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地图与纸上情思
——学衡派诗人群体进入当代的处境与心境
2022-11-16王彪
王 彪
1949年前后世局新变,学衡同人分析离散、音讯渐绝,频繁唱和雅集的流风亦归于消歇,作为诗词流派的学衡陷入难以为继的困境。具体而言,困境生成的因缘大抵有三:一是天地玄黄之际学衡诗人们因时代境遇与个体追求的差异而流散到大陆及海外各地,又因地域及社会政治等原因渐绝问询,成为一个个孤岛;二是持续的思想改造与高等教育理念机制的调整规训摧毁了学衡派得以凝聚、存续的思想文化内核;三是伴随着当代文学制度一体化推进,私自结社雅集与印刷出版物成为文化禁忌,学衡同人主持的报刊相继停更,其诗词创作(除应景颂歌外)更难为时局所容。如此现实境遇中,在现代有着重要影响的学衡派诗人群体从历史的地表下沉,成为当代最早的一批“潜在写作”者。然而艰难境地方显精魂,流风不再余绪尚存。陈寅恪、胡先骕等或显或隐的持守及其借旧体诗词多重隐喻空间所建构的精神自留地;1961年,暮年吴宓只身一人由成都出发,经重庆、武汉、广州、北京、西安终回成都与星散各地学衡旧友的诀别之旅;吴宓、邵祖平、李思纯、庞俊等在成渝组织重阳诗社的唱和雅集,胡先骕、汤用彤、欧阳祖经在京参加的稊园吟集与稊园后社,柳诒徵、任鸿隽、潘伯鹰等在沪宁参加的京口鸳湖酬唱集。如此种种均显现出学衡派诗人的坚硬存在。这里我们以诗词为中心,通过吟咏、交游、雅集唱和之作探讨学衡诗人进入当代的处境与心境。
一 新中国成立后学衡派诗人群体的分布与处境
1957年,武汉后学黄有敏作诗《寄怀雨僧前辈》寄呈,吴宓有感而发《依原韵和答一首并附注其人与事》作复。此诗及附注详述吴宓与学衡诸诗友的处境,节录如下:
灵光枢斗海之南,不屈威尊信美谈。义宁陈寅恪先生,庚寅生,戊子冬,由京移教广州岭南大学,地在珠江之南岸。……知己汉川存友一,汉川徐澄宇英居沪……。无双江夏共君三此黄生指恽生言,合以上二君,得恽生而三也。传经舜水身能洁,同学老友杨宗翰昔任北京师大外文系主任多年,通拉丁文。庚寅夏,忽弃家室,不告而去。后知其在西德教授中国文学。或云今在港。北京当局亦谓其人“政治无关系,思想难改造”故去耳。簪笔梅村仕岂甘。宓思想改造后,在西南师范学院,讲授世界古代史。近年让青年教师教课,宓仍为教研组主任,以其甘自“降志辱身”之故,礼遇甚优……。医可活人武进唐玉虬,诗人。……伶可隐,合肥胡蘋秋,诗人,惊才绝艳。辛卯冬,宓寄诗与君,竟泄于外,陷君缧绁中,久不知其生死。丙申春遇,知年来在成都京剧院演戏。绿珠关盼胜庸男。三反、思想改造、去年肃反,大率清白负气者,多坠楼服药而死。平夷冲澹者,得隐居乡、校,依戚友以活。而罪恶重重、善于表现者,或反获荣宠而高任厚薪,有之矣。《论语》云:“作者七人矣。”此诗所列者七人,不能遍举也。①
吴宓此诗共涉及陈寅恪、徐英、金月波、金蜜公、黄有敏、杨宗翰、唐玉虬、胡蘋秋等旧友新知,当然还有更多师友未及入诗。总的来看,在历史的大转折时期,学衡派诸人作为中国知识分子中最具代表性的群体在理念与现实、自我与群体、左与右的龃龉中艰难地平衡与抉择,并承担着选择的代价。据统计,学衡同人在当代的去向主要有成渝:吴宓、邵祖平、李思纯、庞俊、唐玉虬等;京津:胡先骕、汤用彤、贺麟、浦江清;沪宁:柳诒徵、潘伯鹰、陈铨、缪凤林、汪辟疆等;湘鄂赣:刘永济、王易、何君超、金月波、金蜜公、钱基博等;岭南:陈寅恪、陈寂、王越等;港澳台及海外:张其昀、萧公权等。这里我们以吴宓、胡先骕、刘永济、萧公权为中心,结合时代语境、诗词创作刊载具体探讨学衡派诗人进入当代的星散处境与复杂心境。
1949年的去留之际,陈寅恪选择南下广州,寄身岭南大学、中山大学;而吴宓则决定西入川渝,托命于西南师范学院。陈吴二人本年初的两首和韵诗颇能反映出这种选择背后的心境与志趣的异同:
无端来作岭南人,朱橘黄蕉斗岁新。食蛤那知今日事,买花弥惜去年春。避秦心苦谁同喻,走越装轻任更贫。独卧荒村惊节物,可怜空负渡江春。
——陈寅恪《己丑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
余生愿作剑南人,万劫惊看世局新。野烧难存先圣泽,落花早惜故园春。避兵藕孔堪依友,同饭僧斋岂畏贫。犹有月泉吟社侣,晦冥天地寄微身。
——吴宓《将入蜀先寄蜀中诸知友(步陈寅恪兄己丑元旦诗韵)》
两诗中的颔、颈两联中的“惜”与“避”含蓄透露了二人遁入边缘地带的缘由。“落花惜春”是清末民国时期的典型意象,承载着诗人们在过渡时代对神州文化陆沉的悼惜,“从陈宝琛到王国维、吴宓、陈寅恪代代相传,自觉而灵心相通,有文化托命意识的一种精神传统”②。陈、吴二人此前的“落花之咏”就相当频繁,而此时则感受更为真切与深沉。“避秦”与“避兵”当指逃避新政权,隐居边缘地带,作政治文化上的伯夷与叔齐。其实1949年前后学衡诸人无论去留对新政权的疑惧心理是一致的。在重庆的邵祖平虽热情颂扬解放军和平解放西南,但在和陈寅恪诗时亦有“绝齐心识灵均苦”(《栖迟一首次陈寅恪教授韵》)之感。虽陈、吴选择相似,但二位诗人呈现出的人格气质与精神状态却迥异。相较于陈氏“独卧荒村”“可怜空负”的孤傲狷洁,吴宓“避兵藕孔堪依友”“晦冥天地寄微身”就显得无助卑微了许多。这大抵也为后来陈寅恪持守“不屈威尊”与吴宓自觉“降志辱身”作一注脚。
正是因为“不屈威尊”,且诗作中多凭借着融汇古典今典于一体的隐喻系统表达“异议”,陈寅恪的诗作虽然私下广为流传,但1949年后几乎不曾在大陆报刊上公开发表。唯一一组刊发的诗作是作于1957年4月1日的《丁酉上巳前二日,广州京剧团及票友来校清唱,即赋三绝句》(先后刊于《中山大学周报》1957年4月13日、《光明日报》1957年5月10日)。其一:“暮年萧瑟感江关,城市郊园倦往还。来谱云和琴上曲,凤声何意落人间。谓张淑云、孙艳琴两团员及任凤仪女士。”其二:“沈郁轩昂各有情,谓男团员及票友。好凭弦管唱升平。杜公披雾花仍隔,戴子听鹂酒待倾。新谷莺、华兰苹两团员未来。”此日广州京剧团与中山大学教授联欢,陈寅恪、詹安泰、王季思、董每戡等人在座,气氛相当欢快融洽,诸教授均有诗词记之。时逢“双百”、大鸣大放时期,陈氏诗中虽有一贯谨慎克制,亦觉时代氛围的回暖,欣喜此中际遇,“三绝句的基调可用其中的一句诗来表示,那就是‘好凭弦管唱升平’”③。这从陈寅恪本年新春所撰“万竹竞鸣除旧岁,百花齐放听新莺”亦可见得。这大概是陈氏最后二十年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刻,随后而来一波高过一波的风暴让陈寅恪更加失望落寞,也更为决绝不屈。1967年,因唐筼心脏病突发,陈寅恪绝笔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中即可见这椎心泣血又凛然决绝的傲骨了。
陈寅恪的“不屈威尊”源于其性格执拗、卓然的学术成就及北京方面的关照。这其中吴宓一项都不具备,甚至被北京方面遗忘了④。因此,当吴宓没有勇气效仿王国维从容就死,又没有陈寅恪不屈威尊的底气时,“降志辱身、守先待后”是现实留给他的唯一选择。这也是一条无可慰藉、更具普遍意义的选择。“伯夷空有志,屈子未招魂”(《庚寅秋感》),在现实的苟且与内心的持守中艰难平衡的吴宓,有着极清醒的痛苦与矛盾。《壬辰中秋》其一、其二:
心死身为赘,名残节已亏。逼来诅楚状,巧作绝秦资。恋旧从新法,逢人效鬼辞。儒宗与佛教,深信自不疑。
连山台阁丽,百亿事增修。规制雄开国,征诛大复仇。分田祠宇尽,喋血岁星周。何处归云墅,冤深草木愁。
其一是明志自况之作,是新中国成立后吴宓最为真实的精神肖像。诗中颔联指吴宓听闻“当局已将宓之思想改造文,译成英文,对美国广播宣传,以作招降胡适等之用。此事使宓极不快,宓今愧若人矣”⑤。其二是吴宓对当时大兴土木、互相倾轧以及土改政策的述评,多有批评讽刺之语。顺便一提,吴宓还因在《送重庆大学女生邹兰芳赴川西参加土改》中批评土改而获罪被批评作检讨。吴氏这一时期还有《国庆十年礼赞》《一九六○年元旦献诗》《院庆十周年祝辞》在西南师范学院院刊上公开发表。这些诗作都是奉命所唱的赞歌,正是其所谓的“逢人效鬼辞”之作。不过,吴宓的“鬼辞”与“真意”之间有着巨大的反讽空间,且看1959年9月19日所作《国庆十年礼赞》与《感时》两诗:
一年跃进百成功。炼得钢红我亦红。兵学工农人竞奋,棉粮煤铁产同丰。已铺长轨连云栈,待驾飞船指月宫。日落崦嵫余返照,扶摇直上看东风。
旱荒水涝见天心,暴雨终风喻政淫。长夏禾枯人渴病,平原堤溃水漫深。急耕密植怜枵腹,芒履蔽亦劝积金。强说民康兼物阜,有谁思古敢非今?
此日正值西南师范学院迎新大会,系领导邬祥林宣布“本系师生须作新旧体诗词歌一篇,为国庆十周年向党献礼”⑥。旧体诗创作的任务当然就落到吴宓头上。吴氏夜晚于枕上草成前一首《国庆十年礼赞》,但作后并不能安眠,“夜中月明,屡醒”,又作了《感时》一首。从具体内容看,两诗传达的内容、情感与态度是完全相反的,前一首是对人说“鬼辞”的苟且,后一首是对己述真意的自慰。想到三年困难时期的真实状况,尚存悲悯与自我的吴宓只有写出后一首诗才能安心入睡吧。
相较于陈吴的避居边缘,刘永济与胡先骕则选择留守武汉与北京。1949年前后刘永济虽带着满腔疑惧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也十分理性现实地以“忍”和“舍”⑦作为今后处世的方针。他初步了解了新政权后,通过“补读人间未见书”(《鹧鸪天》)来积极拥抱新时代,追随时代步伐。而此时的胡先骕虽在劝降傅作义和平解放北平有积极表现,但因其思想观念与学术路径与新时代不相契而多有抵触,并始终以持守沉默的态度作最后之保留。同时,胡先骕在已成积习的旧体诗词创作上也搁笔十余年。下面两份政治评定大抵反映两人处境与心态:
对党的政策法令拥护,开始时很觉不得已,曾定下“忍”“舍”二字为新社会处世的方针,现在已能坦然接受。他儿子参干时,他没有阻止,还在文学院大会上动员学生参干。⑧
——刘永济·《高等学校教师情况调查表·政治思想情况及表现》(1952)
胡还存在着严重的资产阶级特权思想和作风,……总的方针因胡已年高,思想一贯反动,但学术上有一些成就,因叫他在政治上不容乱说乱动,抓住一切可能对他进行工作,能改变多少算多少。⑨
——胡先骕·中科院植物所《对研究院胡先骕的改造计划》(1958)
从“能改变多少算多少”可以看出胡先骕思想的“顽固”。胡氏深知这种态度的不合时宜,直到1960年时局稍宽时才又开始作诗。其中《题苏文忠公笠屐图》(1960)有云:“忠规谠论绝阿附,一生宦迹多屈伸。几遭谗谤困迁谪,穷不易操德日新。黄州五载甘处约,赤壁两赋传千载。”胡先骕不仅借苏轼自况,也从苏轼那里寻到了坦然自适之道。此后他不仅请钱锺书删选平生诗稿,裒为《忏庵诗稿》,还与龙榆生等通函论诗。这一时期的《水杉歌》《辛丑上元后一夕月蚀,读玉川子月蚀诗有作》《宇宙航行歌》融科学精神与诗性思维于一体,正是胡先骕早年在《评〈尝试集〉》《中国文学改良论》所提出的融现代学问入古典诗意的新境界。尤值一提的是胡先骕进入当代公开发表的唯一诗作《水杉歌》。这首敷陈水杉发现之事实,不坠理障,得诗歌咏叹之美的七古长诗发表却是曲折的。胡先骕先是投稿《诗刊》被拒,经好友秉志介绍寄呈陈毅,得其推赏并撰读后记才得以发表在1962年2月17日的《人民日报》上。陈毅的读后记有云:“胡老此诗,介绍中国科学上的新发现,证明中国科学一定能够自立具有首创精神,并不需要俯仰随人。诗末结以‘东风伫看压西风’,正足以大张吾军。此诗富典实、美歌咏,乃其余事,值得讽诵。”⑩透露出该诗能发表的微妙讯息。
相较于陈寅恪、胡先骕等的“负气”与“顽固”,刘永济的理智大于情感。他在1949年前后虽然经历过对新政权的疑虑与恐慌,但很快认清形势,自我批评检讨,并能熟练运用当时的政治术语,这在其词作中有着显著的表现,且录三阙以窥斑:
十年辛苦阅兴亡,陈迹渐微茫。剩有萦帘香篆,回还画取愁肠。 文难乞巧,书难乞米,旧业秕糠。漫诩曹瞒老学,何殊愍度过江。
——《朝中措》(1949)
六十年中百变俱,可怜倦眼眩龙鱼。难抛身外无穷事,补读人间未见书。 悲往日,感今吾,镜中白发渐盈梳。残年饱饭良多愧,敢道乾坤一腐儒。
——《鹧鸪天》(1950)
检点心魂清净了,春光重豁吟眸。百年过半底须愁。河山皆锦绣,人物足风流。 明日欢欣何处是,百花齐放梢头。好开怀抱乐时休。人生有归道,此外更何求。
——《临江仙·自我检讨后书感》(1952)
从“愁肠”满腹到“补读人间未见书”再到“检点心魂清净了”,刘永济在作别过去、拥抱新生的路上顺利过关、心安理得。这从刘永济在思想改造运动的检讨第一批被通过也可得到侧面印证。刘氏这一时期诗词发表不多,但作为知识分子改造的正面典型,在中南人民广播电台、各类报刊上都保持着较高的曝光率。其学术专著《宋代歌舞剧曲录要》(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屈赋通笺》(人民文学出版社)、《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也多由权威出版社刊行,直到1964年武汉大学代印《诵帚盦词集》引发诗案前,刘永济一直因积极改造的行为态度而受优待。刘氏亦以诗词来热情回馈新时代,这在每年的国庆、元旦献词中表现尤为明显,《减字木兰花·己亥(1959年)七十二岁,建国十周年国庆,贡献俚词》、《竹枝词十九首》(今年更比去年强,元旦献礼作)、《东风压倒西风二十首,为明年元旦献礼作》即是例证。其中《竹枝词十九首》其二:“今年更比去年强,稻麦须盈万亿仓。堪笑杜陵寒乞相,流脂稻米忆兴唐。”可窥一斑。此诗亦同吴宓《感时》作于1959年,刘永济作诗时的真实情感心理无从揣摩,仅从诗句中可见其这一时期诗作一贯的高亢、颂扬的调子。即使偶尔有晦暗的情绪流露,刘永济也能立即以理智扭转,且看作于1960年的《题散原精舍别集》:“穷山穷海一孤魂,散原丙寅除夕诗‘转徙依穷海’,寓沪时作;答陈止存见寄诗‘老窜穷山埋霰雪’,则寓匡庐时作也。每抚遗编气暗吞。转眼又开新世界,空留大句塞乾坤。”刘永济“暗吞之气”为何已不得知,但回到二十年前的1940年,刘永济一样的读毕陈三立遗诗所作的诗句,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启示。“九死余生到我曹,重披先集痛神皋。忧时怀抱向空尽,照世须眉历劫劳。风矩长思青岱桂,文章绝似楚臣骚。因君更问东南海,歌哭何堪日夜涛。”(《读散原丈遗诗毕,再赋一章,呈登恪兼怀寅恪香港方恪上海》)然而理智告诉刘永济,不能让这“暗吞之气”弥漫,明亮的新世界才是自己的处身之所。
1947年8月,萧公权在老友顾毓琇的邀请下,从成都飞赴南京国立政治大学任教。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国内局势迅速恶化。1948年秋,萧氏在国立台湾大学校长庄长恭的邀请下,由南京辗转上海赴台北任教,到台北后作《投荒》一诗述怀,诗云:“投荒仓卒远浮楂,借屋从容且寄家。窗有浓阴宜隐几,庭余隙地好栽花。妻炊实腹三餐饭,客共谈心七碗茶。阖户顿忘桑海变,冥顽不解赋长沙。”萧公权在仓促投台时还有些“从容自适”,流落荒寒中尚有些“冥顽自负”。不过到了1949年春所作的《投笔》,“投笔知无补,乘桴已后人。十年再亡命,孤岛又逢春”,诗里便是止不住的无奈与叹息了。1949年夏,在美国华盛顿大学的邀请下,萧公权乘坐“中国熊”号货船离台赴美。其间有作《唐多令》可窥心迹,词云:“月瘦不盈窗。花浓密压廊。坐秋宵雨后新凉。絮絮家人闲话里,聊快意,说还乡。 久矣惯流亡。飘萍自在忙。乍回头一片沙场。到得海天空阔处,更还有,路茫茫。”茫然无从之感顿生。萧氏到美国后,诗风有大转变,由清切婉丽变而为清寂苍凉,《文长寄示近作冷煖诗走笔报之》在旅美诸诗中颇有代表性,其诗云:“寺圮难容佛影留,陆沉无地可埋忧。空中楼阁玲珑处,俯瞰微茫大九州。”作为学者的萧公权虽然在华盛顿大学有相当的建树(《中国乡村》的脱稿以及《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修订都在此一时期),并得到了认可(获聘华盛顿大学的常任教授,并获得1960年度的美国学术团体协会“人文学术卓著成就奖金”),但是那些家国情怀、志业抱负却在浮萍漂泊之中无处着落,这和留守大陆诸同人也略得相似。
二 “暮年一晤非容易”:1961年吴宓全国访旧交游考
1949年后,胡先骕、汤用彤、贺麟等在京学衡同人正处政治漩涡而噤若寒蝉,刘永济、何君超等在汉诗友亦“戒吟”向新,挚友陈寅恪在岭南也因困于世道、独标风骨而无暇他顾。而此时的吴宓藕孔避兵、远离权力中心,“明哲保身”的背后有着内在持守,所以“初来风雨尚能支,独立寒江自咏诗”(《感事》)。五六十年代吴宓不仅“自咏诗”,也多函通诸友、诗词问询。无论是成渝本地的旧友新知邵祖平、李思纯、刘朴、庞俊、周邦式、周汝昌、黄稚荃、吴则虞、胡蘋秋,还是巴蜀以外的师友后学陈寅恪、刘永济、何君超、柳诒徵、胡先骕、缪钺、潘伯鹰、穆济波、钱锺书、金月波、金蜜公、黄有敏,吴宓与诸友的诗词来往特别频繁。从《吴宓诗集》中检索这一时期的交游诗作反较之前更多,如《祝陈寅恪兄还历寿》《依韵寿君超兄五十九并呈弘度兄及诸词友》《依韵答哲生》《怀寅恪》《寄凫公(潘伯鹰)四首》《寿柳翼谋先生八十》《和哲生题翼谋先生青衿周甲述》等等。或许,相较于陈寅恪的孤傲“负气”,刘永济的“舍忍”向新,吴宓因苟全而委屈的心灵更需要与老友信札诗词倾诉中才能得到舒展与慰藉。借诗词以讽刺、问讯、托命大抵是吴宓热衷于诗词交游的心理动机。
然而“境处忧危语禁呻”(吴宓《感事·其五》),当时借诗词以倾诉讽刺是危险的事情,因言获罪比比皆是。因此,积极进行思想改造的老友刘永济、何君超、穆济波诸人不但对作诗有所顾忌,也对吴宓诗词中所流露出的消极态度多有规劝。吴宓由此感叹道“今国内通函者已无几人,互寄诗者更少”,“佳书兼挚友,只许梦中亲”(《壬辰中秋》)。与诸友思想上不契、情感上相亲的处境使得孤寂年迈且极重感情的吴宓生发出访友面晤之念,欲借此以寻求情感的慰藉与精神的支持。当然,吴宓1961年全国访友成行也与其女吴学昭的鼓动支持有关。从本年的5月13日开始,吴学昭与吴宓作几次长谈,内容大抵是劝吴宓(一)暑假外出访旧友,(二)调职北京:
7:30昭乘汽车至潘家坪招待所,谈一小时,气度甚和婉。所谈主要劝宓今夏出游,探访旧日友生,昭师友拟助宓调职北京,俾得发挥弥之所学及特长。(1961年5月13日)
晚9:30学昭忽乘小汽车至,……故宓不应再有忧郁,而当速往北京以及武汉、广州等处,多多旅行视察,又多多与新旧学者,尤其宓旧日之友、生等多多谈论,多多切磋,则不至孤陋寡闻,而觉思想焕发、文笔飙举,于是重续昔年之绩,一改其久久沉默之态度,以文章著作多与世人相见。……总之,宓可不考虑调职,但必须出游各地,以新耳目,尤其北京。(1961年8月8日)
昭坐书案边与宓杂谈……亦望宓今年暑假出游,昭可(Ⅰ)赠助全国粮票(Ⅱ)代买飞机票(Ⅲ)赠助旅费,以壮宓行。(1961年8月9日)
自8月30至9月4日,吴宓在广州停留五天,住中山大学招待所,主要在陈寅恪宅用餐。其间,中山大学院长办公室公宴吴宓一次,校长陈序经亦私宴吴宓早餐。吴宓在广州的几天主要与陈寅恪晤谈,其他亦与罗文柏、冼玉清、刘节、陈序经、甘少苏(梁宗岱夫人)等见面,未及晤谈者有王越、李韶清等人。广州之行中陈寅恪给予吴宓道义与精神上极大的鼓舞支持,“但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彼民主党派及趋时之先进人士,其逢迎贪鄙之情态,殊可鄙也”。可见陈寅恪在此境遇中言行操守是深契其心的,或许对武汉诸友的态度在这里也能找到某些答案。又,据8月31日与陈氏所谈,吴宓感慨道:
是日上午9:00—11:00侍寅恪兄谈:专述十二年来身居此校“威武不能屈”之事实,故能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不谈马列主义,不经过思想改造,不作“颂圣”诗,不作白话文,不写简体字,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然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斯诚为人所难及。
“著书唯剩颂红妆”(《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的陈寅恪如同一颗坚硬的果壳,无论外力如何挤压,依然固执地为自己内心留下一点自由独立的空间。虽然为了这点空间,陈氏亦保持着如履薄冰式的审慎警惕,但能在时代的洪流中不媚俗、不降志辱身,这足以让吴宓心向往之了。吴宓虽做不到陈寅恪这样,他可以苟且犬儒也可以降志辱身,但他的内心依然有这样的向往、依然不屈不折、留有一寸真实自我,这就是其可亲可爱又可敬之处。如果陈寅恪是坐在云端的圣徒,吴宓更像是挣扎在泥土里的信徒。因此,吴宓的广州之行更近于一场朝圣之旅,其对象正是陈寅恪身上彰显的“文化神州”。
结束意犹未尽的五天广州之行,吴宓乘火车北上北京,自6日抵达到13日离开,共停留七天。吴宓在京期间住在前妻陈心一处,晤访胡先骕、钱稻孙、金岳霖、罗念生、钱锺书、贺麟、赵紫宸、李赋宁、温德、钱学熙、杨周翰、关懿娴、王岷源、冯至、叶企孙、郑之蕃、汤用彤、吴则虞、吴达元、胡步川等在京的亲友故旧,并揽读欧阳祖经(胡先骕荐读《晓月词》)、赵紫宸、郑之蕃、胡步川等人诗词集。吴宓对“笑噱继议别后事”(吴则虞《赋呈雨翁并怀树严新尼丈》)的诸友是有着不同的感受:“4—6再访骕(按:胡先骕),颇矜贵”,“与麟(按:贺麟)谈,颇矜新”,“与锺书及绛久谈,甚洽:锺书学博而志亦洁”,“读宸(按:赵紫宸)近年诗词,承赠其油印著作,知已完全改造”,“钱学熙独导访副校长汤用彤(锡予)兄嫂,相见执手并坐甚亲,貌似古僧,短发尽白,不留须”。虽然北京诸友或“矜贵”或“矜新”或“博学洽谈”或“并坐甚亲”,但谨小慎微、不能畅所欲言却是一致的。吴宓只有在与尚留北京任外教的清华旧友温德晤谈时方觉畅快,“Winter(按:温德)与宓畅谈(如寅恪)至夕”。吴宓不动声色地观察记录透露出在京学衡诸友处境与心境以及当时北京的政治文化氛围。离京前吴宓将寄存在陈心一处的书籍不同处理方式颇能显现他对时局、诸友观察的反应:
晨5:00起,心一治餐,宓检视昆明运回、存心一处之二(Shell)汽油小木箱:(甲)箱中,有(英文)各国史书数部(十余册)留给学昭。有白之瀚君手订之《吴宓诗集》、王十伯诗稿《安隐庐诗集》、黄师笺注诗(北大印本)等,交心一邮寄渝,又有宓此次带出之杜诗等,亦邮寄渝碚宓收;有1939年拟由昆明至沪访彦(未行)之函电等件,则自取携包中;余有王般、盛澄华等人函件(荐职,宓赴西北大学)等,则全交心一焚毁。
留书给女儿吴学昭是因吴宓对其印象改观并酬谢其襄助自己访友之行;将自己及王幼农、黄节的诗集手札回邮到渝是守先待后保留文化血脉的象征;将与毛彦文的函电自携表明对其“理想爱情”的持守,也是对广州之行中唐筼劝自己与陈心一复婚的回应;而将一些信札函件的焚毁则显示出吴宓对北京政治气候及诸友处境担忧的直接反应。
吴宓最后一站是陕西三原故里,自14日到20日,在西安与三原共待七天。这期间吴宓晤谈马师儒、朱宝昌、高元白、郭琦、纪云秀、刁汝钧等人,并为陕西师大学生做“杂谈中国古典文学中之技巧”的演讲,为高元白修改诗作。吴宓于20日乘火车离开西安,22日抵重庆,结束了整整一个月的全国访游。尔后,吴宓曾于1964年多次谋划赴粤、汉访陈寅恪、刘永济等友人,但终因种种事故未能成行。随着凌宴池、刘永济、胡先骕、陈寅恪等人相继去世,吴宓至死也未能再晤诸友一面,“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方显现出它的沉痛之至。
三 学衡派诗人进入当代结社雅集考
洪子诚先生将“当代文学”描述为五四以后新文学一体化趋向全面实现,又逐渐解体的文学时期。所谓的新文学“一体化”即洪先生描述的:“中国的‘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经由四十年代解放区文学的‘改造’,它的文学形态和相应的文学规范(文学的发展方向、路线、文学创作、出版、阅读的规则等)在五十至七十年代,凭借其影响力,也凭借政治的力量而‘体制化’,成为唯一可以合法存在的形态和规范。”对于新文学,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生态大抵如此,从文学组织到文学创作再到文学的刊行传播,都被纳入一体化的体制中,不允许有异质与私人存在的空间。但当我们将目光转向旧体诗词,却看到日趋严密一体化的某些裂纹与缝隙。事实显示五六十年代旧体诗词在转折中迎来了一个高潮。旧体诗词相关的酬唱雅集活动并没有被严厉地禁止,依然惯性延续。诸如北京张伯驹主持的稊园吟集,南京江庸主持的京口鸳湖酬唱集,成都邵祖平、吴宓等组织的重九雅集都在展开活动。此外,当代第一个介于公私之间的全国性旧体诗词社团——乐天诗社——也在上海成立。自1949年重阳“诗人节”到1964年3月,其存续了近15年,成员一度有600余人,并有自己的社刊《乐天诗讯》。就诗集的出版来看,公开出版无望的情况下私人油印的诗词小集子反而成一种风尚。郑逸梅有记载云:“上海文史馆馆员戴果园曾一度备着油印机,请他的同乡张仁友刻蜡纸。张仁友本人也能诗,一手小楷很秀逸,端正清朗,也不写简体字。印好了,用瓷青纸的书面,丝线装订,外加标签,非常大方雅观。友人见到后,都很欣赏,于是纷纷请他代为设计、刻印诗文集。”几年下来竟有戴果园、陈世宜、卢弼、何震彝、江恒源、陈声聪等人的数十种集子印行。此中可见一斑。
这种种的现象显示旧体诗词在文艺一体化的时代语境中的某些特别之处。究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最高领袖及高层的支持与创作实践的示范效应。1957年毛泽东诗词十八首集中在《诗刊》上发表,以及在这前后毛泽东在与臧克家、陈毅、梅白等人的交流中对新诗之批评,对旧体诗之有限度提倡,为旧体诗词获得一定的生存权利与刊载空间。在这之后陈毅、朱德、董必武、叶剑英、张爱萍、郭沫若等或唱和或创作,掀起了一股公开发表旧体诗词的热潮。二是经过现代三十年的发展,新文学取得了支配性的地位,旧体文学已经处于边缘地位。式微且处于边缘地带的旧体文学已经难以对官方意识形态构成挑战,因之也就难以像新文学内部的异端一样,引起官方关注。“被漠视的存在”其实为旧体诗词的生存获取了某种自在自适的处境。三是旧体诗人在当时语境下的强烈求生欲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旧文学的“颂歌”传统是由来已久的,诗经里的“大雅”、两汉的“大赋”、唐宋的“应制诗”、明代的“台阁体”。歌功颂德以粉饰太平,大抵是文学的一项基本特质,中国传统诗词尤甚。因此,文饰武功是新中国成立后文人的必修课,于旧体诗词一体更是驾轻就熟。旧体诗词也正因此获得了一定的生存空间。四是文艺部门对旧体诗词管控的有意忽视也带有某些统战性质的意味。旧体诗词的创作主体中旧派文人、民主党派人士、高校的学者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群体,有限度地承认旧体诗词的存在有助于团结这些群体。五是对于新文学的“受难者”而言,旧体诗词的写作是新文学被迫中断后的一种替代性补偿,这在胡风与沈从文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我们具体从吴宓、邵祖平、李思纯、庞俊等在成渝的雅集唱和,胡先骕、汤用彤、欧阳祖经在北京参加的稊园吟集、稊园后社,柳诒徵、潘伯鹰、任鸿隽等在沪宁参加的京口鸳湖酬唱集为中心,探讨学衡派诗人进入当代后的结社雅集活动。
以邵祖平、吴宓为中心的1951年“重阳诗案”是当代较早以诗词雅集唱和获罪的事件。它牵涉人物众多,并和邵祖平“污蔑鲁迅事件”、吴宓“土改诗案”相牵连,因此错综复杂,成为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中邵祖平、吴宓需要检讨的重要问题。不过,此次事件也透露出了1949年后学衡派诗人在西南地区经常雅集唱和的讯息。吴宓在1952年致金月波的信中曾略说此次事件经过:
记去年重阳日(按:1951年),在重庆大学邵祖平教授宅中宴聚,有菊花,同人各赋七律阳韵一首。诗中词意并无不妥之处,乃去年十一二月之交,以邵君侮蔑鲁迅先生事,又以宓去年十月所作《送女生土改》诗,邮寄与友,竟遭检阅,呈之西南最高当局,发交文教扩大会议研究。故去年此日,宓与邵君(今在川大)皆在栗栗危惧之中。当时蜚语流传,竟谓我等在邵宅组织重阳诗社,有反动之政治秘谋者。幸当局明镜高悬,察其非实。只责宓等亦“思想改造”,自知己罪,而能痛悔。今一载以来,宓已如命改造,邵君亦毫无嫌累,然而同人,戒慎恐惧,不敢再为诗矣。
1951年10月9日为旧历重阳,邵祖平招同人雅集于重庆大学之赘庐,到者有吴宓、周邦式、黄稚荃、胡蘋秋、樊德芬等人。诸人饮酒赏菊,并“议决用左文襄军次重九七律韵”赋诗。胡蘋秋即席成诗二首,吴宓成《辛卯重阳赘庐雅集(用左文襄军次重九诗韵)》,黄稚荃写示诸人其《寄俞大酉北京》一律,并作《九日邵潭秋招饮赘庐用广雅堂九日韵(邵潭秋,任重庆大学中文系教授,于其宿舍侧另建书室一间,曰赘庐)》《再用前韵戏呈在座诸君子》,樊德芬等人后有补社集诗。黄稚荃《再用前韵戏呈在座诸君子》对雅集场景有生动描述:
自无佳兴赋重阳,让与群公擅胜场。白酒黄鸡申旧约,邵潭秋于暑假即订九日之约。舞衫歌扇讬清狂。胡蘋秋教授西南京剧学院饰青衣花衫。澶洄溆浦兰为佩,周恕斋邵阳人著有澶洄集。离合瑶台鬓有霜。吴雨僧离婚三十余年,近将结婚。举座豪情从作达,却愁中馈女君忙。邵夫人独于厨下操作。
后不久,10月19日为鲁迅七十生辰、逝世十五周年,西南各地举行纪念座谈,邵祖平在重庆大学的座谈会上对鲁迅多“个人化、情感化”的描述,经重庆《新华日报》披露后引起波澜。牵涉其中的还有吴宓因不满土改所作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庆祝会》(“谁怜禹域穷乡遍,易主田庐血染红”)、《送重庆大学女生邹兰芳赴川西参加土改》等诗,并将诗作寄赠胡蘋秋,信札被检查收得而引起的“土改诗案”。这一系列的事件汇集一起,使得西南当局对刚不久涉事诸人参加的“重阳雅集”有所警惕,并“疑为反动之政治组织特务活动”。这一系列事件的最终影响是邵祖平通过两次登报检讨,得以免罪,1953年从重庆大学调往川大,1956年又奉调北京任教;胡蘋秋被西南军区京剧院处以十个月“军囚”;吴宓虽然通过检讨过关,但已如惊弓之鸟,噤若寒蝉。
在这之前的1951年7月20日,吴宓等人尚有在吴则虞宅柑园的雅集,胡蘋秋诗作《赋呈吴则虞吴雨僧教授》纪事,诗前小序有详细记载:“吴则虞、吴雨僧二教授柬招柑园午酌,则虞夫人亲治厨馔,饱享徽州乡为。席罢,复集董季安教授书斋茗话。坐间李哲生、庞石帚、刑仲采、周通旦、屈守元诸先生,多诗坛名宿、文章巨手,胜会不常,厚情可念。率赋四首,赠两吴教授。”可见此次雅集参加者有吴则虞、吴宓、董季安、李思纯、庞俊、刑蓝田(别号仲采)、周通旦、屈守元、胡蘋秋等人。又有1954年3月21日,吴宓、黄稚荃等诗友在重庆磁器口春分小集,黄稚荃有《磁器口春分小集(甲午春分,吴雨僧教授由北碚来磁器口,招宴同仁,一日驱驰二百余里,诗以志之)》,邵祖平未至,但有诗《黄稚荃书告甲午社日吴雨僧自北碚来磁器口邀诸君作酒会往返二百余里为求主人其意甚可感,作诗一首嘱为遥和》赋和。可见西南诸人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唱和雅集之频繁。
学衡诗人参与北京稊园吟集、稊园后社的时间稍晚于吴宓等人在成渝的雅集,主要集中在60年代。先看稊园吟集的基本情况。1963年,作为内部资料油印刊行的《稊园癸卯吟集》前有《稊园吟集缘起与复课经过》对稊园后社作细致介绍,录如下:
前岁稊园作古,同人缅维坠绪,雅欲重理旧盟。于今春值稊园逝世期年,吟集同人为纪念故友,设位祭奠,并商复课之举,咸推张丛碧主持吟集,并推戴亮吉、沈仰放、周苕青、江笔花分任吟集事务。将从前月课改为季课,暂用稊园后社名义。复课以还,同人应课,至为踊跃,珠玉纷投。秋季宴集时,因新加入吟友日多,又经同人决议,将社名后加“癸卯吟集”。至所收各稿,拟即油印分发,借助他山,俾通消息,互相砥砺。还冀群擎,永襄雅举。
“自1911年起,以稊园为主要活动地点,以寒山诗社、青溪诗社、稊园诗社三大诗社为活动平台,逐渐形成了以关赓麟为核心的稊园诗群。”1949年4月,关赓麟重回北京稊园并着手恢复诗社活动,1950年4月编《稊园诗社同人名录》。1950年8月关赓麟又创建以填词为务的咫社,咫社共有30集,辑有《咫社词钞四卷》。1953年3月咫社与稊园诗社合并,即为稊园吟集,辑有《稊园吟集甲稿》。1962年3月4日,关赓麟逝世,稊园诗社同人作挽诗、挽词、挽联以及哀诔,辑成《南海关颖人先生哀挽录》,诗社活动也暂时停顿。1963年3月,值关颖人周年祭时,稊园诗社恢复活动,公推张丛碧(伯驹)主持诗社,是为稊园后社,辑有《稊园癸卯吟集未定稿》(1963)。在北京的学衡同人参加稊园诗社、稊园后社的学衡派成员主要有汤用彤、胡先骕、欧阳祖经三人。汤用彤参加稊园诗社可见1950年4月关赓麟所编的《稊园诗社同人名录》,但具体的诗词已不可见。从胡先骕、欧阳祖经目前留存的诗词可见,两人参加稊园社雅集的活动主要集中在1961年的稊园吟集活动以及1963年稊园后社复季课的雅集活动。
1961年稊园社有固定的社集活动。4月17日,适逢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稊园吟社按例有修禊活动。胡先骕有参加,作《辛丑重三稊园禊集》(辛丑重三稊园吟社禊集,以吴梅村补禊诗分韵得却字):“春日尚重三,修禊践夙约。及兹风日好,游兴不可却。临水可流觞,登山从试屩。花深已无地,东风殊不恶。逡巡坐稷园,牡丹朝万萼。酴醾殿春韶,婪尾偕红叶。未须叹川逝,叙情且申酌。兰亭存余韵,嘉会今胜昨。归咏成短章,舞雩有至乐。”在这不久前,胡先骕的七古长诗《水杉歌》刚杀青,诗兴颇壮。从这首诗中亦可看出胡氏心情尚好。除了这次上巳修禊,稊园吟社每个月亦有课诗。同在北京的欧阳祖经就曾参加孟春、仲春、季夏的三次课诗,作有《辛丑孟春诗词课题:辛丑上元后一夕月食,读玉川子月食诗有作》《辛丑孟春诗词课题:春从天上来·立春后喜雪,为农社丰收告慰。依张叔夏一百六字十一韵体》《辛丑仲春诗词课题:糖多令·咏糖果,即唐多令,八韵六十字》《辛丑季夏诗词课题:探芳信·稷园唐花坞,盛陈诸洲奇丽花卉百十种,玩赏成咏。依张玉田八十九字十韵体》诸诗。相较胡先骕,欧阳祖经的这些课诗之作透露出了更多的时代气息,“百家喙争鸣,仁暴终分歧”(《辛丑上元后一夕月食,读玉川子月食诗有作》)是对当时的“双百”方针解说;“朱幡苑东立遍,任狡狯封姨,叵奈花繁”(《春从天上来·立春后喜雪,为农社丰收告慰。依张叔夏一百六字十一韵体》)以“朱幡”意象,“封姨”(封家十八姨典)典故寓“东风压倒西风”之意;“海上阵云封。赤嵌城未通”(《糖多令·咏糖果,即唐多令,八韵六十字》)则暗指台湾尚未收复之意。
1963年,稊园吟社重开后,改月课为季课。本年度共春夏秋冬四次课诗,“春季——同和居宴集。诗:(一)中印边界问题、(二)有感。夏季——同春园宴集。词:承德怀古调自选。诗:(一)纪念顾亭林诞生三百五十周年,不拘体裁;(二)红豆,限七绝。又,潘素绘曹雪芹黄叶村看书图题咏。秋季——来今雨轩宴集。诗:秋兴八首。词:楼台梦影图。又展九咏菊。冬季。词:(一)秋雪,不限调;(二)□红遗集调寄玲珑玉。诗:(一)纪念鉴真和尚逝世一千二百周年;(二)冬柳,用蒋春霖冬柳词。”胡先骕、欧阳祖经目前确定参加的是在北京同和居所举行的春季雅集课诗。胡先骕没有选择“中印边界问题”,而是选择“有感”为题目,作《有感》,诗云:“白云苍狗幻耶真,覆雨翻云倍怆神。不谓深恩成积怨,莫凭绮梦忆前尘。入宫见妒浑间事,解佩还珠总夙因。补屋牵梦自弥重,冰霜清操认斯人。”随着“新五反”和“四清”运动的展开,新一轮的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胡先骕对当时的国家和自身的处境是不满的,诗中的微言大义也在于此。欧阳祖经同样选择“有感”为题,作《有感二首(仿玉溪体)》《重有感二首(为吉隆滩胜利二周年纪念作)》四首。其中《重有感二首(为吉隆滩胜利二周年纪念作)》为《欧阳祖经诗词集》失收佚诗,其一:“碧海澜翻岁两周,佣兵尽显白宫羞。连珠弩发千人废,照水犀燃百怪收。此日风雷欣扫荡,当年沼泽困珠求。丰碑勒后鸿图启,平地楼台涌未休。”其二:“戎卫森严岁两周,五条正义誓同仇。枕戈壮士皆英杰,卖炭衰翁亦远猷。众怒亚非追胜辙,邦交中古异恒流。诡谋万变知何补,剑气今看贯斗牛。”相较于胡先骕的怆神郁郁,欧阳祖经趋时的昂扬振奋之情溢于言表。
除西南与京津外,在沪宁的学衡诗人也有着较为频繁的诗词活动。1953年的京口鸳湖酬唱集中就多见学衡派诗人的身影。1953年前后,江庸、尹石公约游沪宁地区诗老耆旧游京口、鸳湖两地,并赋诗唱和,颇能极一时之盛。这些诗作后被江庸辑为《京口鸳湖酬唱集》油印刊行。《京口鸳湖酬唱集》的作者计有: 江庸、柳翼谋、刑冕之、任叔永、赵渭舫、庞峩闇、沈尹默、李蔬畦、尹石公、凌宴池、丁蘧庐、陈赵亭、柳逸庐、潘伯鹰、戴果园、宋小坡、陈季鸣、苏渊雷、冒鹤亭、冒效鲁、张采人、陈病树、龙榆生、吴眉孙、瞿蜕园、靳仲云、章行严、向仲坚、路金坡、沈瘦东、余节高。这其中柳翼谋(诒徵)、任叔永(鸿隽)、凌宴池、潘伯鹰、瞿蜕园(宣颖)都是学衡派重要成员。这几个学衡派诗人都参加了京口酬唱集,收录集中的分别是诸人赋和江庸《癸巳四月石公约偕内子游京口观中泠泉登金焦北固归途各赋一诗谢同游诸子》之作,计有柳诒徵《和作》(五古四首)、任鸿隽《和作》(五古四首)、凌宴池《和作》(五古四首)、潘伯鹰《和作》(五古四首)、瞿蜕园《奉酬垂示京口游兼答蔬畦二首》(五古二首)等。
除京口鸳湖集外,1949年在上海成立的乐天诗社与学衡派诗人也有关联。就目前可见的资料显示,1961年乐天诗社的主持人张方仁曾寄赠《乐天诗讯》给吴宓,大概是为诗社扩大影响与寻求支持,吴宓“函上海华山路1853号乐天诗歌研究社张方仁,谢其寄赠《乐天诗讯》,捐助经费4元”,可见吴宓也是乐天诗社的赞助者。另,乐天诗社1958年的“外埠委员”中有汉口金蜜公、成都穆济波,这两人也与学衡派联系紧密。除此之外,尚未见两者有更密切的关系。
综上,进入当代的学衡派诗人群体虽因时代境遇与个人抉择的不同而星散各地并不断分化、渐多隔膜,但那些延绵不断的诗词吟咏、交游问讯、雅集唱和显现出学衡诗人们内在的情感牵连、理念持守与文化认同。借此,学衡诗人群体及其旧体诗词创作在当代并未风流云散,而是潜入历史地表成为隐秘而坚硬的存在,其在文化—文学上的精神影响力也直抵当下。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编纂与研究及数据库建设”(项目编号:18ZDA263)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吴宓:《吴宓诗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89页。
②胡晓明:《落花之咏:陈宝琛王国维吴宓陈寅恪之心灵诗学》,《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③陆建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86页。
④陆建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53~154页。1956年中央借鉴苏联经验在全国范围内选出八百多名科、教、文、卫方面的突出人才实行特定津贴政策,作为曾任教清华、西南联大首批部聘教授的吴宓并不在列,而他的许多故旧都名列其中。
⑤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第一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32页。
⑥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第四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72页。
⑦刘茂舒:《唤回心底十年人——追念我的父亲刘永济教授》,转引自陈文新、江俊伟:《刘永济评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4页。刘茂舒曾回忆道:“父亲带着满腔疑惧等待着未来的命运。他准备了两个字‘忍’与‘舍’。他对我们说:‘共产党也许不需要我研究的这套古典东西了,那我就下决心舍弃;共产党的主张也许我接受不了,那我就忍耐。’”
⑧刘永济:《诵帚词集 云巢诗存 附年谱 传略》,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22页。
⑨胡宗刚:《胡先骕年谱长编》,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02~603页。
⑩胡先骕著,熊盛元、胡启鹏编校:《胡先骕诗文集》,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149~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