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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读书鉴略

2022-11-16

月读 2022年11期
关键词:东坡苏轼读书

◎ 丐 丏

有一种句式常被用来说明某某在某一领域、某一方面甚或某一地区的重要性,就是,当其离去、离开—主要是离世时,人们会说:某某时代结束了!

还有一种试图说明某某“文人”之分量之重要性的“专用”句式,就是:如果抽掉某某的作品,那么什么什么就塌了!木心说:“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诗》会不会有塌下来的样子?!”

这两种句式的说明力、表现力是足够的,虽然具体应用于某某时可能是“过誉”“言重”“偏见”的。

这两种句式,都可以用在苏子瞻轼东坡先生身上,且不会有过誉、言重、偏见之嫌—他当之无愧。

可以放心的是,东坡先生的作品是不会被抽掉的,不止在“全宋”。“苏轼时代”虽已结束九百余年了,其文化遗产却一直在浸润着华夏乃至整个汉文化圈—往大了不说,往小了说,其读书方面之二三事于今便仍具启发意义而足资借鉴。

读而致用乃可贵

并舟而行间,苏东坡先生与刘安世讲述了一件自己少年时的读书事。

一日,他们父子三人同读富弼的《使北语录》,读到“(弼)说大辽国主云:‘用兵则士马物故,国家受其害;爵赏日加,人臣受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劝用兵者,乃自为计,非为北朝计也。’虏主明知利害所在,故不用兵”一段时,爷仨老少两代人皆叹服其对“主战派”的剖析,以为透彻而切中事机。当父洵问轼、辙哥俩“古人有没有过这样的表述”时,苏轼答道:“汉严安有过类似表述,但没这么明白。”父含笑点头称是。

讲完,东坡先生与刘感叹道:“前辈读书,例皆如此。故谓之学问,必见于用乃可贵,不然即腐儒。”随后又侃侃而诵严安上汉武帝疏谏中有关句段:“今徇南夷,朝夜郎,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

富弼是读而致用,苏轼是淹贯博洽—于此,其又有了“必见于用”乃成学问、乃非腐儒的认识。

与人论“作文之法”时,东坡先生也说到“读”之用:“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因为“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如果说生活是“作文”之(唯一)源泉,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一切“经子史”以及“集”等书文都是有源有泉的;这样,反过来看,成型的书文就也是可以作为“作文”之源泉的—当然既非唯一,也非主要。

无须必有出处

鲁迅先生讲,不要死读书、读死书—也不要读书死(就身体健康而言)。

年纪轻轻时东坡先生就能既不死读书,也不读死书—一次考试的一张试卷可证明其这一点:试,即其22岁时参加的进士试;卷,即此试之卷《刑赏忠厚之至论》。

编排评定官梅圣俞非常欣赏此卷,便拿给主考官欧阳修看;一读之下,欧公也拍案击节,只是对其《论》中涉及古贤、颇似有据的一句引语“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很是存疑,问梅:“此出何书?”梅曰:“何须出处!”欧公坚持认为“此郎必有所据,更恨吾辈不能记耳”。

考虑到此卷十有八九是自己门生曾巩的,为避嫌,欧公屈取之为第二;待榜揭,位居第二者乃赫赫“苏轼”(曾巩赫赫第一?不得而知)。后复试《春秋》对义,苏轼稳居第一。

当苏轼登门拜谒谢师时,欧公急就那困扰他多日的“皋陶”句而“不耻下问”,苏轼不疾不徐不无怯羞地答曰:“何必出处!”竟与梅之所言不谋而合、如出一辙。

一说苏轼回欧公之所问说“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公过后找书翻查,前后左右未见。他日复遇,又急问之,苏轼说:“曹操把袁熙妻赐予自己的儿子曹丕,孔融说:‘昔武王以妲己赐周公。’曹操问:‘见于何书?’孔说:‘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我亦意其如此!”作法倒是有出处的。

一说放榜后曾回梅圣俞之类似疑问曰:“想当然耳!何须必有出处!”

《周礼·司刺》中有“三宥”,皋陶事见于《尚书》《史记》等古籍,苏轼是把诸书所识融会贯通了。无论是“何须出处”“意其如此”,还是“想当然耳”,都是底气十足的活学活用,而不是不着边际的胡编乱造。所以被“戏弄”了的欧阳大师不但未生气,反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此“善读书、善用书”,和鲁迅先生关于不要死读书、读死书的诫勉具有相同的旨趣。

官场苏轼对王安石新法之“前倨后恭”,也说明其确非死读书、更非墨守固执之人—当其看到“法以便民,民赖以安”。

文名盖世之东坡先生一定是严谨的,偶尔掉掉书袋也不可能都是“想当然”的,“每作文有所援引,虽熳熟事,亦全检视”—这是常态。

一度我们是以“无不有出处”相高相赞相推崇的,以为那是一种学识和功力,其实那是有悖于创新发展规律的;具体起来,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追根溯源下去,总会到“无出处”、到“首义”、到“山穷水尽”境地—无论鸡还是蛋,总会有先有之时日的;总会有人是“开天辟地者”或“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当然,著述(非文艺作品)时称引具体事物最好还是要有“出处”,臆想虚拟、凭空捏造的“实践”是没有说服力、证明力和检验力的,也是不严谨、不严肃的。

一方面无须必有出处,一方面任何一本稍有价值的新书都可能成为新的“出处”—如果有人愿意的话。

好书不厌n回读

古贤讲“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说“好书不厌百回读”—前者治学,后者纵欲。百遍百回,夸张概说,n遍一般也就足矣,且亦非易事。

得力于张方平、欧阳修的赞誉推举,三苏父子名震京师。一天,张方平问苏洵:“东坡近日在看什么书啊?”苏洵回说在复看《汉书》。天资并记忆力俱极高强、“凡书皆一阅不再读”的张方平颇为不解地疑问:“文字尚看两遍乎?!”有点儿“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味道。归家后,苏洵对轼儿转述了张公此语,苏轼道:“此老特未知世间人尚有看三遍者。”

东坡先生对《汉书》情有独钟,岂止简单的一读再读。

谪居黄州时,朱载上到访,东坡先生完成“日课”后始出见,甚表抱歉。朱问:“适来先生所谓日课者何?”东坡说:“抄《汉书》。”朱说:“以先生天才,开卷一览,可终身不忘,何用手抄也?”张方平当初那“两遍”之疑应该也是基于“才”的。东坡说:“不然。我读《汉书》,至此已做了三通手抄了!初则一段事抄三字为题,次则两字,今则一字。”东坡先生让人拿来抄册,任朱随指一字,便诵出相关段落,数百言而一字不差,连指几字皆然。朱喟叹曰:“先生真谪仙才也!”当然,他不必也不会书书如此;这种创造性读书法也非常人可采效。—天资天才不相上下甚或略胜一筹,何以张方平远没有苏轼如雷贯耳、没有之“名垂”程度高呢?此或可为简单答案之一。

读杜牧《阿房宫赋》,东坡先生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且于一日早晚间,且每读罢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深夜犹亢奋不已。

虽然开卷有益,而复读一遍好书之益应远大于新开卷一本泛泛的赖书。

读而思则不罔

读过《新五代史》,苏轼问著者欧公:“您编修的《五代史》可否传诸后世?”欧公说:“我是以善善恶恶之志编写的啊!”潜台词就是:我问心无愧,当然可传。苏轼却“不吝”指出:“韩通无传,怎称得上善善恶恶?”欧公默然不对。

韩通是后周大将。同为后周大将的赵匡胤发动陈桥驿兵变、回师进攻京城时,正在宫中的韩通闻讯即披挂上阵,召集调度人马,誓师迎战叛军,不幸力战而死,家中大小亦全部被害。如此英烈忠臣,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中却没能也是没敢“善”之;依苏轼之性,既知之,便如鲠在喉,遂不惜冒犯而为韩通之类“善”者“主持正义”。

学而不思则罔,古之“学”,也几乎就是体现在“读”上。东坡先生读书,是思而感、感而常常落诸笔端纸面:

其读《庄子》而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心之官则思。

其读《周易》《论语》而得“道”:“道家者流,本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如是而已。”一再贬谪间,其“覃思《易》《论语》,大有所得,发为文字,洋洋乎”而有《易传》《论语说》。

其被贬儋州间,读《尚书》而作《书传》。

其曾与人论《春秋》:“《春秋》,儒者本务。然此书有妙用,学者罕能领会,多求之绳约中,乃近法家者流,苟细缴绕,竟亦何用?惟丘明识其用,终不肯尽谈,微见端兆,欲使学者自求之,故仆以为难,未敢轻论也。”

父母循循善诱

如前述之父子三人同读《使北语录》,也是文豪的乃父苏洵没有自顾自,能够以身作则、当仁不让地循循善诱;当乃父宦游,才而德的乃母程氏及时“补位”、接“诱”不辍。养而教,作为孩子的“首师”,父母的作为具有非常重要的启蒙、“领进”意义。

与儿同读《后汉书》,读至《范滂传》时,程氏掩卷慨叹。聚精会神的轼儿心领神会,跃跃对母亲而言:“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欣慰而应:“汝能为滂,我岂不能为滂母邪?”苏轼深为鼓舞,“奋励而有当世之志”。

率读间,程氏常以古人古事诫励二子,或曰:“汝辈读书不要像曹耦那样,只欲以书自名。”或曰:“汝辈果能死直道,吾无戚焉!”大义凛凛!惜程氏48岁就瞑目了—在轼儿参加完那场让人津津乐道的进士试后三个月。

元祐八年,58岁的东坡先生为18岁皇帝宋哲宗赵煦侍讲时,“现身说法”地讲述了自己由浅入深的幼学经历:“臣等幼时,父兄驱率读书,初甚苦之;渐知好学,则自知趣向;既久,则中心乐之;既有乐好之意,则自进不已。古人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变被动为主动是读学有成的希望所在。

当自为父,东坡先生亦能效父母而循循谆谆,亦与儿同读而尤乐见儿之勤学—在《答程全父推官书》中,他曾很欣慰地相告:“三子苏过(时随父在儋州)已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汉书》继世长啊!

于世间书无所不读

东坡先生之读,岂止《汉书》《周易》《论语》《庄子》等经史子集!其门生李廌曾感叹:“坡翁于世间书,何往不精通耶!”不但读,而且是精读。

海南岁月,可以说是陶渊明、柳宗元陪东坡先生度过的,其“最喜读陶渊明、柳子厚(宗元)二集,谓之‘南迁二友’”。不但读,而且作,其“于渊明之诗,无首不和”—“在惠州,尽和渊明诗”。儋州名士、新友黎子云家有些柳宗元的书,东坡先生常造访借阅,“尽日玩诵,一日遇雨,借笠屐而归”。

谪居黄州时,东坡先生曾手抄《金刚经》,又曾为庞安常《伤寒论》作序;自海南还,夜宿曹溪,则手不释《景德传灯录》。

体验到了“观书之乐”的东坡先生,“夜常以三鼓为率。虽大醉,归亦必披展,至倦而寐”。自知酒量小—其曾戏谓“天下之不能饮者,无在予下者”,每每的“饮酒至少”,“一小杯则径醉”。他不贪杯,但他贪“把盏”,贪那样一种悠然“思态”,于是,或展读至三更,或下笔千几百言—“处贫贱易,耐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富贵、忍痒,真有道之士也”即其醉墨。

从七八岁开始,东坡先生,在天庆观读,在栖云寺读,在华藏寺读;从父母读,从张易简读,从刘巨读;职余读,谪居读,老惫读—“子瞻好学,弥老不衰”,“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圃,以文章为鼓吹……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读,读,读,东坡先生读有所成。

我们的读书压力比苏轼东坡先生不知要大多少倍,至少比他要多读他的书(当然多是后人编印的)及与他有关的书。我们也读、读、读,即使不一定读有所成—读成他那样子更是渺渺茫茫。

有东坡先生呼作“法喜上人”之同时代小女子胡文柔者谓:“子瞻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当会心其“婉约”反独领略其“豪放”了?!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呢?何以读得这般慷慨豪迈壮怀激烈呢?

—以上,凭斑说豹、井蛙仰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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