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医案解构王永钧教授辨治肾风病思路
2022-11-18杨亚珍周柳沙
杨亚珍 周柳沙
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杭州市中医院 杭州 310007
王永钧教授(以下尊称王老)系首届全国名中医,第四、六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从医60余年,学验俱丰,擅治内科疑难疾病,尤精于肾脏内科,为全国知名中西医结合肾病专家,救治肾病患者无数,其中尤以肾风病为最。
肾风病,首先记载于《内经》,《素问》“奇病论”“风论”“评热病篇”中记述“有病庞然如有水状……病生在肾,名为肾风”“以冬壬癸中于邪者为肾风,肾风之状,多汗恶风,面庞然浮肿,脊痛不能正立,其色炲,隐曲不利”“面胕庞然壅”,分别描述了肾风的病位、好发季节及症状,由此可知肾风病是一种好发于冬季,病位在肾,以浮肿、腰酸痛、小便不利等为常见表现的疾病。任继学及王永炎等教授均认为,现代医学的慢性肾小球肾炎当按“肾风病”辨治。王老亦认同此说,并以我国最常见的原发性肾小球疾病——IgA肾病为切入点,对肾风病进行了系统深入的研究,结合实践及历代中医文献中有关“肾风”“风湿”“风水”的论述,认为肾风病是以风湿病邪为主的网络病因所致,风湿扰肾为肾风病的核心病机,从而创新了“风湿致肾病”理论[1],并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笔者有幸侍诊,今拟通过典型医案解构王老辨治肾风病的思路,以期为肾风病的临床辨治提供借鉴。
1 典型医案
1.1 验案一 患者,缪某某,女,25岁,台州人,因“反复肉眼血尿1月余”于2021年1月21日初诊。就诊前1月余,患者发热后曾出现肉眼血尿,自服左氧氟沙星片后好转,未随诊。半月前再次出现肉眼血尿,始求医,于2021年1月行肾穿刺,病理学检查提示:IgA肾病,其中16个肾小球,1个节段细胞性新月体 (6.25%),1个节段纤维细胞性新月体(6.25%),1个节段球性硬化,其余系膜细胞及基质轻中度增生,小管间质小灶性纤维化(<25%),免疫荧光示IgA+++,C3++,予泼尼松龙片25 mg/d,福辛普利片10 mg/d等治疗,但仍有蛋白尿伴血尿,尿色偏深,故辗转求诊于王老。刻下:乏力,尿中可见泡沫,尿色偏深,其他无不适。血压116/75 mmHg(1 mmHg=0.133 kpa),舌淡,苔薄,脉细。 24 h尿蛋白定量1.7 g,尿蛋白2+,红细胞3+,尿比重1.015,血肌酐54 μmol·L-1,白细胞4.5×109/L,血红蛋白124 g·L-1。 王老诊为肾风病(IgA肾病),乃风湿内扰、肾虚兼肾络瘀痹所致,当以益肾祛风湿及行瘀消癥为主,拟黄芪仙灵脾方、防己黄芪汤、黄芪四物汤合方增豨莶草、穿山龙加强祛风湿之力,并加三棱、莪术活血消癥为主。处方:黄芪30 g,炒党参10 g,炒白术10 g,淮山药15 g,淫羊藿15 g,干地黄20 g,白芍15 g,当归10 g,川芎15 g,汉防己10 g,豨莶草15 g,穿山龙15 g,三棱10 g,莪术10 g。共21剂,每日1剂,水煎二汁,上、下午分服。泼尼松龙片等西药继服,并加用来氟米特片20 mg/d。
2021年2月11日二诊。尿中泡沫较前减少,但仍有精力不济,时感疲乏,偶有口干,舌淡,苔少,脉细。复查尿蛋白+,红细胞2+,尿比重1.026。风湿、虚、瘀三联证仍存,但风湿证减轻,气阴两虚之象则显。处方:前方去豨莶草、穿山龙等祛风湿之剂,增黄芪至45 g,生地黄至30 g,并加二至丸(女贞子10 g,旱莲草30 g)加强益气养阴之功,煎服法同前。西药维持原剂量。
2021年3月11日三诊。尿蛋白已转阴,但仍有红细胞3+,且有尿频,王老加强益肾固摄治疗,并增活血凉血止血之力,调整处方为:黄芪30 g,干地黄30 g,女贞子10 g,旱莲草30 g,枸杞子10 g,炒萸肉15 g,汉防己10 g,菟丝子10 g,金樱子30 g,桑螵蛸10 g,广地龙10 g,白茅根30 g,丹参10 g,牡丹皮10 g。 共28剂,煎服法同前。
2021年4月13日四诊。尿频好转,因行经未化验,仍守前法为治。期间泼尼松龙片逐减为20 mg与15 mg隔日交替口服,余西药同前。
2021年5月4日起每月复查尿常规均阴性,但未随诊,中药以王老旧方为主,泼尼松龙片逐减至20 mg,隔日1次。至2021年8月3日因咳嗽咳痰伴咽痛1周,复查尿蛋白2+,红细胞2+,遂再次求诊于王老。王老察其咽红,痰黄,舌红,苔薄黄,脉细滑,知其新感风热之邪,致宿疾加重,遂予清上治下法,处方:生黄芪30 g,防风6 g,白术10 g,鱼腥草30 g(后下),黄芩15 g,荆芥6 g,杏仁10 g,炒牛蒡子10 g,浙贝母10 g,丹参10 g,丹皮10 g,白茅根30 g,芦根30 g。 共5剂,每日1剂,煎服法同前。并暂改泼尼松龙片至20 mg/d,1周后仍服20 mg,隔日1次。5 d后患者咳嗽咽痛消失,仍以调整肾之阴阳气血及祛风湿为治,方予玉屏风散合黄芪二四汤,加鸡血藤15 g,汉防己10 g,豨莶草15 g。
续诊及随访:1个月后复查尿蛋白-,红细胞4~5/HP,尿比重1.025。随访至今,西药已逐步撤减直至停用,间断黄芪四物汤、黄芪二四汤或黄芪二至汤等加减治疗。自觉诸症安,尿检均阴性,肾功能正常。
1.2 验案二 姚某某,男,38岁,杭州人,因“尿检异常4年,血肌酐升高10月”于2021年6月7日初诊。患者2017年体检发现尿蛋白+,红细胞-,伴血压升高至150/90 mmHg左右,因自觉无不适,未进一步诊治。2020年8月血肌酐升至108 μmol·L-1(正常值57~97 μmol·L-1),前医予厄贝沙坦片降压、降蛋白,中药则以补肾固精为常法,辅以化瘀、补脾诸法,但效均不著,遂于2021年4月在外院行肾穿刺,病理检查提示IgA肾病伴肾小动脉透明变性改变,但穿刺仅见3个肾小球,1个硬化,无新月体形成,小管间质萎缩>25%,且细小动脉透明变性>50%,免疫荧光示IgA++,C3+,继续厄贝沙坦片等治疗,但复查血肌酐进行性升高,遂转而求诊于王老。刻下:自觉腰酸乏力,思虑重,情绪焦虑,血压138/95 mmHg,舌淡,苔薄,脉弦细。查尿蛋白+-,红细胞阴性,尿比重1.015,血肌酐113 μmol·L-1,尿素氮8.6 mmol·L-1,尿酸515 μmol·L-1,血白蛋白43 g·L-1,甘油三酯1.88 mmol·L-1,血红蛋白162 g·L-1,此因肾风病失治,虽已无明显风湿证,但久病气阴两伤,且阴虚偏盛累及肝阴,致肝肾阴虚,并由体及用,致肾络瘀痹,气化失常,以益肾育阴、活血通络为主,予黄芪二四汤加减。处方:黄芪45 g,淫羊藿30 g,干地黄45 g,白芍30 g,女贞子10 g,旱莲草30 g,杜仲10 g,桑枝30 g,丝瓜络6 g,广地龙15 g,落得打30 g,白花蛇舌草30 g。共14剂,一剂分煎二汁,混匀后分二日服。并嘱放松情绪,多饮水,低盐低嘌呤优质低蛋白饮食,勿食牛肉。西药改为氯沙坦钾片0.1 g/次,1次/d;复方α-酮酸片4片/次,3次/d(餐中服);碳酸氢钠片0.5 g/次,3次/d。
2021年7月5日二诊。腰酸乏力较前改善,但大便偏干,1~2日一行。血压125/70 mmHg,舌淡,苔薄,脉细,已无弦象。 复查血肌酐82 μmol·L-1,尿酸433 μmol·L-1,尿蛋白-,红细胞0-1/HP,尿比重1.026。前方去桑枝、丝瓜络、杜仲,加当归10 g,川芎30 g,桃仁10 g。共28剂,煎服法同前,西药不予调整。
2021年8月3日三诊。近日饮食不节,进食较多荤腥之物,未忌牛肉。 复查血肌酐103 μmol·L-1,尿素氮9.8 mmol·L-1,尿蛋白+-,红细胞阴性。 王老再嘱严格控制饮食,避免劳累,并调整处方如下:黄芪45 g,干地黄30 g,女贞子10 g,当归10 g,白芍30 g,淫羊藿30 g,菟丝子10 g,金樱子30 g,落得打30 g,莪术15 g,三棱15 g,制军3 g。共14剂,煎服法同前。
续诊及随访:后患者多次随诊,尿检均阴性,复查血肌酐87~94 μmol·L-1。
按语:此两案虽病有久暂,证症不一,但均属肾风病(IgA肾病),病程经过则为IgA肾病最具代表性的两种方式,亦是王老临证诊治最多且最典型的肾风病案例。案一从风湿、虚、瘀论治获效,间因风热外感致肾风宿疾反复;案二则因久病肾风,而以虚、瘀为主,故补消兼施,以复肾之用,后曾因饮食不节而病复进。今基于上述两则典型验案,以解构王老对肾风病的辨、治、防思路。
2 辨治思路
2.1 正确认识病、证、症 证候是中医学的主要特征和核心理论元素,与病机相关,其内涵与部分中医疾病病名重叠,故常出现有证无病或无证有病的认知情况[2]。而传统中医亦常以症状命名,但症状不能反映疾病总的发展规律,而国际统一的现代疾病名则可弥补这一不足,故在慢性肾脏病的临床诊治中,王老向来主张先“审病”,认识国际公认的现代医学病名及内涵,继而在“审病”的基础上,剔除合病或并病带来的干扰,再进行辨证及治疗。
以上述两则验案为例,案一以血尿为首要表现,案二则无特异性症状,王老均先在明确IgA肾病诊断的基础上,再认识中医的病、证、症。曾有学者主张:“lgA肾病以血尿为主要临床表现,故其中医病证名可定为‘尿血’。”[3]但王老认为此说有待商榷,结合《素问》关于“肾风”的描述及《诸病源候论》“风邪入于少阴,则尿血”[4]的论述,王老认为“肾风”的证候演变与IgA肾病的疾病进程是符合的,而且能更好地反映IgA肾病的病机,故主张IgA肾病的中医病名当定为“肾风病”,并通过对临床上1 148例IgA肾病患者的证候学调研,认为“肾风病”的证候可分为肾虚证、瘀痹证、风湿证、肝风证、溺毒证五型[5],其中又以虚、瘀、风湿等证候更为多见[6]。而在相关“证”元素的获得与筛选上,王老主张拓展“象思维”,引入尿象、血象等现代检验获得的“象”,使辨证更规范和可量化;同时将显微镜下肾脏病理的微观结构变化作为“望诊”的延展,以丰富虚、瘀、风湿等证候的辨证依据,并据此构建了IgA肾病的中医微观辨证体系[7]。这样不仅提高了辨证的准确度,亦将治疗时间窗提前,更利于肾病的防与治。
2.2 肾以调整阴阳气血为要 《素问·六节藏象论》谓“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肾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肾气虚则精关不固,封藏失职,精微有形物质(蛋白或红细胞)随尿泄漏,可致“气虚”与“阴伤”并见。因此,王老认为,肾风病之肾虚证的最中心证候为肾气阴(血)两虚证,对于无症状的肾失封藏证,甚至无需细分肾气虚、肾阴虚,甚或肾阳虚证,因其气虚与阴虚的轻、重、隐、现,只是临床表现的不同程度而已。而肾为水火之宅,内寄元阴元阳,为“元气之根”“先天之本”,气虚或阴虚日久,可阴损及阳,或阳损及阴,出现相对应的阴(血)虚证或气(阳)虚证,故治疗时王老常以调整肾之阴阳气血为要,对于临床有显性症状者,则视阴、阳、气、血偏衰之差异,而分别以黄芪二至汤(黄芪、女贞子、旱莲草)/六味地黄丸、肾气丸、黄芪仙灵脾汤(黄芪、淫羊藿、当归、薏苡仁)、黄芪四物汤(黄芪、当归、干地黄、川芎、杭白芍)等不同组方单用或组合以纠偏。“气为血帅”“气行血行”,黄芪不仅可补气升阳,亦能利水消肿,《医学衷中参西录》更谓其“能补气,兼能升气……以其与发表药同用,能祛外风,与养阴清热药同用,更能熄内风也”[8]。现代研究亦提示,黄芪具有明确的肾保护作用[9],故在各组调整气血阴阳方中,王老均习加黄芪,用量一般在30 g,若气虚水肿甚者亦有用至60~120 g。
2.3 分层论治肾络瘀痹证 络脉是自经脉别出的分支,络之别者为孙,《素问·调经论》谓“孙络水溢,则有留血”,肾小球为毛细血管球,即为肾络,肾络易瘀易滞,甚至痹阻不通。肾络瘀痹证虽可依照传统瘀血证的征象进行辨证,但瘀血征象由隐至显往往需要时间,故王老常从三方面入手,以期尽早准确辨治肾络瘀痹证。首先,将持续多形性红细胞尿作为主症,尿血属离经之血,唐容川[10]指出“既是离经之血,虽清血、鲜血,亦是瘀血”,因此王老将尿血纳入肾络瘀痹证的辨证依据。其次,将病久(病程≥3个月)作为诊断依据之一,叶天士提出“久病入络”理论,而慢性肾脏病病程漫长,“久病必瘀”,王老认为病久可作为肾络瘀痹证的次症。最后,结合肾病理微观辨证,将肾络痹证分3个层次,王老认为,肾络瘀痹的病理形态和结构异常,若以中医视角观之,则可分脉络不和、死血凝着和肾内微癥积形成3个层次,相应可选择活血、逐瘀、消癥中药分层治之。
其中脉络不和者,王老常以调畅血行、通和络脉中药为主,常用方剂有桃红四物汤或加味补阳还五汤(生黄芪、当归尾、赤芍、地龙、川芎、桃仁、红花、淫羊藿);若有死血凝着者,则加土鳖虫、地龙,或将水蛭研粉装胶囊吞服,以破血逐瘀、搜剔死血;最严重的当属“肾内微癥积”形成,此时肾病理检查可出现球囊粘连,肾小球局灶或节段硬化,肾小管萎缩或间质纤维化等[7],王老常予配合活血逐瘀中药,并加复方积雪草方(积雪草、桃仁、制军、生黄芪、当归)配合三棱、莪术以消癥。
2.4 积极祛风湿以澄源 王老认为,风湿不仅是肾风病的始作俑者和主要致病因素,亦是肾风病病情进展恶化的危险因素。风湿扰肾是肾风病的基本病机,或外感或内生之风湿,内扰于肾,可使尿蛋白和(或)尿红细胞增多,继而出现肾虚、络瘀,甚至溺毒等,因此当临床出现大量泡沫尿,尤其是24 h尿蛋白定量超过1 g;或血肌酐水平从稳定到波动;或肾组织病理检查发现细胞增生、炎细胞浸润、细胞新月体及襻坏死等风湿活动的证据时,王老主张应积极祛风湿以澄源,才能阻抑病情进展。临床上常以加减防己黄芪汤治疗,并可适当加用防风、鬼箭羽、徐长卿、青风藤、羌活等祛风胜湿药物,若风湿证活动明显者,王老亦常应用雷公藤多苷片,甚至联用慢作用祛风湿西药以加强祛风湿之功。如验案一的患者24 h蛋白定量达1.7 g,且伴大量红细胞,结合肾病理检查表现,王老判断该患者存在较明显的风湿活动证据,故不仅以中药加减防己黄芪汤联合豨莶草、穿山龙祛风湿,并加用了糖皮质激素和来氟米特等慢作用祛风湿西药。
2.5 重视病后防复 《素问·热论》中曾因“病热少愈,食肉则复”而禁多食,肾风病患者亦多有“食复”,如验案二即因多食牛肉等荤腥之物而致疾病反复,故王老常要求肾风病患者禁食牛肉,以低盐优质低蛋白饮食为主。感染是导致肾风病反复的另一重要诱因,如案一则因外感风热后复发,王老常清上以治下,并因久病肾风,正气本虚,易使邪气中人,故常联用或续用玉屏风散以固卫防复。
3 结语
肾风病的病因病机、临床表现及转归在中医古籍中虽多有论述,但作为独立病名并与慢性肾炎相联系则始于当代医家。因此,总结名老中医经验有助于加强疾病认识,提高临床疗效。本文基于典型医案解析王永钧教授辨治肾风病思路,以期为肾风病的临床辨治提供借鉴。王老主张在“审病”基础上再辨证,并认为肾虚、肾络瘀痹、风湿扰肾为肾风病的主要证候。治疗上,则常以黄芪组方,调整肾之阴阳气血;并结合肾微观病理学特征以别轻重,分予通络、逐瘀、消癥之剂治疗肾络瘀痹;临证尤其重视风湿之邪,认为风湿不仅是肾风病的致病主因,亦是疾病进展的最重要因素,因此主张积极祛风胜湿以阻抑病情进展;待病情缓解后,则重视疾病复发的防治。王老从虚、瘀、风湿论治肾风病的经验丰富,疗效确切,可供同道借鉴并加以实践。另外,鉴于风湿之邪在肾风病发病中的重要作用,祛风湿中药的开发值得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