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价跌了,我后悔了
2022-11-17朱秋雨
朱秋雨
“90后”东北女孩关关,站在青岛家里的客厅眺望,可以看到“一丝丝海”。傍晚的时候,她可以目睹金黄的落日在海岸线与天际连接处往下掉,继而把大海染成橘色。
这是关关入手了两年的新房。今年5月,花了10万元把毛坯房装修好后,她搬进了期待已久、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子。
但没过多久,她开始感到后悔。
买房的首付、税金再加上装修,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父母的养老钱也几乎全用来支持这套两居室。由于没做好预算,她购买电器和家具时超了支,如今欠着信用卡。
手上没钱,床、电视机、沙发、茶几,也就这么暂时缺着。
而近半年,关关所在公司业务惨淡。她每天从直接放在地上的30厘米床垫上醒来,没有奔头地通勤,写毫无意义的周报,摸鱼度日。
百无聊赖时,关关会想,自己为什么着急买房,从而“扼杀掉很多的可能性”?
夜晚独自躺在出租屋单间的床上时,湖北人吴明也会思考相似的问题。他在2021年买下一套离工作地很近的房子,但现在回想,自己的房子乏善可陈,“除了地铁没啥了,还在郊区”。
让他感到煎熬的是,房子是期房,要再等1年才有到手的实体感。
他后悔了。
2022年,随着房地产市场进入深度调整期,一些有房之人心生悔意。曾经的“买晚了”“买小了”,变成“买大了”“买早了”。有人开始反思:买房到底买的是什么?
上 车
吴明将自己买房上车,形容为一个“稀里糊涂的决定”。
2020年,在偌大的武汉城工作了三年后,吴明与当时的女友盘算结婚。对这位来自湖北孝感农村家庭的小伙而言,拥有一套婚房成为双方父母默认的选项。
据他说,他那时被各方施压:女方、父母、中介。
尽快上车,是各方劝说他的同一理由。在他每周末坐着中介的车奔向武汉各个角落的日子里,焦急的亲友们眼睁睁看着武汉房价一路上涨。各路资讯也在告诉他们,疫情解封后,武汉楼市强势复苏,新开盘的楼盘很多售罄。
普遍上涨的买房情绪下,他显得温吞且犹豫。“一是没钱,二是没下定决心。”看房从市中心看到了郊区,足足一年多时间,他还是没买。
按捺不住的父亲帮他按了选择键。2021年6月,一个由央企开发、包精装修的楼盘让吴明父亲心动。他两次实地看房,接着每晚给吴明打电话,催促他买下来。
父亲的理由最终说服了他:这个楼盘位于武汉东部众多高新技术企业聚集的光谷新区,离他的公司很近。他想,有产业的支持,尽管周围配套不足,房价总归能上涨。
前往楼盘交定金的时候,吴明第一次看到未来家的模样。
也只是样板间。90多平的三居室、近地铁房,月供7000元。吴明内心没产生太多涟漪,在购房合同上签了字。
與吴明相似,位于河北沧州的小伙赵不着也因为打算结婚而买房。今年新年时,他写下了心愿清单,其中一项就是,买一套房子。
赵不着深知自己的性格,“买东西比较急,认准了就立马办”。仅看了一个多月,他在沧州东边看上了一套理想的二手房,“自带装修家具,比较省心”。更重要的是,房子附近的大型商场即将开业,“是这城市消费最高的商场”。
今年5月,用28万元积蓄换来房产证红本后,赵不着却发现,房子失去了预想的作用。他与女友因种种原因分了手,婚房暂时不需要了。而平时习惯开车出行的他,此时才发现小区缺少停车位。
手握无法满足当下需求的房子,他感到后悔。4300元的月供加上车贷,每月要还7000元。而且,鬼使神差似的,一买上房,他从业的家电品牌公司开始走下坡路,六七月份到手的工资合计少了1万元。
“如果没买房,我就去养猪、放牛。”但在房子与房贷面前,他还得强打精神。
这是他工作4年来第一次经历降薪。“2018年至2021年,每年的薪水都在涨。”令他感到激动的是2021年。家电销售的高峰期时,“对比2020年,月薪涨了4000元”。膨胀的市场需求,让他一度以为行业进入稳定期。
经历降薪后,赵不着对未来的预期变得悲观。他看着贷款利率往下调了两次,感到有些气愤:“不该买,起码不该这时候买。”
让关关、吴明等一众买房者心生后悔的一大原因也是购房利率。
自2020年4月始,LPR曾连续19个月保持不变。但从2021年12月至今,LPR两轮下调后,5年期以上 LPR已经从原先的4.65%降至4.3%。
没赶上利率下调的好时候是一方面;令吴明想起来就低落的是,他赶上2021年武汉新房抢购热潮,开发商还在基准利率之上加了108%的基点,房贷利率高达5.73%。
而按中国人民银行今年8月的报价,首套住房利率最多可往基准利率下调20%,低至4.1%。截至目前,已有包括南京、武汉在内的80多个重点城市,执行首套4.1%、二套4.9%的房贷利率下限。
飞了的躺平自由
吴明买下房后,女友与他分了手。难过的时候,他只能安慰自己“落子无悔”,因此卸载了各类购房APP,取消关注的房产公众号,刻意回避负面消息。
但仅仅是围观业主群里的讨论,他已经不时感到崩溃。学区、停车位、装修……业主们总能挑出与承诺不符的地方。
“只要没有白纸黑字写出来的,开发商的话全部别信。”吴明总结。
切中他敏感神经的地方在房价。2021年10月开始,武汉新房房价由涨转跌。吴明买的楼盘很快推出降价房源,售卖单价连续多月小幅下跌,“至今降了2000到3000元每平”。
这样的消息让他屡次在夜晚中陷入自我怀疑。想到自己的房子位于“武汉的边边,快到鄂州”的位置,升值希望渺茫,他就感到自责。
“我没有主见,认知有局限性……”
每月还月供的时候,这种自责情绪被无限放大。7000元的月供占了吴明月薪的70%,但他购房时对这一比重毫无概念。他以为自己习惯了简衣粗食的生活,也不爱买数码产品,消费欲望极低的他能用好剩下的30%。
事实也是如此,他本来花不了太多钱。但2022年9月,一个如分手一样令他崩溃的消息传来:所在互联网公司效益转弱,宣布今后只发4500元的底薪。
他这时发现,买房掏光了他所有抵御风险的能力。
来自现实的打击让吴明喘不过气。9月有一段时间,他焦虑得吃不下饭。
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小时候在孝感农村的放牛经历。“看牛吃草、反刍、喝水”,什么也不干,一天就过去了。这样轻松的生活,是他如今打心底向往的。
“如果没买房,我就去养猪、放牛。”但在房子与房贷面前,他还得强打精神,“想躺平躺不平,想摆烂摆不了”。
关关与吴明不同的是,她预料到了房价的平稳走势。
可是,自从今年5月搬进新家后,她开始间歇性地感到后悔。悔意滋生的一个直接原因是,她的信用卡在负债,所在的行业却在走下坡路。
她做的是装修售楼处样板间的业务,随着2021年末全国多城房价下跌,“行业下行开始传递到我们这里”。
上班没事做的时候,关关感受到了“摸鱼”带来的精神痛苦。她有一种被房子捆绑了未来的感觉,想起2020年刚从杭州搬来青岛的时候,她本意是要在这座海滨城市开民宿。
那时,她在拥有超长海岸线的黄岛区选好了地址,也准备好了开民宿的成本。室内设计的从业经历,让她想起装修就充满热情。身边還有朋友自己当老板,一路将民宿从杭州开进了上海弄堂和迪士尼。这是她本想成为的模样。
只是,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改变了她开民宿的预期。她将这笔钱用来付了部分房子首付,换来确定性的同时,也放弃了最理想的生活。
2022年,面对停滞不前的事业,关关忍不住会想:买房后生活质量没有显著提升,还失去了裸辞自由,那她买房的意义是什么?
赵不着在意的也是这个。自从有房以后,他很少与朋友出门聚餐,考虑问题也更加现实。他觉得失去选择、直面生活的自己没以前可爱了。“现在只想搞钱,恋爱都不想谈。”
吴明说,这种后悔情绪在房价遇冷的阶段更容易被放大。“其实就看一点,房价如果涨了,那一切都好,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如果房价跌了,那所有决定都是错的。”
和 解
接受房价可能不会暴涨,甚至可能下跌的预期,对很多购房人而言,是一个很难的转变。许多后悔买房的人都提到一个相似的记忆,他们身边有依靠投资、变卖房产实现财富跃升的亲戚或朋友。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改变了她开民宿的预期。她将这笔钱用来付了部分房子首付,换来确定性的同时,也放弃了最理想的生活。
赵不着所在的沧州市区不大,“开车从东向西1个小时”。但他认识的一些本地“土著”,“家里基本都好几套房,都靠拆迁拆出来的”,“我同事的那个村,最多的拆了17套”。
吴明身边也有一个参照。父母家的一位亲戚,七八年前也在武汉同区位的光谷新区买了套房。“然后这个亲戚转手一卖,赚了100万,又在武汉核心区换了一套大的。”
靠房致富的案例影响了许多购房人士,这让人们在面对房市平淡的现状时感到意外。根据中国房地产指数系统百城价格指数,2022年8月,全国百城二手住宅均价环比下跌0.13%。
“买到就是赚到”的思维,在供需端信心不足的氛围中被打破。2022年这段“冷静期”,让“上了车”的人们开始思考购房的意义,以及如何最大地利用房产的价值。
9月,还没给家里添置沙发、茶几和床的关关,将两居室的次卧租了出去。靠着租金,她还了信用卡的部分负债,生活也多了几分乐观的底色。
从后悔的情绪中慢慢走出来后,她想起了自己买房的初心。5年前做“杭漂”的日子里,她眼看市中心两居室租金一年内从2850元涨到了3600元,再突破5000元,最后自己还被房东扫地出门。买不起杭州的房子,换个城市买房定居,成为她一直以来奋斗的动力。
买房是出自刚需的目的。这让她下定决心,现阶段不再过度关注房价、利率的涨幅。
她同时注意到了买房给她心态的积极变化:“之前感觉一直飘着,左顾右盼,现在会稳定心态努力冲。”
购房毫无疑问影响了部分购房者的生活质量。吴明说,从小做惯了乖巧的小孩、随社会大流的人,现在才明白,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应放在首位。“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
“普通人,不要买超出自己当前能力范围的房子,”吴明回想后忠告道,“未来不可预知,要尽量做好功课规避可见的风险。”
只是,他目前还止不住悲观的想法。
“这样的教训,可能经历一次就起不来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吴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