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来了
2022-11-19张抗抗
□张抗抗
母亲在健康时曾经给予我的所有理性的教诲,都在她陷入昏沉、意识朦胧的那些日子里得到了最诚实的印证。
那天清晨六点多,书房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我被铃声吵醒,一听到话筒里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脑子就“嗡”的一下,抓着话筒的手都颤抖了。
年近80岁的母亲患有高血压,令我一直牵挂悬心。这个凌晨,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母亲猝发脑溢血,已被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准备手术。
走进重症监护室那一刻,我找不到母亲了。我从来没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过了一天,做了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都插满了管子,头顶上大面积地敷着厚纱布。那时,我才发现母亲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需要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头皮。没有头发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了。
通过手术,医生成功地清除了母亲脑部表层的瘀血。家人和亲友们都松了口气,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虑而充满希望地等待,等待母亲从昏迷中苏醒。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母亲的眼皮在灯光中开始微微战栗。那个瞬间,我脚下的地板仿佛也随之战栗。母亲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开了。
然而,母亲不能说话,仍然只能依赖呼吸机维持生命。母亲开口说话,是在拔掉呼吸机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从医院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们:“妈妈说话了!”我和父亲当时已经说不出话。母亲会说话,我们反倒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清晨,我急奔医院病房,然后悄悄走到母亲的床边:“妈妈,你认识我吗?”
母亲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说:“妈妈,是我呀,抗抗来了。”
由于插管子损伤了喉咙,母亲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那句话却变成了:“妈妈来了。”
我纠正她:“是抗抗来了。”
她固执地重复强调道:“妈妈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母亲苏醒后的最初那段时间里,在母亲依然昏沉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
妈妈来了,妈妈终于回来了。
母亲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在她重新开口说话的最初那些日子里,从她嘴里曾经奇怪地冒出许多文言文。探望她的亲友对她说话,她常常反问“为何?”。若是问她感觉怎么样,她会回答“甚感幸福”。那些言辞也许是她童年时接受过的最早的教育,也许是她在后来的教师生涯中始终难以忘却的语句。那几天,我们曾以为母亲从此要使用文言文和每个人进行交流了,我们甚至做好了温习文言文的打算,以便与母亲对话。
幸好这类词很快就消失了,母亲的语言功能开始一天天恢复正常。医护人员每次为她治疗时,她都不会忘记说一声:“谢谢。”
真是难以想象,母亲是怎么从那段浑身插满管子的日子里坚持过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病痛,我从未听她抱怨什么,或是表现出病人通常的那种烦躁。
离开重症监护室之前,父亲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母亲准确地复述道:“灾难过去了。”
灾难过后,母亲的意识与语言恢复得十分艰难与缓慢。我明明看见她醒过来了,又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游弋。可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绪如何混乱、懵懂,她天性中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始终被她无意识地坚守着。
有几天我感冒了,担心会传染给母亲,就戴着口罩走进病房。母亲不认识戴口罩的我,久久地注视我,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后退几步,摘下口罩说:“妈妈,是我呀。”母亲认出我了,笑了,然后说:“你太累了,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什么事情……”
母亲躺在移动病床上,医师陪她去做CT。经过医院的小花园时,医师说:“朱老师,你很多天没有看到蓝天白云了,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母亲望着天空说:“是啊,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
母亲永远都在赞美生活,在她内心深处,没有怨恨,没有忧郁。即使遭受如此病痛,她仍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即使在她大病初愈、脑中仍是一片混沌之时,她依然本能地快乐地生活。
也许是得益于平和的心态,住院几个月后,母亲终于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
名师点评
本文记述了母亲生病期间的情况,写出了“我”的心理感受。母亲在理智、思维尚未恢复时自然流露出的纯真善良、坚强乐观、热爱生活的天性和精神态度,正是她心中最坚实的内核与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