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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古思潮的萌芽与元初期浙江书风的转型*

2022-11-16

新美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书坛赵孟頫复古

程 渤

元代书法思潮的主流是书法的全面复古,即向魏晋传统回归、向二王笔法回归。然而元代书法的开局并不理想:在南宋政权时期,由于皇室资源已被金国掠夺殆尽,加之战乱连年,南方已经失去了研习书法的条件和氛围。南宋书法“尚理”“尚意”,表现为书家对时人的推崇与对魏晋传统的漠视,所以自“中兴四大家”之后,日趋衰弱。而由辽、金统治的北方,乃是由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王朝,游牧民族文化不可避免地与汉文化发生冲突,最能代表汉文化传统的书法,也受其感染,表现出了粗犷和放浪。此时南方书坛面临着南宋书法遗留的琐细萎靡,北方书坛则继承了金朝粗陋的书风,所以元代初期的书坛处于一片混乱与迷茫中,不循前朝笔法成为当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元代书法的进步,源于其复古思潮。复古观的兴起,扭转了原本的颓势,所以复古观念的兴起与流变是元书史的一个重要命题。元初书法复古观的兴起,萌芽于南宋政权的故地——钱塘(又称武林,今浙江杭州)。元初的杭州繁华依旧,南宋遗民多聚集于此,其中不乏饱学大儒,如周密、仇远、白珽、牟巘、邓文原、牟应龙、戴表元、张楧、袁桷、方回等人,自然形成了以杭州为中心的南方文化圈,其核心人物,就是鲜于枢与赵孟頫。当时鲜于枢在杭州的文化圈中颇为活跃,他在书坛的地位也几乎与赵孟頫平齐;而赵孟頫在启程大都之前,以其诗文书画的全面修养,在浙江已有极大影响,即便他后来成为书坛的领袖人物,复古观念影响南北两方,但是起点还是在南方。

元初书法的复古观念,即由以鲜于枢、赵孟頫为代表的浙江书家群体共同推动。作为元初南方最出色的书法家,当时他们同在杭州,交往频繁,书法观也极为接近,因此成为倡导元代书风回归传统的先行者。也正是在这个时期,鲜于枢与赵孟頫重新确立了王羲之在书法取法中的典范地位,在南方尤其是浙江一地士人的共同努力下,实现了元代书法复古思潮的萌芽。

一 浙江书坛复古思潮的萌芽

元初之时,相当一部分书家固守南宋书法法则,这部分群体以钱选、龚开等人为代表(巧合的是,他们同时也表现出对新统治政权的抵制)。钱选本是全能型的画家,山水、花鸟、人物、鞍马无所不能,但是均为工笔设色。赵孟頫对这种南宋院体一直是持批评态度,将其归为“无古意”“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的“近世”画体,以至于赵孟頫跋钱选画作《八花图卷》(故宫博物院藏)时,在褒扬中还隐隐含有批评:“右吴兴钱选舜举所画八花真迹,虽风格似近体,而傅色姿媚,殊不可得。”细读之下,意味复杂。钱选的书法也是恪守宋人法,总体显得拘谨而小气,正如陶宗仪所评:“(钱选)小楷亦有法,但未能脱去宋季衰蹇之气。”1[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205页。此时也有恪守魏晋法则者,南宋遗民画家温日观,放浪形骸,然而鲜于枢对其始终敬重,原因之一乃是鲜于枢服膺其书法。宋濂《题温日观葡萄图》云:“人知中言师以善画名世,而不知其结字清逸,有晋人之风……是以赵魏公、鲜于奉常……服其用笔精绝。”2[明]宋濂,《宋文宪公全集》卷三,转引自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第305页。温日观的晋人书风,使得鲜于枢、赵孟頫对其敬佩有加。

温日观属于实践者,同时也有理论家的先行鼓吹,当时一些有识之士已呼吁向魏晋传统回归,元初的郝经论书云:“钟王变篆隶也,颜变钟王用篆也,苏变颜柳用隶也……故古文则学先秦,篆则学李斯,隶则学钟繇,楷则学钟王颜苏,行与草则学张芝、索靖、二王、张旭耳。”3[元]郝经,《叙书》,载崔尔平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170页。郝经的书论虽已明确指明了书法复古的正确方向,但有力的执行者还是赵孟頫。元代书法之所以能够一举扭转南宋的靡弱及辽金的粗放之风,改而遵从魏晋古法,赵孟頫实功不可没。

元代书风的变革,首先体现为元初浙江书坛书风的转变,这种转变与当时一系列的书家群体性活动互为表里关系:文人雅集扩大了复古思潮的影响,书风的转变也通过唱和书迹中得以表现。鲜于枢、赵孟頫对雅集的频繁参与,既树立了在文化圈中的领导地位,也扩大了自己书学思想的影响,复古观念得以从个体推向了群体,继而从群体影响到了个体

元初浙江书家群的重要活动,乃是“武林胜集”和“瑞鹤唱和”,从至元二十四年(1287)的“武林胜集”,到大德二年(1298)的“瑞鹤唱和”,在这十年的时间内,浙江书家群最显著的变化,是由大部分人对于唐宋的学习转变为魏晋。

二 “武林胜集”书家群及其书法观

至元二十四年十二月,在杭州居住的文人鲜于枢、白珽、仇远、邓文原、张楧等人,在雪天雅集宴饮并赋诗,集后留下了一份墨迹原稿,即《武林胜集诗卷》(现藏于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此卷首段为白珽行书序文,后依次为张楧、邓文原、有在、仇远(张坰抄录)、鲜于枢、俞伯奇、白珽,按“飞入园林总是春”分韵赋诗并书,最后仇远自书己诗。元初的这次著名而且重要的文人雅集,因为地点在杭州,故称为“武林胜集”。这次雅集,本是文友的盛会,但因为参与者鲜于枢、邓文原、白珽、仇远等人,同时也是当时浙江乃至江南的重要书家,所以这个诗卷对考察元初南方的书法实践,具有重要的意义。

鲜于枢,字伯几,号困学民,渔阳人,至元二十一年(1284)后任浙东都省史掾,宦居杭州。鲜于枢也是元初回归晋人书风重要的倡导者之一,当时鲜于枢在杭州的文化圈中颇为活跃,其在书坛的地位并不亚于赵孟頫。鲜于枢年长赵孟頫八岁,两人书法观近似,且互相推重。鲜于枢虽然没有完整的书法理论表示对晋人特别是二王笔法的回归,但是他在实践上已决然摒弃两宋及辽金流风,力追晋人。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和赵孟頫的友善关系,无疑会与赵孟頫互相浸染;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鲜于枢本人作为一流书家的卓越见识所致。鲜于枢在《论张旭、怀素、高闲草书》(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称:

张长史、怀素、高闲皆名善草书。长史颠逸,时出法度之外;怀素守法,特多古意;高闲用笔粗,十得六七耳。至山谷乃大坏,不可复理。

这段文字也是鲜于枢的重要书论。在鲜于枢看来,“守法”和“古意”才是书法的两大高度。对于怀素而言,需要守的“法”,自然不是唐法,而是晋法。对于唐人而言的“古”,也应该是晋。在这里,鲜于枢明确表达了对晋人的仰视及对宋人的批评,而这种观点,也正是对赵孟頫复古观的支持。

白珽,字廷玉,号湛渊,钱塘人。白珽在宋末便有诗名,咸淳后与仇远并称。《武林胜集诗卷》由白珽执笔作序,究其原因,一是因为文名,二是因为他是这次雅集的缘起——“武林胜集”乃是由鲜于枢访白珽而引发。白珽书学米芾,且极为专一,白珽书法存世仅行书一体,面貌自始至终都是米芾一家。《武林胜集诗卷序》书于1287年,从白珽三十九岁的这件作品,直至他去世前一年(1327)所书《跋魏了翁行书文向帖》(上海博物馆藏),历经四十年,白珽的书风主要是由纵势向横势转变,同时用笔更为老到果断,但除此以外,书体、书风竟无明显改变。

仇远,字仁近,一字仁父,号山村民,钱塘人。仇远早年书法体势纵长峻健,在间架上欧体意态明显。及至至元二十三年(1286)《跋保母砖》(故宫博物院藏)及二十四(1287)年的《武林胜集诗卷序》,结构已由长向方转变,下笔含蓄,精气内敛。仇远《跋赵孟頫临兰亭序》云:

余见子昂临《临河序》,何翅数百本,无一字不咄咄逼真,如郢人运斤成风,庖丁奏刀批却道窽,因其固然,如轮扁老于斫,如大马捶钩不失毫芒,得之心,应之手,在夫熟之而己。此本经师道子后鉴定,增价十倍。钱塘仇远。4[元]仇远,《仇远集》〈题赵子昂书〉,张慧禾校点,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4页。

在这段跋文里,仇远抒发了他最重要的书学思想,就是学习书法的途径在于“熟”,“熟”方能得心应手。而仇远判定书法以“缜密”为上,其书写亦以“收敛”为特质,正如他在读王羲之法帖时,忽视了一般人常见的韵或者逸,而评之曰:“藏锋敛锷,正中年妙境之书。”5[元]仇远,〈题王羲之七月帖〉。出处同注4,第225页。

邓文原,字善之,四川绵州人。邓文原早年即已迁居杭州,所以在南方也颇有书名,但直至大德二年(1298)春,因赵孟頫举荐,得以与赵孟頫同赴大都书写《藏经》,书名方大显于天下。邓文原是赵孟頫书法理论与实践的最忠实拥护者。《武林胜集诗卷》乃是邓文原所书纪年最早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邓文原对晋人古法的学习。但是后来邓文原已经把书学晋人改换为书学赵孟頫,他的一些作品,如《跋赵孟頫临黄庭经》《题范仲淹书韩愈伯夷颂诗帖》《跋赵孟頫补唐人书瞻近、汉时二帖》等,宽博雍容,已经完全是一派赵氏风气。邓文原这样的天资颖慧之人,都以赵孟頫为师法的对象,由此看来,元代的书坛后来逐渐笼罩于赵氏书风之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除上述诸人以外,此诗卷的书写者尚有张楧、张坰、有在、俞伯奇等人。张楧在诗卷中的书写虽字势飞扬、朝气有余,但韵味尚嫌不足。张坰的字尚有晋人遗意。有在与俞伯奇二人,则均书学宋人—有在诗文中的部分字迹与黄庭坚毫无二致;至于俞伯奇的行书,虽脱胎于米芾,但是又延续了南宋末期书法狂怪的余绪。

在“武林胜集”书家群中,书家们已经分为两种意识倾向,其一是对南宋书法的继承,他们仍以北宋书法作为主要的学习对象,如白珽、有在、俞伯奇等人;另一种是对魏晋古法的回归,如鲜于枢、邓文原、张坰等人。至于张楧、仇远等人,虽然在当时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书学取向,但在后来,还是逐渐向晋人书风靠拢。《武林胜集诗卷》所反映出书家们的各自面貌,代表了元初浙江书坛的典型状况,即一部分书家延续了南宋书家对唐宋尤其是北宋诸家的取法,另一部分则开始向魏晋复古,而复古成为日后书法发展的总趋势。

另外与“武林胜集”关系极为密切的,是周密为所藏《保母砖》拓本征集的名家跋文。《保母砖》托名王献之书,本是南宋人伪造欺骗权臣韩侂胄的,但是宋末元初却有很多书法家迷信它。南宋姜夔即有跋《保母砖》的长篇文字,入元《保母砖》依旧名重一时,周密、鲜于枢、赵孟頫等人都收藏过此砖拓本,并视若珍宝。周密的藏本即姜夔跋本,此物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其后有周密、鲜于枢、仇远、白珽、赵孟頫、邓文原、张坰等人跋文,恰与“武林胜集”参与者基本吻合。

《保母砖》被人伪刻成斑驳陆离的残石,刻工并不细腻,无法表达出笔法的精微之处,从残存的结构来看,也没能表现出晋人的韵致。但就是这样的一件水平并不高明的砖刻,却受到元人的普遍追捧。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鲜于枢、赵孟頫、白珽等人,在跋《保母砖》时,无不以《定武本兰亭》作为对比,但是在跋《兰亭序》诸本并大加赞誉时,却对《保母砖》只字不提,这才是他们内心的真实——以《定武本兰亭》来类比《保母砖》,其实是在拔高《保母砖》。在《保母砖》的诸家跋文中可以看出,元人衡量晋人尤其是二王书风,还是以《兰亭序》作为标杆;同样,《保母砖》虽名声显赫,但是传世却没有一件元人对此的临仿之作,赵孟頫对《兰亭序》临摹达数百遍之多,传世品也有十数件,却没有一件哪怕仅是见于记载的《保母砖》临本。所以说,《保母砖》在当时浙江书坛上的地位颇为微妙,更像是赵孟頫等人号召大家重视晋人书法的一件宣传品。

元初书家对《保母砖》的热衷,延续了南宋文人对《保母砖》的推崇之情,同时也说明了在当时的南方,已经有了向魏晋复古的现实土壤。书家重视《保母砖》,这时还不能简单地直接归功于赵孟頫或鲜于枢的鼓吹,但是,书家群体性的活动,使得参与者能有更多机会触摸到晋人作品,即使是托名的晋人,也会为复古风气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 “瑞鹤唱和”书家群及其书法观

元贞三年(1297),元成宗召玄教宗师张留孙,于崇真万寿宫设金箓醮仪,法事做了三日,有仙鹤两次飞来。仙鹤本来就是道教所推崇的祥瑞之物,在举行醮祀仪式之际现身更是吉兆,成宗亦以为是太平瑞应,遂命阎复作《大都崇真万寿宫瑞鹤诗》。因为《瑞鹤诗》与道教有关,且阎复俱有文名与书名,故杭州道人章耕隐求阎复重书一本。诗卷带回杭州以后,又约请家之巽、张楧、牟应龙、方回、杜道坚等五人唱和,终成一长卷,即《崇真万寿宫瑞鹤唱和诗卷》。6此卷在北京匡时2011秋季艺术品拍卖会上设专场,并印行于《瑞鹤翔天:元〈崇真万寿宫瑞鹤诗唱和卷〉》专场拍卖图录,现藏于龙美术馆。五人和诗中,家之巽记所书时间为大德三年(1299),而章耕隐大德八年(1304)病逝于西太乙宫,则其获阎复诗文及约请诸家唱和,时间在1299年前后。

与《武林胜集诗卷》相似,《崇真万寿宫瑞鹤唱和诗卷》也是就特定的题咏多人唱和,然后合诸家书法汇成一卷。阎复所书《瑞鹤诗》时间为元贞三年(1297),其时人在大都。除阎复以外,该长卷所关系到的各种人物,包括收藏者与唱和者,均生活在杭州或杭州附近:章耕隐自南宋咸淳四年(1268)侍父来杭后,一直活动于杭州道观;家之巽本是眉山人,宋末曾任余杭令,入元后就一直居住在杭州;张楧、方回久居杭州;而牟应龙为“吴兴八俊”之一,吴兴离杭州距离也极近。

家之巽,字志行,号性存居士。家之巽的和诗,在五人中唯一署有年款“大德己亥(1299)九月六日”,这也是断定其余各家和诗书写时间的重要依据。家之巽此诗以楷书书写,横、捺、竖弯钩等笔划都极为舒展,其楷书重视用笔的轻重,明显是取法褚遂良。

张楧,字仲宾,号菊存,钱塘人,南宋名将张俊五世孙,故以西秦为籍贯,常署款“西秦张楧”。赵孟頫曾为张渊(字清夫)书《洛神赋》,大德二年八月十六日,张焴、戴锡、顾文琛等人,同聚于张楧的学古斋鉴赏此卷,张楧跋曰:

古诗十九首,三百篇之变而不失其正者;曹子建诸赋,骚辞之变而不失其正者;子昂书,二王之变而不失其正者;有此三美,清夫其宝之。7张楧跋文见于清人梁清标所刻《秋碧堂法书》。赵孟頫此卷《洛神赋》墨迹现藏于美国,卷后仅余牟巘一跋,张楧等跋已被拆去。

在张楧的这篇跋文中,表达了元初文人对二王书法的尊崇:诗以诗三百为正宗,赋以离骚楚辞为正宗,书则以二王为正宗,这里已经明确将二王书法推为经典了。彼时张楧的笔法也明显比十年前书《武林胜集诗卷》时要娴熟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他对二王笔法尤其是赵法的融合。

方回,字万里,号虚谷,安徽歙县人,久居杭州。方回对赵孟頫的书法颇为欣赏,大德二年春,赵孟頫奉旨重返大都写经之时,方回赠诗《送赵子昂提调写金经》,称誉赵孟頫“天下善书今第一”。方回对复古观的支持,还表现在他对《兰亭序》拓本的极力搜寻上,在他的文集中,载有大量为不同版本的《兰亭序》拓本所作的赋诗。

杜道坚,字处逸,号南谷子,当涂人,宋末元初茅山宗著名道士。初主吴兴升元报德观,后主持杭州宗阳宫,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授杭州路道录教门高士。杜道坚与赵孟頫关系极为密切。赵孟頫喜与释道人物交游,但是以弟子礼师事者,仅释家中峰明本与道家杜道坚两人而已。在赵孟頫的传世文稿中,有不少与杜道坚有关,杜道坚逝后,赵孟頫更为之作碑记。杜道坚对赵孟頫的书法非常喜爱,乃至以师长身份登赵氏之门索书(见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杂书三段帖》)。杜道坚的书法极为少见,墨迹仅见《瑞鹤唱和诗卷》,在这个诗卷中,杜道坚字体扁方,起笔处精微而细腻,横划和捺笔舒展大方,不管是正文的行楷,还是署名的小楷,都受到赵孟頫的极大影响。

牟应龙,牟巘之子,字伯成,号隆山先生,眉山人,徙居吴兴,与赵孟頫、陈无逸、钱选等并称“吴兴八俊”。牟应龙在《瑞鹤唱和诗》中,表现出的是唐人书风,特别是其肥厚的线条与结体极接近于唐太宗《鹡鸰颂》。牟应龙存世的另两件作品是《跋名贤像册》(邓拓旧藏)与《跋魏了翁行书文向帖》,都是行书。《跋名贤像册》作于延祐四年(1317),其与《瑞鹤唱和诗》线条结体都近似,下笔更加果敢而老到;《跋魏了翁行书文向帖》作于至治元年(1321),书风则为之一变,线条枯瘦,字势左倾,已带有宋人的笔意。

邓文原斋号“尚友斋”,赵、牟二人曾为之合作《尚友斋铭》,牟应龙作文,赵孟頫作书。在铭中,牟应龙明确表示“尚友”的名称乃是“友古圣贤”,虽然斋号是邓文原所有,但是文义由牟应龙来阐发,某种程度上也应该切合了牟应龙的体会。牟应龙响应复古,但是赵孟頫书宗魏晋的复古观,却与牟应龙追寻的“古”异趣。纵观牟应龙的书法,早年的《瑞鹤唱和诗》还颇显平和,及至晚年的《跋魏了翁行书文向帖》,风格却为之突变,更与魏晋笔法大相径庭。在《魏了翁行书文向帖》牟应龙的跋文后,还有赵孟頫跋文一段:“此卷唯牟兄最知原委,故于跋尾尤得其意。”赵孟頫认为牟应龙所得到的“意”,一方面是此卷的文意;另一方面,也指其得《文向帖》所表现出的宋人笔意。在牟应龙跋另一件宋人作品《范仲淹书伯夷颂》中,称“(范文正公)笔法之妙,自足追媲古人”,又以“厚重”来赞誉“熙宁以前之书”,可见他对宋人的尊崇。所以说,在元初期,在诸文人崇古的思潮大背景下,诸家对“古”依然有着不同的诠释。

在这个阶段,浙江书坛表现了两个特征:一、对魏晋法则的普遍接受,尤其是对二王作品的高度重视,回归魏晋传统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二、部分书家以直接学习赵孟頫作为入古的便捷手段,这成为元代中期赵孟頫书风风靡天下的先声,而复古思潮的萌芽最终演化为元代书法发展的总体趋势。

四 对书法复古观的“古”的理解在分歧中即将走向统一

元初在杭州还有一次著名而且重要的鉴藏雅集,雅集的地点位于鲜于枢在杭州的困学斋。大德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周密、郭天锡、廉希贡、乔篑成、李衎、王芝、赵孟頫、邓文原等十二人,同聚于鲜于枢的寓所,欣赏郭天锡所藏《王羲之书思想帖》,过后大家一致推举赵孟頫作跋,赵孟頫以小楷书恭跋如下:

大德二年二月廿三日,霍肃清臣、周密公谨、郭天锡右之、张伯淳师道、廉希贡端甫、马昫德昌、乔篑成仲山、杨肯堂子构、李衎仲宾、王芝子庆、赵孟頫子昂、邓文原善之,集鲜于伯几池上,右之出右军思想帖真迹,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之势,观者无不咨嗟,叹赏神物之难遇也。孟頫书。

这次雅集的分量之重,首先是参与者档次高,当日与会者十三人,囊括了当时浙江书法、绘画、收藏等领域第一流名家:书法如鲜于枢、赵孟頫、邓文原,绘画如赵孟頫、李衎,收藏如周密、郭天锡、乔篑成、李衎、赵孟頫、王芝,无不是这个领域在浙江乃至在全国范围的佼佼者;其次是赏鉴物的品格之高,王羲之《思想帖》并赵孟頫跋文墨迹真本今已不传,但明时由歙籍收藏家吴廷所得,吴廷遂将之刻入《余清斋法帖》中。从刻本看来,此帖极精,底本当为王羲之真迹无疑。从赵孟頫一一罗列各家姓名字号,可以感觉诸人对此次鉴赏活动的郑重。这次雅集,实际上也体现了元初在杭州以赵孟頫为首的复古派,对“古”的正确定位的宣示。

但是,艺术思想和艺术见解难免带有鲜明的个性,在复古思潮的大趋势下,仍存在部分认识上的不一致。在赵孟頫高举复古大旗,并且得到鲜于枢、邓文原等一流书家的支持之下,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书学唐宋,这和元初书家对于“古”认识上存在模糊度有关,如前述牟应龙,认为宋人的书法就是“古”,“古意”和“古人”,在某种程度上被混淆了。不过这些仅是南方书坛在元初期思想认识上的不一致,随着赵孟頫在杭州与大都之间几番往返,他的声誉在全国范围内越传越广,也越来越拥有话语权。大德三年(1299)八月,赵孟頫任集贤直学士,行浙江等处儒学提举,此后以杭州为中心,在浙江居留了十年之久,此时他的影响力到达了顶峰,他的书法复古观得到最充分的认同,赵氏书风也得以从浙江辐射全国,赵孟頫当之无愧成为书坛的一代盟主。这个阶段,不但是江浙一带书家追随赵孟頫复古大旗并亦步亦趋的阶段,同时也是赵孟頫的复古观念被人普遍接受,即复古观在全国产生全面影响的成熟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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