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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值得阅读的作家
——论陈铨作品的艺术特色

2022-11-17肖小云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宝林婚恋冲突

肖小云

内容提要:本文以《陈铨代表作:野玫瑰》①陈铨:《陈铨代表作:野玫瑰》,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与陈铨处女作即长篇小说《天问》②《天问》:陈铨处女作,完成于1928年,同年由新月书店出版,现在较容易看到的版本是江苏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作为考察对象,探讨陈铨作品的艺术特色:其一,好的故事,妙的叙事;其二,风趣幽默的语言;其三,细腻妥帖的心理刻绘;其四,女性形象明丽动人;其五,作品的哲学底蕴:由爱情故事或革命故事突进到对于生命价值与人生意义的追问。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许多长时间被文学史“漏掉”,但其作品却非常值得阅读研究的作家,陈铨就是其中一位。本文试以目前比较容易见到的《陈铨代表作:野玫瑰》与陈铨处女作即长篇小说《天问》作为代表,来谈陈铨作品的艺术特色。

一 好的故事,妙的叙事

《陈铨代表作:野玫瑰》中收录了两部小说与两部戏剧:《恋爱之冲突》《革命的前一幕》与《无情女》《野玫瑰》。两部小说,《恋爱之冲突》与《革命的前一幕》,以爱情为主,以革命为辅(民族的危亡作为爱情故事发展的一种背景,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人物的选择);两部剧本,《无情女》与《野玫瑰》,以革命为主,以爱情为辅,或者说革命与爱情像是经纬交织的两根线,共同织就故事的情节发展。

处女作即长篇小说《天问》也以爱情为主,即张家药店学徒林云章对老板的女儿张慧林的追求、得到与最终的坦白与自杀。

“小说就是讲故事”,或曰,“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①[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朱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转引自林丹娅《书写之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页。。陈铨的作品,无疑都有好的故事。就体裁特征来说,小说长于讲故事,戏剧要求表现冲突。然而陈铨将小说的故事与戏剧的冲突两种体裁各自的特征糅合起来:小说中有较强的冲突(比如“三角恋”的冲突),而戏剧中则有较好的故事。如此,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都很精彩,好读。小说以爱情为主,戏剧以革命为主。爱情故事也好,革命故事也罢,都写得很精彩,扣人心弦。其中原因有多个,好的故事,好的语言,好的叙事等。

陈铨的戏剧作品,显示出较为成熟的戏剧特征:作为一种舞台艺术,戏剧讲究冲突,两部剧作,《无情女》与《野玫瑰》都有强烈的冲突——敌我的斗争。而戏剧的这种冲突概念,亦比较显明地渗入小说的创作:《恋爱之冲突》中,云舫要自由婚恋就要反抗包办婚姻的冲突,云舫与黄则凌同爱一个翠华的冲突;《革命的前一幕》中,凌华与衡山一对好朋友同爱一个梦频的冲突,生命应当为自我还是为国家民族的冲突。这些冲突的引入,使得小说像“侦探小说”一样充满悬念:故事会如何发展呢?翠华/梦频会选择谁呢?有情人能否终成眷属?这些问题,吸引着读者,而陈铨卓异的语言天赋与叙事能力,让这两个爱情故事读来特别带劲——作为读者的我们很想知道结局到底如何。

然而,陈铨的功夫并不仅仅在于编造好的爱情故事,同时也在于如何将这爱情故事讲述出来。这就涉及小说的语言与整个恋爱过程中人物心理的描写。

二 语言:幽默俏皮,妙语连珠

陈铨的语言,概略叙述也好,具体描绘也好,都极妥帖。而且,就语言的风格来说,婉约和豪迈两种风格在陈铨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这或许与陈铨的古典文学修养较深同时又是男性有关。人物对话特别好。无论小说还是戏剧,其中的人物对话都堪称精妙。

其一,风趣幽默,俏皮可乐。本来事件不是多么新奇,比如《恋爱之冲突》开篇写云舫的失恋及其后在餐馆找情敌黄则凌“算账”的事,生活中这样的事也挺常见,但是由陈铨道来,格外有趣味。比如:“就是这一些理由,加上母亲的眼泪,把云舫的心肠说软了。他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母亲是不能不安慰的。他又想到他未婚妻悲苦的境遇,是应该表同情的。并且他自己那年已经二十二岁,性欲冲动,也是非常激烈的。还有他是没有结过婚的人,冥想到结婚的景况,好奇心是很难抑制的,母亲的理由同云舫的理由一块儿加上,结果就等于结婚。”

其二,陈铨的话语中有着对于逻辑的巧妙运用,比如逻辑里头有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之类,又有是A就不会是B之类,陈铨在叙述某个事件时往往能运用此等逻辑,造成幽默的效果。比如《野玫瑰》第一幕中,王安有话曰:“假如刘先生已经起来,他决不会在床上打鼾;假如他还在床上打鼾,他一定没有起来。”第三幕中也是王安的话:“这还不简单?吃饭总得要有吃饭的家伙,没有吃饭的家伙,当然不能吃饭。”

其三,一些方言或者个人的习惯词汇的运用。习惯用词比如“孩子”:“洋孩子”“洋女孩子”“美国孩子”“女孩子”“好孩子”,这些称呼,隐隐之中让人感觉到隐含作者的那种慈和的长者之风,别有一番亲切之味。而方言,比如,“立”(站)、“耍”(玩)、“赶快”(赶紧)、“上好的”(挺好的)、“好什么”(根本不好)。这些词汇,除了“耍”之外,我们江西那边也这么说,所以读来感觉很亲切。

三 心理刻绘:细腻妥帖,颇有“红楼风韵”

就两部小说来说,一个非常显明的特色就是细腻精妙的心理描写。这一点,颇有《红楼梦》的风韵。

陈铨的文字中,最能显示其“红楼风韵”的,笔者以为当属细腻精微的心理描写。这份细腻精微的心理描写尤其体现在小说当中。比如:第二章,在校园边的中国餐馆里,云舫面对情敌黄则凌的心理刻绘极好:愤怒于黄送给刘女士的情诗,想要痛打黄一顿;以为黄在笑在羞辱自己,故而想要反羞辱之;等到黄表示满不在乎时,云舫觉得满屋子笑的人都是在笑他,而屋角两个不知在说什么的人,云舫觉得是在说他“懦夫”,因之而激发起云舫的“斗志”,终究给了黄一个响亮如“新年的爆竹”一样的耳光。

再比如:第十七章,就要不要去医院看云舫,翠华的纠结,进一步展示其心理。“她想,如果去,万一云舫问她……这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事情!”与“但是这还不要紧。如果云舫真这样说,……这一种羞辱,她怎么受得了?”两段,对于去之后可能出现的情形的设想,颇具“红楼遗风”。

恋爱中的女性心理,我以为陈铨把握得非常好。比如《革命的前一幕》,凌华赴美留学后,梦频面对凌华的照片这一段文字:

梦频胡乱猜度了一阵,慢慢地把信整理好,仍然放在小木匣。她忽然捡出凌华的一张半身像片,凌华钉着眼看她,满面露出诚恳的样子,她多看一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把像片放下。但是隔一会,她又翻出来再看。她笑向那像片道:“你老看着我干吗?你——你——你真讨厌!”凌华好像刚要回答,但是她已经把他锁在箱子里边了。

对照如对人。看相片的这一幕,极好地描绘出梦频那种娇羞可爱的恋爱中的小女儿心理/样子。

当然,凌华在美国对梦频的思念,也刻绘极好:

不知道为什么?凌华近来对梦频写信越是勤了。

有时一星期一封;有时两三天一封;往往四五封同时并到。他说:他近来非常想她,恨不能飞渡太平洋来看他亲爱的梦频,只要能够见一面,他精神也有无限的安慰了。他说:他常常做梦,梦着他们两人在西湖葛岭山头,极目远眺。……他还说: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他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回想他们从前一切恋爱经过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他接她来信,感激得流泪不能自止。又不知道多少时候,他烦闷到极点,把梦频的像片来看一看,他立刻就快活了。更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他望着清清的明月,想着他不能与梦频朝夕聚首,他又悲哀了。

四 女性形象:明丽动人

依据陈铨作品的主题,爱情与革命这两大类,女性形象也可大略分为恋爱中的女人与革命中的女人。两类女人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美丽聪慧。在共同特征之外,两类女人又有一些不同的地方:恋爱中的女人,比如翠华、梦频,在美丽聪慧之外,还有娇俏可爱的特质;而革命中的女人,比如秀云、艳华,在美丽聪慧之外,更有勇敢、坚强的特质。

四个女性当中,梦频的刻绘尤其精妙:从一个天真质朴无忧无虑常常笑着乐着的中学女孩,到一个开始思考人生/生命的有牵挂有思虑的“不像从前那么爱笑”的大学女生——作为处于新旧交接时期中国女性的一个标本,梦频的成长过程被描摹得非常到位。梦频的“才怪!”的口头禅,极富特色且标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有点任性而又娇憨可爱。还有梦频的爱拧三哥宝林的脸,甚或让凌华帮忙一起拧,这些“小动作”极富生活情趣而又能很好地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

这个娇憨可爱的爱笑的梦频,让我想起《聊斋志异》中那个爱笑的女子——婴宁。

对于梦频的笑,陈铨显然是用了心思来刻绘的:第一章,凌华跟着宝林到宝林家,为了给宝林的家人一个好印象,凌华脱下洋服换上大褂并马褂,等到了宝林家,因为刚才上山走路走热了,加上屋里本来就比火车上暖和,所以,凌华头上冒汗了,宝林父亲让凌华脱了大褂并马褂,凌华因为初到宝林家,比较拘谨,所以一边用手巾拭汗,一边却说:不要紧,屋子里还很凉快!此时,“窗外似乎有一种忍不住笑的声音,好像刚笑出一点,就用力把口掩住了”。凌华经不起宝林父亲再三地劝,到底把马褂脱了;宝林父亲见凌华满头大汗,让他将大褂也脱了,凌华还是一面拭汗一面说:不要紧,屋子里很凉快!此时,“窗外似乎又有一种忍不住笑的声音,好像刚笑出一点,就用力把口掩住了”。等到凌华终于将大褂也脱了,和宝林两人将饭吃了,宝林又拿马褂的事来打趣凌华,——宝林笑个不已,凌华曰:让你笑死,我不管!此时,“窗外似乎又有一种忍不住笑的声音,好像刚笑出一点,就用力把口掩住了”。

“忍不住笑,刚笑出一点而又用力把口掩住”,如此三次,活画出梦频的爱笑——对于生活中一些细小情趣的感受与捕捉,同时亦显出梦频对人的一种体贴:怕笑出声来要让初来乍到的客人不好意思,所以“刚笑出一点,又用力把口掩住”。——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写法,颇有《红楼梦》“林黛玉抛父进京华和入贾府”一节王熙凤出场的风韵。而与王熙凤的人随声到不同的是,梦频是第二天才正式出场的。

第二天,梦频的出场还是先以声音引导的:凌华、宝林都起床了,不过宝林已经出了卧房到天井那,而凌华还在卧房——在卧房的凌华听到一个女郎的笑声:“三哥起得真早!”“比你早一点。”这是宝林的声音。“才怪!我七点钟就起来,你九点钟才起来,还比我早吗?”——梦频打趣三哥宝林睡懒觉这一节,初显梦频的明朗活泼、快人快语。梦频的这份爽利,倒让人想起史湘云。

等到凌华掀帘出来,梦频才算正式出场。《红楼梦》中,黛玉进贾府是很堪玩味的一节:在会见了各色人等之后,黛玉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的“混世魔王”宝哥哥,当时黛玉心下一惊:这个哥哥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而宝玉则直接心理感觉转为既定事实:这个妹妹我见过!——凌华进入徐家,就好像黛玉进了贾府,在到达宝林家的次日,终于见着了先前常常听宝林说起的梦频妹妹。这是怎样一个妹妹呢?

她笑的时候,脸色如鲜艳的桃花,酒窝深深地现在两颊,凌华看得呆了。“奇怪,怎么两兄妹一模一样!”凌华心里不断地想。

这种“一模一样”的感觉,正如黛玉对于宝玉的感觉:似曾相识也!

黛玉在贾府日子住得长了,对于宝哥哥的了解日渐加深,两人的情感也日渐深厚。凌华与梦频两个小儿女(两人都还未满十八,所以称作“小儿女”当无问题)之间的情感也随着时日的推移而日渐深厚。

就后者来说,革命女性,比如秀云和艳华,都是有胆有识,智勇双全。而艳华,可以看作另外一个超人——对自己命运的担当。当她将自己的女性之躯献给民族国家之后,她清楚地知道生活已经不能回复到三年前,她也不乞求,而是承受住失去爱人的痛楚,帮助云樵和曼丽离开敌人的包围。

与现代时期其他男性作家(比如茅盾、蒋光慈等)笔下的革命女性相比,陈铨笔下的革命女性显出相当的独特性。秀云、艳华们,她们的女性身体虽然也被纳入革命的阵营,但并非作为纯然的革命的工具,或者是被看的性客体而出现。她们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她们牺牲自己的身体甚或爱情投身于解救民族危亡民众困厄的革命之中,更多的是出于她们自己的主动选择。虽然因戏剧这一体裁不便更多地表现人物心理,或者说受剧情本身的发展所限,《无情女》与《野玫瑰》都没有花很多的笔墨来表现秀云、艳华们“以身许国”(这意味着要和一帮“不三不四”的男人交往甚或要和自己讨厌憎恨的仇人扮演夫妻同起同居)的内心挣扎;但与茅盾、蒋光慈等人将女性作为纯然的性客体(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来塑造相较,陈铨对于革命女性的塑造所显示出的对于女性的尊重令人肃然起敬。

五 由婚恋问题/革命问题突入哲学追问与生命探索

陈铨的作品,爱情故事(婚恋题材类)也好,革命故事(革命题材类)也好(尤其是前者),都有一个较为显明的哲学追问的底子。换言之,陈铨的作品没有就婚恋谈婚恋,或者就革命谈革命,而是由婚恋问题(旧式包办婚姻与新式自由恋爱的冲突,情与理的冲突,道德要求与自我欲求的冲突等多个层面)或革命问题(比如“小爱”与“大爱”的冲突——爱具体的某个人与爱更为广大的民众或民族国家甚或整个人类的冲突)突进到人之存在的根本问题:比如生与死的问题,生命存在之价值与意义问题。这些由婚恋问题或革命问题而引发的哲学追问,使得爱情故事或革命故事有了更为坚实的质地:作为问题的婚恋或革命没有悬浮在半空,而是“着陆”了——着陆于生命的深层:作为“有死者”(海德格尔语)的人之存在的根本问题。——这是陈铨的作品高于同时期同类题材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比如《恋爱之冲突》,由婚恋当中情与理的冲突而突进到哲学层面的思考:第十四章翠华问明琼“我到底该不该再爱云舫?”(道德追问)明琼答曰:“既然爱,就不顾一切去爱好了。”翠华曰:“难道一个人有了爱情,应当一点理性也不讲吗?”进而追问:“难道我应该这样永远受欲望的支配吗?”(哲学追问)我们看到,翠华以要否到医院去看望云舫为引子,与明琼探讨自由婚恋的诸多相关问题,其中包括情感与理智的矛盾、道德要求与爱之权利的冲突,而到最后,自由婚恋问题已经不仅仅是“社会问题”,而成为一个哲学命题的承载,即人要如何才能不受欲望的支配。

人如何才能不受欲望的支配?毁灭欲望?毁灭让欲望生发的对象?还是让欲望升华,在他方面开花结果?事实上,将陈铨的文字综合起来看的话,可以发现他对这一问题的持续追索与思考。

《天问》中的林云章,为了得到慧林,曾拼力搏杀,也曾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自己的灵魂堕入与魔鬼共舞的地狱——谋杀慧林的丈夫鹏运;但最终,在目标达成之时,云章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幸福。云章是让自己的欲望一直燃烧,直到将自己也烧死。或者说,云章是被自己的欲望所裹挟,未能从中跳脱而出,终究葬身其间——先是灵魂的堕落,然后是肉体的灭亡。

《恋爱之冲突》中的黄则凌,与林云章有某些相似之处:林云章是费尽心机想要得到慧林,哪怕将她的丈夫杀死自己“取而代之”也不惜;黄则凌则是“我不能得的女子,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得!”宁愿犯下故意杀人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女子成为他人的妻子。黄则凌是另外一个陷落于自己的欲望之中而断送了生命的其他可能性的“可怜人”(不过,黄则凌对翠华的情感与林云章对慧林的情感有些不太一样,似乎不是那么物化;但强烈的占有欲则同)。在自己的欲望将要落空之时,黄则凌将欲望的对象消灭之;同时也消灭自己的身体,于是乎,欲望与欲望落空的苦痛都烟消云散、随风而逝。

相较而言,《革命的前一幕》之中的许衡山,是最让人敬佩的人物。在佳人不可得的情形下,许衡山勇敢地担负起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有生以来从未陷入情网,“这次第一回陷入,就逢着满身的荆棘”的衡山来说,知道梦频对自己并不是爱而只是感激,好朋友凌华才是梦频的心上人的时候,心中的苦痛真是非比寻常,简直都不想活了;不过,“与其为爱情而死,倒不如为革命而死”,衡山毅然决定奔赴南方投身革命,如此,“友谊也顾全了,对梦频也尽心了,国家也报答了,我也死得其所了!”或许,衡山的命运,真会如他在给梦频的信中所言:“以后我死在何时何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天下后世也不会有人知道了。”然而,当末日审判来到之时,上帝一定会派天堂的使者来迎接这一位宽厚、坚毅的人类楷模。

得不到,依然祝福之:祝福这个得不到的自己所爱的人——梦频,也祝福自己所爱的这个人的所爱——凌华。这样一种境界或许比较难以达到,然而,人若能从自我一己的欲望之中跳脱出来,而为自己所爱的人着想,其实也可以得到另外的一种满足——虽然,那种不能与自己所爱之人共度人生的哀伤并不因此而逝去。

林云章、黄则凌、许衡山三个人比较起来看,从陷落于自我欲望的林云章与黄则凌到跳脱出自我的欲望的许衡山,其实陈铨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即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问题,或者说,欲望应归于何处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以为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可作理论借鉴。据《爱欲与文明》的阐述,欲望或说爱欲是一种生命本能,它蕴含着丰富的内容,既包括性欲,也包括食欲、休息、消遣等其他生物欲望。爱欲的活动囊括了人类的一切活动,爱欲是性欲的自我升华。文明的主要领域都表现为得到升华的领域,而升华又意味着非性欲化①参见[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63页。。

是任由自我欲望生长直至自己葬身其中,还是将欲望升华为于民众于人类有意义有价值的行为?林云章、黄则凌的情杀与自杀可看作前一种选择,而许衡山的奔赴南方投身革命可看作后一种选择——大度地成全朋友和所爱之人,将自己的生命投身于民族国家的救亡运动中。

从林云章、黄则凌的毁于自我欲望之中到许衡山的将自我欲望(对某个具体的人的爱)升华为广大的同情心,即为着广大民众甚或整个人类的幸福而努力奋斗,我们看到陈铨对于生命之价值与意义思考的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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