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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郭建龙:唐朝的崩溃源自“互害体系”

2022-11-16曾勋

廉政瞭望 2022年19期
关键词:王权宰相廉政

│文 本刊全媒体记者 曾勋

著有《汴京之围》《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等著作的知名历史学者郭建龙,近日出版了其新作《盛世的崩塌:盛唐与安史之乱时期的政治、战争与诗》。该书聚焦安史之乱前后唐朝的皇室、官僚和诗人等群体,用通俗的语言、严谨的史料、生动的故事,勾勒出了唐朝崩溃前后社会各个方面、各个阶层的不同状态。

谁带来了唐代官僚阶层的“黄金时期”?军阀割据为何成为各代皇帝最棘手的难题?帝国的崩溃又与国家财政系统存在怎样的联系?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近期专访了郭建龙,他不仅详细解答了以上问题,还谈及不少他在书中未公开的想法。

权力者“什么都不做是最难做到的”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在新书中,认为在唐朝宰相宋璟的辅佐下,官僚阶层迎来了“黄金时期”,从而为开元盛世打下了基础。唐代有能力的宰相不少,比如房玄龄、姚崇和后面的张柬之,为何唯独对宋璟比较推崇?另外,您如何看待王权与相权相互制衡的关系?

郭建龙:我之所以推崇宋璟,是因为他是一位知道放松的宰相。也就是说,到宋璟担任玄宗的宰相时,由于之前的武后时代,政治的弦已经绷得太紧了,造成了宗室、君臣、官僚与民间之间的互相不信任,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更没有人知道社会发展将去往何方。因此,姚崇、宋璟两位宰相分别做了两件事,姚崇主要是试图理顺吏治,重建各个方面的信任关系,而宋璟则主要是将权力下放给民间,放松政府的监管,让民间经济恢复活力。所以,到宋璟担任宰相之后,玄宗时代的官僚阶层和社会都达到了黄金时代,虽然经济的发展还需要时日,但后面的盛世已经可以期待了。

但更神奇的是,之后人们回忆起宋璟时代的政绩,竟然说不出来太多内容,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做,社会就发展了。

廉政瞭望·官察室: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封建社会不少盛世都来自统治阶层的“无为之治”,比如西汉的“文景之治”,统治阶层推崇黄老之术,等于是给社会松了绑。

郭建龙:是的,“松绑”一词很贴切。另外,宰相提出了治理思路,皇帝采不采纳还是另外一回事,这就涉及王权和相权的关系。玄宗初期他看得尤其清楚。首先,玄宗是一位希望建立武功的皇帝,愿意花钱和打仗,如果宰相一味顺着皇帝的性子不敢反驳,那么很快唐王朝的经济就会被透支,社会也陷入凋敝。所以,宰相必须懂得如何违背皇帝的性子,反而采取减税和放松管制的方法去发展民间。在这里,王权必须容得下相权一定的自作主张,而相权也必须明白王权的局限性,学会不完全听从王权,这两者缺一不可,而其中的黏合剂就是两者之间必须有一定的信任关系。

但我们也看到,在中国古代的集权社会里,其实大部分时间,相权对于王权是缺乏硬的制衡的,在玄宗朝也不例外。虽然玄宗早期容得下这些贤相有一定的作为,但是他又无法支持这些贤相长期执政,所以姚崇、宋璟各自任职了不到三年半就下台了。在经过了多次换人之后,皇帝终于找到了令他满意的宰相,能够帮助他攫取更多的财政收入,也能够支持他打仗,这位最满意的宰相就是李林甫。所以,即便在唐朝,相权依然无法长期制衡王权,最终被王权所吞噬。

贪腐本质是官员权力过大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在书中写安禄山起兵反唐的章节,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标题“被‘逼’的叛乱”,似乎无论从制度、形势来讲,安禄山等叛军起兵都是顺理成章和不得已的选择,如何理解“被‘逼’”二字?

郭建龙。

郭建龙:我们可以先看看安史之乱之后仆固怀恩的例子。仆固怀恩是剪灭安史之乱的名将,而且皇帝对他是充满了信任的,他本人对皇帝也非常忠诚,但是最后仆固怀恩依然选择了叛乱,这是为什么呢?

原因在于,唐代的政治环境无法让双方达成互信。仆固怀恩虽然最初忠心耿耿,可他一旦拥有了兵权,皇帝身边就充满了说他坏话的人,帮皇帝出了各种各样的计谋教给他怎么除掉仆固怀恩。皇帝并不想除去怀恩,可是已经有人把那些坏话传给了怀恩,而怀恩表示不想反叛,可是他周围的人们又在劝他反叛,又有人将周围人劝说的话传给了皇帝。最后事情越来越复杂,皇帝和怀恩都陷入了无法自证清白的境地,最后叛乱就发生了。

廉政瞭望·官察室:在唐朝,这样的例子特别多,包括皇帝和皇子之间、夫妻之间、君臣之间、大臣之间,都充满了血腥味。

郭建龙:是的,唐朝之所以产生如此强烈的君臣、宗室、朝野的不信任,源于唐朝在建立之初就没有建立起如同宋朝那样的互信体系,使得人们都知道,没有人能够置自己于死地。唐代的君臣、群臣互害,往往以死亡为终结。

这样的一种“互害体系”,加上节度使本身就是一个失衡的制度,使得任何人只要担任了数镇的节度使,就很难平安落地。在安禄山之前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兼任了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此人忠心耿耿依然含恨而死。

在玄宗早期,姚崇、宋璟等人试图重建信任关系,解开君臣互害的死穴,但并没有做到。随着玄宗后期斗争日渐激烈,人们依然认为不能信任任何人。

廉政瞭望·官察室:安史之乱时,前线告急,政府军却并不团结,比如说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与宰相房琯、唐军将领许叔冀还在内斗,所以您认为内斗造成的毁灭性打击甚至比外部打击还可怕。可否认为,内部腐败是帝国覆灭最根本的原因?

郭建龙:的确,对于中国古代社会来说,一个非常麻烦的地方是,如果缺乏外部监督,那么内部的腐败是必然的,也无法根除。和平时期的内部腐败,很大程度来自玄宗皇帝想要实现自己的赫赫武功,他必须依靠一批能够帮助他获取更多财政的官员,而之前的贤相集团都劝皇帝节省开支,不肯给皇帝四处找税,因此皇帝只好将贤相集团抛开,找了另一批愿意帮助他的,我称之为聚敛集团。

所以,聚敛集团的内部腐败其实是因皇帝的财政需要产生的,只要皇帝过于雄心勃勃,一定会有这样的一个集团出现来帮助皇帝。当皇帝又授予他们过大权力的时候,就必然产生贪腐。古代王朝贪腐的本质是皇帝野心的叠加和官员权力过大。

但是,安史之乱一旦爆发,真正的问题就不是内部腐败问题了,而是每个人各自的努力无法形成有效合力的问题。因为皇帝对于下属的不信任,不时听信谗言迫害功臣,导致了贺兰进明、房琯、许叔冀等人在抗敌的同时,还要担心来自自己人的暗箭,并不惜余力去迫害自己的对手。这些人的做法,其实是对这种缺乏互信的制度所采取的反应。

廉政瞭望·官察室:这些历史事件可以传递出什么样的启示?

郭建龙:这样的教训当然有着现实意义。任何一个“盛世”,必须建立起一定程度的信任关系,不仅是官僚内部的信任,也包括政府与民间的信任、政府与资本的信任,让人们相信政府是真心实意保护大家的正当权益。大家只要一心发展经济,为社会做贡献,按时按量缴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自己的事情,不用担心来自黑暗处的暗箭。有了这样的信心,社会才会发展,人们才敢于做投资,否则,一旦进入了人心惶惶的猜忌,那么动荡是迟早会到来的。这样的信任关系建立很困难,破坏却很容易,可是一旦建立了,那么对于社会进步的刺激作用也是巨大的。

财政压力是帝国不能承受之重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在这本书中归纳了几点唐朝崩溃的原因,大致是来自北方游牧的边患、混乱的财政系统和血腥的内斗。从《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汴京之围》开始,您都曾聚焦国家的财政政策,认为帝国的没落与国家财政休戚相关。根据您的研究,您认为古代财政政策失败的共性是什么?

郭建龙:可以总结为几个方面。

第一,中国古代王朝其实只有两个方面的需求:建立一套官僚体系(包括军队)来保证这一朝的皇权控制国家;从民间收取足够的税收来养活这个官僚体系(包括军队)。只有这两件事而已。

第二,在王朝建立之初,其实社会的负担是比较轻的,因为这时候的官僚集团人数不多,军队战斗力也强,不需要靠人海来堆,所以整体上养官养兵成本不高,税收也就合理,这也是王朝逐渐进入盛世时期的原因。

第三,随着王朝的延长,国家的财政负担(养官和养兵成本)会突然加重,直到民间经济无法承受。民间经济开始变差,但这时候,人们反而更愿意出仕为官,使得政府财政开支更大,而民间经济更加无法承受。这样的此消彼长造成了社会的快速下降,甚至进入恶性循环。

第四,王朝被财政压垮,无法支付足够的养官养兵费用,由于维稳力量没有足够收入,社会就进入动荡,甚至改朝换代。

廉政瞭望·官察室:是否可以说,古代的封建王朝都没有解决好逐渐增加的财政压力这个棘手的问题?

郭建龙:对。虽然每个具体的王朝在灭亡的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几乎每一个王朝都带同样的特征,那就是财政吃不消了,因此无法保持社会稳定了。

对于现代国家来说,依旧可以从历史中看到一些启示。一定要想方设法降低财政成本,必须在建立正规机构的同时,形成一定的社会自治,只有建立了信任社会,才能在不增加财政成本的情况下,保持社会的柔性和稳定。

建立信任型社会有多难?

廉政瞭望·官察室:唐宋作为封建社会最辉煌的时代,却也难逃“历史周期率”。《汴京之围》中写到这样的景象,汴京城被包围时,百姓幸灾乐祸,开封府想方设法掠夺民财,官员们为了将宋徽宗送出去,不惜行骗。从官僚机构的彻底崩溃和民众“不知有国”的幸灾乐祸,反映的是什么样的社会生态?造成这种生态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郭建龙:是的,《汴京之围》中皇帝、官员、人民都表现出了不合格的一面,人民对皇帝并不忠诚,甚至还充满了恶意。所以,到了南宋,强调思想控制,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要解决人民不合格的问题。通过灌输,让人民必须忠于皇帝。但这样的做法,带来了千年的思想僵化,使得中国人缺乏独立思想和创造力,社会全面落后于西方世界。在古代争权夺利的政治生活中,信任型社会的建立是非常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任务。北宋有过短时期的君臣信任期,不过,这种道统跟皇帝性格有关,不具备持续性和稳定性。

廉政瞭望·官察室:所以,后面的南宋、明清的解法显然都不是好的解法。那么,怎样才有解呢?

郭建龙:这就要追溯这种社会生态产生的根本原因。我认为,根本原因是人民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皇帝是在帮助人民,反而觉得皇帝处处在算计和迫害人民。而这种感觉的根源,又在于古代集权政府一直无法解决代表性问题,皇帝的官员只对皇帝负责,而胥吏又只对官员负责,最后没有人代表人民的利益。

只有让人民感到自己是参与在政治之中的,明白这样的国家是来帮助自己,而不是来蚕食自己的,才能打心眼里认同这个国家,并愿意为国家付出。这样的广泛代表性问题直到近代才找到了解决方案,现在,我们终将克服掉这种恶劣的社会生态。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不牺牲人民的自主性和创造力的同时保证稳定性,保证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发展跟上世界步伐,甚至超越世界的步伐,成为整个世界的主要推动力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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