,与生成回忆的语境紧密相关:
——我们这位年老的隐者幸福的叹息了。之后很有礼貌的起身向设宴的主人告退,走出门口,还听见他的幸福的叹息,并向主人说:我们这一代也受够了苦难,到底是要结果的日子降临了。接着是手杖触着台阶石的声音,可知院子里是多么寂静。这是个月白风清的四月夜晚呢!①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104、90页。
无论是骆宾基、小说人物还是当时的读者都经历了具体的、肉身化的苦难,不过,被讲述的“过去”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苦难与现实的关联性,给两者之间的张力带来了暧昧的审美感受。“到底是要结果的日子降临了”,关涉“向谁要结果”和“要什么结果”这两个核心问题。时空位移带来的最大幻觉是提前运用了未来的视角,给出了“降临了”的想象。然而,悖谬的生成源于小说写作与发表都在1944年,我们难以回答切身的苦难在时空位移中究竟是被淡化还是强化了。
所谓的时空位移实则是不同层面的时空错位,即在当时写作、阅读语境中的“现在—未来”与在小说语境中的“过去—现在”的错位,正是小说内外语境的嫁接带来了语境义的混淆。不过,线性时间因错位而达成,提供了历史纵深感,以及恢复延续性与整体感的可能。线性时间对循环时间的突破,作为现代性的表征之一,蕴藏着因果律与历史必然性的命题。回忆能否成为历史,从来关涉着必然与偶然。小说虚构的回忆空间,只是提供了诸多可能性之一,乌托邦远景也不甚清晰。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有着确切的时空坐标,却被结尾的回忆结构转换为在空泛时空中宴席上的一个故事。那么,“月白风清”的诗性空间能否抚慰时人心灵?又或者,遥想的乌托邦在战时现实的对照下泛起虚假的光晕?
回溯性叙事与时空位移带来的悖谬感受,构成文学表述本身的魅力。这在骆宾基的小说中持续存在,蕴含着他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深刻反思,也与大后方的特殊政治情境、战争话语编码、流亡知识分子的国家意识发生等紧密相连。
三、意义远景的失落与想象
即便小说将事件嵌套在回溯性的视角中,仍无法回避作者骆宾基是在流亡迁徙的抗战语境中写成此稿的。骆宾基在开篇就将人物的生命节点与战争情境勾连,譬如“他们是一九三七年结婚的,就是中国抗战开始的那一年”②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104、90页。。不过,尽管社会史一定程度上能够与小说相互印证,但小说文本的生成经历了复杂的编码过程,不应成为历史的注脚。如詹姆逊所言,“它(外部现实环境)是对文学文本的重写,从而使文本本身看似先在的历史或意识形态的潜文本(subtext)重写或重构”③[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那么,在《一九四四年的事件》中,战争语境以何种形态具体地渗透在文本之内?骆宾基关于抗战的体认与思考如何结构在小说之中?
身处1944年的骆宾基,与小说人物一样经历了七年的全面抗战,目睹了东北、上海、香港的沦陷,心境也有所转变,在1943年曾写道:“我感觉和他们有着某种距离,正仿佛一个流浪人站在墙外看运动场上的那些打球的学生一样。”①骆宾基:《三月书简》,《初春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6页。如前所述,距离感构成了骆宾基的小说诗学,也是持续性的战争在其心灵内化的表征之一。当战争的异常状态不断地在时间轴线上延宕,异常也可能成为某种常态,渗透进日常生活。饥饿与死亡,是战争中最深刻的生命经验。
在《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里,战争符码被编织在日常衣食住行的“食”之中。在抗战中后期,动荡时局与货币急遽贬值都呈现出不稳定态,食物反而成了最切实的衡量单位。袁大德的月薪只能买八十斤糙米,而军法官款待“我”以最好的酒和红茶,底层知识分子工资微薄与物价奇高的鲜明对比、国民党政权内部分配不公等现象以食物为中介呈现出来。小说对袁大德家庭空间的书写也是以餐桌为中心的,隐喻了家庭内部空间的权力秩序。而读至尾声,我们才发觉这是在宴席中讲述的故事,关于食物的符码跨越了文本内的时空界限,构成了完整回环。由此,骆宾基对战争的认知结构也浮现出来:一方面,战争被编码为食物进入小说文本,构成了日常生活中最重要、可感的经验,是动荡中的不变底色;另一方面,大后方的知识分子被食物的形而下性、物质性所充满,反过来也隐喻了战争“对战时边缘知识分子最致命的影响,是生命观、历史观、文明观均丧失了意义远景”②吴晓东:《“既遥远又无处不在”——〈围城〉中作为讽喻的“战争”话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7期。。
意义远景的丧失与社会秩序的崩溃紧密相关。小说中“法”的另一功能使命在于展现抗战末期大后方“法”与秩序的层层崩塌,显露出底层知识分子政治认同的变动踪迹。小说开篇便以黄金标价在一个礼拜翻倍的细节,将通货膨胀的社会现实与岌岌可危的货币秩序展露无遗。袁大德更是感慨“谁叫我当初念书着”③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4、91、102、103页。,甚至不如做生意或是种庄稼。费孝通曾指出战争负担由薪水被政府控制的人们承受,大后方呈现出“士农工商”倒置的局面④Fei Hsiao-T’ung,“Some Social Problems of Free China.”Voices from Unoccupied China.Ed.Harley F.MacNai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4,pp.59-62.。骆宾基在此关注的并非普泛意义上的大众,更关涉附属于国民党政权的底层公职人员/知识分子及其政治认同的变化。
袁大德内面的空缺也源自意义远景的失落。作为最底层的政府机关人员,袁大德承受着繁重的工作压力与侮辱。小说中,袁大德打骂孩子时的“你不看看你们那幅尊容”⑤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4、91、102、103页。和袁大德被捕后,岗警骂他“就凭你这幅尊容,也要吃英雄饭!”⑥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4、91、102、103页。这两处的重复,既有戏谑的效果,也暗示了袁大德在家庭空间内的暴虐源于外部社会的投射。无论是从读书人转变为劫匪的袁大德,还是无奈辞职的承审员,都展现出大后方官僚体制崩塌的图景,这正是对“法”乃至建立此“法”的政权有效性的质疑。小说中走投无路的袁大德,隐喻了底层公职人员与国民党政权之间的脆弱关系。结尾处回溯视角带来的时空位移制造了断裂,伴随叙事者幸福的叹息声,小说仓促进入了“科学化的现代国家”⑦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4、91、102、103页。的远景想象。
小说经由战时知识分子表述的国家话语意蕴丰富,存在由“中国”向“国家”的变迁。小说开篇反复提及“我们中国”,战争语境中的“中国”不仅作为历史实体存在,也具有现代民族主义性质,政权在此被掩盖起来。骆宾基与小说叙事者同声共气地召唤着“中国”主体,以民族情感与历史记忆唤起隐含读者对中国的体认。安德森认为“想象的共同体”的形成是以印刷品和“言文一致”为中介,将空间与时间空洞化、同质化①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3页。。侵略战争同样刺激了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发生,无论骆宾基还是袁大德都因战争离开故土,流亡知识分子在迁徙中丈量了国家地理疆域,激活了地理与民族双重意义的国族想象。然而,何种政权能够真正将人与人连接起来,也是必须直面的问题。柄谷行人指出:“nation也非仅以市民之社会契约这一理性的侧面为唯一的构成根据,它还必须根植于如亲族和族群那样的共同体所具有的相互扶助之同情心(sympathy)。”②[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7页。骆宾基洞察了在国统区契约理性之外同情心难以达成的情形。
随着小说中的国家话语由“中国”转为“国家”,文本意义也由民族向政权倾斜。譬如,在承审员与军法官争辩时,军法官所谓“我们是为国家维持社会治安的呀!”③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94、97页。明确地指向了其附属的政权集团。袁大德因大后方艰苦生活而感慨“是国家亏着咱们呀!”④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94、97页。,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基于现代契约关系对其附属政权的质疑。袁大德数次提到“老家”“北方”,在小说确有所指,即河北保定。当妻子回溯他在事件前的言行,最反常却也最接近他内心的是“听说你二叔在咱们老家带兵打日本呢!那里天天还有肉吃”⑤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3、94、97页。。北方/南方的地理差别指涉的是前线/大后方、中共晋察冀根据地/国统区的政治区隔,打开了战时国家意识的复杂性。战争末期底层知识分子困窘的生存境遇激发了朴素的阶级意识,提出民族独立之外的诉求。骆宾基以左翼的视野,敏锐地捕捉到大后方知识分子的思想趋向与民心向背,国共内战爆发的种子已埋藏在抗战末期国统区的种种弊端之中。
然而,由回溯视角生成的国家话语仍不甚清晰。袁大德的前史诸如从书香门第出走、与妻子自由恋爱等构成了典型的“五四”叙事。骆宾基讲述了“五四”叙事在抗战语境中的覆灭,不过,他笔下的袁大德作为国民党政权中的懦弱底层知识分子选择以抢劫来反抗绝境,革命叙事尚未浮现。这可能与国统区对出版的严格审查有关,也涉及骆宾基作为国统区左翼知识分子与解放区乃至1949年后“一体化”规范之间的差异。尽管小说给出的意义远景重复着“五四”启蒙话语——科学的、现代的、进步的——但抗战末期经由知识分子表述的国家话语,指向了与“五四”关怀的不同之处。骆宾基同其他东北左翼流亡作家一样,“在多重的边缘地带,在无望的挣扎之中,挣扎者终于意识到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或阶级命运的联系,从而认识到了‘整体’的意义”⑥汪晖:《序:竦听荒鸡偏阒寂》,王富仁:《端木蕻良》,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页。。
开头、结尾处三次复现“幸福”也颇为微妙,在惨淡的战时语境中给予未来以幸福的许诺,可能构成对小说整体的反讽,使得小说试图抵达的远景变得模糊。从《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我们可以发现骆宾基“游移的美学”⑦吴晓东提出“游移的美学”概念,认为骆宾基把握了叙事态度的平衡感,在反讽与同情之间游移。参见吴晓东、路杨等:《“大后方叙事”与“游移的美学”——关于骆宾基〈北望园的春天〉的讨论》,《重庆评论》2015年第2期。不仅源于对反讽模式的熟稔运用,也深植于他对叙事视角的灵活变换、嵌套结构的精巧设置,进而实现对叙事距离的远近调控,开拓出反思的维度。需要追问的是,这样的小说诗学为何生成?形式何以表意?
回到1944年骆宾基的创作语境,《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写作于引起争议的《一个唯美派画家的日记》⑧骆宾基的《一个唯美派画家的日记》(原名《当那幅油画诞生之前》)初刊于《当代文艺》1944年第1卷第1期。之后。据骆宾基自述:“(《一个唯美派画家的日记》)受到党在文艺界的领导人之一邵荃麟的口头批评,指出有虚无主义的味道。”⑨骆宾基:《六十自述》,《骆宾基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01页。另有传记资料记载,1944年春,冯雪峰曾寄信给骆宾基批评这篇作品。后来两人在重庆有过谈话,冯雪峰劝诫他作为抗战时期的中国作家要“写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品……不脱离政治,不迷失方向”①韩文敏:《骆宾基评传》,《现代作家骆宾基》,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8年版,第62页。。争议的发生勾连出战时左翼文坛的复杂面貌,受到批评的骆宾基在继续创作和发表《一九四四年的事件》时有可能受此事件影响,流露出鲜明的左翼立场和朴素的阶级意识。然而,在战时大后方的特殊语境中,前线的抗日战斗充满希望却遥不可及,近景中生活的庸常和苦难愈发触目惊心,国民党政权对出版发表的限制也难以回避。骆宾基自称:“(《北望园的春天》选集中的作品)大半是有所抗击,但又故作朦胧。因为这些都是在国统区写作的。”②骆宾基:《内容提要》,《北望园的春天》,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第1页。由此,骆宾基巧妙地进行着现代小说形式的实验,达成意义角力场中的多极平衡。他的“游移的美学”乃是东北左翼流亡知识分子在战时国统区的内心写照,透过如棱镜般的叙事迷宫,折射出反抗与朦胧、批评与同情、苦痛与幸福等诸种悖谬感受,提示着我们——小说形式本身即是意义。
如果说,骆宾基在《北望园的春天》以平淡、充满反讽性的笔法描摹了北望园庸常的生活,“刻意摒除的是启蒙主义的理想远景”③吴晓东:《战时文化语境与20世纪40年代小说的反讽模式——以骆宾基的〈北望园的春天〉为中心》,《文艺研究》2017年第7期。,他之后写作的《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同样讲述了战争语境中远景失落的故事,却延展出新的维度,即关于国家话语的远景想象。这些在转述与回溯叙事中若隐若现的线索,关涉着骆宾基鲜明的左翼批评性视野与战时大后方的特殊政治情境。语境与美学的双重影响,使得骆宾基的姿态仍然游移,但移动的踪迹和方向已然浮出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